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弹吧,说你哩。”老婆已经不知催促过几遍了。他没有兴致。那只满身花白的荷兰牛没戴笼嘴套,舌头一卷一卷在地边上吃草,尾巴悠闲地摆来摆去。
“动弹吧,说你哩。”老婆真心烦,你自个动弹去。闲的。他想。
“抽了这袋烟。”
太阳已经一竿高了。地边上那棵核桃树影已经探到地角了。他没兴致。
老婆们就多嘴,人家有人给种,用你哩?他想。
谷雨前后,安瓜点豆。节令倒不晚。自己的地已种上了,这是给小姨子种。连襟那副不阴不阳的脸使他老大的不快。
“动弹吧……”
“动弹,动弹。”他说。
嗨,?——他把使牛棍往上扬一扬,赶那花白的荷兰牛。牛似乎有点不情愿——当然不情愿,还吃得有滋有味,又要受了,咋就能情愿哩。
哞——像发表宣言。
吃吧,吃吧。他还是把使牛棍扬起了。
嗨,?——
他耕过去,放了犁,又返回来撒粪土,顺着垄沟一颠一颠,很均匀。老婆往犁沟里捏种子。
巧英说来哩来哩,都甚时了连面也不露。这是给你家耕地哩。他想。
这世道,又变回来了。这个想法一产生,就强烈地攫住了他。记得大牛他爷爷给三叔耕地,他那时就大牛那么大。晌午,提着砂锅给大牛他爷爷送饭,见三叔在柳树底喝着茶,扇着扇子。他很不平。那时想:也是兄弟哩……他思谋,到自己这一辈算是熬脱了熬脱了,还是没熬脱。
李根怀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原来也给连襟耕过地,那是心甘情愿的。可眼下这算个什么事呢?
那会儿,大牛他姨找下来,说:“姐夫,你看二妞他爹,上班顾不上,他也干不了,你给把地种了吧。”
“种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不种吃甚呀?”他是从大牛课文上学的话。
说种就种,也不用谁催促,和老婆跟了小姨子,打了犁杖、籽种,赶上牛就走,没有二话。
现在不同了。他老这样想。
自从连襟承包了他们公司那个饭店,情况就变了。先是小姨子说话气越来越粗,再就是连襟的脸越来越冷。连丈母也不下来吃饭了,说饭里没油水。真他妈的。
“你耕得深咧吧?”老婆真麻烦。
“深就深点种。”
“不怕出不来苗?”
“怕能咋?”他觉得自己近来脾气越来越大了。
嗨,?——
那天,大牛他姨下来,一进门就说:“姐,我给咱妈扯了身呢子,挺厚实的,你去看看。”老婆就去了。
回来,脸像屁崩了似的,灰灰的。就不待问她,想也能想出来,她妈又数落来。
“俺妈也是,我能和巧英比?”老婆吃饭的时候说,“人家男人闹大钱哩,哪像俺那个,就知道地里死受。”
“死受咋咧?不受喝西北风?他有能耐,不是就吃票子算咧,还种甚地,买甚粮哩?”当时他就没好气。人家是露扁哩,要你不知深浅跑上去,能有蜜给吃?
过了没两天,巧英又来了。说:“姐,咱妈腿疼哩。”
“咋来?”老婆问。
“凉呐。”
“那你把炕火烧得旺旺的。”
“我给咱妈买了个电褥子。”
得,又来了。看你这当姐的咋。
老婆们就糊气。晚上就跟李根怀说了:“看人家巧英,今天给妈买个这,明日买个那,咱就这样,叫人笑话哩。”
“谁愿笑话笑话去,我没钱。”
老婆噘了嘴,把身子一扭,脸冲墙睡了。把个李根怀晾在一边,半夜睡不着。听到地下老鼠吱吱咕咕不知道咬什么,起来看了两回,也没寻见狗日的。
不但老婆,连娃子们也给脸子。大牛有一回从他姨家看电视回来,就说:“爹真窝囊,连电视机也买不起。”
“谁说的?”他问。
“姨姨呗。”
“放屁。你懂甚?”
“本来嘛。”儿说。
“我日你妈,给爹爹们一边耍去。”他骂大牛。
“这世道……”想到这里,他说。
“一个人说甚哩?”老婆真心烦。“没说甚。”
“没说甚我听见你说甚哩。”
“做你的营生吧。”
他懒得和老婆说话。都是你,他想。
今早上,老婆去加工面,在磨房门口碰见巧英。
巧英说:“姐,你不进来坐坐?”
老婆就跟进去了。
丈母问:“吃甚来?”
老婆说:“稀撒。”
巧英就撇撇嘴:“俺们是红稠饭,咱妈吃了两半碗哩。”
老婆说:“娃他爹好吃个那。”
巧英问:“你们都种进去了?”
“种进去了。”
“原说二妞她爷爷和叔叔来给种哩,也不见来,这节令不饶人哩。”
“那不行还叫大牛他爹给种吧。”老婆就多嘴。李根怀回来问:“他姨夫说甚来?”
老婆说:“他姨夫没说甚。”
“没说甚你给我揽回来?”
“他姨夫说,给你一天五块钱哩,不管饭。”
李根怀真想骂一句什么,但没有,只是拧了袋烟抽起来。
都是老婆坏事,稀罕哩,五块钱,谁侍候他哩。
嗨,?——
大牛那娃,一点也不懂事。说过多少回,不要上去看电视,就是不听。唉——他叹了口气。
人活一口气,不争馒头气,也争口窝窝气。咱穷。咱没有,咱不看不行?受他的气哩!
人就是嫌贫爱富。原来他老娘在下面吃也能吃住也能住,现在就不行啦?不是嫌炕凉啦,就是饭酸呢。
唉,钱……
“歇歇,歇歇。”他说。
歇下来,他就坐到核桃树底抽烟。荷兰牛依然立在地边上,舌头一卷一卷吃草。尾巴悠闲地摆来摆去。
太阳暖暖地,从核桃树间漏出的光斑一跃一跃地动。树叶还小,树上花穗长长地掉下来,他捡起一穗来,在手里揉搓。这是好东西,他想。捋了外面似米粒的东西,单留下里面的细杆杆。晒干,吃时洗净,煮熟,拌捞饭最好。他吃过。那两年巧英也吃过。
老婆一刻也不闲着,挖猪草去了。
女人……他想。
巧英的日子才好过了几天,就翻脸不认人了,说话拿腔捏调的。还有连襟,刚分了地时,不是咱给他受,他喝西北风?这才几天。
那天,去城里卖猪娃子,见了连认都不认,扭脸就走了。我污没你了?果真没看见?不认就不认吧,谁让咱没身好穿戴。
晌午饿了,本来是不愿进去吃饭的,碰了个狗小,死拉活拽,说:“你连襟开饭店,还怕不给你吃顿饭?”
吃就吃,怕毬哩。
“过来,要一斤炒面,二两老白干。”
就过来个戴白帽的闺女。人长得也俏爽。
吃了饭,他要付钱,狗小说:“你们经理在不?他是你们经理的连襟哩。”
那闺女说:“俺不管,经理说了,不管谁也得付钱。”
“日他……”当时想,就要掏钱。
狗小说:“叫你们经理来,亲戚吃顿饭还掏钱,这是甚规矩?”
那闺女有点不耐烦了:“有钱吃饭,没钱别进来,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亲戚哩。”
正吵着,连襟出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那闺女。
那闺女就说:“这两个人,说是你的什么亲戚,吃了饭,不付钱就要走。”
他很想说:“放屁。”但看看连襟冷冷的脸,就没吭气。
“记在我账上。”连襟说。
“日他。”他想:埋汰人哩,小看老子吃不起顿饭。
“拿着。”他说,他看过墙上挂着的饭菜单,一斤炒面三块五,二两烧酒一块整。他扔下五块,连找头也不要了,摔门就走。
连襟在后面说:“哎,姐夫,找你钱,哎——”
“小看人哩。”他愤愤地想。装没听见,头也不回走了。
“动弹吧,说你哩。”老婆又催促了。
他越想越没兴致。看看日头已快晌午了,还不见巧英来,就更恼火。给毬谁受哩。他想。
嗨,?——他打起已经卧下的牛。
“他姨还不来?”老婆说。
“快别指望,原来说好让她撒粪哩,就是说嘴哩。”他说。
远远的道上,走来一个人。近了看,是巧英。
穿一身劳动布,戴着个大口罩,他就有点看不上。庄户人家,穷讲究个甚?
嗨,?——看日的他的——
他骂牛,其实在骂小姨子。
“就种了这点儿?”巧英说得含混,大口罩把音都捂住了。
“你姐夫饿咧。”老婆说,“你没带点干粮?”
“我忘咧。姐也是,原来说俺不管饭,怎么又要起干粮了。”
“看那日的——”他骂牛。巧英说得声不高,也含混,但还是一句一句钻进了他的耳朵。他觉得热了,就把小布衫脱下来,挂在核桃树上。
“哎,巧英来咧?”他像刚发现似的,“替姐夫撒粪吧,要不不出活。”
巧英不说话,看看那湿乎乎的粪堆,就皱了皱眉,粪是茅粪拌过的蒿土,潮潮的,弥散着一种氨味,刺鼻刺鼻的。
给巧英家拌粪也是他做的营生。当时就不想干,老婆说:“既然他姨说出来了,你就帮帮她吧,只当帮我哩。”他就拌了。
那天晌午吃饭,巧英说:“姐夫,好好洗洗那手。”
他就不自在。
回去老婆问:“吃的甚饭?”
“煎菜大米。”
“吃饱咧?”
他想说,没吃饱,巧英嫌我手臭哩。但没说出来,只说:“还凑合吧。”
嗨,?——
他扬一扬手中的使牛棍。牛皮厚,鞭子抽着跟搔痒痒差不多。他耕地,从来就用使牛棍。粗粗的,打一下吃劲。但他很少落下去。他舍不得。人家也是条命哩。他就这么想。
“姐夫一前晌就种这点儿?”巧英又说。
他不能不接茬了。
“一个人又撒粪,又耕,还能出活儿?”
巧英说:“姐,我提种子吧,你替姐夫撒粪。”
“看日的——”他骂牛。
“你姐胳膊疼又不是一天了,能提动粪箩头?”老婆生大牛时受了风,医生说是风湿性关节炎,疼起来,连针也拿不起。他就憋不住,说。老婆已经提箩头去了。生就受苦的命。他想。
“姐夫也是,你当钱好挣哩?”巧英笑着说。分明是在开玩笑。可在他听来,却不同。就想:不侍候哩。但没有说。记得大牛他爷爷给三叔耕地时也这样。犁深咧、浅咧,地没有拾掇净咧,说得可多!
“日的——”他又扬了扬使牛棍。
也许是命该哩?他记起大牛他姥爷来。他姥爷是死在他李根怀家的。说了也是有儿有女的,三个儿子哩。大的二的不管,怕老婆。三儿又不在跟前。就跟着大牛他妈。谁想挺精神的个人,就死了。
活得不舒坦时,他就时常想:人有几天活哩,狗日的活痛快点是正经。挣人家五块钱,受人家一顿气,闲哩。
埋了老人回来,进门有一道“手续”,叫摸“富贵馍馍”。他没去坟地,就在家收拾。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每人一个。这个他懂。
他在两个馒头里放了钢镚儿。你说不信命哩,狗日的有钢镚儿那两个,一个给了三内弟,一个就让巧英摸上了。你说怪不怪?
“姐夫,你咋耕哩?连地里的石头也翻进去了。”
翻进去了吗?他没看见。
嗨,?——他又扬扬手中的使牛棍。
“姐夫,不是我说你,”巧英提了两下种子,就叉了腰立在地边上,“把式可是越不沾了,看那犁沟,蛇窜了呀的。”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过来试试。
“巧英——”他叫。
“做甚哩?”
“你过来耕两遭,姐夫抽袋烟。”
“呀,还拿我一把哩。你以为那钱好挣哩?”巧英笑着,心里却有点不高兴。
又是钱,日他祖宗。
“甚哩说法?”他也有点恼了,就没好气地说。
巧英也看出来了,“看人家姐夫,还嫌说你哩。”她说。想想求人难哩,依了二妞她爹就省了这份闲气了。
他忍了忍火。扬一下使牛棍。那荷兰牛不紧不慢地走,而且还抬了抬头,抬头时就停了步子。他试了几试,还是把手里的木棍落下去了。就听“啵”一声,牛紧走了两步。
“看日的——”他说。
打从地西头返回来,他的烟瘾就发了。他就这毛病,越饿,越想抽烟,越抽烟,心越麻烦。他停了牲口,蹲到核桃树底过瘾。
太阳已经爬上头顶了,毒毒地照下来,没有展叶的树枝遮不了多少荫。他抽出烟袋。拧满点上。老婆该回去弄饭了。老婆一走,他一个人干不成。他想。
巧英有些着急:“姐夫,快做吧,春起个日子,一会儿就天黑咧,五六亩地哩。照你这干法,五天也种不进去。”她怕误了节令,倒不在乎那几个钱。
“怕挣了你的钱哩?”李根怀阴阴的脸,从早上来就没一丝笑容,紧绷着。他没有兴致。他对巧英那句“你以为钱好挣哩”仍耿耿于怀。
“看姐夫说甚哩。我是说……”
他实在憋不住了。就磕了烟灰说:“让他爷爷和叔叔来吧,姐夫身上不熨帖哩。”
巧英有些急了。就想:“姐夫做得真绝哩。”不想就说了出来。话一出口,她也后悔。
“好,我绝,你寻个不绝的吧。稀罕哩,我……”他想说不稀罕钱,但不想说了。
他认为这关系整个给颠倒了。他受不了。当初也给巧英耕地,尽管没挣钱,中午吃顿饸饹,有时也不吃,心里舒坦,现在是咋了?他弄不清。反正像扛长工似的,他不想干了,就卸牲口,要回家。
巧英也气盛:“不耕就不耕,稀罕哩。我还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让你挣两个,不识抬举。”
“谢谢你的好心。”李根怀火星直冒。
你识抬举,前两天你姐上去问说你们耕不耕,你和男人都说有他爷爷和叔哩,怕俺们占便宜。现在用着了。他想。
“哼!”他哼一声。
“巧英,少说两句吧,你姐夫就那驴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老婆劝说。
“就是,就是。要是我寻上这男人,早碰杀咧。”巧英的火不敢冲李根怀发,都发到他老婆身上了。
“吽,你男人好,会挣钱,让你男人来耕就是,何苦找我们?”
“我找来,你要求我来。”
“放你娘的屁。”李根怀终于骂出声来。
“你骂人,你什么东西,也配骂老娘。”巧英也不是饶人的人,顺口就骂了出来。
“就骂你,你能咋?占着两个臭钱,就想当老财了。这是新社会,不是那会儿。”李根怀郁积了半天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老娘就是有钱,气死你,急死你。”
“妹子,你也过于那个了。你姐夫说你甚来?”老婆没嘴麻子,临阵总是和稀泥。他可不怕。
“不稀罕,不稀罕,可村里有的是会耕的,有钱不用说雇一个,十个八个也有愿意的。”巧英开始收敛了。
“你雇去。”李根怀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就顺坡下驴地说。但一肚子的气,还是没出来。他憋得慌。
嗨,?——他把牛赶出地边,扛犁走了。
老婆还想说几句什么,终于没说,也走了,挖下的猪草,也忘了拿。
巧英本想让快点种进去,这下倒好。要是依二妞她爹的意思,不种来就好咧,可村里不教,妈也不让。唉——巧英坐在地边上想了一会儿,泪就滚了下来。哭了两声,自己也觉着没趣,也回了村。
李根怀身上真的不熨帖起来。就觉头昏昏沉沉。吃了去痛片,就蒙头睡了。
两天没动静。
第三天是个阴天,天快明时还下了点小雨,出门,清冷中透出清新。他依然闷闷的。
大牛不争气,昨晚又去看电视了,回来说:“姥娘骂爹来。”
骂?骂吧。他想。
吃罢早饭正要出门,巧英下来了。眼红红的,像哭过,就知道受了连襟的气。
一进门就说:“姐夫,你还给咱种吧?”
他没吭气。
“二妞她叔叔把牲口惊了,闪了腰,她爷爷也给吓病了。”
他没吭气。
“村里我都问来,人家听说你耕了个半片子不耕了,谁也推脱顾不上,不愿来。”
这一点他想到了,还没吭气。
巧英就哭起来,说:“姐夫,那天是我不好,还不行?不为甚,还为个‘亲戚’哩。”
他就不自在起来。
“套牲口。”他对刚进门的老婆说。老婆不解地瞪着他。
他又说:“看什么?套牲口,给他姨把那点地种进去。”
老婆这才看清炕沿角上,妹妹巧英正坐着抹眼泪哩。
嗨,?——
他把手里的使牛棍往上扬一扬,觉得身上熨帖多了。声音也就嘹亮了起来。
“看那日的——”
他骂牛,还不知道骂点什么。肯定的,因为他眼神里有话。那吆喝声也就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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