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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楼

时间:2023/11/9 作者: 娘子关 热度: 16403
◇李小长

  只要时间的河不停流动,废墟之上,就会有新的生命诞生。

假期归家,看到一楼一个月前张贴的“房屋改造通知”,我知道我的一段旅程结束了,全程谈不上精彩绝伦,但其中的喜悲与得失,都值得铭记。因为万物有所承载,便有所消散,亦有所传递,回忆如是。

  故事在一个夏天开始,我年纪尚小,记忆不甚完整,只记得终于住了楼房,后来晓得楼房的前身是一栋老商店,被改造成爸爸单位的职工宿舍。只用白漆和绿漆刷过一遍,装上一扇扇门,就成了一个个小格子一样的房间。刚入住时甚至有新房的味道,时间长了,就慢慢变老了。

  来得早的人家能分两间小格子,有些是面对面,有些是隔壁,而迟来的邻居们,只能分到一间。我们属于面对面的两间,一间向北,一间朝南,一间潮湿,一间温暖。

  我们住在二层,最好的楼层——整栋楼只有三层。二层后头连着一片空地,种着一排高大的杨树。顺着楼道往前走,楼梯扶手就是我的小滑梯,坐在上头,一溜可以滑到一楼,但是需要技巧的,稍有不慎就容易跌下楼去。到了一楼,视线慢慢开阔,房顶很高,装着一个声控灯,放学回家跑进楼里,一声“啊”,一个跺脚,这个灯和整座楼的其他灯就亮起来,天黑也不害怕。

  

  楼前有两棵大树,一左一右,树干真有几人合抱那么粗,树根深深扎进土里,地面都被撑破。夏日时分,树叶非要调皮地一直伸到我的窗子里来,到了冬天,干枯的枝丫直指天空,悄悄与星子交谈。

  不论春夏,不论晴雨,两棵树沉默挺立,远远看到这两棵树,就知道回家了。

  关于这树的真实身份,我和小伙伴们讨论过很多次,遗憾的是从未达成一致。我断定这是枫树——叶子分明就像一个个手掌,但有人说不可能——这树到了夏天会悬着小小的圆球,远处看去就像一个个铃铛,风来的时候还会丁零零地响,叶子秋天也不会变红。再长大些,我们已不会再讨论这种略显幼稚的问题,但依然会齐聚树下,有时抬头看繁茂树叶之间的几缕阳光,有时数树上的鸟窝有几个,想着打下来够不够一起吃顿肉。

  当然只是想想,我们从未故意伤害过这里的生命,除了跑起来时不小心踩死一些小蚂蚁——跑起来的时候是夜晚,路灯亮着,路上偶尔经过一辆车。几个年龄不等的孩子笑着在路上跑来跑去,有时玩捉迷藏,有时玩“三个字”。

  玩捉迷藏时比较安静,急促的风里夹几声你追我赶的窃笑,整条街道时不时传来大人们落棋的“啪”声,不多时就传来被找到时双方的尖叫声;玩“三个字”时可不得了,哒哒哒跑起来,大喊大叫的声音很容易就把下棋的声音盖住,树上的鸟都惊到四散飞去。

  说到下棋,就不得不提楼下小卖部外边的石桌子,被几块砖头顶起来,稳固得很。

  白天大人不下棋,小孩子们就在上面上蹿下跳,打扑克,拍画片,摔卡片,玩得不亦乐乎,非要等到妈妈扯着嗓子把头探出窗台喊最后一遍“还不快点回来吃饭”,才不舍地带上各式各样的“战利品”回家去,卡片,弹珠,棒棒糖……顺便约了下回决斗的时间。

  晚上就是大人的时间了,吃罢饭,挂上一盏小灯泡,手边放上一壶水,擦擦刻在石桌上的棋盘,几人围着楚河汉界大肆杀伐,有人观棋不语,有人指点江山,有好兄弟为棋里的一招半式争得脸红脖子粗,也有棋局结束时直冲天际的爽朗笑声和“再来一局”。爸爸是棋局里的常客,好几次天太晚,我去找他,远远就听见中气十足的一声“将军!”。当然也有好几次我直接趴在他背上睡去,第二天一早还有点迟钝地想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而那会儿爸爸早上班去了。

寒来暑往,楼前的大树叶子落下几番,小巧的燕尾划过房檐,一群路上的疯孩子们跑着就长大了。耳边风声呼啸,如同过境列车,青春从未停止,时代的车轮也是。2008年1 月雪灾来袭,5 月12 日汶川地震,8 月8日北京奥运盛会,2010 年玉树地震,2012 年出现“世界末日”的荒诞预言。庄重与诙谐,欣喜与失落,在地球的各个角落轮番上演。

  那段时间老楼最热闹,左邻右舍的孩子一起上下学,回家后在楼道坐着一起吃饭,饭后又开始在楼里楼外跑来跑去,跑上跑下;大人们下班后唠家常,谈工作,夏天的傍晚去自己开垦的土地翻土施肥。邻里之间的烦心事也有,早起排队洗漱,东家用了西家的拖把,这家的孩子晚上玩闹影响了那家的孩子写作业……再微不足道的事,进入生活这一场景,也变得有滋有味。

  到我考入大学,即将开始人生首次远行,爸爸的工作由锻造厂调去装卸站。锻造厂已被取缔——钢铁过多,产能过剩,只得转岗。

  此前,我觉得这栋楼没有变化,近十年的时间只是住户少了些,但这很正常。

  大学之后,每次回来都觉得这楼有了变化。楼下的马路不再平整,对面的停车棚杂草丛生,楼前的树看起来有些灰;一楼的窗户很久没擦过,楼门的玻璃不知何时已经残破,以前很高的房顶现在很一般。石桌子倒是依然稳固,但棋盘已模糊万分,棋子不知散落何处——智能时代有各种各样的消遣。树下谈天说地的朋友渐次离开,我们偶尔联系,可谁也不会再主动提起夜晚星空下的尖叫欢笑和孩童间幼稚又可爱的游戏与争吵。

  几载悄然逝去,生活突然按下快进键,急匆匆向前,像要赶什么重要的场子。楼里有些人搬出去,又有新的人搬进来,但夜晚亮起的灯光逐渐变少,楼外的墙皮逐渐剥落,楼前大树的树皮一触即破,楼梯扶手逐渐生锈,稳固的石桌子终于倒塌,四周杂草密布。这栋楼老了。

  2016 年我失去了敬爱的爷爷,父亲一瞬间苍老,成长的步伐一下子被拉大。

我几次幻想自己长大的隆重仪式,却忘了长大有时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更多时候只是个短暂的瞬间。

  2017 年6 月16 日的夜晚,异常闷热,我很少回忆。父亲因单位设施安全缺陷意外去世。我坐在赶往医院的车上,明月高悬,路灯下的爬山虎张牙舞爪。混乱、失语、无力,我奇怪到底为何独没有眼泪。

  镇定向班主任打电话请假,老师告诉我别害怕。我只能点头,却忘记她根本看不到,要再开口却觉得被人扼住喉咙,无法言语。

  事发突然,我们从以往的照片中挑几张合适的带去照相馆,放大,装裱。拿着大大的相框,我跪在父亲面前,放声大哭。分明上一次他还满面笑容地将我送上离别的火车,却没想到他的列车还未到站就已戛然叫停。想起离别前未完成的拥抱,我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来。

  葬礼上我再次痛哭。捧捧黄土被掀起来扣下去,太阳很大,眼里只有渐渐模糊的小山包。

  尘埃落定,大姐临近预产期,妈妈赶去照顾,新的生命悄然而至,我只身回到老楼。

  第一次觉得一楼早已不亮的灯成了我踏上楼梯的必需品。没有灯,这楼实在太黑,让人喘息都难。进入家门,在沙发静坐,回忆扑面,却不能再哭。

  有时听到父亲有规律的脚步声,有时只是看着门口发呆,门帘会晃动,我屏息等很久,可什么也没有。门帘静止,没人探头,更没有铿锵的脚步声。

  时间仍在前进,独自生活几日,收拾行囊归校。临走将家中的物件一一看过,锁好家门下楼,心想下回定要好好规整一番。

  正值夏日,楼前大树枝叶丛丛,熹微的晨光透过树叶直冲下来,知了不厌其烦,几声高亢的鸟鸣从绿叶里争相飞出。

  母亲告诉我,我多了个胖嘟嘟的小外甥。

  生命的涌动与传承,摄人心魄。

  踏出楼门,听闻有人唤我乳名。转头过去是一张笑脸,父亲对我招手再招手。我也笑出来,也对他招手再招手,告诉他永远不必再送。

  父亲与老楼并肩而立,面露微笑,一同告诉我,该长大了。

  等我眼神清明,再度回头,唯剩老楼和两棵参天大树。日光冲破云层,身上暖洋洋的,我大步往前走。

  是时候长大了。

又是即将溜走的夏天,繁茂的树叶在窗台摇曳,树上的铃铛在风中唱歌。岁月流转的空当,世界深处有伤痕产生,也有伤痕痊愈,有生命消逝,更有生命传递。

  假期大部分时光在老楼度过,归来我道一声你好,细数墙上新添的风华,离去再道一声珍重,送上美好的祝愿。老楼成了一湾码头,漂泊归来休憩,洗尘整装又欣然远去。离别与相聚,这栋老楼一直是最好的见证者。

  空闲时带已经两岁的小外甥站在两棵老树下——应该可以叫他们老树了。有时陪他玩,有时只是看,看挤在叶子里的阳光,数枝杈上的鸟窝。

  这样看着,这样数着,几片有些泛黄的叶子从眼前盘旋而落,掉在台阶上,我就知道下一个秋天又要来了。抱着小外甥进入老楼,他手上拿一片半黄半绿的树叶,我要他抬头看那只灯泡,他啊啊啊叫个不停。

  凉快的气息扑面而来,楼梯在,顶上的灯泡也还在。

  有些遗憾的是,这些声控灯听到我或小外甥的声音后不会一齐亮起了。

  而我,直面时间的冲刷,也已不再害怕。我开始理解,当眼前的事情过于痛苦或者欢乐,不妨将时间拉长,可能是明天,是几天,是几个月,是几年,是老了以后。会发现那些喜忧只是生活中的一些方向,在其中加入时间这一维度,也许会改变生活的流向,出现新的选择与可能性,也许会顺方向继续前行,将之酝酿窖藏。这样来看,时间确是治愈痛苦的良药,亦是绵延幸福的处方。

  2020 年,父亲生前工作的铁厂业绩连年下滑,被收购后完成企业混改,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尽管不愿,老员工或失业,或调岗,老楼的住户断崖式减少,到我看见那张“房屋改造通知”,已经只剩三四户。进入生活这一场景,接受现实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2021 年1 月,作为最后的住户,我们搬出老楼,搬入隔壁。入夜站在窗前,老楼漆黑一片,偶尔传来零碎的敲打声,等到一切归于寂静,我听见老楼的喘息声,如同耄耋老人,行将就木,这样持续好几天,老楼已断壁残垣。绕至楼前,两棵老树依然挺立,枝丫干枯得有些单薄,老楼安静下来,孤独的风在空荡的楼道横冲直撞。

  老楼再次喧嚣,依然是夏天,这个充满故事的季节。主角是楼后的那排大树,不知哪里冒出一群人,带着工具开始锯树。一棵树倒下的时间不长,现代技术力量强大,将近花甲的大树,短短大半日,就被处理得只剩树桩。不多久,两三棵大树就此消失,连带着透过树叶间隙漏下来的无数日光与月光一并消失,只余下三四棵立在一旁。

  一个雨夜之后的清晨,犹有凉风,机器的轰鸣彻底远走,我去看过那些树。剖面还算平整,水汽蔓延其中,一个个不规则圆圈从中间荡开,带着几道发散状的裂纹,简单的图形,蕴含伟大深刻的生命。归途中眼角一闪——一个树桩旁,挣扎出一粒小小的绿色树苗。很不起眼,但事情就这样发生,废墟之上,诞生了新的生命。

  我感叹生命的顽强与魅力,看似绝望的时刻,总能生出希望,微小而恰到好处的希望。我悄然离开,带着一片充满希望的新天地。

  老楼前的两棵大树没有撑过2022 年春天。这个春天过去的话能看见深不见底的夏天,这个秋天之后又将是毫无遮蔽的冬天。这几天又听到锯树的声音,时前时后,根本分不清到底在哪,直到眼前突然亮了,才发觉是这两棵树被砍了,还刮着大风,呼呼呼地。突然又想起来小时候,几个朋友站在树下一同抬头,看叶子,看树,也看天。其实前几天也去这样抬头看过,一个人看的,光秃秃一片,树还在,天也在。就是想问问叶子呢,树上的叶子多久能长出来呢,那些落入我生命的叶子,又到底被风吹到了哪条时间的河里呢。窗前枝丫晃动,树影绰绰,回过神来,依然在刮大风,呼呼呼地,再刮几天就能把剩下的几棵树刮绿。

  想起很久以前父亲的话。夕阳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其终将落下,而落下之后,又必然升起。我想生命的美丽亦然,循环往复中有失去也必有传承。就像没有一个人会知道,哪里的树会被锯掉砍倒,但总有一片风会知道,哪里的树会被吹绿吹高。这片风,会从废墟之中,带来新的生命。

  又去看老楼的时候是傍晚,暮光温润,我想我一定出现了幻觉。

  瑰红的夕阳下,老楼千疮百孔,静静矗立在枝叶繁茂的老树旁,时间的河从旁流过。抬头看树,几片新的叶子随风而落,顺水而行,泛起金红色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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