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护士正巧走了进来,对我说:“你该醒了。”
“对啊,我该醒了。”我附和着。
于是我坐了起来,立即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发现是护士打开门走进来时没有把门带上,而楼道里刚刚洒过消毒液。我对此并没有感到不适,因为这是健康的味道。
刚才的梦让我回到了被送来医院前一直住的那间小屋里,厚实的窗帘将阳光砌在窗外,终年不见天日。而现在我的床位挨着窗户,窗外阳光毫不吝啬地将它的全部温暖泼在我的床上。这就像楼道里的消毒液一样健康。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会好起来的,我乐观地感叹道。
可惜这短暂的惬意没容我品味太久,病房的静谧从护士进来后就已经被打破:“起来,该打针了。”
这声音里我找不出一丝严厉,甚至温柔得像是我住院前吃的那顿汤圆。只可惜住进医院以后天天清汤寡水,再没吃过甜食。尽管护士的声音如糯米般温柔,但她话的内容却让我嘴角刚开始泛滥的馋意立马变得干涸。
护士看我发愣,轻轻拍了下我的胳膊,重复了一句“打针啦”。我连忙熟练地撅起了屁股。
想起住院第一天打针时,我的屁股还很腼腆,初次见到生人,它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护士马上就发现了,她轻声道:“别紧张,很快的。”我想解释说可能是它刚离开温暖的裤子有些发冷而已。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针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了屁股。这一针下去,就是千言万语也得咽回去了,我趴在那儿这样想着。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护士声音的温柔,后来我每次听到都会想起那碗已然远去的汤圆,只是第一次的怀念自然是远不及寡淡饮食多天后来得强烈。这第一碗脑海中的汤圆存在的时间并不久,便被突如其来的这一针,直接从我脑子里戳出了窗外。剧痛瞬间在屁股上蔓延开来,疼得我似乎听见了碗摔到楼下粉碎的声音。汤圆蹦得四处都是,针孔周围的痛觉神经跟着一起在跳。直到针管里的药液已经离开屁股在身体里奔走许久,我还在为洒掉的汤圆惋惜不已。
而现在的屁股已经不怕生了,我刻意让它往窗户那一侧靠了靠,趁着打针的机会感受一下温暖的阳光。让你也体会体会健康的味道,我稳稳地端住盛着汤圆的碗,得意地对它说着。
打完针后,我躺回了床上,望向窗外。这里能看到阳光真好,我感慨着,只是孤单了些。
“来,该你打针了。”护士转身面向了我相邻的床位。
我这才发现我旁边的这张床上躺着个人。他似乎刚来没几天,我判断的依据是他撅屁股的动作甚是扭捏。我现在开始怀疑我第一次打针时可能也是这样一副糗态。不过我还是为自己找回了一份优越感:他的屁股是无论如何也碰不到阳光的,因为靠窗的好位置已经被我先占住了。
“嘿,哥们。”护士走后,我主动与他打招呼。他还是那副扭扭捏捏的模样,似乎还没从屁股上挨的那一针里回过神来。
“哎呀,没事的,第一回都这样。”我突然有点心疼他,毕竟这屋子里的阳光都归我了,是不是对他有点不太公平?当然。这好位置是绝对不会让给他的,挑坟地还讲究个风水好坏先来后到呢,更何况这摆活人的地方。
他还是没理我,反而把头埋进了被子里。他个子不高,所以被子把他的头遮住以后,只露出了一半儿的脚。我看着这两只可能在发抖的半个脚丫子,鄙夷地想:这人怎么比他的屁股还要腼腆。
没有人聊天的时光是枯燥的,要么是抱着手机翻来覆去地刷视频,又或者是抱着几本已经翻烂了的小说反反复复抠里面的字眼。病房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这寂静中还透露出那么点忧郁。是不是有点饿了,我忽然这样想,便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中午果然如期而至。不过我对这儿的饭已是毫无期待。唯一感到意外的是,这淡得乏味的片儿汤倒是把旁边这哥们从被子里勾了出来。
他吃得挺快,一顿狼吞虎咽。这是饿了多少天啊,我对此觉得挺纳闷的。看他吃得意犹未尽,而想到自己的胃虽没把这儿的伙食判成死刑,也差不多是个死缓了,于是我把自己的饭让给了他。他说了声谢谢,然后吃了起来。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午休后他竟主动与我攀谈起来,这撬都撬不开的话匣子居然能自己打开。在我事后的总结分析,用一碗连鸡肋都不如的片儿汤换一位能陪着我聊天的病友,这买卖属实划算得很。
“我这病,啥时候能好啊?”他的眉毛很浅,浅得像没有似的,我不由得怀疑他这弱不禁风的声音是不是从眉毛里飘出来的。我心里嘀咕我又不是医生,怎么可能知道你的病怎么样。只得敷衍他说会好起来的。接着拉着他聊了好像挺多东西的。包括各自的病情,还有各种家长里短,小时候的事儿之类。就这么扯着扯着,扯到后面,他比蒙在被子里时活泼了不少。而我则开始兴致勃勃地向他讲述我上个梦里的黑暗,以及此刻久违的阳光。
我有些享受这种惬意了,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该多好啊,起码可以享受阳光与健康,还有人能陪着一起聊天。虽然还是稍微有些单调。但又真的会如此一直单调下去吗?我有些怀疑。过了一会儿,医生们便不出所料地来了。为首的大夫刚进门,便直挺挺地戳在那儿,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刹那间我觉得他的脸上像结了霜一般满是严肃,再仔细一看,原来不仅仅是脸,而是整个人都是如此肃穆。我感觉如同雕像在开口说话:“经我们研究决定,你现在的情况需要做手术。”
病友刚听到“手术”两个字,立即像鼹鼠一样噌得把头蒙回被子里去了。而我先是大肆嘲笑了一番他怯懦的姿态后,才爽快地应承着大夫的决定:“好啊好啊,什么时候?”说这话时,嘴上残存的笑容还粘在脸上,没来得及擦去。要准备做手术喽,我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候着夕阳。医生们说了声“明天”忽得就消失不见了。这群人,简直像风一样,我想到这里,便打开了窗,接着把耳朵侧向窗外,也是静悄悄的,与这间屋子一同死寂着。
“真没劲。”我嘟囔道。
这时那个胆小的病友终于找到机会把头冒出来了。我瞅着他一脸祈祷相,想着他总会习惯的,就像我已经习惯了每日的一撅与一针一样。这有什么怕的呢?我向他解释道:“打针嘛,睡一觉就过去了。”
他像变脸似的把祈祷抹了下去,擦了张困惑换上来。我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口误:“哦,不是打针,是手术,手术也差不多嘛,也是打一针睡一觉就过去了。”
“你会好起来吗?”他眼巴巴地望着我。你这家伙,难不成还想盼着我好不了吗?这时我又想讥笑他了。但我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呀,多大点事,不就睡一觉的事儿,等哥们咱出院了请你吃汤圆。”
我继续无聊地翻看起小说来,没事就扭向旁边的床瞥两眼。对面这个人的种种表现看起来是相当怕死,甚至还怕别人死。可我又觉得他窝在那儿啥也不干的事情本来就像放弃了希望一样,这有什么意思呢?其实这间病房从来都没有寂静到那种掉根针都能听到的程度。我故意把书翻得哗啦哗啦响,像是打开水龙头然后直冲冲地浇在了他的脸上。不过对于放弃希望的他而言,即便是把开水浇在脸上,也是没法让其死而复生的,这真令人感到无奈。窗外终于吹起了风,这时我才发现夜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这间屋子全部笼罩,于是开始惋惜起那悄然消逝的夕阳了。
我躺回床上,想着明天就做手术了,尘埃落定,这段岁月要结束了。那一定得犒劳一下自己喽,于是又坐起来打开手机翻找外卖店。我并不擅长精挑细选,就随便找了一家做汤圆的店。到选数量的时候,我看了看旁边又蒙回被子里的那个人,要不要给他也来一份呢?我犹豫了一番后才突然想起来刚才夸下的口,顿时深感尴尬,连忙选定了两个人的量,设定好了送达的时间。然后便放下了手机,像死尸一样平躺在床上。大概就一个上午吧,睡一觉就过去了,我这样想着,像失足一般跌进了沉睡之中。
当我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平板床上,前后的人推着我向一个地方挪去。这就做手术了,我正在感慨着医院的效率,然后眨眼间就躺在了手术台上。一位护士对我说着,打完这针,睡一觉就好了。我对此深表赞同,使劲儿点了点头。
我静静地等候着,甚至有些期待这一觉的来临。可一针下去后,并没有感到那种期待已久的失去知觉,反倒变得清醒了许多。我很困惑,便睁开了眼,看到医生们正在我的身上“舞刀弄枪”。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没人理我呢,我清了清嗓子,喊了几声,但是他们置若罔闻,依然在做着自己手头的事情。见他们如此,我便不管不顾,径直坐了起来,接着走下床去站在他们旁边看着他们。而他们果然也不出我所料,还是继续对躺在床上的我做着手术。
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我同样有趣地想着。我看到血似的小花在我的身上一朵朵地绽放,铺在一片深绿之中,在手术灯的光下,显得格外鲜艳。手术刀是锋利的画笔,我不知道这些花是在画笔之下描绘出来的,还是说原本就长在体内,而医生们只是在用笔给它们挨个上色。我听着诸多器械在敲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也发现实际上的整个环境是极为静谧的。医生们仿佛围着的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辗转腾挪之间透露着机器般的精密,神情则表现出一种仿佛面对生死抉择时的谨慎,这倒是令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此情此景之下,似乎应该来段优雅的音乐来衬托氛围,可惜这一次却没能满足我的想法。
身躯整个摆放在灯光下,医生们的表情开始变得模糊,而四周的色彩在逐渐黯淡下去,这大概意味着这具躯壳在消散着温度。我想亲自摸一摸它,体会一下身体逐渐变得冰凉的感觉。因为我这辈子只经历过发高烧时身体变得滚烫,那时我的脑袋差不多已经烧糊涂了,却突然冒出一分好奇,想着有一天自己彻底凉透了会是什么感觉。然而此时的手并没有伸出去,因为我不知怎的觉得自己终究是无法碰到它的。
趁着我犹豫之际,身体像吹灭的烛火一般骤然熄灭,将我置身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阳光果然健康不起来啊,我这时满是自嘲。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一扇门打开,放进一方光亮,我看着我被推了出去。那么下一位送进来的会是谁呢?我并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这个问题,而是跟在自己后面,从那扇门走了出去。
穿过长而幽静的楼道,这会儿有人正在喷洒着消毒液,在我走得不耐烦时,看了一眼旁边的病房,正巧是我自己住着的那间,于是我透过门上的窗户看向里面。那位病友此时正躺在靠窗的床上,手里端着我的书看得津津有味,于是我把目光转向墙上的钟表。天还没亮,不然他就感受到阳光的温暖了,我这样想着,推门进去,躺在了那个没有阳光的床上,蒙住头沉沉睡去。
时间像掺了梦的水一样流淌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依稀听到似乎有人在叫我:“嘿,哥们醒醒,该吃汤圆了。”耳边的声音像是只飞蛾在被子里扑腾。我一下子掀开被子露出脑袋,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阳光有些扎眼,是从窗外泼进来的,整个屋子都被照得亮亮堂堂。汤圆?我看了看时间,还没到外卖预定送过来的时候。而这位相识不久的病友立即打消了我的困惑:“哥们,为了庆祝你手术成功,我特意点的,咱俩一人一碗。”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感觉就像他手里端着的这碗汤圆一样甜得有些齁人。当我正要伸手接碗,身上的刀口突然有些隐隐作痛,惊吓之余,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我又一次看向墙上的钟,咽了口唾沫,不好意思地说道:“兄弟……四碗汤圆你能吃得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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