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十四岁就不爱满天桥疯玩了,自个儿觉着成大姑娘了,办事、买东西都整在,不像她们似的:买一分钱的小葱还得饶两棵香菜。为这一分钱得跟卖菜的贫半天儿。卖菜的要说:“这么大姑娘了怎么不害臊!”她们倒有理了:“瞧您!我们都这么大姑娘了,罚您再饶一头蒜!”小玲可不那样,她买菜直去直来不耽误工夫。
往回走半道儿下起了小雨,在快要上坡的地方,浅水坑里躺着个瘦瘦的男人,睁着眼敞着怀,右手像鸡爪一样拘起来,指尖扣住胸,脸和身上都是白黄白黄的,头顶有无数条疤。
没有人站住看,过路人指点着说:“这小子刚打野鸡回来吧!人有多少血;老开老开,这回开到头儿了!”也有人说:“他是肺病!”
看来他就是此地人,人缘不怎么样,连“成敛成敛葬埋了吧”的话都没人说。
小玲站住看那死人,他仰面躺着,身子的一半泡在水里,雨水从脸上流下去,很像眼泪,身上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小玲觉着他老睁着眼怪累的,人死了不是闭上眼睛吗!没准他还活着,就是没劲爬起来走!她朝周围看看,想问一个大人。
有个过路人走过来了。
“他还活着,您瞧他睁着眼!”她大声朝那人喊。
“小孩瞧什么?回家去!”
“他没死!”
“死啦死啦,走远点瞧他诈尸掐死你!”
胡说八道!小玲不以为然地看了那人一眼走了。回到家小玲问爹:“爹,您说人死了怎么还睁大眼睛呢?”
“那不新鲜,关云长睡觉还睁着眼呢,陆登陆子敬死了不但睁着眼,尸首都不倒!死不闭眼不歇心呗!”
就是这年秋天,北京城开了锅似的热闹起来,人人嘴里都“围城围城”的。人心慌乱,买卖也不顺,小玲家连店钱都掏不起了。
小玲爹从市儿上回来说:“玲儿,明儿别满世界去,天好,咱搬家。”
“往哪搬?’
“往你何大叔他们家那儿。”
“开破头何老五?他们搬哪住了?”
“别那么叫,现如今人家改了!”
“改了吃什么?”
“别瞎说了,小孩不兴说大人。”
小玲这是头一回坐三轮儿,车上放着一大卷一块块的旧油布、破席、被子、马蹄筒什么的。她坐在这些东西上看着马路两边的热闹。北京天桥儿的热闹还看得过来?还数得清?小玲恨不能长一百只眼睛。
要饭的老太太跟着三轮车说吉兴话:“今儿日子好,您搬家,大富大贵,大吉大利……”
“老太太!您也不瞧瞧车上坐的是舍您钱的主儿吗?她恨不能跟您要点!”蹬三轮的回头冲要饭老太太喊。
要饭的都会说吉兴话儿。医院门口儿,夏天要饭的就拿把扇子,出来进去看病的都是有钱人,他们边跟着走边扇:“这回您一准好了,瞧您这气色多富态,您是吉祥人有点病,见药就好……准长命百……准岁岁平安……”见大人捧大人,见小孩夸小孩。
看病哪有不爱听这话的!再给扇着扇子!没病听听这顺耳朵的话,谁不舍几个小钱啊!
搬家,迎娶送嫁都图吉祥,要饭的这儿一说,穷富都舍钱。今儿要饭的老太太没瞅准。小玲身上一个小钱没有,为难得直咧嘴,老太太听蹬三轮的这么一说才看清车上坐的是个补丁摞补丁的小丫儿:“得得我没眼色,坐稳了小孩……吉祥吉祥……她点头笑着就往别处去了。小玲回头瞅着她满脸皱纹,一个劲地过意不去。
车越走越远,这是上哪儿啊?小玲纳闷他不是拉我逛天坛吧?来时候爹说:“你坐三轮,你何大叔在门口等你。”何大叔在哪儿呢?
这不是进天坛了吗?
进大门朝右手斜插着走,穿过一片一人高的荒草,过两道土岗子。蹬三轮儿的直抱怨道不好走。远远瞧见何大叔过来了,小玲跳下来帮着推车。到了二道坛根,坛根长满了草,草里尽是坛墙上掉下来的琉璃瓦,破砖头。
顺坛根,在不显眼的地方有两间小房子,门口儿是一片铲平了草的院子。
爹也到了。一块儿搬进小屋,何大叔帮着收拾。小玲高兴地脱鞋在炕上蹦高儿。她看着何大叔满头的疤就问:“何大叔您脑袋憋得慌了没有?”
“嗨,六腊月不出门赛过活神仙,憋得慌也不开,过了年儿再说喽!”
“那您吃什么?”
“有食儿啊,别发愁!咱们还有粮食。”
何大叔没有大名,世人都叫他何老五,他没娶过媳妇,收养了个男孩叫小福子。他们叔侄称呼。从小,何老五就教小福子抽烟,喝酒骂人……好几回把他喝过去,一睡好几天。别人说他:“老五你别缺德了行不行?回头把这孩子折腾死了!”
“折腾不死。能养匪子不养痴儿,在天桥这地方,不匪不坏能活吗?这会儿不教出来,大了更不好教。”
何老五原来也不干开破头这一行。他自个儿说的:三百六十行都干过;蘸过糖葫芦,卖过烟卷、落花生,煮过油闷瓜子,编过炕席,打过找工,卖过小金鱼……干什么都受人气。有一回来了个公子哥儿买小金鱼喂鹰。按说你卖人家买,管他买了干嘛使呢。何老五瞅着心疼说了几句。人家一脚踢翻了金鱼盆,小金鱼满地蹦,鹰飞下来就抢。何老五那时候年轻血气方刚,抓住那公子哥儿就打。这下就捅了马蜂窝,头一天被一群人打了一顿,第二天又找到永定门外他住的小屋里把他脚腕子砸碎扬长而去了!
何老五没亲没故没吃没喝,只能躺炕上等死。正赶上小福子上门来要饭,听见小屋里的呻吟声,瞧见这惨像。回去叫来他的化子头儿,给背到医院,虽然治好了,也落了个残。
永定门到先农坛、天坛这块地盘的化子们要的饭归自己,要了钱全交化子头儿。再由他给大伙分。每回分钱他都扣下大宗儿,可是谁有个病了灾的,他全管。化子头儿也有好有赖,福子他们这个头儿就义气。
何老五脚好下地了,心里下不去,打听着那个公子哥儿是荣盛茶庄的大少爷,心说:他不讲理,掌柜的不能不说理,找他讲理,让他赔钱还人家化子头这笔人情。谁知他到荣盛一开口就被几个狗仗人势的伙计们推骂出来。
何老五气极了,喝了几壶闷酒想着:“人生一世凭什么这么窝囊!死了得了!”回头又想:“死了便宜了他们!死他们那儿去。”
拿把刀子直奔荣盛茶庄,进门就抹脖子!血飞了一柜台,何老五重重地倒在门脸里的地上。
买卖人最图吉利,最怕闹丧气事,再说,荣盛茶庄还怀着鬼胎。
这荣盛茶庄以茶庄为名,其实在倒卖毒品。虽然说地面上,官场里都有人,但仇人也不少,最怕事情闹大了仇家借题发挥,更何况眼前是人命官司。
掌柜的是个矮个子俊小生模样的中年人,赶紧跑过来央告:“爷们爷们,起来起来有话好说……”一面招呼伙计取止血药,一面吩咐开柜拿钱。
这回何老五的伤是不轻,但没致命。化子头儿杀了一只大公鸡剥下皮来趁热贴在他伤口上。
“爷们儿,我瞅你是条汉子,就是傻了点。这动刀子开自个儿也是一行,可就是得经师,要是拿刀子瞎拉不是玩命吗?”
“我就不他妈想活了!”
“那您不是把屎拉在裤子里跟狗打别吗?谁怕您不想活呀!庙里再多一俩屈死鬼算得了什么?咱们爷们讲究扬了他们的祖坟还得让他给钱才成!没有这两下子在天桥混事由儿?”
“甭急,这点血好养,等你好利索了,我教您。”
“您拿着这个。”何老五掏出一把钱给化子头儿。
“还有吗?”花子头瞅着钱嫌太少。
“没了,这是荣盛家给的。”
“啊!就这点钱开一次血?您可真是的,您瞧见没有?手这样拿刀子,别拉别处,专往头上开,下刀子手得快……您瞧:最好进肉皮一头发丝,深了也别超过一小米粒。让他血是流出来了!又伤不着真肉儿。手顺头顶往下一抹,满头满脸的血,一闭眼躺地下别动,多少人来赔小心都别起来,伸手等拿钱,少了不动窝,估摸着差不多了站起来就走,顺手从兜里摸出药来往伤口上一按就得。”
“有钱买同仁堂的好刀伤药,没钱自个儿做;下雨天之后,天坛先农坛深草里出蘑菇,有一种是不开伞儿的白骨朵,越大越好,长熟了就成一层灰皮包着一包黑药面儿,收回来装口袋里,急了抓一把,止血止疼,伤口不红不肿不化脓,这玩艺名字就叫刀刀药。来不及找刀刀药就连根拔点刺儿菜洗洗,和生白灰一块砸,越细越烂越好,砸成泥做成团儿晒干了,再研成细面儿,和刀刀药一样用,也止血不红不肿不化脓,就是疼点,一会儿就过去。要像您今儿个这么大口子就得杀鸡了。”
“还能指着这个吃吗?”
“可不就指这个吃吗!干什么都是一行,天桥指什么吃的没有?吃开破头的全是硬汉子。”
“砸砖的,拿半头砖一连气地砸胸脯子;叫街的,走一步拉长声喝一句,声儿凄凉悲惨;连砸砖代叫街的,要小钱的,要口剩吃儿的和数来宝的,这都是要饭里的行当。开破头不是要饭,是吃钱的。一是吃有仇有怨的,二是吃为富不仁的……”
“我还真没见过开破头!”
“您放心照我说的干。您这钱我还真得拿着,干嘛使呢?打点巡警。只要他看见装没看见,不论买卖家还是逛街的,就知道您是入了行当有来头的。往后就不用常开了,十分非开不可才开一回,不过头上得有几个疤瘌条子垫本儿。”
“灵吗?”何老五动心了。
“不信这么办:您明儿就这样鸡皮裹着脖子到荣盛家,坐门脸儿里头别说话,瞧他们怕不怕?我告诉您: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何老五咬着牙点点头:“试试!”
第二天何老五带着伤到荣盛茶庄试试。还没走到门口儿,荣盛家小伙计跑进去先通了信儿,掌柜的和两三个伙计小跑着出来把他截到门外:“爷们爷们有话好说!”
“我进去坐坐。”
“别,别,您说个价吧!”
说个价?何老五心想:这是问我要多少钱。来这儿就是找碴打架,要少了激不起火来。
“一百块现大洋!”
“爷们,哥哥!再少点再少点!”伙计们你一句我一句。
何老五推开他们就往门脸里头走。掌柜的急忙拦住:“去给大爷点大洋。”一面满脸堆笑推着何老五往李家茶楼走。
进了茶楼落坐,茶房送过四样干果,四样鲜果,一壶龙井,四个尖底细瓷儿小茶碗。伙计斟茶双手捧着:“何大爷您消消火儿!”
工夫不大有人送来一个包儿递给掌柜的,掌柜的打开包取出毛头纸包好的一摞摞大洋,“大爷,这一百块是您的份儿,这五十块是我另外孝敬您的,咱们也是不打不成交,往后缺住短住可别外道,给兄弟个信儿。在天桥地面上兄弟也有朋友,您要用得着,也给我个信!”
何老五明知这不过都是外场上应酬话,多五十块也不过是让他下次别来了,是关门钱。可何老五是最受不了这么满抬满敬的,他揣上钱站起就往外走,掌柜的赶紧吩咐伙计:“大爷要走,叫车叫车!”
后来化子头儿因为“春艳院"的事遭了暗算。小福子十三四被何老五收养。现在这孩子十七了。何老五的头上已经有十几个大条子疤了!也从永定门外搬客店里来住了,在天桥这地方算有了名气。可就有一样,叔侄俩三天两头拾杠打架。
按说又不是亲骨肉,不老不小的,合不来各走各的不得了!不行!见不得离不了!
有一回小福子赌气跑了好几天不回家。何老五天天喝酒,愣没吃一口饭。这天他还坐着生闷气,小福子回来了。一进门何老五指着大骂:“你给我滚蛋!这儿没有你祖宗留下的产业,你回来干嘛!”
“我回来也不是冲您,这是我的家!”
“废话,哪是你的家;我砸了烧了它,我没死呢,你就想?受呢?”
“?受您什么?满头疤瘌?”
“我操你祖宗……”何老五脱鞋追打,小福子撒腿就跑。
小玲爷俩听见打架赶紧出来,正赶上一个追一个跑。小玲爹抱住何老五:“老五别打,他不回来能把你急死,回来一见面就打,再跑了呢?”
“滚,让他给我滚,我房没一间地没一垅他?受我什么?他回来有什么想头,有什么可图的!求您告诉他别来见我,走远点……”他说着就给小玲爹跪下“嘣嘣”地磕响头!小福子远远看见,赶紧跑回来抱着何老五大哭:“叔儿,您别生气,我不气您了,您起来您快起来……”“小福子啊!我出去开头是为了谁呀!你不让我干,咱们爷俩吃什么呀……你跟我一场我就给你留条破被子和烂炕席吗……你怎么就不知道我这心啊……”他哭着站起来,俩人抱头痛哭。
“叔,我不是说我养活您吗,只要您不出去开,您说什么我听什么!”小福子边哭边说。
“放屁!你拿什么养活我?我凭什么吃你?我说了!不给你置下点产业,不看着你娶妻生子我就不能不开!”
“我不用您置产业,只要您别开了,少喝点酒,比什么全强!”
“小福子你个王八蛋……”他又追打起来,小福子跑出去一丈多远。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福子每天扫街,连大街代住家户买卖门口,天不亮就扫干净。一到月头儿,他挨门要钱,不拘多少,买卖家就多给点,住家户少给点,没钱不给也行。这样一个月敛下来,省着点,就够爷俩吃窝头小米粥,熬小白菜的。这不是家常饭吗?小买卖人家能吃这伙食,要是不断顿儿都该知足了。可何老五过惯了有钱就大吃大喝,没钱就饿两顿的日子,他怎么瞅这个小福子怎么没出息,怎么想这孩子也是白教了:有我一天他不受欺负,要没有我了还不是万人的气都得受,在天桥这块地方就不能呆呀……
何老五越想心里越窝火:哪怕你找保三儿学学摔跤也比这扫大街强啊!
小福子跑出去一丈多远站住还顶嘴:“您甭出门儿,瞧我能不能养活您!多扫一条街什么全有了!”
“完了完喽!能养匪子不养痴儿!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扫街的玩艺,你不害臊我还怕丢人呢!”
“我丢什么人,干活挣钱没偷没抢。”
“你没偷没抢?是我偷去、抢去了对不对?”
“您……您……那是讹!”
“小福子!你别跑,咱们爷俩比划比划:谁死谁手里也算……”何老五气得脸色铁青,想挣脱小玲爹的手追打小福子。他毕竟几天没吃饭了,连气带累,他软软地坐在地上,出了一头虚汗,喘着粗气,不断小声骂着。
小福子帮着把何老五架回屋里。
小玲也不敢插嘴,扭头回自己屋了。小玲爹,看着何老五和小福子,爷俩就这么闷头坐着,是谁也没服了谁。小玲爹想:这架是不劝消不了气,一劝又得打。
“福子啊,你上我那边儿待会,小玲说求你点事。我们老哥俩坐会儿。”小福子站起来瞅了一会何老五,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小玲爹冲他努努嘴,他就掀帘子出来了。
没搬天坛以前何老五和小玲他们住一个店。小福子进了小玲家还是闷坐着。
“福子哥你老跟我何大叔打架!”
“赖我吗?”
“不赖你赖谁?”
“我不让他出去,开头现眼,我乐意养活他还不对!”
“我问过何大叔,他说血流惯了不开憋得难受!”
“听他呢,谁的肉不是肉,谁的血不是血,你哪知道,他这会儿身子虚着呢!他是逞能。”小玲眼前出现了那个泡在水里的瘦男人。“那你就不能好好说?”
“他听吗?刚说好了没几天又出去了,你当回回都能讹回钱来?有时候还让人家打一顿。”
“你见过他挨打吗?”
“去年腊月,我想着他也该换件新衣裳过年,到了布店,围着一圈人,我挤进去一看,是他坐那不走……”
“开脑袋了吗?”
“倒没开,他出去不是回回开,就仗着是开头的,人家怕。往那一坐就讹钱。那回我们爷俩生了好几天气。他跟我倒是老生真气,跟人家没气没囊。有一家饭馆就因为他进去开了一次,人家一个多月不开板做买卖!你想,人家明着不打暗着也得打!”
“那怎么不开板儿了?”
“没人去吃了!谁一听说这馆子是刚动过刀子,差点出人命不懊倒恶心?谁吃馆子不怕丧气!”
“那后来怎么又开板儿了?”
“重刷门面,放炮贴对子,就跟又开一回张似的,这才是慢慢又开板作买卖了!”
“那才……”
“缺德吧!”
“我没说,是你说的。反正我瞧着何大叔是好人!”
“谁说他是坏人了!我们在永定门外住时早起远远瞧见铁道边儿上躺着一个人,过去一看是个跳车下来的,腿摔断了,流了一地的血,我叔回家砸了缸盖儿拿两块板子给他绑好,背起来就奔医院跑!就为那人腿他还开了一回脑袋,差点要了命,自己舍不得花钱上医院。后来我们爷俩上医院瞧那人,他早走了,连声谢都没道,我叔说:‘得,救了人就得了。’”
“还是的,那你往后可别气他了!”
“……我要不管!他早晚……可又管不了啊!”
沉默了一会儿,小福子问:“说你找我有事?”
“有什么事!这是你们爷俩的衣裳,怎么穿那么脏呢?”小玲推过去洗干净的衣裳。
“谁……你从哪翻出来的?我告诉你小玲你可别洗了……”小福子大红着脸,这衣裳袜子太脏了!
“那你洗?”
“我洗我洗。”
他们这么说着话,玲子爹也正劝何老五,“老五,不是我说你,小福子多孝顺,亲的自己的也没这样的,就为你开头这事,孩子哭过多少回,你怎么……唉!’
“哥哥……”他双手重重地拍打着:“‘我坐哪个馆子里,他们敢不管我吃饭喝酒啊,我弄钱是为了我吗?”
“我不爱听这话!我说了您可别生气,你开了这多少年了,存了多少钱?不是一个大子儿没有吗?果然指着这个能攒起钱来吗?
“我这不是攒吗?不瞒您说,我要不给小福子盖两间房,置几亩地,我死了也闭不上眼呐!跟您私下说一句:我已经在天坛的头道里压了两间房了,是我找刀刀药时选好的地方,离井不远,十分僻静!”
“怎么着?有房子!天坛是圣上的地盘,能让你盖房?”玲子爹惊喜地看看何老五。
“如今听说是围城了,快换军头儿改朝代的时候,没人管。”
“真的吗?这可是大宗,真有你何老五的。”
“倒也没花多少钱,那里头现成的树,坛墙上掉下来现成的砖瓦,就是买了几领席,管那帮穷哥儿们吃了几天。”
“得了吗?”
“得了。”
“那不得了吗?还谋什么?”
“房子的事您可千万别告诉小福子。”
“怎么您的私房?打算给咱找个兄弟媳妇?”
“嗨!您想到哪儿去了,我这辈子除了小福子没别的想儿!”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们爷俩呀?他往您衣兜里掖钱,我瞧见了,他求我别告诉您,你们这是干嘛呀!丑媳妇早晚得见婆婆,这房不是早晚让福子住吗?”
“求您别说是我盖的。”
“那说谁的?”
“……就说是您的,让他搬过去吧!”
“您呢?”
“他不是不愿跟我一块了吗?”
“您要是不去呀!抬轿也抬不过他去,你们爷儿俩呀!”
消了气,何老五和小福子爷俩说好了,再不出去开破头了,搬进天坛自己家里。
像这样的“不开了,不开了”也说好多回了,白说!过几天还得开。
刚解放,派出所干部们全穿灰制服,当兵的穿黄制服。他们也瞧天坛这地方新鲜,放假的日子,三三五五的进二道坛逛。别看小玲子住在二道坛根,她可没进去过,没钱买票。
何大叔又喝多了,两天没睁眼,今天睡足了,起来挺高兴和玲子聊天儿。
小玲站当院比比画画跟何大叔说新鲜事:“何大叔您猜怎么着,一个带眼镜穿灰制服的老太太站天坛大门口儿的木头垛上,给大伙说书。我往里挤,心说:还头一回瞅见这样说书的,听听什么段子,您猜怎么着?她说穷人好,阔人坏,这可不是夸咱们呢吗?”
“别瞎玩了,阔人放屁都有人追着闻,哪有说穷人好的?你听错了。”“真的!我还瞅见她搀着那个要饭的老太太直叫大娘,还说安排她到养老院什么的。”
“甭瞎说。”
“我瞎说过吗?”
“得了,别跟我抬杠,玲儿,赶明儿何大叔给你找个阔婆婆家,你不是也阔了吗!”
“呆着呆着您就贫!”小玲子生气了。
“我呀和你爹算没法子了,一辈子快完了,小福子呢,是没出息定了。有盼头的就剩下你了,玲子,你要能找个好婆婆家也就改改咱这穷门风。”
“说说又来了不是!不爱听。”
“你老伺候大叔,给大叔洗衣裳,大叔能不疼你吗?我说的是真话。
“大叔您要真疼我,您就听我一句话。”
“嘿,我们玲子真成大姑娘了,跟大叔说话也会卖关子了,你说吧,过大年想要红头绳?要花手绢?”
“不要。其实……何大叔您可甭生气,其实您跟我福子哥打架……是您的不是!”
“这小子,他跟你编我什么不是了吗?”
“没有。”
“玲子甭听他们瞎说。等你成人了出门子,大叔说什么得给你陪送两身好嫁妆,为这个再开两回也值!”
“您又说这个了不是!人家正说不应该开的事呢!要为了我您再开脑袋去,我就不理您了!”小玲一撅嘴扭头回屋去。
小玲爹从天桥儿回来,一脸神秘相。
“何老五,今天可有当子新鲜事,荣盛茶叶庄的大掌柜的找我打听您的住处。”
“这么些年,我跟他清账了!他又想找碴儿是怎么着?”
“不是,要怎么说新鲜呢!挺客气,要瞧您。”
“……纳闷!他躲我还躲不及呢,新鲜!”
“我告诉他,咱们住这儿了,还没准什么时候真来呢!”小玲听他们这么说,也急忙出来:“对了,我还忘了告诉您,我福子哥昨儿个说也有人打听您呢。福子哥等了您半天您也不醒,他就先走了。”
“这个杂种小子,这会儿老跟我事儿事儿的,他干什么一天一天不着家?”
“人家派出所上的同志都瞧得起他,想必是有正经事。”
“派出所?那能有什么正经事?咱们可不能跟军头儿上、官面儿上闹,吃什么饭的就是吃什么饭……”何老五有点发怵,小玲爹从他眼神看出来了。
“何老五,要不然你跟我做小买卖,这天儿顺。”
“……我不想吃回头草。”何老五这些年做惯了这无本生意,再不想干别的了。
天坛里冬天的黑夜多静啊!头道坛里的老树黄草上都盖上一层薄雪,偶尔有一只躲进屋里过冬的蛐蛐不连贯地叫几声。
“何大爷,何大爷……”门外小声地叫着,这是天桥下等市面儿上,什么叫街的,要饭的对何老五的尊称。
“谁呀!大黑天的。”何老五拉开门问。
进来的是荣盛茶庄的大老板,手里拎着不少礼,满脸苦笑:“何大爷,兄弟老没瞧见您了,有个朋友从东北回来,捎点土货,我想着孝敬您老点,就打听到这儿来了……”说着就打开包儿:几棵大人参,几朵灵芝,一大包口蘑和一大包木耳。
“您……这是怎么话说的!”何老五这辈子还是头一回亲眼看见称万贯家财的主儿主动冲他套近乎。
“何大爷,这些年本该常孝敬您老,我不是没有想着您,就是一直瞎忙,再说也没有今儿个这新鲜玩艺……”
“您就甭说别的了,有什么事用我何老五照直说吧!”何老五受宠若惊了。
“我……”荣盛掌柜的一脸凄惨:“我求哥救我。
“我?这不没影儿的事吗!我拿什么救您我怎么救您,怎么了?”
“如今我和您那个不争气的侄儿犯事啦!”
“……我开一次脑袋还不如您这堆东西值得多,那您还不如把这药材送南庆仁堂,把蘑菇木耳送干货店了!”
“不是这么说,我用哥哥一句话就比这值的多了!”
……真他妈纳闷!”
“哥哥,求您跟您朋友求个情,对我们爷们高抬贵手。”他看何老五一脸的疑惑又说:“是这么回事:半个月前有个带着护兵的大官四处打听您,说是您的朋友,说您救过他的命。后来我打听着他姓胡、就是他跟我们爷们过不去。您老想想:求谁比求您灵啊?”
“我没有这样的朋友先放一边儿,先说您们爷们犯什么事儿啦?”
“这您还不明白吗?为这个。”他把拇指放嘴上。
“不就是大烟吗?什么军头来了也是穷咋呼,没事,您躲躲吧,不行您住我这儿,这儿三不管。”
“不行不行,这回是动真格的了,您还是找找他们吧!”
“找他妈谁呀!我跟您这么说吧,翻烂我们家的祖坟也找不出一个跟大官有来往的主儿。”
何老五冲门口喊:“小玲子叫你爹过来坐坐。”他一没主意了就叫玲子爹。
小玲儿爹点灯穿衣过来客客气气向荣盛大掌柜的道了好,坐下商量了半天还是拿不出好主意来。这时小福子顶着雪回来了,他满脸通红,要说因为天冷不如说他是太兴奋。
这是北京解放后的头一年,一个扫街的穷小子被干部们当知已,重点培养成积极分子,又参加了南下工作团,眼看就到年根儿,过了年就要出发,他老觉着心跳得劲又大血又足。还有点难受,想着老跟叔生气,真对不住他老人家,有什么事不能跟叔叔好好说!这回咬牙再不跟叔吵架了。这一离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呢。
“叔!”推门一看满屋子人,又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见荣盛掌柜的,人家是客:“大掌柜的您老没露哇!今儿可新鲜,您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大侄子,我来瞧瞧何大爷和您……”他重新看到希望,满脸苦相。何老五没等他说完先说:“福子,这不是,因为大烟的事他们爷俩犯事了。我们是朋友,你不是跟派出所的人认得吗,给他们说句话。行就行,不行我去玩命!”
小福子看了何老五一会儿,回头瞧着荣盛家掌柜的:“大掌柜的,您家贩毒品的事我也有点耳闻,不管怎么说您跟我叔是老熟人了,咱们又都是天桥这块地儿的,您要真听我的,我就帮帮您。这事呢,只有一个法子,这可是最向着您的法子,您和大少爷带上所有的毒品上派出所自首。”
“您……可拿我打哈哈!”荣盛掌柜的说。
“掌柜的我这个人不会打哈哈,这早晚共产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您想您要跑跑得了吗?您要搬门子不是抗拒吗?共产党说话定钉儿,可是最靠得住的,说一不二,您要真自首说宽准宽。”
“小福子,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何老五又要发作。玲子爹推了他一把说:“真别说,你老不出门不知道,我天天在外头听的见的多了,福子说的是这话。”
荣盛掌柜的听到“您跟我叔是老熟人了”觉着有点刺儿,再听听又像说正经话,到最后他明白了,这个福子可了不得了,说不定跟上头有什么关系……后悔这次是自投罗网。天桥呆了几十年还看不出这个来?他立刻毕恭毕敬地跟福子说:“要不听您这么说我还犯糊涂呢,这回我就明白了。今儿呢,太晚了。明一早我去投案。得得再见吧各位爷们。”
第二天荣盛掌柜的父子卷包跑了,家也被政府拆了,派出所的李同志批评福子警惕性不高,让他总结总结经验教训。小福子自己也生了一天闷气,怎么就眼面前让他跑了呢!
晚上回家看见何老五在炕上躺着,脸上还有没擦净的血,玲子坐他旁边儿。
“您又开去了!”福子的气起来了又压下去。
“开……开……开去了!”何老五有气无力,“开去了你怎么着!”他又是打架的口气。小玲怕他们又生气,直冲福子摆手,福子不说话了,点手把玲子叫出来问:“玲子你知道他又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天黑了他才回来,回来就躺下了,说一个钱没弄着。福子哥,都快过年了,你们爷俩过一个不打架的年吧。”
“他多糊涂哇,如今解放了谁吃他这套,我正说给他找个正经事做,派出所的人答应了,他闹成这样,就是找着事他怎么去呀!”
“他头几天跟我说往后可不出去开了,福子成大人了,不能让孩子跟着不露脸,吃棒子面粥都能凑合。谁知他怎么又去了呢!”
“玲子你爹呢,得给我叔弄点吃的,以往开了头他都大吃大喝好几天。”
“爹出去买了,说问问药铺坐堂的给何大叔吃点什么药。”
“对!”福子赶紧回屋:“叔,我送您上医院吧。”
“放屁,我开了一辈子头,多会儿上过医院?甭管,明儿就好了!”
“您这会儿身上虚了不是吗!”
“胡说,别管我,睡觉去。”何老五说话始终没有睁眼。他从开破头以来,头一回栽这么大跟头,竟没有人给钱没有人央告,最后被人推出来,自己灰溜溜回家。
晌午头他听玲子爹回来说荣盛掌柜的跑了,家被抄了,家产全充公了。想着人家大掌柜的来求了一回,也没帮上人家。如今光有个太太在家,犯了这么大的事想必是急用钱,开一回脑袋,给她送点钱,这才是江湖义气……
何老五开了脑袋在地上躺得时间长了,血自然流的多。他脸色苍白全身冰冷僵硬,不住地抖动着,一溜歪斜进了空旷的天坛头道坛,扶住一棵老树慢慢坐下,像快入睡时那样,觉着身子轻了一下,又轻了一下……就舒舒服服睡着了。
他不断地做着梦,像电影那样一闪一闪的梦……太阳晒着一群光屁股的孩子,他们用手捧牛粪……河水冻上了薄冰,他担着担子提着气碎步快跑过河,后面的冰龟裂着,发出嘎嘎的响声……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头上流着血,又像福子又像自己……大瓦房……像二道坛里大殿一样的大瓦房,福子娶妻生子了……
又闪了一下,像跌落一样吓了他一跳,猛地睁开眼,头上脸上微微有汗,周围是黄草枯树冰雪……
他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回家。
从珠市口到天坛,一路上觉着老有人指点着骂他,议论他。也有人走过来问他是怎么了。要送他上医院。何老五没理他们。这是平生最大的一次丢脸,他记得自已从来都是耀武扬威来着。
现在他不愿睁眼,不愿说话,尤其不愿让福子知道他这次开破头的经过。
只要没有人跟他说话,他立刻就睡去。多么困乏呀!
玲子爹回来了,拿着一包羊头肉和几个烧饼,还有一瓶白酒。天太晚了买不着别的。他叫醒何老五:“老五老五,飞薄的羊头肉哩,起来吃点。”
现在何老五睡得很轻,一叫就醒,醒了半天才明白是叫他吃东西。他不想吃光想吐,一睁眼就呕了几下,吐出几口苦水,还想吐,干呕吐不出来。他忙闭紧眼摆摆手。玲子爹和福子还一个劲地叫他起来吃,他不耐烦了,直着脖子叫:“我吃了喝了,去。”一会又睡了。
第二天早晨,何老五还睡着,福子跟玲子爹说派出所有事:“我叔醒了您让他吃饭,我先走,早点回来。”说完就走了。
玲子爹该上市儿了,何老五还没醒,玲子爹嘱咐玲子一声先上市去了。
晌午都过了,福子领着一个干部回来,他是宣武区委的一位负责人。正是那个在铁道边上被何老五救过的人。
刚解放谁不忙啊,他打听到了何老五,说来说来老没来,今天找到福子,高高兴兴一块来了。
到家一看何老五睡得正香,坐下先和福子聊天儿,知道福子参加了南下工作团,心里高兴,顺手把自己用了多年的钢笔送给福子。他说:“福子同志,瞧你要走了我都拿不出别的送你,这支笔你用得着,带上吧!”
“胡同志,我就是放不下我叔儿,您……”福子接过笔一脸难像看着胡同志。
“把你叔叔交给我吧,现在用人的地方多着呢,我安排他跟着我,在区委给他找个工作,送文件,做饭,看门房都行。’
“那我先谢谢您了,这我就放心了,不怕您笑话,这不是昨天他……又开了!”胡同志看了看何老五的新伤口,没有血,玲子早给他擦洗干净了。
“应该送他上医院。”
“他不去,就这么开了半辈子了,压根没去过医院,他自己有药上上就好,他又喝多了,昨儿吐了两回。”
“现在解放了,无产阶级当家了,劝劝他可别去开破头了,人人都有饭吃了。过去是没法子,他为了救我不是还开过一次吗。”
“嗯。您也帮着劝劝他。”
何老五打着呼噜睡得正香,福子叫了两声他醒不了。等了一会胡同志说:“往后我来的日子多着呢,今天下午开会,我先走,醒了你告诉他赶明儿我再来。”
下午只有玲子在家,她不时地过来看一眼何大叔。第三次来看时,听不着打呼噜声以为他要醒了,就叫:“何大叔您该起来吃饭了!”
没有动静,她走过去一摸,何大叔不出气了,推了几下,僵了。她害怕了,回头大喊:“爹!福子哥……”没有答应,她撒腿往外跑!
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头道坛里更白更静了,玲子踩着新雪去找福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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