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黎明时分的北京城,缤纷的霓虹渐次褪去梦幻般的光华,太阳的光辉尚未照亮这个世界。远远望去,影影绰绰间,一团团蓊郁的绿云点缀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厦间。
城东南一处开阔的建筑空地上,几幢大楼正在拔地而起。
“开饭喽,开饭喽,起床啦……”天刚蒙蒙亮,炊事员老李略带沙哑而中气十足的声音最先打破一夜的沉静,从灶房门口直达工人宿舍,乃至扩散到工地上的每一个角落。
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民工便一拨一拨地在灶房前的空地上排起队来,各自打了饭,便三五人一伙儿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入夏后,白昼越来越长,黑夜越来越短,建工们每天的工作时间已达到了十多个小时。可以看出,不少人都没有睡过瘾,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汉连走路的架势还有点摇摇晃晃。但只要吃上老李用自制辣椒油调制的凉拌黄瓜,喝几口热凉适中的稀米粥,一颗颗惺忪的眼睛便渐渐有了神采。
“刘根儿哥,不是说收麦回家么,咋还没回了?”
最先开口的是一个穿着干净又时髦的年轻小伙儿,在一群破衣烂衫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想回了,还没定呢。”
“哦,听说麦子都开收啦,我今儿拿上路费就走哇!”
“臭小子,上个月刚从老家来,又要回家,你爹妈都年轻,收麦用得着你吗?”
不知谁冒出了这么一句。
“这不是趁着收麦回家看看嘛,俺家小宝贝儿刚会叫爸爸,可想俺儿子哩!”
“呸,我看你是想家里的小媳妇吧!”
“哈哈哈,哈哈……”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小伙子急忙收拾起碗筷,快步朝自来水池走去。
“年轻人嘛,这很正常,都不要笑人家啦。”见小兄弟害臊得红了脸,心里也盘算着回家的刘根儿故作淡定地说道。
自过了正月十五来到北京,一天天掰着指头数过来,不觉就三个多月了。今年,工地上的活儿一直抓得紧,除了上次生病休息了一天,刘根儿还没请过假。大楼起了基础后,刘根儿就分到了木工班,说是木工,其实就是置混凝土模板的。别看他才三十多岁,却是个老“工地”了。掐指一算,从初中毕业到现在,出来干建筑都十大几年了,抹灰、砌墙、贴瓷砖、绑钢筋……工地上的活计,没有他不能干的。这种全能式的“人物”,走到哪里,都颇受包工头欢迎。
这不,眼看老家收麦季将至,当刘根儿以商量的口气跟老板请假时,那个肥胖又精明的工头儿一口就回绝了他:“你个熊刘根儿,回啥家呀,误工又误钱!现在都是大型收割机,一两天就收完了,来回折腾个啥?”胖工头儿还说今年收麦不回家的技工,每人工地上额外补助600块钱,足够支付几亩地的机收费用了!
嘿嘿,没想今年老板又使出了这一招儿。去年补助500块钱就留住了一些原本准备要回的人。别看这区区几百块,也就是两天的工钱,但人家给的是现钱,在老家差不多能顶一个多月的开销,留在手里也能花生米配上二锅头滋润上好一阵子呢。至于工地上的工资,都是年底才给结算哩。
待下午收了工,吃了晚饭,怀揣心事的刘根儿一边斜躺在床上,一边迫不及待地摸出手机给老婆打电话。
“喂,家里麦子咋样了?”
“快了,今儿个咱村就有收割机进来啦。你那活儿忙就不要回来了。”
“我也是准备请假了,老板不想让回。”
“那你还回啥?安心在那干吧,多挣点钱比啥都强哩!家里的事你甭操心,有我跟咱爹呢。”
钱钱钱……就知道钱,这个财迷婆子!要是翠芬知道了不回家工地还给几百块钱补助,就更不会让回了。挂了电话,刘根儿心里狠狠骂道。刚刚还激动的心情难免有点失落,他甚至对老婆不让他回家生出些许怨意来。
可话说回来,自从结婚后,也够苦了人家翠芬了。这些年,他常年在外打工,聚少离多,带孩子、干农活、照顾生病的母亲,都是翠芬搭帮支撑着这个家。即便自己收麦回不去,家里啥都误不下,这话倒也不假。开拖拉机,扛百十斤的麦袋子,翠芬哪一样也不输给男人。小两口凭着吃苦耐劳、勤俭节约,结婚几年就把老爹分给他们的三间瓦房翻盖成了两层半的小洋楼。原想盖了房子就不再常年往外跑了,可看着两个日益长大的孩子和日渐衰老的爹娘,看着大学毕业的弟弟为了在城里买房四处举债,看着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家都耀武扬威地开上了小汽车,没在家安稳个把月,刘根儿便又背起铺盖卷儿远走他乡了。
夜色渐浓,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宿舍里已鼾声四起,刘根儿还没有睡意。看来,这“回家综合征”又犯了。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回家前的兴奋和激动,而是在“回与不回”之间纠结。一周前,工地上有人聊起回家收麦的事时,刘根儿心里就开始发毛,如今到了跟前,却更拿不定主意了。若是回吧,老板那里还得再去找人家说,老婆这也没个明确的指示;若是不回吧,心里可真是一百个不情愿。不知咋的,虽说跟那些新婚不久的小伙子比起来,自己已不算年轻,可这两年越发没有当年那种苦熬的心劲儿了,甚至比刚结婚时还要恋家。如果说人家年轻小伙子回家都是因为想老婆,俺刘根儿可是发自内心地连老婆、孩子、爹娘,甚至老家的麦田、馍馍、玉米糊糊一块儿想啊!好不容易盼到了收麦,这次不回,最早也得等到收秋了。
算了思想账,再算经济账。如果不回,能省下路费不说,过不了几天,就能领到600块钱补助;要是回,往返路费加上在家的开销和误下的工钱,少说也得两三千块钱呢。照这算,爹分给自己的那几亩小麦又能卖几个钱呢?嗨,你这个熊货!怎么也学会啥事都用钱衡量了?都怪那心狠的老婆,你要是给俺下了回家的命令,就是连夜走上回,俺也能走到家!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清早上工的时候,刘根儿明显觉得精气神儿不如从前了,连跟他打下手的老张都看出了不对劲儿,向来生龙活虎、有使不完力气的刘根儿咋就突然变恹儿啦?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草草吃了几口面,刘根儿便回到宿舍又拨通了老家的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好一阵子,没人接,再拨,还没人接……
“喂,是爸爸呀!”
直拨得刘根儿心里七上八下,听筒里才传来女儿清脆的声音。
“你妈呢?”
“妈妈和爷爷去地里等收割机了,我和弟弟在,奶奶在做饭。爸,你啥时回来呀?”
“还没定了。”
“咋还不回来呢,俺妈早就说麦子熟了你就回来,我和弟弟都等着你回家了……”
还没等女儿说完,一旁的小儿子就夺过电话,大声地喊叫道:
“爸爸!你快点回来,给我带巧克力……”
儿子这稚嫩的童声,差点让这个大男人掉下泪来。妈的!老子下午就找工头要路费去,不让回也得回!
吃罢中午饭,刘根儿焦急地在工地门口等了半晌,胖工头的小轿车才缓缓开进来。没有他的签字,工地上的会计是不敢随便给任何人支钱的。
“你这个熊刘根儿,麦子都快收完了,你还回家干啥?补助也不想要啦……”这一次,不管胖工头怎么训、怎么骂、怎么哄,刘根儿脑袋往下一耷拉,就是一句话:俺要回家。
见他主意已定,胖工头只好乖乖地给他批了两千块钱,末了还不忘亲切地凑过来说:“根儿,别人收麦回家,路费可都是给的一千。”看着工头儿狡黠的小眼睛,刘根儿禁不住也被逗乐了:“嘿嘿,俺就知道领导对俺不赖,收完麦立马就赶回来呀!”
走出工地,刘根儿忽地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出笼的小鸟,终于又可以自由飞翔了。
工地所在的这一片区属于尚在开发建设中的城郊接合部,虽说比不上北京城里繁华,但同老家的集市相比,依然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从工地一侧的胡同里出来拐个弯儿往前走几百米,就是一条繁华的大街,手机店、服装店、饭店,还有商场、超市、大酒店,应有尽有。这一块儿紧挨着一个村庄和几家工厂,消费人群基本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商品价格也不算太贵。
从东头到西头转了一圈儿,刘根儿干脆进大超市来了个一站式购物,爹的两瓶北京二锅头、娘的一包点心,还有儿子要的巧克力,全都搞定。刘根儿还在超市的女装柜台前徘徊了好一阵子,直看得眼花缭乱,还是拿不定主意给老婆选哪一件。嗨,还是甭买了,别买下不合身又挨人家骂,还是把钱给她带回家让人家自己选去吧?逛着逛着,不觉已是夕阳西下,提着一包“战利品”返回工地的路上,刘根儿心里心外都美滋滋的。
很快,刘根儿确定回家收麦的消息就被几个眼尖的工友当作新闻一样传开了。晚饭时,这自然又成了大家谈论的一个话题,有的说现在回家收麦是不是有点迟了,有的说过几天就发补助呀,还不如等领了补助再回家。不管大家怎样说,都已无法影响他似箭的归心。
吃了晚饭,洗漱一番,刘根儿就早早上床休息了。刚迷糊没几分钟,就感觉一个黑影向着自己的床铺走来。
“根儿、根儿,睡了没有?”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刘根儿坐起来一看,这不是食堂炊事员老李么。
“根儿,这是俺托人从药店给俺老娘买的药,你给俺捎回去吧。”
“好哩,你给俺放下就行了。”
“唉,麦儿黄,想老娘,俺在外头谁也不记挂,就记挂俺老娘,听说她最近身体不太好,可我这会儿又回不去……”
“叔,你放心,俺一准儿把药送到老人手里。”
老李走后,刘根儿才安安稳稳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一大早,摸黑起来顾不上吃早饭,就得往车站赶。从工地到位于六里桥的莲花池长途汽车站,得倒三趟公交车。迎着初升的太阳大巴车终于缓缓驶出莲花池汽车站,望着车窗外的幢幢高楼,刘根儿的脑子里忽然突发奇想,如果北京城就是一块偌大的庄稼地,这一幢紧挨一幢的大楼可不就是地里的庄稼吗?俺爹、俺老婆和父老乡亲们在老家用辛勤的汗水浇灌麦子,那这城里的高楼,哪一幢又不是俺们这些民工用汗水浇筑起来的!
想到这些,刘根儿心里觉着很是欣慰。大巴车刚驶入高速,一阵倦意袭来,刘根儿就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约莫下午3点多的时候,大巴车过了冀豫界,就进入河南境内了。刘根儿的家就在豫北一个产粮大县。下了高速,只见马路两边儿都是晾晒的麦粒,田地里还在长着的麦子已所剩无几,一台台大型收割机像出征的战车一样威武地向着河北方向驶去。
离家越来越近了,老婆已在前面的路口等着接他。远远地,刘根儿就看到了她那熟悉的身影,从正月十八离家,到现在已整整三个多月。亲爱的,终于又能见到你了!
久别重逢,见到日思夜想的那个她,俩人相视一笑,半句话没说。刘根儿猛地蹬上电动三轮车,拉上老婆一溜儿烟似的向自家的村庄驶去。
把捎来的东西交给娘,两口子就风风火火去了晾麦场。
从家上地的路上,俩人才你一句我一句打开了话匣子。
当得知家里的十亩麦子都已收割完毕,刘根儿不禁为自己回来得太迟而有些后悔。
“俺说不要你来,非要来,你看你回来还有啥用?”说这话的时候,翠芬假装的嗔怪掩藏不住内心的那份欢愉。
“快甭说俺没用,一会扛麦袋子,俺可就有大用处了。嘿嘿……”
“哈哈……”
翠芬银铃般的笑声响彻了刚收割完麦子的田野,刘根儿瞅了一眼她,心里骂道,臭老婆子,在电话里糊弄俺,回到家还糊弄俺,谁不知道你天天比谁都盼着俺回来哩!
到了晾麦场,爹已把满场的麦粒收拢成两条长长的麦龙。
“爹,晒干了吧。”刘根儿一边伸手捏上一把送到嘴里,一边问道。
“干啦,熟透的麦子,一见风就干。上午俺跟翠芬给收购点拉去了两车,剩下的还是装了袋子拉回家存起来,天不早了,咱开始收吧。”
“好哩!”爹话音刚落,两口子就一人拿簸箕、一人撑口袋装了起来。
俗话说,麦季儿的天,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刚装了没几袋,刚刚还晴好的天空就排布起了阴云,一会儿即狂风大作。
“要下雨哩,快收!”爹一边大声喊,一边拿起一个袋子用手往袋子里扒拉麦子。
方才还静谧的四野骤然热闹喧嚣起来,眼看大雨将至,农人们一个个都忙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风声、车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好像一曲保卫小麦、保卫丰收果实的交响乐。
在这首慷慨激昂的乐曲中,刘根儿就像是那根儿跃动得最欢快的琴键,又像一台开足了马力的机器,用他的钢筋铁臂一簸箕一簸箕地将长长的麦龙快速吃掉,变成两排一米高的麦墙。脸上、身上的热汗,被风吹干一层,便又生发一层。翠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装车的时候,一家三口齐上阵,终于在大雨到来之前把五千多斤麦子全部装上了车。
把车斗搭上雨布,拖拉机刚一发动,豆子般大的雨点即伴着阵阵响雷从天而降。这时,有的人家麦子还没收装完毕,只好先停下,用一块块塑料布遮盖起来。车子还没开进村,刘根儿的衣服就全湿透了,但被塑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车麦子保住了,这可比啥都强哩!
刘根儿清楚地记得,在他小时候的那年,家里碾麦碾到一半的时候,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把一场麦子全浇透了,接连几天都没个好天,碾了一半的麦穗都长出芽芽来了,年迈的爷爷还为此气出了一场大病。如今虽有了大型收割机,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但老辈儿人讲的“抢收抢种”可是永不过时啊。一旦遇上这样的天气,家里头没个壮劳力,又怎能抢得住?虽说按现在的价格算,一季儿麦换来的票子还不及自己在工地上两个来月的工资。可粮食才是咱老百姓的根呀,咱祖祖辈辈以种庄稼为生的农民对土地的依恋、对麦子的感情是几个钱就能交易替代的吗?尤其对像爹这样种了大半辈子地的老农民来说,土地和粮食不仅是他们养家糊口的需要,也是他们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不知为啥,先前出了几身热汗,又被雨水浇得湿透的刘根儿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多稀奇的想法。越是这样想,他就越觉得自己回来的决定是多么及时、多么正确,种庄稼的农民是多么伟大!
晚饭时,娘特意多炒了两个菜。爹美滋滋地打开根儿给他捎的北京二锅头。女儿玲玲两手拍着爸爸的肩膀又蹦又跳,刚上幼儿园的儿子伟伟一头钻进爸爸怀里谁叫也不出来,一张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连年前收养的那条小狗二黄也摇着尾巴在刘根儿跟前转来转去,像是在欢迎主人的归来。
几个月没见爸爸,两个孩子都有些兴奋,夜里折腾到十一点多才先后睡去。刘根儿和翠芬早就困得打起了哈欠,可就是再困再累,见孩子安静下来后,两口子也没忘记抱在一起狠狠亲热一番。
此时,窗外忽地闪过一道亮光,随即豆子大的雨滴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再次从天而降,滴滴答答落在那刚长出秋庄稼嫩芽的麦茬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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