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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 灯

时间:2023/11/9 作者: 娘子关 热度: 15741
◇朝颜

  游灯一般是在夜晚。作为元宵节民俗之一,在赣南近四万平方公里土地的诸多村落里,久远地承袭着。

  想象一下,一条灯的长龙游走在暗夜的旷野中,穿过屋场,穿过田塅,穿过幽林,灯火明明灭灭,时隐时现,多么像整个世界正在被光亮和温暖穿透。你听见人声高低起伏,忽而沸腾,忽而肃静,在村庄内外久久回荡,一种非同寻常的喜悦于是漫过了你的内心。

  正月十五日傍晚,从宁都县城,赶到东山坝镇大布村,为的就是进入一场盛大的游灯活动。事实上,这几乎是我自童年起便开始亟盼弥补的缺失。

  我的老家麦菜岭是没有游灯习俗的,记得儿时想去赶一次元宵的热闹,需要到几里地外的圩上。那里有许多童男童女被大人装扮得花枝招展,骑着纸做的马灯,耀武扬威(也许是因为我太过仰慕而产生的错觉)地行走在街巷中。那马的嘴巴一张一合,煞是可爱。我多么想像他们那样穿上彩色的戏服,扎上围腰,耍一回灯啊,哪怕只是骑一匹假马撒欢奔跑一次也好。然而那是不可能的,谁叫我是别村的人呢。即便是这样的围观机会,也不可能每年都有。

  游灯,在大布村也叫“过灯”,作为一种古老的民俗,迄今已传承千年。灯游到哪儿,便意味着将吉祥和好运送到哪儿。人们对火的崇拜由来已久,应可追溯到原始社会。火,带来光,带来暖,带来烹食方式的根本转变,被人类奉若神明也就理所当然了。而在人类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这神圣的火又演绎成了香火或灯彩,以民俗节庆的方式广泛地渗透在人们的生活中。

  赣南客家地区,完整地保留了兴于上古时期的灯彩活动,将对火的崇拜牢牢地固定在乡村民俗里,形成了源远流长的传承机制,又逐渐生发出花样繁多、各不相同的灯种。如果放眼宁都各乡镇,会发现每个村庄都有自己主打的灯种,这些灯种,经过千百年一以贯之的“过灯”仪式,已经升华为村民们特定的精神图腾。

  

  譬如兔子灯,便是大布村村民每年必扎必游必供奉的灯。

  走进大布村李氏祠堂的时候,刚刚入夜,祠堂里已是热闹非凡。响器班不停歇地演奏着欢快的乐曲,举着兔子灯的男女老少聚集在一起,虔诚地等待仪式的开始。有老汉抽着烟卷闲聊,有妇女扎着堆儿笑闹,有青年拨弄着手机,脸上浮起外人不明所以的笑意。最可爱的要数那些兔子一般欢蹦乱跳的孩子,他们尚不谙世事,只是单纯地为着难得一见的热闹和喜庆拍手欢呼,为着大人能将兔子灯让自己提一会儿感到无比快乐。他们晃悠着那盏灯,像晃悠着一颗来自天上的小星星,眼睛里写满了惊喜。

  这满屋子的兔子灯,无不用一杆细竹挑着,以红、绿、白三色的纸糊贴,中间亮着一盏灯。灯火透过三种颜色的纸映现出来,便有了摇摇曳曳的迷离意味。我见那灯身圆滚滚的,像盛开的莲花,怎么也不像一只兔子。经当地人指点,才知道整个兔子灯是由一母二仔三个并列的兔子头组成的,中间那只更大的兔子是母兔,旁边的两只是小兔,三只兔子相抱成团,于是构成一个凹凸有致的圆。

  这当儿,要想和人说话,声音是靠吼的,还得对方非常配合地附耳过来才行。组织活动的头人在百忙中走了过来,面色黧黑,鼻腔里呼出一股淡淡的酒气,神色中透着隐隐的兴奋劲儿。“我们村里五千多人口,每年都要游灯,每家每户出一盏灯。”他说着,环顾了一下祠堂里满满当当的持灯人,仿佛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满意地检视着自己的兵力。我问为什么这座村庄选择了兔子灯?他说,兔子繁殖能力强,寓意着多子多福。

  我突发奇想,古代的灯彩活动,会不会有各个村庄聚在一起比灯的赛事或集会?为了不那么单一,便追求各村所出灯种不同。这里面,必然也会有攀比和较量,比人多势众,比灯彩的别致,比灯火的辉煌,比仪式的隆重,比内涵的深刻。想来,各村庄在出灯前必有计议和决策,对择定的灯种也必作精神寓意的百般提炼。当然,这样的猜测无处可考,不可当作定论。

  可以确定的是,在大布村,兔子被村民们奉为吉祥之物,几乎每户人家都会扎兔子灯。尤其是盼望添丁的人家,更为郑重。人们还把它称为灶脑灯,意味着家中灶火常亮。以竹篾做骨架,三色的纸糊灯身,中间安放一碗用茶油浸泡的白米,米中插上灯芯草,巡游时便可将灯芯点燃。年复一年,他们愿意在正月里静心静气,慢工出细活地为自己家做一盏象征吉祥的灯。他们相信,灯是迎神接福的,可祈求神灵保佑,可期盼五谷丰登,可照出人畜兴旺。总之,所有的美好愿望,都寄寓在这灯火之中了。

  只是如今,很多人家都懒得动手了,花二十元钱买一个便是。扎灯的手艺人便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这样的手艺人越来越少之后。我注意到村民们手中提着的兔子灯,里面点的已不是原始的灯芯,取而代之的是不怕风吹雨打的充电灯。

  时代变了,许多事物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每年必出的灯和家家必参与的古老仪式。

  晚上七时整,随着一阵铿锵的锣鼓声,仪式准时启幕了。舞龙队踩着响器的节奏,开始环绕着祠堂的天井转圈。走在最前头的男人举一只大红的龙珠,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转动着那圆圆的大珠子,是为逗龙。随后出现的是龙头,大张着嘴巴,龇着又尖又长的白牙,活灵活现地左摇右晃,好像随时要将面前的龙珠咬进嘴里。龙身和龙尾由十几个人举着,逶迤而行。他们无不身穿金灿灿的短打黄衣,扎着黄头巾,扮相颇有些隔世的古味。

  一位老者在祠堂正中央蹲下,将一大串爆竹松开,盘成一个圈摆在地面上,点着引线,从容地起身后退。霎时,“噼哩啪啦”的响声盖过了人声,盖过了响器,一股浓烈的硝烟味从火花四溅处弥漫开来,围观的村民们略微后撤了身子,几个胆大的男孩子捂着耳朵,兴奋地跺着脚,急不可耐地等待鞭炮燃尽,好抢夺一两个脱逃了使命的炮仗。

  祠堂是大布村李氏的祖祠,石立柱,木雕梁,颇见气派,“李氏大布族宗祠重修竣工典礼”的大横幅还挂在厅堂正中。整座祠堂面积阔大,可容纳千人聚集,少说也有几百年历史了。宗祠是客家人必不可少的凝心聚力的建筑,也是一个宗族是否繁荣兴盛的象征,所有的节庆活动和红白喜事都要在这里举行。从这座祠堂的讲究可推知,当年的李氏可谓富庶旺族。事实上,我们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名叫塘角的自然村,而整个大布村还林立着许多气势恢宏的古老祠堂。别看大布如今只是一个村庄,早在南北朝时期,这里曾是虔州县(宁都县的前身)的县城。在千年的岁月流变中,象征地域昌盛的祠堂保留了下来,象征虔州遗风的游灯习俗也流传了下来。经由宗族的代代传承,那些约定俗成的乡风民俗自有其生生不息的内在生命力。

  头人郑重地告诉我,村子里不仅有李姓,还有罗姓,这个姓虽人口较少,但也不能忽视,每年的游灯,务必绕到他们家门前去,为他们送去吉祥福气。客家人的敦亲睦邻,在参与人数最为广泛的民俗活动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头人的叙述中,这个夜晚他们还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庆祝村庄里的吉事。走村串户游灯之后,村民们会依照血缘区分开的家族或房分,提着兔子灯,分别前往事先议定好的人家,好生热闹一番。这样的人家,无不是年前收获了大喜的,有的是考出了大学生,有的是新娶了媳妇,有的是降生了新丁。主人家会备好茶点、酒席,以最盛大的热情,迎接并招待这些前来贺喜的乡亲。无论老小,男女,来的都欢迎,因为,兔子灯队的到来,象征着这个家庭的好运势更加如火如荼。人们会挨挨挤挤地或站或坐,浓酽的米酒喝下一碗又一碗,恭贺的话语送出一堆又一堆,直到各自尽兴归家。

  当我的思绪和注意力回到仪式的进程中时,二十多米长的龙灯已从祠堂里逶迤而出,每家每户的代表人也擎着兔子灯紧随其后,陆陆续续步出祠堂。在祠堂门口的空地上,舞龙队有了腾挪的空间,先是来了一段金龙狂舞。逗龙者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跃动着身子,又是逗引,又是躲闪,将一个大龙珠舞得像是生了风。舞龙头者则表演着饿龙扑食的样子,扑前扑后,煞是卖力。其余龙身龙尾配合着左右扭动,翻转,像是在夜色里画了一条流动的金色线条。

  与此同时,烟花在夜空中升腾,伴着热烈的鸣响,炸开一朵朵艳丽之花。有喷花式的,旋转式的,也有火箭式的,瞬间升上高空,发出尖利的叫声。众多品种的烟花被密集地燃放,甚至都来不及此起彼伏,只是一股脑地响着,炸着。苍穹被点亮,被装饰,宛如一张巨大的黑幕布,容纳下所有的点缀。而我已被这乱哄哄的场景炸得晕头转向,差点与同伴走散。不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头上,心知必是烟花燃尽的残余物,赶紧戴上羽绒服的连帽。

  烟花尚未落幕之际,游行的大队伍就披着星星点点的花火出发了。龙灯队走在最前面,成百上千的人提着兔子灯跟在后面。自然,也有许多虽未提灯,但一同加入了游行队伍的村民。响器班亦不曾怠惰,锣鼓喧天,唢呐嘹亮,铙钹清脆。人们踩着器乐的节拍,足底便仿佛安装了弹簧,走起路来格外带劲。我混迹于队伍的尾巴里,只看见小路上已蜿蜒着一条灯火的长龙,龙头早已是我目力所不能及的了。

  我多么想跟着队伍走完所有的路程,然而我终究是个局外人,走着走着,就像一只失了群的孤雁。在大布村,我不属于李氏,也不属于罗氏,我只能停下来,远远地观望着天幕下的繁星点点,看着它们愈来愈远,看着那弯弯曲曲的光的线条摇曳着汇入夜幕。一个看客的进入,总是那样格格不入,并永远找不到归属感。源自童年的遗憾,就这样在一次次的切近与疏离中延续着,似乎陷入永无止境的单曲循环。

  我知道,他们正将人间的烟火气带到田埂上,带到池塘边,他们还将浩浩荡荡地走家过户,穿街过巷,在村庄里完成一次大回环的游灯仪式,最后又一次齐聚在祠堂里,共同告慰先灵和祖宗:这一年,李氏子孙仍旧活得如此兴旺,如此欢喜。他们是大布村的人,村庄里生着他们的根。世世代代,有那灿烂的灯火,照耀着他们的来处和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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