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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三章

时间:2023/11/9 作者: 娘子关 热度: 15650
◇卓一苇

偷得浮生半日闲

某日午后,终于获得一节可以自我支配的闲暇时光,下发的原定工作已经完成,需办的缠人的家庭琐事也无,连续两月内外交困、水火相煎、左右腾挪的压力忽然消失,好比登山者于峰顶忽见一片广阔碧绿的山间草甸,探险者在漫漫黄沙间偶窥一泓清泉的倩影,游目骋怀间劳顿尽忘,又顿觉时光之珍贵不由得左顾右盼,怀疑有别的觊觎者,生起“偷”的心态来。于是一句古诗电光石火间照亮了我——偷得浮生半日闲。

  好一个“偷得浮生半日闲”!

  少时读到此句,感到颇为费解——浮生无限,何需偷得?还是半日?那时的确是人生最富有之时——时间大把地有,整日地耗费在如游戏、恋爱、发呆上,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有钱,能买台电脑给自己、买些礼物给喜欢的女同学?被时间萦绕、托举、困扰着,不管怎么样挥霍时间都用不完。“十年一觉扬州梦”,毕业、工作、结婚、育孩……被人生种种如滚雪球般黏住,不敢说浮生无限了,但还不到需偷的地步,一日半日的逍遥时光总是有的,隐约觉得此句的含义了。及至过了而立之年,年轮一圈圈增加,工作压力不断增大,家庭负担随着人口的增加呈几何倍增加,慢慢感觉到几乎没有哪天是属于自己的——工作日属于单位,星期天属于孩子,节假日属于父母,责任是套在成人头上的紧箍咒。浮生无限?不敢说;半日空闲?也没有;偶然得到一节时光呢,那就等于天降机缘,偷着乐吧!而且还要左顾右盼,看是否有“陷阱”,是否身在梦中;甚至还产生了一种犯罪感——这是“偷”来的,并不属于自己,切不可声张……于是,一句“偷得浮生半日闲”应声而出,成为某时之心声。

我想去桂林

“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

  可是有时间的时候我却没有钱

  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

  可是有了钱的时候我却没时间”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英语老师兼音乐老师教了我们一首《我想去桂林》,我只记住了这么两句,当时我想,这真是一首歌词糟透了的歌。可后来的事实是,这首“烂歌”让我记了整整二十年。

  我至今没有去过桂林,桂林的山水即使从纸上看来也是很美的,但我却深切地懂得了歌词中揭示的人生困境和生活哲思。“桂林”可以替换成任何一样东西,比如理想、爱情和喜好。我安慰自己说,人生难得圆满,不断地失去、不断地获得,不断地成长却也不断变得沉重,一边坚定地向前走却又时不时地向后看,憧憬着美好可当走近美好时又发现它脸上的那颗痣,钱钟书、张爱玲说得透彻——“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娶了红玫瑰……而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没谈恋爱的时候,精神空虚得很,羡慕这个那个,觉得恋爱真是一个时尚又美妙的东西,心中的人儿像天上的星星那样遥远,自己却卑微得像一株狗尾巴草;可谈了恋爱,囊中总是羞涩,荷尔蒙分泌旺盛无法自持,又向往着婚姻,觉得结婚简直是一道希望中的彩虹在向淋着雨的青年男女招手;谈婚论嫁中的道道关卡都攻克了,甜蜜的二人世界总该开始了吧,可不经意间一个小生命开始孕育了,人人都称之为爱情的结晶,殊不知这结晶是要用心血和岁月去浇灌的;在娘胎里时,年轻的父母期待着孩子出生,出生了盼望着能爬会坐学走,说话不利索担心,长得不够高担心,生病了牵肠挂肚,想着什么时候能懂人话能自理,有时回过头来看,打光棍也是美好的回忆;孩子上幼儿园、小学、初高中、大学,择校、辅导作业、参加兴趣班、中高考,然后把自己操心过的事再替儿女操劳一遍,老了老了再帮着带带孙子孙女,有的任务未完成已经闭了眼,能享清福的又有几个?中青年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清了房贷,总算有了点积蓄,然而时间金贵得很;年轻的时候有时间没有钱,年老的时候有时间有钱却已无力消受,人生真是如此滑稽而又真实!

  所以,去“桂林”的方法有二:一是趁年轻的时候攒点资本去,或者凭着一腔热情毅力去,正所谓“穷游”;二是在年老的时候去,珍惜银龄时光,放下一切羁绊和牵挂,适时地潇洒走一回,才不至于让“桂林”徒挂心中,成为永远的痛。

“叔叔”和我

在电视剧《人民的名义》的结尾,公安厅厅长祁同伟在《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的歌声中自杀了,侯亮平说“他可能是被儿歌中的美好唤醒了,人性得到了暂时的复苏”,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我尤其觉得富有魔力的,是这首歌带给我的穿越之感。

  当我还是一名小学生时,经常做捡到一分钱送给老师的事,耳边常常回响起这首儿歌的旋律,“叔叔”——这是一个多么高大而又遥远的词汇,是必须仰视的崇高形象。可忽然有一天,我在单位楼道里遇到一个看起来十几岁的男孩儿,他对我说:

  “叔叔,你知道某某局在哪里吗?”

  我瞬间像被一道雷电击中,内心的震撼难以言喻,当然我给他指了路。让我倍感疑惑的是,我和他的差距真有那么大吗?我真的已经成长到“叔叔”的地步了吗?显然地,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一名未成年人来看待,虽然我当时已经二十多岁。这一声“叔叔”,仿佛是一束从别人的手电筒里照出的光,于不经意间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实际年龄。后来我写了一部名为《十年》的中篇小说,即是受此影响。

  有一次,随我居住的父亲给我打电话,那天是工作日,上午十点多钟,我立即感觉到事情不寻常,因为我父亲是一个十分自律要强的人,他很少在工作时间打扰我,更不会因一些琐事寻求帮助,可我接通电话后才知道,是一件小事困扰了他,他要坐火车,可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证。早上去单位前,我一再提议送送他,父亲自信而又倔强地拒绝了,我也没太当回事。当时离火车发车还有一个小时,我当下请了假回到家,看到他急得脸红脖子粗,一脸懊恼神色,要是在平时别人犯了这样的错,他会狗血淋头地训斥好一阵,可当时他却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一声不吭,甚至不敢面对我质询的眼光。翻箱倒柜一顿好找,无望之时父亲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掏出来一看,正是身份证,他尴尬地笑笑,满是歉意,从前染得乌黑的头发而今凌乱得像经霜的秋草。我第一次没有对家人大发脾气,有四个字如一缕萧瑟的秋风吹过心头,吹走了我所有的愤怒——父亲老了;我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父亲,也才四十多岁,现在父亲是真老了;我继而想起他给我讲过的、母亲给我讲过的他的故事,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岁月不饶人,父亲老了,谁又该挑起生活的担子?当然是我。我没有发脾气,是觉得作为一个没能承担起应尽责任的儿子,我没有发脾气的权利,而只有体恤和安慰的义务。

  我的母亲身体一直很好,不仅别人这样说,她也这样觉得。前些年一场脑梗击中了她,在电话里,她第一次没有抢着说“儿子,不用回来了”,也许她已经没有那样的力气。接到姐姐的电话后,我忍着变调的声音请了假,并坚持把手头的一个报告写完,坐着动车连夜回了老家。母亲没有我想象中的脆弱,依然能说能笑,只是身体被固定在病床上,而以往,不管是谁来医院,她总是在病床前服侍忙个不停的那个——她给亲人做心理疏导,以种种名言、生活哲理教他们树立信心,忙着按摩、翻身、买饭、喂饭、辅助方便,嘴里念叨个不停,不留情面的数落和无微不至的关怀同时降临到病患身上,她总是一个发条上得紧紧的闹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停的那一天。即使这样,出院时间一到,她也急着要出院,要晾晒谷物啦、菜地浇水啦、蒸馒头啦,她永远把她的活儿当作天大的事,可身体总是不如之前,之前她不觉得累,现在母亲知道要适时休息。我知道,母亲终于不是超人了,她变回了普通人,那我呢,也得从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变而成真真正正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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