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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欣与姚建明

时间:2023/11/9 作者: 娘子关 热度: 21345
◇刘中华

  一

  一个小时的午觉,然后坐在空调的凉爽里,安欣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给女儿曼雯绣《富贵牡丹》图。女儿曼雯在北京工作,房子是安欣和丈夫姚建明送给女儿的结婚礼。房子在二环上,不到百平米,客厅大、厨房大,还是学区房。

  丈夫远见,女儿大学未毕业,就在北京买房了。那可是北京啊,有了房子,结婚便是分分钟的事。现在女儿快生孩子了,安欣和丈夫又一次达成共识,沙发背后的墙上需要一幅象征富贵荣华的巨大绣图来预示女儿的未来,而且是母亲赐与女儿的亲手绣品。

  十字绣需要娴静安然,安欣的退休生活恰恰是幽娴安逸,且有着年轻时期的历练。七八十年代,闺中盛行女红也是绣工。哥嫂结婚的枕套、妹妹陪送的嫁妆,包括自己与丈夫的结婚礼服都是自己亲手缝制。她的精巧在城区、在她下乡的农场,回城后的工厂,一直到老。

  人前背后老公姚建明对她总也竖着大拇指:安欣,头份!

  想起老公,安欣脸上洋溢着幸福与甜美,她始终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幸运的女人,家庭幸福,婚姻美满,有省心的丈夫,乖巧的女儿。能不省心吗?夫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一起下乡,一起回城,一起参加工作,一直都在一起。即使后来丈夫考了大学,当官升迁调动频繁,他们的感情始终如一。她以丈夫不变为荣,也为丈夫的高薪富足开心,不觉已是30多年。年初丈夫退休,他们早晨一起去打太极,晚上一起跳广场舞。下午则是自由活动,丈夫去棋牌室打麻将,她在家十字绣,还有下午茶。

  下午茶,是十字绣以后的时光。山楂百合茶是老公退休前去山东出差时买的。说常喝有助于预防疾病,宁心安神,还有补中益气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有美容养颜效果。安欣很看重这一点,她认为不管美丑,容颜很重要,黄脸婆自己都厌看。

  终于按计划绣好了两朵牡丹,红牡丹与黄牡丹。安欣直起身来,抻胳膊扩胸活动颈部,然后小心翼翼地剪断绣品上的线头再掖进针脚里,确认无漏针出线皱褶之后,重新挺起腰背微笑着欣赏自己的绣品。针线平整匀称活泛,色彩富丽变化奇特。红牡丹内外有别层层渲染,黄牡丹端庄大方如女娇艳。在她眼里女儿就是心中的花,盛开芬芳。

  轻轻地抚摸绣品,就像抚摸女儿光滑细嫩的脸庞,不觉又一阵心旷神怡,笑靥如花。摘下老花镜,码好绣品,关了空调向阳台喝茶的地方走去。

  客厅的钟,5点30分,丈夫的麻将再有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她就该张罗晚餐了。晚餐很简单,营养粥加两个包子,一碟小菜即可,老年人少食为宜。

  20层高楼离天空很近,那些大大小小,浓浓淡淡,丝丝缕缕,时聚时散的白云从湛蓝如洗的天幕里挣扎剥离游走,在空中戏耍窗前飘移。似曾相识啊,30多年前的农场天空也曾如此美丽!

  陡然间,她两眼放光,身子陡然一颤,是心灵的震颤,更确切地说是快感,交织了时代情愫的快感让她浑身舒坦。青春、激情与苦乐,那是楔入骨髓,溶于血液的知青岁月,是一代人割不断的情结。她一直认为农村的天空蓝得清透,农村的白云冰魂雪魄。农场三年是她无法忘怀的纯净与坦然,山水自然、自然与人、人与人……一切都清透明亮。几十年过去了,环境保护,退耕还林,连城市的天空都如此干净清透了,农村的天空如初吗?不能忘怀的知青生活,苦乐之境啊。

  天空沉了下来,西山渐成绛红,收拾了茶具,她去做晚饭。8点钟是她和老公去跳舞的时间,不是那种盛行了很多年的交际舞,那种总也掩藏不了暧昧情趣的交际舞不像广场舞这般无肢体接触、无年龄区分、简单好学且声势浩大还光明磊落,场大场小,你跳我跳,心身俱佳。

  饭做好了,丈夫没有回来。是牌偏有人大输了吗?如果有人大输,输者提议加圈也是有的。打开电视看新闻,看天气预报,快8点了门锁没有开动的声响。楼下广场上已经有人放音乐了,隐约听见是十六步《一晃就老了》,最近老是有这首歌,老人唱、年轻人唱、连小孩子也会唱,他们跟在奶奶后面又唱又跳:还没年轻就老了……哈哈,小孩子说还没年轻就老了,滑稽啊,搞笑。是啊,怎么转眼之间就老了呢……怎么刚刚学会懂事就老了?怎么刚刚学会包容就老了?……歌词唇齿间,酸痛在心头,老年如夕阳,怎样快乐怎样过吧。

  感情跟随音乐迭起。阳台上的频繁张望加重了内心的烦躁与焦虑,她拨通姚建明的电话,铃声在响,没人接。再拨,那边说你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怏怏放下手机重新回到沙发上看电视。老公的电话铃声像安神清醒剂,一颗急躁的心顷刻间宁静了。

  农村三年,那是三年啊,青涩与梦想,艰难与成长,懵懂与爱情……

  她记起北岛有这样一段话:“时间不是直线,它甚于迷宫,如果紧贴墙上的某个地方,你会听到匆忙的脚步和语音,你会听到自己从墙的另一边走过。”她微闭双眼,认真感受自己情绪的跌落起伏,等待内心的脚步从农村走向城市,从青春走向成熟,从成熟走向衰老。她老了吗?不!内心的执着与抗拒让她还算优雅的躯体不由地摆动起来,一双精致的蓝色拖鞋开始在褐色地板上轻盈滑动,那是交际舞的步伐,一个人的舞动,哒、哒、哒,哒、哒、哒……慢三。

  肢体转换了心智的角度。她渐感情绪趋好,越来越好,仿佛回到了青春年代。一个人的舞蹈,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自由、释怀与欣赏。一曲又一曲,她竟然跳起了巴黎舞……跳累了滑到沙发前重新坐好,略微整理了一下真丝暗花连衣裙,擦净额上汗,把遥控器对准电视机,切换,切换,突然,她的眼睛亮了,《伪装者》!湖南电视台正在播放靳东主演的《伪装者》!她认为这是谍战片中最好的一部大戏,剧情环环相扣、表演自然锐利、人物饱满丰润、情节高潮迭起。演员演技好,颜值高,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在伪装,为了国家利益一个人同时扮演多重身份。高!实在是高!

  以前在安欣的词典里“伪装”是贬义词,因为《伪装者》,伪装变了词性。必要的伪装还是要有的。

  电视自动切换,整点新闻……10点了?她慌忙又拨了建明的手机,对方已关机。

  怎么可能?关机?

  安欣拨通了姚建明麻友王志强的电话,那头说,麻将早已散场,而且他下午就没有来,根本没见过。

  能去哪儿呢?怎么关机了?是手机丢了,还是……胡乱猜测着,不知怎么她想起了前段时间乡友李勇之死,他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货车撞倒,救治无效,两天后走的。是建明和几个当年知青帮忙安葬的。还有隔壁老王突然心梗,刚送医院人就不在了。对了,建明最近老说头疼,老是拼命地吸烟,难道?或是?还是?……越想越怕,不行!我得去找找……

  人员密集交通繁杂的西马路上红绿灯交织,车水马龙,一如既往。她走在斑马线上四处张望,向左是实验小学校,右边是南山公园,广场上纳凉、闲谈,更多的人在跳舞。她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在跳动的人堆里寻找,万一他被朋友拉在这儿跳舞呢,这可是全市人员聚集最多的广场,很多有身份的人都在这里跳,有广场舞,也有交际舞。建明带她来过一次,不少人还和他打招呼呢。

  好多面孔像是认识,又像不认识。她走在一个像是熟人的老者跟前问:师傅,请问,见过姚建明吗?

  老者问:姚建明是谁?

  她做了形容:瘦高个,长脸,戴一眼镜……就是外贸局……不等说完,老头一句,不知道!转身走了。

  她紧跟一步问:这条路下午没出事吧?就是有没有交通事故?

  老者先是一愣,然后不耐烦地说:咋说话呢?会不会说话呀?

  啊,不、不是……安欣的脸一下烧得厉害,半晌才对着远去背景说:对不起啊,我找人。

  下一个目标是哪里呢?医院!安欣在人民医院的外科内科与急诊室四处打听,并在病房里查问,均无信息。按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一向安静的安欣还是失了理智,又累又急。身上汗流浃背,心律快速跳动,走了的更年期又回来似的。她气喘吁吁,走路急急,不看红绿灯,不走斑马线,以致差点被汽车撞翻。她为退休半年的老公不回家不打电话,还关机发怵,她坚信,如果不是意外,这绝不是姚建明所为!

  如果他有不测……她想20层高楼下面便是她的去处。

  安欣拖着一身疲惫一家一家敲开了亲朋好友的门,都说没有见,姚建明退休后他们就很少联系了。明知关机,她仍然求他们给建明打电话,也是关机。

  妹夫林海说:回吧嫂子,回吧。老姚没事。关机就是没事,退休了能有什么事?

  当年知青王秋菊安慰她说:姚队长是好人,姚队长没事,那天打发李勇还见着他了,忙前忙后的,看着身体还行。没事,肯定没事。

  建明的副手刘富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问:最近没有人找他谈话什么的?比如纪委……前几天快70岁的某某……

  安欣终于忍不住在走出最后一个单元后放声痛哭,建明——你在哪呀?

  二

  晨熙微露。

  客厅的钟敲响5下,疲惫不堪的安欣终于困倦漫洇合眼入梦。

  高岗土丘黄沙飞扬,一群十七八岁的青年在开山凿坡,平沟造田。他们的任务是把村西小山丘的黄土挖出来,用小平车运输到东面的沟里。一条宽四米深十多米的河沟填平了,就成了大寨田。

  队长在喊话,三十多人手中的镐锨一下顿住了,大家直愣愣看着队长的脸。队长姚建明穿一身寡白旧军服,同样寡白的旧军帽檐朝后扣在头上。姚建明不是退役军人,衣服是帮食堂打了一个月煤泥跟炊事班长老唐死乞白脸讨来的。老唐是退役军人,在部队是炊事班长,到了农场也是炊事班长。穿了老唐的衣服,姚建明像是比一般知青年长几岁,老也摆出前辈模样,以长者口气说教。

  他提起手中镐头往地上咚咚地敲,他说:“大伙听着,就这个山丘,三天的任务,如果两天把它铲平了,干掉了,第三天回家!”

  回家?哇!回家!

  知青们自觉划拨成几个小组,弯腰屈腿、挺身扬臂,像机器一样一镐一镐地刨,一锹一锨地往平车里装土,尘土在他们的头上身上肆无忌惮,眉毛厚了,鼻孔黑了,他们的眼睛在地下与平车上两点一线。要不是有女生的红围巾耀眼,黄沙满天的工地真不知是山在移还是人在动。三天的活,两天干完,他们就可以回家了。这种好事,以前也有过,看似不可能,真就干完了。农场距城里60里路,如果两天干完,前一天可回去,第二天早上赶回来,能在家住一天。见了弟妹,吃上母亲的饭菜,如果运气好还能去东方红影院看一场好电影……如果一天半干完,那就要再提前半天呢,一天半啊……想想都开心。

  嚓、嚓、嚓!安欣的额头汗水如流。

  来,我来!姚建明推回了空车,拿过安欣手里的铁锨替她装车。

  嚓、嚓、嚓!车子很快装满,建明刚直起腰来,知青小林递一支烟过来并跟他讨要火柴,就在他们对火的时候安欣架起了重车向东而去。

  她想让建明趁着抽烟略微休息一下,他太累了。队长嘛,不是白当的,苦活累活自然是冲锋在前了,而且只要有空就帮她干,她心里虽说暖暖的却也不落忍啊。

  开始坡度不大,车速能控,后来坡度大了,她明显感到臂力不足,车把像上紧的弹簧一跳一跳往上蹿,硬要把她挑起来一样。她紧紧地抓住车把使劲往下按,往下按,即使脚尖离地也绝不放手。那会儿的她没有怕的概念,不光她没有,知青都没有。平车像挣脱的野马撒欢地跑,车速与惯力让她瞬间主动变被动,完全失去掌控力的时候,平车拖着她狂奔起来,然后翻着跟头从她身体碾过去。

  建设工程中经常出现交叉施工的现象,这在建设生产过程中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在建设过程中,为了节省施工时间,经常会出现不按施工规定流程的流程进行规范操作的现象。如钢筋结构绑的不够结实,物体存放和使用不规范等等,都有可能对施工人员自身和他人带来安全威胁。

  尘土满天,黄沙飞扬。她感到来自外力的重压,她知道自己被黄土掩埋了。

  感知来自蠕动,来自体外的压力与温度,疑惑间那团“温热”从她身体右侧滑下了,她被大家从地上拽了出来,一眼看见与黄土一起蠕动的人,那团尘土包裹着的寡白……建明——姚建明!

  安欣,安欣,欣,我在!安欣的梦魇被丈夫唤醒。

  建明,我不是有意的,我想让你休息一下……安欣的思维还在梦里,她还在解释那次翻车,因为救她建明压断了两根肋骨……

  没事,没事,欣你做梦了……建明抚摸着她的头,轻轻地说: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吧,我给你按摩一下头就舒服了。

  同样的梦境,同样的宽慰。

  安欣思绪迷离又清晰,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你去哪啦?你去哪啦?我找不到你了呀……她把建明的手揽在怀里唔唔地哭。

  欣,我在,我在。建明的小臂托着她的头。

  在,啊,你在。她手也去抚摸他的头。

  头挨头靠着,谁也没说话。

  停了一会儿,她放开建明,掀掉身上的蚕丝被走下床来,说:我给你去弄饭。

  刚走两步忽觉头重脚轻,恍惚中被建明一把扶住,怎么啦?没事吧?她顿了顿,定神微笑,说我没事。

  少顿,她出得卧室向厨房走去的时候一个在客厅沙发上玩布娃娃的小女孩子让她愣怔的同时神情一下清醒了,好奇地近前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小姑娘抬起头来,园园的脸上两只黑眼睛清澈如水,她抱着布娃娃奶声奶气地说:这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安欣看着她可爱的样子,笑了。回身对跟在后面的丈夫问:建明——这是谁的孩子?

  哦,她是……,喂,这怎么弄的?建明附身捡起了掉在地板上的沙发垫重新铺好。

  她是谁家的孩子呀?这么可爱。

  安欣喜欢孩子,建明知道。他搓着两手说:你要喜欢就是你的孩子呗。

  我要喜欢就是我的孩子?真的吗?那我可就要了啊。她附下身去亲了一下女孩红扑扑的小脸问:你叫什么?

  小兰。

  几岁了?

  2岁。

  妈妈呢?

  小兰说:不在了。

  啊?什么意思?

  建明迎着安欣的目光说:不在就是没了。

  爸爸呢?

  也没了。建明低着头说。

  安欣的脸上露出不解与怜悯,啊?怎么可能?孩子这么小……,建明,也没了是……她把死字卡在了喉咙里。

  建明抱起小兰说,让阿姨,不,让妈妈给你做饭好吗?

  安欣再一次怔了一下,立刻微笑了。这么老了,突然有一个可爱小姑娘叫她妈,那是多么奢侈的事啊。她的心里别提多开心了,她痴痴地竖起耳朵等待那一声甜美的妈妈!童声里的妈妈是醉心的歌谣,它能唤醒全部的母爱。可是小兰抿着红嘟嘟的小嘴,胳膊搂着建明的脖子,只歪着头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那种清盈纯净让她想起小时候的曼雯,她也爱这样看她,静静地,然后就笑了,女儿如花嘛。

  安欣猛地捧起小兰的脸,亲了一下说:你等着,我给你煮鸡蛋。

  早餐端了出来,她准备喂小兰吃,建明说,让她去洗漱。

  镜子里的她脸色灰白,神情疲惫,两个发黑的大眼袋像两个提不起来的布袋。一个晚上,只一个晚上就像白菜蔫了,茄子糗了……老了,真是不经折腾啊。拍了水,敷了精华液,然后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想起昨天寻夫与今天女孩子的到来,脑子一片混乱。

  建明,你昨天到底去哪了?几点回来的?她谁的孩子呀?父母怎么一下都没了?不会是谁的孙子吧?家人有事托你照顾几天?还是……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咱家?

  坐在餐桌前的她向老公提出一连串问号。

  建明面有难色,说: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咋回事,怎么说不清楚了呀?你一点一点地说呀。

  哦,是,是……

  建明,你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她……我不知道咋跟你说,反正是挺无辜,挺可怜……

  然后呢?

  我说以后她就住咱们家了。

  以后也不走了?

  嗯。

  她的父母真的?没有其他亲属了?爷爷叔叔什么的?远亲也比咱们近呀。

  没有了。

  那也还有孤儿院呀。

  我答应别人不让她成为孤儿。我也不想让她成为孤儿。

  答应别人?谁?

  她爸。

  她爸是谁?

  别问了。建明很不耐烦。

  建明,不会是你吧?

  想什么呢?吃饭。

  ……

  建明怎么显得犹豫不安,又怎么有点烦躁?不像是他了……安欣夹一根咸菜放嘴里慢慢地嚼,心里充满了疑惑。停了一会,把声音放低了像悄悄话一样,说:建明,你真是幸运啊,这种事咋就让你遇上了?

  建明边吃边嗯了一声。

  安欣的心紧了一下。

  来,喝点汤。建明喂小兰喝汤的时候,安欣看见他手里的小碗是双层不锈钢碗,小勺子也是新的。

  还带着碗呢,准备得很充分呀。她说。

  我给她买了一套小杯子小碗。挺好的,不怕烫也不怕摔。

  是啊,你很细心。安欣意味深长地。

  建明的嘴角翘了一下。

  有些人很会装。比《伪装者》还会装呢。安欣用了极平静的语气,像在说电视似的。

  建明说:有时看电视看痴了,看什么也是假的。

  据说,人如果活到70岁,至少说谎话9万句吧?安欣把目光逼向建明。

  又是哪来的?

  电视里说的。

  建明不再说话。

  有意思吗?不累吗?安欣语速突然加快,她用冷飕飕的目光射向建明。

  建明低下头快速拨拉着吃饭。

  无论怎样告诉我真相,我想要真相!

  先吃饭!

  三

  安欣,你看你脸色发灰,两眼塌陷,像60岁一样。

  我本来就快60了。

  我洗碗吧,你去睡一会儿。饭后,建明的情绪平静了。他张罗着收拾碗筷,擦桌子。

  没事,做个面膜就行了。她和建明在厨房时,又问:我只想知道这到底咋回事?她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

  你?

  是。

  她和你,有关系吗?

  一点没有。

  那是咋?

  建明说:安欣,我真的不知怎么跟你说,你相信我吧,

  我还能相信你吗?安欣问。

  我原来咋,现在还咋。放一百个心。

  真的?

  嗯。

  一个上午小兰都粘着建明,不是要他抱就是要他陪着玩拍手歌,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尿尿。建明做这些事细致入微很周道,特别是喂孩子吃饭,一手端碗,一手拿小勺,还不时用纸巾给她拭嘴。那种贴心与干练让安欣的思绪又一次惶惑了,一会儿是建明喂女儿时的画面,一会儿是爷爷的耐心与慈祥……孙子,有了孙子爷爷就成了孙子。大家都这样说,看来是真的。等女儿曼雯生了孩子,建明可是好帮手啊。

  建明这个集同学、知青、爱人、挚友于一身的丈夫,安欣很爱他。他的事便是她的事。

  小兰,来,我哄你睡觉。安欣在午饭后为小兰找出了女儿曼雯用过的小枕头,小毯子。这些东西已经保存很久了,每年春节都会拿出来晾晒,并放上薰衣草。

  不!我要爸爸。

  好香啊。她抱着小毯子故作姿态诱小兰。

  小兰说:不!

  建明,这孩子跟你挺亲的,好像你的孩子一样。安欣补充,我是说好像啊。

  谁养谁亲,以后跟你也一样。

  建明抱小兰放在床的中间,然后靠边上睡下,另一边放着安欣的枕头。

  安欣在孩子身边也躺了下来,没想到小兰用脚丫揣她,闹着说:不要跟你睡觉!不要你在。硬把她从她和建明一直以来没有分开的床铺上撵到女儿曼雯的卧室。

  几次的试图亲近被拒,安欣觉得很无趣。小兰对建明的依赖与熟识度,看来也并非一天两天所致,她,到底是谁?心中的狐疑再次升温。更严重的是,从此,他们夫妻再也没有同床而眠,直到阴阳两隔。这是多年以后,安欣平生最悔。

  四

  一夜难眠。

  早晨,她听见建明出门的声响,然后是回来换鞋进厨房,再然后是小心翼翼叫她吃饭的温柔,就像刚结婚,她在被窝里喝姜糖水一样……女儿曼雯的到来她就变成了他。不是说结婚是坟墓,奴隶变将军吗?这将军与奴隶也是两相情愿,要不何来恩爱一词?

  安欣的感激在脸上生花,她痴迷地看着凑在近前男人的脸,她是那样的爱他,当然也知道建明爱她。他们的爱是众所周知。

  在这吃吗?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建明的手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她扭动脖子摇着头,还是那种习惯性的撒娇。

  他扶了一下,拉了一把,她就跟着走出卧室。

  厨房里有新鲜蔬菜,带露珠的青菜,红黄绿彩椒,还有肉,餐厅的饭桌上摆着油条、豆浆、鸡蛋,还有两个小菜,牛肉与调三丝,黄瓜胡萝卜与金针菇,都是安欣的喜爱。

  问题没有出在建明精心喂小兰吃饭的耐心上,也没有出在他教育小兰怎样自己吃饭,怎样在没有大人照顾的情况不被饿死,他和小兰的所有亲密,安欣只当没有看见,自顾自低头吃饭。问题就出在中午时分,门铃响了,安琪尔糕点铺的服务生送来了生日蛋糕。

  安欣说送错了。

  服务生很执着,说没错,就是你家。

  我家没有人过生日的呀。

  服务生说,是姚先生电话订购的,说有人过生日。

  惶惑,深层次的惶惑浸漫全身,张口结舌的她僵在那里。

  眼睁睁看着建明走到门口接过蛋糕,送走服务生,然后关好房门,一脸欣慰地看着包装精美的蛋糕,打了一个响指,然后对安欣说:奶油,补充能量,舒缓心情,有助睡眠。来吧,吃蛋糕!

  意识恢复后的她问:时不时,晌不晌的?你在干什么?

  不是爱吃蛋糕吗?为了老婆喽。

  安欣的嘴角扯动了下,想挤出一丝笑意,这时小兰撒娇的声音响起:爸爸,我要吃草莓蛋糕。

  蛋糕盒里一抹水红映入眼前,安欣的心里咯噔一下,香蕉才是她的最爱呀。

  午饭时分,安欣对吃着草莓蛋糕的小女孩问:今天小兰过生日吗?

  小兰肯定地点着头。

  你记得自己的生日?

  爸爸说的。

  爸爸?你爸叫什么?

  小兰指点姚建明:爸爸。

  7月2日?安欣努力回想去年七月……建明在山东出差半个月,回来时给她买了养生茶……前年七月好像也不在家……

  她阴阳怪气地问:蛋糕不是给我买的吧?

  大家都吃嘛。

  建明,你可是连自己的生日都得靠我记。

  哦,是,是……我记性不好。

  今天?

  恰好,恰好。

  她是谁?你咋知道她的生日?

  什么嘛,为一个小女孩子生日,至于瞪眼睛?快吃快吃,再不吃没有了。建明重新切了一块蛋糕放在安欣盘里。

  安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脸,再一次回重口气:她的生日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你生的吗?

  不是。她爸爸说的。

  她爸是谁?

  这个……就是她爸。

  不会真是你吧?

  说什么呢?你更年期还没过去吧?

  安欣坐直了身子,一字一板地说:姚建明,我问你,这个叫小兰的孩子今年几岁?

  两岁。

  是两周,对吧?好,我再问你,前年的今天你在哪?

  这么长时间了,谁记得?应该是在家吧。

  姚建明!你连哪天上学,哪天下乡,哪天回城,哪天给我买什么东西都记得……对了,你等着。

  安欣站起来,飞快地走进书房拿起一个绿色小盒子,从众多单据中抽一张出来,放在建明眼前说:好好看看日期。

  中国山楂之乡山东,山楂百合茶,2012年7月……眼到之处建明的记忆回来了,他说:是啊,我是去过山东,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些呀……老婆够细心的。

  前年今天你去山东干什么?

  出差呀。

  只是出差?还有更重要的吧?安欣的脸上写满诡异。

  完全是工作上事,没必要跟你汇报。他站起身,语气一冷,硬硬地说,我姚建明一生清白,你不知道呀?像审犯人一样,你至于吗?

  安欣一字一句地说:至于。

  你,不可理喻!建明不再吃饭,回到客厅,打开电视看。小兰手拿一块小蛋糕跟过来说:喜羊羊,喜羊羊……

  喜羊羊与灰太狼开演了,懒洋洋说,幸福就是每天吃饱了撑着睡……

  安欣在饭桌前坐着,直愣愣看着蛋糕发呆,又一会过后,她听到了灰太狼说,英雄不能靠蛮劲,还要照顾好身边的人……

  安欣一下想到,建明还没吃东西,凭她几句话就把饭局搅了。自知不该逼得太紧,于是走到客厅用缓和的口气说:工作上的事我不管,先吃饭吧。

  建明说:好好的,你说你瞎想啥呀?没事找事。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迟早你会知道的。我说过了。

  一个两岁的小孩子……

  现在的孩子,什么不知道?

  包括对别人叫爸爸?

  是。

  小兰,亲,你也叫我妈妈,叫妈妈,我听听。

  安欣的态度转换连她自己都惊讶,曾几何时,她也学会了装相?学会了在小孩子面前谄媚?一身鸡皮疙瘩。

  仨个人回到饭桌前,开始吃饭。

  建明和小兰在比谁先吃完。边吃边往小兰的小碗里放菜,还一再鼓励她吃得干净。

  小兰嘴角、腮边、饭桌上全是米粒与菜渣。建明一点一点为她擦拭,极其用心。

  安欣眼睛看着他们,手中的筷子机械地往嘴里塞吃,在咀嚼的过程中她明显感到了压抑和因压抑产生的无名火一股一股往上蹿。有人说,忌妒是女人的天性,无理是女人的权利。只要是同性,不问年龄。

  可她还得装轻松,甚至对他们挤出一丝丝的笑来,好难受啊!她不是会装的人,她也不愿装呀。装与愤情,不融合的情感夹杂像炸弹,有时能摧毁人的自信与控制力。

  啪一声!她终于把碗摔在饭桌上。端起水杯仰头喝下,然后将一大块蛋糕塞进嘴里,像野兽吞食。

  小兰睁着受惊般的黑眼珠看她,然后像躲灰太狼一样一头钻到建明的怀里,手上的蛋糕弄在建明的衣服上。

  安欣,你吓着她了。建明一边冲她吼,一边抚摸着小兰的头安慰,不怕不怕啊。

  安欣瞪大的眼睛愤怒悲情,她低沉着,又像是自言自语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建明把孩子抱回客厅的沙发上,然后去擦衣服,再回到饭桌后,抽一块纸巾给她,心疼地说:你看你脸色都灰白灰白的了,小心血压升高。

  安欣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又问:为什么?

  你先吃饭好吗?一会儿跟你说。

  一会儿?你的一会儿到底有多长?

  不当着她好吗?建明的声音再一次低沉有力,这是他在局长职位上练就的,一般用这种语气时,证明他已经很认真了。一般人都会不再说话。

  但是,安欣根本就停不下来,她喊:姚建明!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当我傻吗?百分之百信任你吗?我说过,自从看了《伪装者》我都怀疑自己的智商了。我是那么的相信你,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可你能让我相信吗?我能相信你吗?

  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个世界,其实很虚幻,很多人都在装,这我也能理解,有时伪装也是必要的。但,它不应该出在你我身上吧?人还有没有感情,有没有信任了?她的声音干涩坚硬,身体像刚进行过一场马拉松比赛,浑身软塌乏力。

  建明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发青,他看着她发红的眼睛说:安欣你心里没数吗?这么多年我和你……我对你……你真的没有数?

  是,这么多年,以前没数,现在有了。她缓了缓气息,软软地说:以前你回来跟我是没完没了的话,连打麻将谁赢谁输,谁半路替换了,摸了几把我都知道。你看你这次,下午没打麻将,去干啥了?晚上不回家去干啥了?凭空家里多了一个孩子,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建明被她冒着火焰的目光直视,几次欲言又止。

  说我两眼深陷,灰色发暗,你咋也是,铁青的像一张死人的脸。咋?你也失眠了?想了一夜?想好理由了吗?编好完美谎言了吗?一切与她有关吧,她是谁?是你外面的野种吧?

  安欣!

  她就是你在外面的野种!对吧?

  安欣!他扬手把桌子上的玻璃杯重重地掠在地上。

  随意一声炸裂的脆响,安欣发出了几声毛骨悚然的冷笑:我说着了,对吧?如果不是你发什么火?如果不是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解释?从昨天到今天已经28个小时了。

  她猛地起身将桌子上一盘青椒炒肉也一把撸到地上,瓷器碎裂的声响伴着歇斯底里的喊叫:别以为我傻,别以为我好骗,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到了。你!还在装!

  声嘶力竭的沉闷让眩晕加重,安欣头发散乱,虚脱地跌坐椅上,面无血色,右手微颤。

  欣,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去床上躺会儿好吗?

  建明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反感地闭上眼睛。

  他怯怯地,像做错事的小孩小声嘟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这会儿你不会编一个故事给我,说他是你朋友的孩子吧?是你见义勇为或者说她就是一个弃婴……她的声音尖利刻薄,像要刺穿他的心一样。

  他把一个字从牙齿间嘣出:是!

  建明你!你想活活气死我吗?绝望在安欣的悲鸣中呻吟。她无力地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他一眼。

  我扶你去休息一下吧。

  安欣扭动肢体将他放在胳膊上的手甩掉了。

  宁愿承受绝不乞怜。这是安欣的自虐与倔强。

  建明拧紧双眉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颤抖着摸起烟盒,抽一支点上,咝咝地猛吸,然后是剧烈的咳嗽。说实在,从小到大他还真没见她这么痛苦过、愤怒过、绝望过,农村的艰苦、工厂的轮岗、内退、打工,包括不能生育……这次却……而且因为他。他该怎么办呢?说还是不说?矛盾与纠葛咀嚼着他的心,他觉得他是那么的坏,那么的不配做人夫,他在心里说:我真该死!

  爸爸,我要喝水。小兰站在门口怯怯地唤他。

  建明掐了烟头,抱起小兰回屋去了。

  安欣的愤怒再一次变成了自虐,她疯狂地风卷残云般吃完了桌子上的蛋糕与饭菜,喝完了所有的饮料,直到肚子发胀发疼,又点燃了桌子上的香烟,一团白色的烟雾伴着剧烈的咳嗽在餐厅漫延,然后吐得满地污垢……

  她觉得一个小孩对花甲人叫爸真恶心!

  五

  妈妈,干啥呢?为啥不接电话。手机里是女儿曼雯甜美的声音。

  安欣的眼泪一下子如断线的珍珠扑啦啦从脸颊掉落,她的愤怒、委屈与痛苦在心底翻涌蒸腾,憋疼得她大张嘴说不出话来……多么想像麻袋倒西瓜一样把心中的苦水说出来,多么想让女儿认清姚建明这个可恶男人的嘴脸,多么想把小兰这个可恶的女孩的事说出来……可又怎么说呢?这事怎么说得出口呢?说她爸有外遇、有私生女还领回了家?曼雯怎么接受?更让她愤怒与憋屈的是他不承认……他不敢承认!

  安欣为难着,思忖着,喉咙压抑哽咽让她不敢说话,她怕情绪失控,怕女儿会问为啥?怕女儿会因此不安,不!这事不能牵连女儿。

  匆忙压了电话跑进卫生间,关起门打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流水声中畅快淋漓地哭了一通,然后擦干眼泪她回到卧室。手机急切地响,她按了接听键,躺在床上用懒懒的低音说,雯,咋?

  妈!你怎么啦?分明听出女儿的担忧。

  妈睡呢,哈啊——,她作出打哈欠的声音,说,刚刚做梦了,梦见我下乡的地方了……我……

  妈,到底怎么了?

  按错键了。这不是在做着梦吗?还想接着梦呢。让你打断了。

  妈,你哭了?

  想起下乡了,那会多好啊,老了,老是回想过去……

  哦,我爸呢?

  在,睡觉呢。

  我爸也没事吧?

  没事,好着呢。

  妈,不要老弄十字绣了,多累呀,还费眼。多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好,知道,妈知道啦。

  安欣应着,心里舒服多了,只要女儿好,她的人生就有奔头,那些烂事糗事和女儿比,都是屁!

  重新调整心态,她用清亮关切的声音对女儿进行了一连串的问候,最近孕检了吗?喝牛奶了吗?孩子在肚子里揣你了吗……

  母女间的关爱是万劫不复的修复剂,一通电话以后,安欣终于睡了一个酣觉。

  落日余晖,客厅里的电视放着儿童剧,厨房里有叮叮咚咚的切菜声。

  安欣就那样躺着,静静地躺在女儿曼雯的床上。晚风透过窗纱吹进来,薄如蝉翼的粉帘轻轻晃动着。再有三个月,女儿就要生产了,她就要去北京侍候女儿坐月子了,这个家,这个男人她就算躲开了,眼不见心不烦,还有那个叫小兰的孽种!他们像苍蝇一样在屋子里乱飞,搅扰了她原本的悠闲与安宁……现在,还属于她的只有曼雯与仍然留有女儿馨香气味的卧室了,其他均被外侵了。

  客厅里再一次传来建明与小兰的说话声,安欣的心犹如无数根绣花针刺扎一样,疼痛与憋屈漫延全身,喘不过气的恶心真想一死了之。20层高楼,跳下去也许连疼痛都没有。

  欣,吃饭了,你去看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建明系着围裙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讨好地对她笑,那笑比哭还难看,龇牙咧嘴眼睛还抽抽。

  安欣厌恶之极。

  要不端进来吃?

  安欣理都不理地别过脸去。

  建明再说,她就去了卫生间,回来后门嘭一声反锁了。

  门外是男人咳嗽的声音。

  六

  她将离婚决定告诉建明是在小兰来后的第三天,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建明早就写好了离婚协议,净身出户。房子存款还包括小兰,包括小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傻了蔫了还是疯了?你脑子进水了?你病得不轻啊姚建明!小兰算什么?她是这个家的人吗?算我们分割的一部分吗?

  建明说:她只有跟你,我才放心。

  姚建明,你还真是厚颜无耻啊!竟然想让我来抚养她?你睁眼说瞎话,白日做梦呢?

  只当是老二。现在不是提倡二胎吗?

  60岁生孩子?你恶心人呢?谁信啊。

  电视上不是有60岁还了生了双胞胎姐妹吗?

  呸!人家是医生,还是与丈夫生。你让我……大脑进水了你?

  建明的匪夷所思让安欣哭笑不得。说实话,现时代当官的、有权有钱的……这事那事烂事太多,电视里、小说中、人们的谈笑中,男人有钱就变坏近乎平常,人们对二奶、小秘、情人……也不像前些年那么愤恨了,只要事不关己,听听而已。可是当事情落在头上,安欣还是不能接受。她始终认为建明不该变,也不会变。如果连青梅竹马也会变,那么很多很多忠贞不移的爱情难道都是糊弄人的吗?她还是相信爱情美好,相信人的忠诚。何况建明不是高官,何来弄权?他也没有钱,不过是比一般人挣得多一点而已。为女儿在京购房的钱也是早年炒股小利加上多年结蓄及贷款所成。对她对家对女儿,建明还是很好的,可咋就老了老了出了小兰这种不能见人的丑事呢?想到丢人现眼,安欣觉得再也出不了门,更别说去跳广场舞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也许别人早就知道了,她就是最后那个见了棺材才掉泪的人……想到此羞愧难当,恨不得地下有道缝一头钻下去,一死了之。她第三次想到了阳台,那个推开窗户仰望星空,搬一个小凳一头栽下即可飞跃的地方……可死也要死得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对她?我不够优秀吗?还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我错在哪里?

  安欣出生煤城,中等家庭。父亲为铁路电气工人,母亲为小学语文教师。父亲注重技术,母亲一手好字。虽不大富,也算丰盈。兄妹仨人,其为长女。母亲严厉,却有重男轻女之嫌,父亲温和,喜好读书听书讲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聊斋》以及冯德英的《苦菜花》《迎春花》《山菊花》三部曲都是在他鼓励孩子们学做家务及修补物件时讲给他们的。学习的事他不管,因为他们在学校都是优秀生。夫妻坚信三个孩子都是上大学的料,可是仨子女都没有上成大学。家中唯一的男孩初中毕业16岁参加工作,长女的高中则是学工学农学军,刚一毕业就都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去了农村。小女命运亦如是。本来安欣是要扎根农村,在农场和姚建明结婚生子,生一大堆孩子,养一大群猪鸭鸡狗,过农民的生活,做村妇的活。建明和她双双在农场表了态,写了扎根农村的誓言书,正当他们用一腔热血改天换地的时候,一场知青大返城将他们的命运来了大逆转。浩浩荡荡的青年人像当初下乡一样,回城了。留在农村,留在田野的是青春、激情和梦幻般的理想。

  高考恢复后,她上了七二一大学,数学、几何、制图,搞得像技术员一样。但是,上大学的心,她一刻也没放弃。父亲说,身有一技之长,不怕家中断粮。母亲说,女孩子,上了大学又怎样,迟早要嫁人。好吧,那就嫁人。但是,姚建明不是妈妈眼中的乘龙快婿,她不同意。嫌他没有父亲,兄妹多,家境不好,说他是拖油瓶,跟着他会吃苦。可是安欣乐意,她宁可和家庭闹翻也要嫁他。终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三年后她成了技术科长,闲暇时舞文弄墨,篆字隶书常有作品面世。依母亲的话,女孩子也算不错了。是不错了,爱情婚姻小科长,小成功阻止了大成功。高中毕业的技术科长最终被正牌大学生替代。轮岗、内退成为退休前奏。还好,还好,不过是短短几年。相夫教子,勤劳持家,各方面也算顺利的她为啥老了老了却遭此一劫?

  为啥?

  建明眉头紧锁,以烟罩之。一根接一根,一口连一口,整个人被烟雾缠绕,早已花白的头发像被燃着一样,丝丝缕缕,青烟袅袅。

  安欣打开了所有的窗,一阵咳嗽过后,她悲切地说:结婚后,你要上大学,我用工资供你,你升了官,我不干涉你的工作与自由,回家多晚我都等着,给你热饭,铺被,放洗澡水,女儿的事也从不烦你,我不知道哪里对不住你?你这样对我?

  停了一会,她换了口气说:你对我对家其实也没有不好,也是一如既往的好。你说生活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酱醋财,只要我和女儿好,你就好。刚结婚那会儿生活那么艰苦,买几个盘子都是两人的钢镚积攒,有了好吃的你也是让着女儿和我,现在生活好了,舒心了,老了,咋就突然成这样了?嫌我黄脸婆了吗?可我也年轻过,像花的年龄也被很多人追过。建明,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到底为了什么?你让我的人生输得一塌糊涂啊。我的尊严在哪里?女儿的尊严又在哪里?你让她在婆家如何再有颜面?

  安欣泪如雨下,建明脸色灰白可怕。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两眼含泪,用手揪自己的头发。

  现在怎么办?她问。

  只当我们再次收养?他用试探的口气说。

  姚建明!请你以后不要再说“收养”两个字。

  农场翻车事故再一次浮现眼前,那一次不仅让建明断了两根肋骨,还让她生殖受损,不能生育。曼雯是一出生就被他们收养的……夫妻俩对女儿呵护有加,视为己出。可以说,女儿从小到大生活习惯、待人接物包括思想道德标准都跟他们相近,收养二字在安欣脑海里早就不存在了……在意识里女儿就是她生的。

  建明,你这样做,对得起曼雯一直以来对你的信任与依赖吗?安欣绝望又期待。

  泪水在建明的眼眶里打转。

  他也很后悔,后悔没有顾及妻女的感受,后悔没有商量就把小兰领回家,可事到如今,怎么办呢?

  他说:能再缓缓吗?我再想想。

  她妈是谁?

  不知道。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

  她在哪?

  不知道。

  安欣差点背过气去。不知道!不知道本就是“伪装者”的专用词。太能伪装了,伪装的蹩脚且痞性十足。

  还有什么可说的?对这种人只能说拜拜!

  她决绝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建明剧烈咳嗽,然后弯着腰去了卫生间。

  小兰站在门口,哭着叫他抱。

  夜间,建明在门外轻轻唤她,问体温计在哪?

  她开了门,拿出家庭医药箱。

  她帮小兰测了体温,说:38.7℃。先吃退烧药,明天再去医院。

  那晚小兰在她怀里,建明不时地用湿毛巾为她降温,迷迷糊糊中小兰把手伸进了安欣的胸口,还叫了妈妈。第二天早上,体温降了,小兰又活泛起来,抱着布娃娃在客厅里玩耍。

  安欣踏上了进京之路。

  七

  星期天下午,安欣又在十字绣。来女儿家这段日子,每天除了给女儿女婿做晚饭,其余时间都在十字绣。孩子们早饭不吃,带牛奶和面包路上吃,中午单位有饭。她就一整天的绣,她想赶在女儿生孩子前绣好,装框,然后挂墙上。这个长180cmx77cm的大型《富贵牡丹》已经绣了半年,再有几天就成了。终于要大功告成了,心里却不是滋味。她的每幅绣品,不,是作品,建明说是作品,第一个读者、欣赏者、赞赏者都是建明。如今……唉!世事变迁,意外总比计划来得快。

  刚来北京有一种冲出牢笼的解脱,一个月下来,她的心慌慌的像丢了什么、牵挂什么又担心什么,整天被烦恼困扰,手指头被扎得像湿疹一样。

  女儿问了几次,我爸为啥不来看我?你和我爸没事吧?她都说,没事,你爸会来的,等你快生的时候你爸就来了。

  谎言终究是谎言,要用无数的谎言来掩盖。她每天都要拨通建明的电话然后再关机。晚上女儿一回来,她便像汇报一样胡说,今天你爸打麻将赢了多少,或者输了多少,吃了什么,喝了几杯……

  她觉得好累,好累。说谎累,装得累。

  啊——一滴血似一朵花在食指上长大盛开,她竟忘记放嘴边吸吮了。

  妈,又扎手了吧,女儿挺着大肚子在她床边坐下,用创可贴将食指裹上。说:不要太累了,不要太累了,你就是不听,手指都扎烂了。

  这算什么呢?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这手里不是不能闲着吗?年轻时一件挽花毛衣七天就织起了。做针线哪有不扎手的?

  妈,年轻的时候肯定有很多人追你吧?

  那是,至少一个连。

  就是你们上山下乡那会儿吧,我听爸说,你到食堂打饭根本不用排队,争着让你呢。好像有一个人因为你和爸打了架?

  安欣说:不是因为我和你爸打架,是你爸打了人家。那事不能怨人家,人家在排房后面吹口琴,又不是只为我,女生宿舍,四五十号人呢。再说,一家有女,百家求。成不成还不是我说了算?我和你爸青梅竹马,谁能拆得了?沉不住气。再说了,农场三百多青年,你追我赶,年轻人嘛,谁还管住他人暗恋了?让他暗呗。你爸一闹,暗的也成明的了,伤人自尊呢。

  后来那个人咋样了?

  那以后我就有意躲着他了,回城后就再没见过。不过你爸他们偶有联系,男人们嘛,乡友聚会,喝个酒什么的。前段时间他出了车祸你爸还去帮忙,跑前跑后的。

  哦,我妈不仅有魅力,还有主意。女儿欣赏着老妈说:不过安欣同志还是风韵犹存。

  去!哪有逗妈玩的?

  哦,对了,还有食堂那个老唐,打菜都多给你两块肉。女儿真有点逗乐的意思了。

  安欣认真地说:还不是你爸和他拜了把兄弟?那不是对我。

  那你和我爸谁先看上谁的?我爸也很帅哦。

  从小一起长大,自然就那样了。

  妈妈你们是初恋吧?你们真幸福啊。

  安欣无限幸福地微笑,说:自从好上,再没动摇过。

  命吗?你常说的。

  安欣陶醉地点点头。

  可是,这次我爸为啥没有和你一起来,他已退休了呀,有大把的时间陪伴你,你们该是永远不弃不离才对。还有,我都快生了,他也不来看我。

  女儿曼雯的嘴撅起来,撒娇的样子真可爱。

  安欣摸摸女儿的手说,有妈陪你还不够吗?每天爸、爸的。

  不够!女儿说:你现在就给爸打电话,让他来北京,立刻、马上!

  安欣迎着女儿倔强含泪的目光,无奈地接过她递过来的手机说:晚上打吧,下午他搓麻将呢。

  你不打,我打。

  好好好,我打,现在就打。她拨通了姚建明的电话,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音乐响起来,安欣的泪水哗——流过脸庞,她喃喃地说,我不能听见这首歌,会想起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女儿说,本来让逗乐开心呢,没想到一打电话你又……

  女儿搂住她的脖子撒娇的时候,她悄然关机了。

  晚饭刚过,女儿就又催促安欣给爸打电话,说这次让爸把铃声改了吧,换一个欢快的,免得妈伤感。老了,不能老沉浸在过去。

  她说不用,他们好几个知青都是这种铃声。

  拨通了建明的手机,响了几下没人接,她就挂了。

  她说,一会再打,也许正忙着做饭呢。

  我爸能照顾好自己吗?还是早一点来北京吧。女儿说。

  安欣苦笑,能吧。不是也得看家嘛。

  手机响了,那边电话打过来说:刚才洗澡了。

  女儿非让给你打电话,哦,你和她说吧。

  曼雯接过妈妈递过来的手机:爸,你咋还不来?

  女儿声音颤颤地,眼圈都红了。安欣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建明的声音不高,说:快了快了,过两天就去了。你们都好吧?

  曼雯说:都好。爸你好吧?

  我好我好,好着呢。下午打麻将还赢钱了。

  你也不要老打,老坐不好,一个星期打三天就行,多走走,加强锻炼。

  好,爸知道了。

  爸,你和我妈说吧。

  安欣接过电话,走到自己房间。她一直没有说话,她在听,那边也没有说话,也在听,两人就那样,北京——阳泉,阳泉——北京,一边在听,另一边也在听。一通电话30分钟,却是没有一句话,然而他们都很满足,都听到了对方的心音。

  安欣脸上淌满泪水。

  建明的哽咽在喉咙里涌动。

  两个月以后,曼雯刚被推进产房,阳泉的邻居打来了电话,急切地说:快回来吧,老姚不行了!

  八

  医院抢救室,医生护士忙碌着,骨瘦嶙峋的建明又一次从晕迷中醒来。医生对哭得不能自制的安欣说,有什么话就说吧。

  安欣扑在病榻前一把攥住那双像枯柴一样毫无血色连输液都不能的手泣不成声,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只要你好好的,小兰,我不再说了……

  欣!……建明无神的双目在她脸上转动,她把他的手按在脸上,那只手便轻轻地为她拭着流也流不尽的泪水,一抹、二抹、三抹……

  安欣的心,好疼,好疼。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颤抖着。

  退休前进行了一次体检。哑涩的声音从他微颤的喉咙里挤出来。

  为啥瞒我?

  女儿生了吗?

  刚才女婿打电话来,生了,儿子。

  好!好!建明混沌的眼睛突然亮了许多。

  她的眼前仿佛又看见了光亮,她满怀信心地说:建明,不要怕,有病我们治,现在的医疗不比以前了,再说曼雯还等着我们给她带娃呢。

  他说:对不住了,对不住……

  没事,没事,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泪水从他的眼角里流下来,安欣用手轻轻地为他擦拭。说:建明,我不能没有你,你知道的,为了我,好好治病好吗?求你了……

  建明的手攥了攥她的手。

  我们去北京做手术吧,北京肯定行!有人治好了。

  多活几天又有什么用呢?人财两空的。

  不!建明,我不让你走……咱不怕花钱。

  我伤害了你,可我……

  泪水流下来,安欣想再一次说出了那三个字“为什么?”可她咽回去了。

  我把她送孤儿院了。小兰,不是我的孩子,他吃力地说:她是私生女,母亲难产死了。父亲是我们的乡友,李勇。

  李勇?安欣张大了嘴合不拢。

  李勇其人,祖籍河北,父亲为退役军人,转业后来到煤城工作,母亲军属,专职家务。孩子多,挣钱少,家境不好。下乡后由于他个子大食量大,又得不到家庭的资助,老也吃不饱。队里偶有女生捐赠,均以礼拒之。他生性孤傲,好高骛远。打饭、吃饭老也独往独来,不像其他知青一样,端着碗围成圈,边吃边说,逗乐玩笑。他爱独处,爱吹口琴。河岸上、小溪边常常琴声悠扬,比如《打靶归来》《在那遥远的地方》等等,《喀秋莎》之歌,他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安欣的屋后吹的:正当梨花开遍天涯,河上漂着明媚的春光……优美的琴声将屋内屋外,农场人安静的夜色搅动了。有女生小声地跟着口琴声唱了起来……可是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李勇鼻青脸肿。此事是司马昭之意路人皆知,打人者,被打者。农场领导找他们谈话,两人发了同样的誓言:追不到安欣终身不娶。

  输赢自然很清楚,李勇也没有终身不娶,三十二岁时娶了电子局局长的女儿姣姣。据乡友评价,他们家是妻子骄横跋扈,丈夫温文儒雅。李勇多才多艺,眼界高,行儒雅,当属洁身自好之人。如今,老了老了,怎么会有这天大的荒唐?

  建明常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对李勇之托,建明又是怎样说的呢?

  男人,总有托不住的时候。何况跟一个不爱的那样一个女人,出轨,迟迟早早。

  问题是年龄……唉——

  唉——

  在两人的唉声叹气中,建明问安欣:你说小兰留给他老婆行吗?

  不行!坚决不行!

  可他又是爱惜名声的人,怎么办呢?

  安欣拉住建明的手,坚决地说:建明你做得对。战友情,比血浓!

  保密!

  一级绝密!

  建明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团带血的棉球,还有一绺黑发,他说:这是我的血液和小兰的头发,如果疑惑,可到祥和孤儿院亲自带小兰去做DNA。

  九

  安欣的爱人因肺癌去世了。她依照他生前遗言,把骨灰埋在了他们下乡农场一处坐北朝南的向阳坡地,后有靠山,前水环绕,一棵柏树相伴,大有:春闻柏香、夏望繁星、秋赏明月、冬会初雪之韵味,那片记录他们青春与爱情的大寨田玉茭茁壮……

  小兰又回到了那个20层高楼里,玩着她的布娃娃。

  取名姚曼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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