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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故乡

时间:2023/11/9 作者: 娘子关 热度: 23760
◇孙克艳

  时光悠悠,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我已到了不惑之年,曾经的很多事物,都忘却了。

  可是,只要一静下来,只要一发呆,总是忍不住想老家,想那里的一切。特别是那些琐碎的细枝末节,反而越来越清晰。比如,一棵历经沧桑的老树,一颗甜过嘴巴的红枣或蜜一样的糖柿子,一张冲我微笑的布满褶皱的笑脸,一双粗糙却给过我温暖的大手,一个飞跃在家乡无垠蓝天之上的风筝……

  于是,那些盛装在记忆深处的点点滴滴,便像河底的泥沙,逆流而来,裹挟着岁月的陈风,乘坐一节节陈旧的绿皮火车,来到我面前。

  我19岁离开故乡后,平均下来,两年也回不了一次老家。那些关于故乡的记忆,大抵都是青少年时期,甚至是孩童时的记忆。它们仿佛是刻在龟甲与竹简上的史书,古朴老旧中,蒙着岁月积累的尘埃。即使经过一番擦拭,即使清晰可辨,却总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同时,那些突兀地立在地面上的小洋楼,和全然陌生的新生代面容,与悄然消逝在故土中的老旧的房屋、粗壮的树木与和蔼的长辈们,形成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在碰撞中渐渐融合,让人在风淡云清的神情下,感受着激烈的内心撕扯与博弈,却无人明了。而那些新生的事物与面容,仿佛是不请自来的入侵者,总要经受顽固记忆的过滤与筛选。

  可是,历次返回家乡,又总是来去匆匆。于是,新的事物,新的面容,留下的印记便显得脆弱,湮没不了,也覆盖不了那些固执的过往。是以,每次回家,都让人恍如游梦。眼前的一切,都与我记忆中的印迹,重叠不到一起来。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村庄里,看着那些不认识的奔跑的孩童,与笑意吟吟的小媳妇们,我总是问自己:这,还是我的故乡吗?

  我的故乡,在豫西南,那是一马平川的原野,举目远眺,没有一座山。无垠的田野上,分散着远近不同的村庄,形成一张张俊美的背景,像图层一样叠加起来。肥沃的土地,孕育着勤劳朴实的人们。多年来,人们世代在这片厚重的土地里刨食,一日三餐和对未来的期望,全都交付给了这片辽阔的土地。而朴实的人们,也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脚下的大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近乎原始的方法默默地耕耘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将所有的气力全都付诸,用汗水和泪水浇灌它,将一生,甚至世世代代,都托付给它。

  在那片苍茫的大地上,随着一茬茬儿的庄稼,在播种后被收获进粮仓,一辈辈挺直的脊梁变成了一把把弯弓,一张张青葱的面容被时光雕刻出了层层皱褶……所以,太多时候,人们分不清,到底是土地在陪伴着人们,还是人们在陪伴着土地。抑或,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吧。

  那时候,几乎所有的农活都要人们亲力亲为,一个脚印挨着一个脚印,一滴汗水砸着另一滴汗水,饱受风吹日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辛劳的耕作之余,还得关注天气预报,并暗暗祈祷老天风调雨顺,让一年的辛勤有个回报。如果遇上不良天气,特别是在庄稼成长关键期与收割期遭遇恶劣天气,那当季的收获极有可能大打折扣,甚至颗粒无收。

  纯朴的人们,从不计较花费的力气。或者说,村里人的力气是免费的;在他们眼中,只有花出去的钱才是本钱。每到农忙季节,特别是麦季和秋收,人们恨不能把自己的命都交给田野,成天和时间赛跑,生怕一个天阴下雨就影响了收成。

  我见过人们在风雨中奔波,踩着流溢的泥水,混着汗水与泪水,一边狠狠地咒骂老天,一边争分夺秒地抢收庄稼。我还见过因为疲惫不堪却还要承受主人响亮皮鞭的老牛,在沉默中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而它的身后,是焦躁苦闷的主人瞪圆了的血红的眼睛,和憋不回去的男人的泪水。

  在那片空旷的土地上,不知道成长了多少代人,更无人知道发生过多少酸甜苦辣的故事。而每个人,已经去世了的,被人遗忘了的,走向衰老了的,正在茁壮成长的,仍在孕育中的……他们,就像这片土地上的其他生灵一样,有的像一棵树,有的像一根草,有的像一颗庄稼,在岁月的长河里,有着无人共鸣的欢喜与艰辛。而正是这如同庄稼般的一代又一代更迭的村人,那片土地才永远是一幅欣欣向荣的样子,充满了生机与希冀。春天时,是一片绿色的海洋;麦收时,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秋收时,是充满了馨香的果实;寒冬时,是孤寂大地下蛰伏的生机。

  长此以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便继承了土地的性格,忍耐与坚守,沉默与执拗,都刻在了骨血中。即使有怨言,即使有不甘,也还是这样过了下来,一代又一代,一辈又一辈。在人们的头脑中,这样的生活虽然又苦又累,却是可以忍受的,也得有人忍受着。不然,都不种地了,百姓靠谁来养活?荒废的土地,疯长的野草,是乡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不管是宅基地上的一分一寸,还是田野里的一垄一畦,该是谁的就得是谁的,非要争个是非曲直不可。在村子里,为了宅基地上的一墙之地,或者田里的半垄之地,人们经常会吵得面红耳赤,甚至捎带上祖宗十八代,进而动手挂彩。为了土地而动武,在村庄里是常见的事,也是有血性的事,甚至是值得拼命进而被历史书写的事。

  我清晰地记得两件关于土地而引发的嫌隙。亲身经历的我,至今难以忘怀。

  其一是,为了给二叔争宅基地,一向精明大度的爷爷与他多年的好友翻了脸。两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家,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对方说了最难听的话,甚至还动了手脚,挂了彩。最后,两个老人都不顾体面地躺在地上,互相讹对方。于是,几十年的交情,瞬间化作泡影。

  其二是,因为半垄之宽的田地,相邻而耕的两家人,老死不相往来。

  尽管人们对土地怀着沉重的情感,并为之付出了数倍的辛劳,但收成却总是不尽如人意。刨除成本(人工不算成本),收入甚是有限。一个普通的家庭,除了一年的正常开支,要培育一两个学生,确实捉襟见肘,令人忧愁。

  当年,村里的一个“能人”,曾经诙谐地调侃:“哎,有个鳖爬的门路,都不要种地!”

  总之,乡村的人们对土地,和寄托在土地上的生活,怀着复杂的情结,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他们既对土地有着浑厚的热忱与期待,并尽情地挥洒着血汗;又在内心深处,对土地怀着强烈的叛离,期冀有另外的出路,甚至是“出逃”,可以改变人生,过上别样的生活。

  于是,在农闲的时候,劳力们总会想办法外出,或在附近的工地上打个短工,搬砖和泥、修墙盖房;或闯到天南海北谋生。等到收成时,再返回家乡干一阵子农活,两不耽误。

  不过,一直以来,鲜少常年在外闯荡的人。即使有人在外面闯荡三年五载,也还是要回来的。因为,家在这里,根在这里。或是衣锦还乡,或是灰头土脸。见到乡亲们,仍和往常一样说笑,并不见外。

  有人问他:“外面不好吗,为啥还要回来?”

  那人就略显羞涩地回答:“外面再好,也不是咱的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问话的人便也跟着讪笑,递过去一支烟,拢着手打火:“那是,那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在家里,起码饿不着。”

  等到有钱了,村里人所能想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盖房子。似乎,想要彰显自己财力的唯一办法,就是盖房子。因此,一家人几乎所有的财产都贴在了房子上。有了房子,才能证明这家人的经济实力,也才有人愿意给这家做媒说亲。

  在我十岁之前,村庄里,甚至十里八乡,都是一水的“尖房”,黑色的瓦片鱼鳞似的规整地缮下来,红色或青色的砖头墙是一幅幅自然的图画。高大的树木窜过屋顶,如耸立的林阵。远远看去,黑乎乎的树木间,点缀着青白红灰的房屋,祥和静穆。清晨或傍晚,炊烟四起,霞光中的村庄,像被晕染了一般,和着鸡鸣犬吠,越发显得安逸恬静。透过指缝看,天空总是湛蓝湛蓝的,像海洋一样清澈幽远。时光也像是被拉长了似的,日子总是很慢。

  最初,我家住在村中央,与爷奶和三叔挨着。我家住在东边,三叔住在西边,爷奶住在中间,三座房子,齐整整地列在一起。一条一米多宽的过道,将三个院子勾连在一起。大家走东串西,甚是方便。每到吃饭的时候,大家各自端着饭碗凑到一起,蹲在被碾压得亮堂堂的土院子里,将饭碗放在跟前,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做了改善的饭菜,互相端送过去一份,你尝尝我家的,我尝尝你家的。哪怕是一样的饭菜,孩子们也像馋嘴的猫儿一样,依次在长辈们面前走一圈,吃一遍。最后,都不知道到底是吃了谁家的饭菜,才填饱了肚子。

  每天早上,还没有起床,就听得我家房后的水井边,起起落落的压水声。于是,母亲便催促着父亲起床,排队担水。

  父亲总是一边趿拉着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挑着水桶出门了。来到水井边,将担子放过去排队,他自己则一边抽着烟,一边与人闲聊。

  那是一口不知年月的水井,沉重的铁压水杆,早已被多少双手掌摩挲得铮亮。稍不留神,还会打了压水人的下巴或脸庞。水井周边,铺着四块不知何朝何代的碑石,也无人顾及那碑文上的字体及内容。那是蒙昧的村人所能想出的最简单可行的办法了。否则,一到雨天,到处流溢的泥水和稀软黏糊的泥巴,会让水桶无法安放。

  说起来,这水压井有个坏脾气,你得自己先向里面灌入一些水,井里的水才能被“引”上来。孩提时候,无聊的我,经常没事人似的立在一边,看大人们一边不停地向水井里倒水,一边急赤白脸地抱怨着。懵懂的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何要发怒:水井肯定是渴了,它想喝一点人们的水,等到它喝饱了,才能源源不断地喷出甘甜的井水来。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大人们都不懂呢?

  叫醒一家人的,还有三叔家屋檐上的鸽子们。

  三叔是个好玩的人。他在婚前,总是骑着他宝贝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让我坐在车子前杠上,带着我到处跑。有时候去别的村庄看戏,有时候去河里摸螃蟹捉鱼,有时候去集市上看庙会,有时候去田野里放飞自己做的蝴蝶风筝……

  三叔是个如此好热闹的人,因此他在爷奶给他盖新房时,就自作主张,在屋檐下面修了一排鸽子窝,还有一排鸽子行走的廊道。自然,还养了一群鸽子。于是,每天清晨,最先被阳光唤醒的,是那群总是“叽叽咕咕”的鸽子。它们一醒来,先是在房顶上或房后的枣树上欢歌一会儿,然后成群结队地翱翔在自由的天空中。所到之处,便响起悠扬悦耳的鸽哨。那独特的声音,应该是风的声音,也是自由的声音吧。

  每年中秋前后,三叔屋后那棵高过房屋的枣树上,总是挂满了红彤彤的枣子,在阳光里闪着诱人的光泽。吃到第一颗红枣的,应该是鸟儿们吧?吃到最后一颗红枣的,应该也是它们了吧?

  每年八月十五前,父亲和三叔利落地爬到枣树上,用竹竿敲打着树枝。随后,鲜红的枣子就像雨点似的,纷纷坠落,打在房屋上,落在地上,打在拾枣的孩子们身上。那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欣喜,那是长久的期盼终于落地的欢快。

  忙活半天后,一大竹筐红润润亮晶晶的香甜枣子,甜了全家人的嘴巴,醉了全家人的心。

  “爷,那棵枣树多大了?”我曾天真的追问爷爷。

  爷爷在沉思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吐出一口烟雾:“娃呀,那棵树,可比你爹还大了。”

  爷爷的话,让我在惊诧中暗想:要长成这么高这么粗的一棵树,得经过多少风雨呢?要迎接多少茬儿鸟儿们的更迭呢?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这样的一棵树,肯定是有灵性的,它虽然不言不语,却见证甚至参与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与磨砺。

  在我十岁那年,我家盖了新房。父亲很有远见地抛弃了原有的宅基地,在村庄最东头,当时最荒芜最寂寥的地方,盖起了村里的第一座小二楼。孤零零的小楼矗立在空旷的村子里,红色的砖,白色的栏杆,远远望去,很是显眼。

  父亲看着空旷的周遭,买来一堆树苗,在庭院外面种了一排槐树,在庭院里种下了一棵苹果树,一棵葡萄树。尔后,父母合力,在院子外面开辟了一分菜园。一畦畦,一垄垄,这是韭菜,那是小葱,这是辣椒,那是豆角……各有各的情态,各有各的风采。接着,体贴细致的外公,特意给我家抱来了一只黄色的土狗,看家护院。勤劳的母亲,又养了一窝鸡,一笼兔子,和一头黄牛。如此,曾经的荒凉之地,有了生机和活力。

  和我家一样孤单的,是我家门前外那两棵不知年岁的桑树,一棵公的,要大人才能抱拢住;一棵母的,海碗粗细,有两层楼那么高。每天放学后,我就像猴子一样麻利地爬上那棵母桑树,坐在绿色的枝叶间,独享一个人的静谧与欢快。而我最喜欢的,要数春天的桑树了。

  那时候,我一边吃着饱满甜蜜的桑葚,一边悠然地欣赏着大自然的瑰丽风景:或是平视眼前一马平川的碧绿田野,或是仰望蓝天白云的广袤无边……风在耳边吹过,像一双温柔的大手,熨帖了我的身心。我觉得我是如此富有,如此幸福,欢快得想要歌唱——我也果真唱了起来,哼着时兴的歌曲,心波随之荡漾。桑树似是听懂了我的快活,枝叶随风摇曳,跟着我的节奏一起摇摆。

  盛夏,全家人睡在二楼的楼板上。吹着槐树送来的习习夏风,听着夏虫的参差鸣唱,看着广袤而深邃的夜空中闪烁的星河,听着父母悠悠地讲那古老的传说,便感觉自己是个幸福的人儿。那时候,月亮总是那么大那么亮;星星总是那么密那么挤。多少次,我在睡梦中醒来,看着梦幻般的夜空,和眼前辽阔而沉睡的田野,我总是不舍得睡去,生怕错过那些美好得近乎不真实的景象。

  然而,没过两年,我家孤岛似的局面便彻底改变。前面,后面,右边,全都盖了新房,一栋比一栋漂亮,一座比一座气派,高大的外墙,有自然的砖红色,有涂了水泥的灰色,还有刷成面粉一样的白色。

  自然,那两棵碍事的桑树也被砍倒了,它们的根茎盘踞错杂,彰显了繁盛的生命力。我曾对着它们那粗壮的根茎黯然落泪,因为我知道,属于我一个人的安乐小窝,将成为过往;而属于它们的生命,也戛然而止了。目睹了那两棵桑树的消逝,懵懂的我猝然明白:我的童年,结束了;属于我的曾经的欢乐,也一去不复返了。

  自然,被放倒的,还有更多的树。远远望去,小楼林立,树木稀疏,但是村庄却显得局促了。这时候,自来水已经拉到了各家各户,水井也失去了价值,要么被填埋,要么荒废了。

  接着,从90年代末开始,村子里刮起了北上南下的风潮。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们,中学毕业后几乎都南下打工了;结了婚的小夫妻们,把满月的孩子撇在家里,交给父母照看,夫妻双双在外打拼。逢年过节了才匆忙返回。作为家庭中的新生代,他们承担着继往开来的重担。他们漂泊在外,或是面对枯燥的流水线,像机器似的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或是在简陋的工地上,做着超负荷的体力活,只为了省吃俭用,把钞票寄回家里。

  随着大家的口袋越来越鼓,村子里又刮起了一波翻盖小洋楼的风潮。红色的砖墙已经不时兴了,低矮的二楼也不流行了,大家开始比着城市里的小洋楼,盖三层高的,贴着明晶晶、亮闪闪瓷砖的小别墅。在小洋楼的衬托下,之前的两层红砖小楼,就相形见绌了,犹如一个自惭形秽的迟暮老人。

  然而,村庄的变迁仍未结束。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那些早已在城市立足的新一代村民,以及凭着考上大学而成功跃龙门的年轻一辈,都已通过自己的多年积累,在所拼搏的城市成家立业、安身立命。而那些即使没有在外地获得一席之地的年轻人,也纷纷在故乡的县城或市里购房置业,并将子女安置在城市读书学习,离开了他们出生的乡村。只有逢年过节,大家才会返回来与家人团聚,在村庄稍做停留就离去了。他们像候鸟一样,不停地在城乡之间迁徙。

  如此,曾经热闹的乡村,如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鲜少见到年轻人。而那些或靓丽或壮观的楼房,只剩一个没有生机没有人气的空壳,任凭风吹雨打,布满尘埃,甚至墙皮剥落,裂开纹路,令人痛心。曾经因为争抢宅基地而发生的龃龉和流血事件,便杳如黄鹤,显得匪夷所思了。

  而留守在家的老一辈们,即使已经六十多了,甚至七十多了,即便早已衣食无忧,仍然要种着几亩地,闲不下来。也许,是如今种地省事了:有厉害的农药,打一遍,草死虫灭;有拖拉机和收割机了,不用人肩扛担挑了。也许,是仍然身康体健的他们,为了减轻子女的负担,忍受不了向子女伸手的姿势。但,不可忽视的,是他们对脚下的土地,怀着深深的眷恋和不舍。他们不忍看着肥沃的土地,变成“草盛豆苗稀”的荒田,那是羞先人哩!只是不知,他们是否想过:已经纷纷离开家乡的孩子们,早已不知稼穑的后代们,在他们不能耕作时,是否能接过他们手中的镰刀和锄头?

  前年秋天,我回了一趟老家。看着一排排齐整整、明晃晃的房子,和光堂堂的水泥路,以及马路边蔓延而去的各种花草,和成排的路灯杆,觉得很是陌生,好像自己是那个闯进桃花源的渔夫。心中很是欢喜:如今的村子,多好呀!只是这欢喜过后,便是无言的酸楚。

  空旷的村庄里,不是老人就是孩子,或者待产的年轻媳妇。这样的情形,多少让人动容。看着陌生的孩子们,在宽阔的马路上奔跑嬉戏;看着已经垂垂老矣的长辈们,我不由得思索起来:等到我们的长辈们,也像一茬儿的庄稼似的离开了,躺在一辈子都不曾离开的土地里,那眼前这片广袤的田野,该由谁来守护呢?已经沉睡黄土的先人们,谁来祭奠呢?

  二叔那个好不容易争来的宅基地上,依然矗立着他费尽心血盖起的房屋。只是,久无人居的小楼已经显出了老态,墙壁裂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连年的雨水早已把曾经粉白的墙壁浇得面目全非。几十平米的庭院里,蔓延着高过人顶的野草;走一遭,得拿着镰刀开路。麻雀和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到处是鸟儿的粪便。

  庭院中,那棵挂满累累果实的柿子树,只看一眼,便让人酸涩不已。曾经,这棵树上的柿子,带给孩子们和鸟雀们无数的期待与欢乐。那些曾经在柿树下的欢声笑语,成为我们多少年甜蜜的记忆。如今,柿树上那耀眼的红柿子,像旗帜似的,像火焰似的,在秋风中灼灼而华。然而,高大的围墙将柿树圈了起来,外人无缘看到它的全貌。那探出围墙的枝条和鲜艳的果实,似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哀怨女子,在瑟瑟秋风中,用浓重的色彩和丰硕的果实,撩拨着围墙外的人,也渲染着“秋扇被弃”的无奈与寂寥。

  而三叔家呢?因为盖新楼,早就推倒了旧房,放倒了枣树,处理了鸽群。曾经带给我们欢乐的鸽子和鸽哨,曾经带给我们期许和馨甜的红枣,都随着时光的镰刀而去了,沉淀在记忆的暗河底了。

  那些仍然存在的,残破的房屋,和面目全非的旧迹,仍然提醒着我们,这确实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故乡。而散落在村庄里的,稍做停留便飞驰而去的崭新又酷炫的小轿车,又提醒着我们,即将到来的别离。

  谁能想得到呢?不过十几年,乡村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此,每次回家,在故乡看到的每一眼,走过的每一步,都让我犹疑不已:这,还是我心心念念的故乡吗?如果是,为何我的心中充满了酸楚?如果不是,为何依稀还有曾经的影子?

  我知道,不单单是我的故乡发生了这样的变迁;我还知道,不单单是我一个人有过这样的疑惑。

  去年秋天,我参加市作协组织的一个乡村采风活动。在一个又一个的村庄里,我看到了故乡的影子:簇新的房屋,整齐的道路,沉寂的村庄,和火热奔腾的新规划、新项目。只是,偶尔看到的村民,也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他们守着孤寂的村庄,守着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守着心中的乐园。而坚守并为村庄出谋划策的年轻人,是仍然对脚下的土地怀揣梦想与希望,并为之付出心血的新一代“村官”们。他们朝气蓬勃的面庞,和富于科学与专业的管理与实践,为空旷的村庄,带来了指望和盼头。

  在村庄里,很多庭院的大门都落了锁,锈迹斑斑的铁锁,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离去的岁月。而被锁在庭院里的果树,不甘寂寞地将丰硕的果实伸出了院墙,散发着馨香的果味,期待有缘人采摘。有红彤彤的甜枣,有鲜灵灵的葡萄,还有黄澄澄的秋梨。

  在一个山坡上,我们看到一棵挂满果实的柿子树,像红灯笼似的柿子缀满了枝头,将枝头压弯了腰。然而,却无人采摘。想必,人们已经遗忘了它吧。或者,不曾忘记它的人儿,已经离开了村庄。

  同行的一位前辈诗人,看着一树鲜艳的柿子,诗兴大发,他朗声吟道:“把这些果实,都留给鸟儿吧!”

  他诗意的语言中,蕴含着通透与豁达。只是不知为何,我听起来,竟觉着有一丝悲凉与酸楚。也许,是因为久居乡村的我知道:人烟稀少的地方,人迹罕至的所在,鸟儿也不会停留并居住的。想来,那丰硕的果实,只能在风雨中落入尘土,化成肥料,滋养着蔓延的野草。于是,光秃秃的柿树上悬挂着红彤彤的小灯笼,便成了柿树一年一次的,独自的狂欢。

  时间,应该是世界上最伟大又最残酷的魔术师了吧。它让我们在曾经贫乏而清苦的日子里,将品尝到的那些许的甜蜜,被久已干涸的味蕾放大了数倍。以至于多年以后,仍然念念不忘。而故乡,就是沉淀了太多梦寐不忘的地方。只是,当我们走近它的时候,却发现曾经的历历在目,竟成了水中之月,打捞不得。

  于是,我们赫然发现:心中所想的故乡,梦中所念的故土,与现实的故乡之间,隔着一条沟壑。而时间,就是制造它的元凶。你越是走近它,它反而离你越远;你越是远离它,它反而在你心中,一如曾经的模样。不知道究竟是故乡已不属于我们,还是我们已不属于故乡了呢?

  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它的历史使命;而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也注定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前行。那是历史所赋予的责任。只是,不管我们被时代的激流冲荡到哪里,我们都应该铭记于心:我们来自哪里,我们的根在哪里;我们,又将去向何方。

  只有如此,我们在前行的路上,才不会迷失方向,才不会彷徨得太久。所以,不管身在何处,不管有多么地匆忙,都要记得,在奔波的间隙,回头看一眼,我们曾经生长的地方和那片热土,以及我们曾经走过的足迹。即使,它已经是远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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