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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膏药

时间:2023/11/9 作者: 娘子关 热度: 16444
◇方言

  父亲开了一辈子车,母亲只坐过三次,且坐一回哭一场,每次都被父亲斥责,骂她是块“车膏药”。

  我家在农村,二姨家在市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去二姨家,要到火车站坐火车。我家距火车站有八里路。这八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农村人走八里路,从不犯憷。但是母亲背着一些农副产品,一手拎着个大包,另一只手再拽着四岁的我,起个大早,徒步走八里路去火车站,确有些吃力。她担心我太小,走不了那么远。于是她和父亲商量,坐他的车去火车站行不行。父亲一听这话,心里便不太高兴。也许是考虑到我年幼体弱,他在舌根后面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不情愿地答应了。

  父亲十六岁学驾驶,开的是村里的大拖拉机。那时,全村就这一辆车,也只有他一个司机。村里有个大事小情特别是远道的活儿,都得由他出车去办。村支书、大队长去公社开会要他出车;村里有急症病人要去县城的医院,这车就是当时的救护车;农忙时,从庄稼地里往出拉棒子、拉麦子、拉庄稼的秸秆,父亲和车出的是头把力;收完了秋,该耕地了,卸去后面的车斗子,装上犁杖,村里三千亩庄稼地,就全指着它了。那时应该没有疲劳驾驶这样的说法,因为一到秋收时节,我总是一连好几天都看不到父亲的影子。

  有一天半夜,我想父亲哭醒了,叫喊着要找爸爸。母亲对我说:“你把耳朵贴在窗户纸上,静静地听!”

  我止住哭声,走到火炕的一头,把耳朵贴在窗子上。“听什么呀?什么也听不到!”

  “你没有听到嗒嗒嗒的声儿吗?那是你爸正开着拖拉机在田里耕地呢!”

  我又把耳朵紧紧地贴在窗户纸上,细心地听。这次我果真听到了拖拉机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夏夜里,清脆地回响,仿若天籁之音。

  农村人走亲戚一般都是在过年之前,只有收了秋,乡下人的收成,才有出门串亲戚的底气。在一九七九年的数九隆冬的早上,那时的大拖拉机还没有一键启动的功能。要想把一辆拖拉机鼓捣着了,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和母亲预计乘坐早上八点那班火车。父亲早上不到五点就去了大队部“着车”。到了之后,他得先去井台打两桶水,倒在大柴油桶锯成的槽状锅里。然后,他再将锅下的柴草淋些黑乎乎的废机油。晨风凛冽,几十次擦燃火柴,进行引火,那柴草上的废机油才渐渐冒了一丝烟气,继而生出了火光。烧开水是为了给拖拉机的水箱灌水,水箱热了,发动机才能热身,里面大大小小啮合着的僵化齿轮才能解冻、继而才能转动。拖拉机点火起动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采用“摇把”。但在冬天季候,机油凝结、齿轮僵抱在一起,摇把是摇不动的;另外一种就是用“车鞭”。车鞭是一条一米多长的棉绳,绳一头有木制手柄,另一头挽一个绳疙瘩。使用时将棉绳一圈圈紧紧地缠绕在发动机前面的一个轮槽里,然后,紧握手柄,将全身的力量汇聚在臂膀,瞬间发力,抽动鞭绳,发动机便可以嗒,嗒嗒,嗒嗒嗒……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之后,恢复到本应正常的喘息速度和频率,它那根朝向天空的粗烟囱冒出的烟气,把烟帽吹得一颤一颤时,拖拉机才算“着车”成功。

  母亲手提肩背着看望二姨的乡村级礼物,还拉扯着我,抄小路,跨沟越坎,来到村子大队部时,已经是早上七点钟了。父亲见我们来了,二话没有说,一只手臂把我横夹在腋下,另一只手高高举起薅住手门把手,脚一蹬踏板,敏捷地一闪身就钻进了车楼子。母亲手里提着东西,蹒跚着走到拖拉机的另一侧,看着高高的车楼,不知道该怎样进入。父亲是一个急脾气,坐在驾驶位上就望见母亲在车外犹豫,他便从车里面向外一推,将车门敞开,母亲才发现可以攀爬的拉手,她先把礼品托举到车楼里面,然后自己又爬上来,把车门锁好,父亲才挂挡、松离合,猛地踩了油门,拖拉机便由呻吟地哮喘变成了撕心裂肺地大声鸣叫,之后,突突突地驶出了大队部。

  大拖拉机的铁车楼子里没有空调、暖气,玻璃的密封性很差,钻出来的风就像薄薄地刀片……母亲和我都是平生第一次坐拖拉机,刀削面皮的感觉也是头一遭体会。去火车站的路途虽近,但时间有些紧张,父亲把车子开得飞快,五脏六腑被颠簸得翻江倒海一般,车还没有开出四里地,一股股酸水便从腹腔的各个缝隙里涌了出来,一下下地撞击我的嗓子眼,我难受得直翻白眼儿。

  “妈,我,我想吐。”我不敢张大嘴,潜意识里很克制地使劲憋着,从牙缝里向外挤着并不完整的话。

  这时,我看到母亲一边用手捂着我的嘴巴,另外一只手也不断地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她的脸色发白,嘴唇无一点血色。

  

  “快停车!”突然间,母亲喊了一声。

  父亲听到母亲的叫喊,猛地踩下刹车,大拖拉机又窜出二三十米后才停下。我和母亲在副驾驶上惯性地向前一拥,险些撞到挡风玻璃上。母亲推开车门,抱着我飞快地跳下车楼子,我们已经控制不住眩晕的头和上涌的食物,喉咙一鼓,嘴便大大张开,呕吐物飞喷而出……

  在路边上蹲了好久,肚子里已经空无一物,脑瓜仁也不那么疼了。我和母亲宛若大病初愈,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父亲搀扶着母亲站起来,一手抱着我。

  母亲以为父亲要扶她重新上车,便双手高高举起去拉车门把手。

  “走两步得啦!”父亲此时又急又气,有些不耐烦地大声嚷嚷着:“一会儿再晕车?起大早,赶晚集,再折腾一回,今天就别去了!”

  “离车站还有多远?”母亲虚弱地问:“我心里翻腾得厉害,脑袋晕得要死,浑身都没劲了,真的走不动了!”

  “真是块车膏药!上车,走!”

  于是,我们又再次上了拖拉机。父亲轻轻地给着油,慢慢地开,拖拉机突突地缓缓行驶。到车站后不到三分钟,一辆绿皮火车便从远方呼啸而来。

  母亲哭着爬下了拖拉机,说,“要不是怕孩子冻着,谁愿意当你这车膏药?下次再请我,我都不坐了。”

  我当时不懂事,只以为妈妈说的是心里话,便也跟着说了一句:“我也不当车膏药了,太难受!”

  车膏药,是一个贬义词,带有讥讽之意。形容爱坐车的人,就像膏药一样,只要粘在车上,就扯不下来。父亲说母亲是块车膏药,虽然没有太多的贬损之意,但他从心里也是十分不情愿家人乘坐他开的车。

  父亲有五十五年驾龄,开着车到过中国绝大部分省份和自治区,在同龄人里,也算得上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他没有太多的文化素养,从骨子里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他为人处世不耍滑、不藏奸,不存坏心眼儿,说直理儿、认死理儿,不贪小便宜,行事做物宁可自己受瘪,也不愿脸皮受热。可他言谈粗鲁,舌根笨拙,说话呛直不入人耳,着急时还爱骂人。

  父亲是个大嗓门,正常说话也像吵架一般。那一次去火车站,他之所以极不情愿送我和母亲,主要是觉得拖拉机是大队部的,是公家的,开公家的车送自己的妻儿,是假公济私,占了公家的便宜。这有悖于他的处世哲学与价值观。但是,他又是一个粗糙的人,哪里说得出高深的理论呀,哪里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话?只能将自己的一些不情愿,夹杂在自我复杂的人生哲理之中,用庄稼人儿最朴实的话责骂我的母亲是“车膏药”。“车膏药”一词多关,三个字包涵了太多难以释怀的农人情愫。

  自从那一次母亲被父亲屈说成“车膏药”之后,她便从心里较着劲,再不坐父亲开的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村里成立了一个建筑队,买了一辆解放牌汽车,父亲便成了开“大解放”的不二人选。但大解放是汽车,和拖拉机不是一回事。那时父亲已有近二十年的拖拉机驾龄,但也需要学习汽车驾照,重新“考本儿”才能上路。学“本儿”为期一年,考交规、考机械常识、考内路外路……一切全都合格了,发一个“白本”。“白本”是俗称,实为红色的本皮,意为已是一名实习驾驶员。领了白本之后在每个月的月末一天,都要到乡里的安委会,参加一期交通安全知识培训。每期培训结束,工作人员在红皮的“白本”上盖一个戳子,“白本”上什么时候盖够了十二枚红戳印,便可验本了。验本是一个程式化的工作,说来像个绕口令,即:将红本皮的“白本”换成黑本皮的“红本”。拿到俗称的“红本”了就算是一名正式驾驶员。

  在父亲还是一名红本皮的“白本”驾驶员时,有一天夜里,四岁的弟弟肚子疼,在床上来回地打滚,不停地叫喊,额头的汗水把枕巾都洇湿了。八十年代的农村,医疗条件不好。就在一年前,村中李家沟的一小孩儿——柱儿,因误食了一种俗名“尖子草”的草根儿,当时乡里的卫生所也没有遇到这种病情,劝柱儿的爸妈赶快带孩子去县城医院救治。那时乡里到县城没有公交车,卫生所也没有画着红十字的救护车。于是柱儿的爸找到村书记,村书记当机立断,便派村里的大拖拉机赶紧拉柱儿去县城医院。父亲开着大拖拉机,摇摇晃晃地跑在路上很有气势,但速度并不真快。柱儿的爸妈横抱着柱儿坐在拖拉机的车斗子里,路途还没有走过一半,柱儿便口吐白沫儿、蹬腿儿了……

  因为不知道弟弟到底得了什么病,他一个劲地在床上折腾,父亲害怕耽搁了时间,贻误了病情。他让母亲赶紧给弟弟穿衣服,带齐钱物等随身用品,到大路边等着,他去队部开车,然后一起去县医院。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是早上五点多钟。太阳还没有升起,但轻霭伴着晨曦已经驱走了黑暗和一夜的恐惧。

  弟弟的病情,很简单。医生一番紧张检查之后,便从容地从耳朵上摘下了听诊器,只说了两个字——

  “撑的。”

  这个诊断结果出人意料,又令人啼笑皆非。

  那一年是一九八四年。农村刚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分到了田地自己种庄稼。“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手里面有了余粮,白白的大馒头可劲吃,白皮烙饼嚼在嘴里都能吃出麦子的香味。

  弟弟年幼,贪吃无度,不知饥饱。那时,父亲在建筑队开车,母亲在村里的砖瓦厂上班。没有人知道这一天中他吃了多少食物,奶奶家饭橱里的饺子少一大盘,爷爷给他切了一个西瓜、两个甜瓜,大伯家的二姐还给了他一大把动物饼干,我家的烙饼没了一张、黄瓜少了两条……

  “你就不知道管孩子!都快把他撑死了!”从医院回来的半路上,父亲一边开着车,一边生气地埋怨着母亲。

  “我也在砖厂上班。谁知道他吃了这么多东西呀!”妈妈说。

  这时,弟弟的肚子已经不疼了,折腾了一夜,食物应该消化得差不多了。

  “妈,我饿了!我想吃包子!”弟弟不谙事态,不合时宜地提出要求。

  “就知道吃,你是猪啊!”父亲气呼呼地说。

  “猪饿了,也得吃饭呀!”弟弟小声地说着,他并没有看到父亲的满脸怒色,也许他并不明白这一夜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距离村子还有四五里路时,天已经大亮,父亲突然停下了车。他说他不回家了,让母亲和弟弟下车走着回去,他要拐弯直接去接他师傅,(那时候“白本儿”的驾驶员出车,要有师傅随车同行,否则属于违章驾驶。师傅随车时间为12 个月,以安委会盖满12个红印戳为准。)然后去砂石厂拉石料去。

  “还这么远呢,孩子这么小,你给我们送回去,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母亲说。

  “真是块车膏药!”父亲生气地说:“我这还是‘白本儿’呢,师傅没随车,天亮了,现在路上车多人也多,不安全。”

  “儿子,下车!咱俩走着回去!不借他这光,不当车膏药!”母亲抹着眼泪说,抱着弟弟下了父亲的大解放车。

  “让他走两步路,也消化消化!”父亲撂下这么一句话,调转车头,便开走了。

  母亲一手拉扯着嘴里喊饿的二儿子,一手抹着泪,沿着马路边往家走。

  大约走了一二百米远时,突然有一辆汽车停在了母亲的身边。母亲一看原来是乡政府的绿吉普。吉普车驾驶员小郑也是我们村人,和我家隔着一条老河沟。他是当兵时学的开车,复员后被安排在乡政府给乡长开车。那时,全乡只有这一辆“小车”,只要绿吉普跑在路上,司机不会有第二个人,肯定就是沟东小郑。

  “嫂子,您这么早去哪儿呀?”

  “小郑呀,我带儿子去医院来着。看完了病,回家。”

  “嫂子,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去,这还好几里路呢!”小郑说着,跳下车,绕到驾驶室的另一侧,打开车门,请我母亲和弟弟上车。

  “不行不行,该耽误你事儿了。”

  “没事的,嫂子,上车吧,我开车送你们回去,用不了几分钟,您要是领着孩子走到家,起码也得半个小时。况且,我小侄子还生着病!”

  不容分说,小郑把我母亲和我弟弟推促着上了车。母亲坐在副驾驶上,揽着我弟,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嫂子,怎么了?我小侄子得什么病了?”小郑不解地问。

  “没有。”母亲抹了把眼泪,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扯着谎说:“你那么忙,还麻烦你送我们。我这不成了车膏药了吗?”

  “你带孩子看病,坐一次汽车就成了车膏药,那我天天坐着车跑这儿跑那儿的,我不成了大块的车膏药了吗!哈哈……”突然间,一个话语声从吉普车的后排座传来。

  母亲被吓了一跳,赶紧回头观看。原来乡长正坐在后排座位上说话。她顿时惊慌失措,怎么也没有想到乡长会在车上。“乡长……您——”母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孩子生病是天大的事!我不要紧的,耽误不了几分钟。”乡长话语朴实、厚道,笑容可掬。

  母亲颔首语塞,又落泪了。然而,在她那泉涌一般的泪水之中,一部分定是感动,另一部分应该是对父亲的怨恨吧。

  母亲第二次坐吉普车,是一九九三年她和父亲一起去表姐家。吉普车是父亲所在公司新置办的,橄榄绿的车身,防雨布的软棚顶,硬朗的“骨骼线”,看上去别提多顺眼了。父亲开得也特别爱惜,只要一有空就擦车。

  那天,父亲开着吉普车,母亲如同乡长一样坐在车的后排座位上。表姐家距离我家不远,住在大石河东岸的一个叫墩台的小村里。墩台是新规划的村庄,红砖房整齐排列,房与房之间形成的小胡同,三四米宽,只能容一车出入。父亲把车慢慢倒进表姐家的胡同。车子刚停稳,还未来得及下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背着一筐柴火,从车侧缓步走过。柴火参差不齐用一根细绳拢着,有几根秫秸秆略长,正好剐在吉普车的车身上,随着老太太步履蹒跚地移动,秫秸杆与车身发出了细小的吱吱声。

  这吱吱声,真的很细小。小到只有爱车的人,才能听得到。

  父亲嘿嘿嘿地大喊了好几声,示意老太太别再走了,赶快停下。可是那老太太就好像丝毫没有听到。母亲也从车窗向外探出头,叫老太太停步。可是那老太太不理睬也不回头,背着柴火继续向前走。

  一辆车的长度只有几米,父亲打开车门下车拦住老太太时,她已经错过车身好几丈远了。

  “没听见呀,叫你停下?”父亲此时已经怒发冲冠了,用手指着车身上的白道道儿,向老太嚷嚷:“你看看,你把这车剐的?”

  “啊?什么?”老太太微笑着,指着自己耳朵,说:“我这儿不好使,听不真。”

  父亲把老太太拉到车身侧面,给她指了指筐里的柴火,又指了指橄榄色车身上从头到尾的几条白道道儿,他又气又恼地说:“你给剐的。”

  经父亲这么一说,老太太好像明白了。她弯着腰,把头探到距离车身大约一拃远的距离,瞄了一眼那白道道儿,笑了。“多大点儿事呀!就这么一道小白印儿,不碍事,不碍事的!”老太太若无其事地说着,表情还有些漫不经心和不以为然。她突然向车身上吐了一口唾沫,紧接着用四个竹技一样的手指攥着袖口,开始用自己的衣袖擦那条白道道儿……

  “得得得!”父亲一把拉住那个老太太,气急败坏地说:“赶紧走你的吧,别给我这儿添乱了……”

  “这么一个小白印儿至于的吗?”老太太见父亲一脸愠色,也很生气,认为父亲有些吹毛求疵,小题大做,嘴里便嘟嘟囔囔开始唠叨开了:“你小时候没背着你爹在大河里洗过澡呀,洗过澡用指甲在身上一挠,谁都有白道儿,赶明儿自个就没了……”

  父亲心情极其烦乱,已经无意再和那个聋老太太辩解,因为他说什么她也听不见,她也根本不理解这车身的白道道儿,与在大河里游泳后抓挠时留在身上的白道儿的本质区别。他看也不看那个老太太,只是很不耐烦地撩扬了两下手腕儿,示意她赶紧走,别再烦他了。

  就在这时,父亲突然看到车窗里的母亲。母亲坐在车里,还没有下来,正透过车窗朝外观看。其实,这事的整个过程用文字描写,感觉时间很长,实际也就是几分钟。

  “你还不下车?你还想坐到哪儿呀?还想让我把车开到院子里去吗?”父亲把对聋老太太无法发散的怒火,一股脑儿地都倾泻给了母亲。

  “我也不知到没到呀?”母亲辩解地说:“谁知道你还向不向胡同里面开呀?”

  “车膏药!”

  “你才是车膏药呢!是你偏要开到胡同里来的。”母亲说。

  “把车放在胡同口,听也听不见,看也看不着,剐了蹭了怎么办?”父亲大声吼骂:“简直就是猪脑子!”

  “你不猪脑子?现在你也看见了,你也听见了,也剐了,也蹭了,也没见你怎么办呀?我车膏药,你不是车膏药?你倒是下车了,也没见那个老太太听你的话,也没见她给你修车啊?”

  父亲望了一眼走远的聋老太太,皱了一下眉头,简直无奈极了。

  父亲今年七十一了,还在开车,一辈子没有从事过第二职业。五十五年驾龄,五十五年安全驾驶无事故。他六十岁那年,从原单位退休回家。原以为他退了休,轻闲了,也能像其他老年人似的,天天提笼架鸟,遛遛公园,颐养天年。可是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他开了一辈子车,突然没车开了,家里家外,走出走进,嘴里虽然什么都不说,可一切郁闷烦躁都挂在了脸上。母亲劝他报个老年观光团,出去旅旅游,玩玩走走。他一脸不高兴地说:我开了一辈子车,哪儿没去过呀?犯得上和他们一起瞎转吗?后来,母亲听说村里的园林队正在招工,没有年龄限制,也没有重体力活,身体健康就行,养养花,种种草,浇浇水,也累不着,还能舒活一下筋骨。她便把这消息和父亲说了。父亲有些犹豫,想了想,虽然不是很称心,但是人多毕竟也可以多些聊谈的机会。于是他便到园林队去报名。

  接近中午时分,父亲骑着自行车回到家,自退休以来,第一次嗓门出奇的敞亮:“我回来啦!”

  “报上了嘛?”母亲问,又自言自语地说:“甭问!看你这个劲头,肯定是被录用了!”

  “嘿嘿!”父亲笑着说:“不但录用了,而且,你猜猜让我干什么活儿?”

  “种花?”

  “不对,让我开水车!哈哈哈!”父亲兴高采烈地说:“园林队有一辆新买的大水车,一直没有人会开。我一去报名,因为我是老司机,又有驾照,对工资又没要求,你猜怎么着——当下队长就拍板,那辆大水车归我开了。哈哈……我又有车开喽!”

  “瞧把你美的,平时还总说我,我看你才是一块名副其实的车膏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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