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一个女兵的使命

时间:2023/11/9 作者: 娘子关 热度: 23803
◇杨遆峰(临汾)

  1

  雨,还在下。雨幕中,远山更显寂寥。天刚蒙蒙亮,黎明的光线,让雨丝显得清澈澄明,仿佛要涤荡掉世间的一切罪恶和污浊。

  刘志华在雨中艰难地爬,她满身泥泞。公路坑坑洼洼,她的身体从泥沼中爬过,从弹坑里爬过。烂泥、雨水混合着血迹,在她身上恣意蔓延。虽然白天已经到来,但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努力睁大眼睛,前面,却永远是乌黑一片。耳边,只能听到下雨的簌簌声,和远处不时响起的枪炮声。

  不知爬了多久,也不知爬了多远,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每一根筋都已经疲惫不堪,她再也爬不动了。她感觉,每爬一寸,那得拿命来换。就算使劲压榨她的身体,也挤不出多余的力气了。

  她不甘心。歇了一下之后,她又使尽全身的劲,向前爬了一截。忽然,身子不再受她控制,向下歪去。她跌进路旁的一条沟壕里,她伸出手臂,努力向上探去,直觉告诉她,离上面还有一截距离。她试图坐起来,身体像软泥似的,根本不听她的指挥。

  寒气不断袭来,在这个三面环海的半岛上,五月的天气依然寒冷。她冻得瑟瑟发抖,感觉骨头都浸到冷水里了。她绝望了。

  她想,就这样吧,我已经把伤员送到安全地带,完成了组织交代的任务,我没有遗憾了。想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等待死神的降临。意识逐渐从脑海中消失,像是化成了一片白云,急于从她的躯体里挣脱出去。就在意识消失的过程中,也许仅仅一两秒吧,她回顾了这几个月的经历。

  2

  两个月前,十六岁的她,穿着一身大棉军衣,加入了后勤部野战医院的行列里。当跨过鸭绿江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心脏,激动得都快跳出来了。她恨不得立刻扑向烽烟弥漫的战场,去救护那些负伤的战友,去解救那里的人民。

  昨天中午十二点,她所在的军医院分院正驻扎在大山谷里。这时,院长突然接到突围命令。

  医院周围的山谷,很快呈现一派肃杀之气。不远处,已经隐约听到兵车辚辚和炮声隆隆的声响。十多架敌机,喷吐出猛烈的火焰,轮番从树梢顶上,咆哮着飞掠而过。

  院长马上通知全院医护人员,铿锵有力地说,敌人正沿着两翼空隙,快速穿插进来,全院遭受到敌四个机械化师的重重包围。部队正全力阻止敌人的包围,无法赶来保护伤员。敌人合围圈的接口处还没有完全封死,上级命令,抓住这个机会,让我们自行撤离,冲出去。

  情况万分危急,全院收容伤员二百三十名,医生、护士和卫生员有三十余人。院长将伤员分配到每一名医生、护士、卫生员手中,让她们带领伤员突围。

  分配完毕后,她还清楚记得院长说的话,院长大声说,时间已经不允许,我们白天必须行动,转移途中,要经过敌人的炮火封锁区,还会遭遇飞机轰炸,甚至会遇上敌人,大家要机警灵活,各自为战,想方设法冲出包围圈。我命令,负责带领伤员的医生护士,一个伤员也不能丢下。无论有多困难,也要带着伤员平安突围。

  院长刚讲完话,敌人的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枪声越来越密集,敌人马上就要冲过来了。浓浓硝烟中,院长大喊,马上出发。

  她分到七名伤员,其中一名重伤员处在昏迷中。另外六人,一名一条腿负伤,一个失去一条胳膊,四名头部受伤。

  任务太艰巨。她做梦也没想到,部队会被包围,医院要自行突围了,她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遭遇。但此时的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她只剩下一个信念,一定要把同志们都安全带出去。

  她先将七名伤员安排到隐蔽处,作了简短动员,然后一把背起那个昏迷的伤员,带着另外六人上路了。昏迷的伤员爬在她背上,死死压着她。她才那么小,身体是那样地瘦小单薄。而且,此时的她,已经七天没吃饭了。由于敌人的封锁,医院早已断粮。她都惊讶自己,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就要爬山了,她的腰始终往前弓着,努力让伤员趴在近乎是平面的背上。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向着前方,目标是北面合围圈的缺口。

  此时她还有些力气,爬上山顶后,她把七名伤员安置在树林里,简单休息一下。然后跟上部队,背上伤员往下走。

  往下走虽然比爬山轻松,但是身上的伤员把她压得掌控不好脚力。她背着伤员,踉跄着往下滑。好几次,都跌倒在地,甚至往下滚。尤其在滚的过程中,她牢牢抱住伤员的身体,不让他再受伤害。

  出了山林,进入敌人的第一道封锁区。

  敌人的子弹不时在身边呼啸而过,炮弹不断在头顶上空或身旁爆炸。这两个月,她已经练就出一门绝技,只需听声音,就能断定出子弹和炮弹离自己有多远。凡是听到打过来的炮弹,发出“呜”的声音,说明炮弹较远,就不用理会,可以继续行军。如果听到炮弹发出“嗤嗤”的声响,那麻烦就大了,说明弹着点很近,炮弹很可能要落在你身边,必须马上卧倒隐蔽。

  这门绝技帮助了她,感觉到离自己近了,她就立即放下伤员,扑到伤员身上。危险过去,她又带着他们,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走。

  山路满是弹坑,周围的树木被凝固汽油弹引发的大火遮盖。弹片、树枝、泥土、石头,满天乱飞。

  在敌人不断地炮击中,医院许多同志都牺牲了,负责管理医院的几个主治医生也被炸死了。在一路弹如雨下的形势下,战友们时而卧倒,时而又跃起,乱了行军队形。有的人跑到前面,有的人落在后面。虽然医护人员没有太多的负重,身上就携带一个救急包,一张雨布,以及一把挖防空洞的小镐,但长距离的奔跑,让大家都坚持不住了,开始三三两两地掉队。

  爬过第二座山后,她看看周围的同志,个个疲惫不堪,因为衣服上没有明显的军人标志,乍一看,像极了逃难的难民。

  她腹内本来早已空空如也,浑身乏力,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加上还要背伤员,瘦小纤弱的她,每跑一步,都是痛苦。

  下山后,她感到胃开始翻滚,喉咙里不断往外涌酸水,从嘴里和鼻腔里直往外冒。那名腿部受伤的战士看见后,忙说,别吐,咽回去,那可是胆汁,胆汁要是没了,生命也没了。

  他这么一说,把她吓得赶紧往回咽。酸水再次经过喉管,她觉得喉管火辣辣的,那酸水变得又苦又涩。过后,她看看他的瘦身板,想,不至于吧,她好歹还是卫生员,他就是个新兵,他说得不一定对。

  在山脚歇了一下,她又赶紧领上他们继续走。已经有大部分同志超过他们,向前跑去了。

  过第二道封锁区时,枪声不太激烈,炮火也有点哑。她带着伤员比较顺利地通过了。她边跑边想,为什么这次枪声不太密集呢?是不是敌人把我们看成难民了?

  在翻过又一座山之后,她惊呆了。她看见下面美军的坦克,正在山谷间的开阔地上肆意吼叫,那一圈圈钢铁的履带卷住已经跑下山的医生和战士,把他们的身体轻而易举地卷进去,再抛起来。有几名战士不择方向地分散跑,用仅有的几枚子弹,还击和吸引美军的火力。她领上伤员,从坦克的缝隙里,穿了过去。

  再往前走,是一条大江。她看见,江水汹涌,凶狠地拦住了去路。那些已经下水的女同志和身单力弱的小个子被水冲得东倒西歪,只好拉着马尾和依靠一些老同志架着过江。战士们把担架举过头顶,避免伤员湿水。头顶,榴霰弹在不断爆炸。于是,炮弹溅起的水柱、马的嘶鸣、人们的呼喊声,让江面像煮沸的开水,几百人在开水中挣扎。

  没有任何迟疑,她领上伤员也踏进江里。江水冰冷刺骨,而且很深。趟到江心时,江水已和她齐胸高,稍一低头,浑浊的江水便会灌进她嘴里。人站在水里发飘,站不稳,像水草一样摇曳。她无法把控自己的身体,感觉随时都有被卷走的危险,这让她忍不住想退回去。但她知道没有退路,只有前进。前面那名腿部受伤的伤员,不但瘦,个子也小。他首先跌倒在水里,手里的木棒被水趁势冲走,然后他自己也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

  她急忙向那名伤员走去,但背上的伤员让她在水里走得很慢。她边向他靠拢,边向其他人大叫,快,快抓住他。

  另外五名伤员听见她的叫声后,赶紧返回来,朝那名被冲走的伤员走去。水太急,他们只能慢慢朝他挪去。那名伤员不断顺着水流漂,大家只能看到他的头在水里时起时伏。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见他漂着,漂着,忽然,一根木材从他旁边经过。她高声叫着,抓住那根粗木棒,抓牢。

  那名伤员冲了几步,抓住了木材,身体才渐渐稳住。胳膊有伤的伤员先跑过去,他是个高个子,一看年龄,像个老兵。紧接着,其他伤员也挪过去,把那个瘦身板的新兵抓住了。

  她走过去后,说,咱们互相抓住,一起走。

  有几个人死死抓住她的臂膀,还有几个互相挽着胳膊,大家一起往前走,这才避免被水再次冲走的危险。

  过江后,大家浑身湿漉漉的,冷风吹来,冻得身体像是结了冰。很快,她看见让人惊喜的一幕。前面不远处有一处茅草屋,茅草屋下面的木杆上挂着几串玉米棒子。那黄澄澄的玉米颗粒是那么诱人,一看到食物,大家感到更饿了。一直以来,大家都吃的是炒面,炒面让战士们吃得满嘴燎泡,许多人患上了夜盲症。

  他们几人钻进茅屋,她把背上的伤员放下,又冒着炮火,跑到江边,用钢盔舀了些水。回来的时候,伤员们已经用三块石头垒了个灶,大家生着火,围成一圈,把玉米粒放进里面,煮起来。

  白色的炊烟从走风漏气的茅屋里四处飘散,很快引起敌机的注意。实在是饿极了,否则他们不会冒险。她知道,敌人的飞机性能早已今非昔比,现在它们能做到低空飞行,黑夜能精准到把一点烛光扫灭,就有战友在防空洞里半夜整理材料,被敌机扫射牺牲。

  弹片像雨点一样飞向茅草屋,茅草屋周围便发出“嗖嗖”的声响。她赶紧领上他们,跑出屋子,向山上跑去。跑进山上的密林后,她想起那些煮熟的玉米粒丢在原地,实在可惜。

  她要再次跑下山,把钢盔拿回来。那几个伤员劝也劝不住。

  她猫着腰,踩着弹坑走,她听一个老同志告诉过她,炮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落下。好不容易摸到茅屋里,双手刚触碰到钢盔,好烫呀。怎么办?情况紧急,没啥办法。她一咬牙,拿起钢盔就往外冲。

  等走到树林里放下手里的钢盔时,两只手上的手指头已经烫出红肿的血泡。

  面对这些在水里漂浮着的玉米粒,几个战友都不说话,也没人动手。

  她说,赶紧吃呀,都发什么愣?快点,吃完要出发。

  她先用小树杈捞出玉米粒,往那名昏迷的伤员嘴里塞,然后命令大家,快动手吃。

  大家别说好几天没吃过食物,就连热水都好几天没喝过了。他们吃完玉米后,你一口我一口,把热水也喝干了。虽然每人能吃一点,但她感到,体内有点力气了。就是那几口热水下肚,也让她感到,胃舒服得像是喝了琼浆玉液。

  舔干净后,她走出林子,查看周围情况,发现不见同志们的踪影,周围只有他们七个人。她想,糟糕,掉队了。

  3

  我们必须马上出发,追赶部队。她说。说完,她领上他们走进山林,寻找另一头下山的路。

  越往里面走,里面的树木越旺盛,像是进了一个恐怖的迷宫。地上满是经年的枯枝腐叶,很滑。她走着走着,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屁股摔得生疼,像是掰成了好几块。她顾不上自己,先看背上的伤员有没有受伤。她看见伤员还在昏迷中,似乎进行着一场漫长的睡眠。太阳在下山,黄昏的光线只能一星半点地穿透进来,像是提前进入黑夜。

  继续往里走,里面的林木更加阴森,到处生长着参天大树,似乎进入了绝境,也不见鸟们归巢的踪影,像是灭绝了。这一切给人带来强烈的恐惧感,她感到浑身发冷。

  大家都主动停下,看她。

  她从急救包里拿出指北针,看了一下上面的方向,说,没错,只能顺着现在的方向走。

  瘦身板新兵估计还是饿得不行,边走边揪了一些脚下的野草,把叶片吃个干净,草根含在嘴里,吸吮里面的汁液。

  她也从旁边小树上,摘下几片嫩叶,放到嘴里,嚼了几下。刹那间,苦味满嘴跑,还往喉咙里溜,让她干呕了好半天,她忙吐了。

  大家走着,走着,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条路,石板路,路两边还矗立着一些动物的石雕,有猴子老虎狮子之类的。她心想,看来,这是一条神道。

  她刚想完,前面路的尽头,在绿树的掩映中,出现了一座庙宇。

  他们快步跑过去,便看见大殿的正门,匾额上镶嵌着金光闪闪的“大成至圣”四个金字,原来是座孔庙。它遗世独立地耸立在这里,大有一副超然物外的气派。

  她想,有意思,在这里竟然还有孔庙,儒家思想影响深远呀,不能不佩服。同时,作为一个中国人,她也感到很自豪。

  高大的殿门敞开着,走上台阶,幽幽的光线中,她看到殿堂正中央,是一尊孔夫子站立的石像,身上披挂着飘逸的彩色袍式官服,头顶还有冠冕。塑像后面的墙上,装饰着色彩鲜艳的龙、凤图案。看着这个保存完好的庙宇,她想,战火没有烧到这里,也算是个幸事。

  大家一时都拘谨起来,小心翼翼地步入殿内,都仔细看了一眼塑像。瘦身板走到孔子像前,虔诚地双手合十,口中还念念有词。高个子老兵则一屁股坐在供桌旁,不想动了。

  她说,快走吧,时间不多了。这时,她眼睛瞥见供桌上有不知什么时候堆放的供品。

  她走上前去,翻找了一下。水果已经腐烂,在一只木盆中,有两块用蒸熟的糯米放在木臼里砸出来的糍粑,但已经长出一层长长的白毛。

  她不想就此放弃,拿起一个,大概有一斤重,除去表面的霉菌,里面露出洁白的糯米茸来。

  她用手指拈了一小块,放到嘴里,尝了尝,很硬,还硌牙,就像是嚼骨头渣。咬了几下之后,竟然软了,而且尝起来没有变质的异味。

  她马上高兴地把它分给大家,又拿起另一块,剥去外面的皮层,发给每个人。

  好了,该出发了。她三口两口吃完糍粑后说。

  她话音刚落,瘦身板突然“哇”一声,清稀的黄绿色呕吐物从嘴里喷出来,溅了她一身,整个庙宇霎时充满酸臭的气味。

  吐完后,瘦身板打了个哈欠,说,我刚刚吃的草叶也许有毒,现在肚子疼得不行,腿也疼。要不今晚在这里睡一晚吧,明天再走。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们必须马上走,敌人很快就会过来。

  高个子躺在地上还不想起来,他附和着瘦身板的话,说,要不你们先走,我和他在这里睡一晚。

  她一口回绝,不行,让敌人包围了,可不得了。

  高个子满脸不在乎的表情,我可是老兵,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我都经历过,是在血里火里走过来的,早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她说,既然你经历了生死考验,那你也应该知道党的组织原则。党把你们七人交给我,我就得为你们负责,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

  好吧。高个子不再说话。大家起身跟上她,走出庙宇。

  顺着指北针,她领上他们在大山里兜了好长时间,终于走出大山。

  刚走出大山,一条公路横在山下。前面公路的不远处,她看到医院的人员领上伤员到处乱跑。有几辆敌军坦克在不断移动,沉重的履带压着地面和来不及躲闪的战士。空中,敌人的飞机不停地喊话,劝说投降。

  她知道美军不喜欢近战,总是依赖先进的装备战斗。离开坦克和空中的掩护,美军就不行了。她正好可以利用这些间隙,穿过封锁区。

  她赶紧追赶部队。越靠近部队,敌人的火力点越密集。曳光弹凶狠地撕破黑夜,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光芒过后,无数块弹片呼啸着,从头上飞过。敌人的飞机、坦克和大炮的轰炸,让公路沦为一片火海,遍布弹坑。每个战士的脸上,都被硝烟和尘土熏得黑乎乎的,只有偶尔大声叫喊时露出的牙齿是白的。

  她在队伍中艰难地穿梭,尽管天气寒冷,但她浑身是汗,背上伤员的体重越来越重。她快坚持不住了,她鼓励自己,你一定行。她咬紧牙关,硬撑着身体前进。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她带着伤员好不容易穿过封锁区。

  就这样艰难地步行一下午,翻越三座大山,穿过敌人的四道封锁线,她终于把负伤的战友带到安全地带,她的体力也达到了极限。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她清点了一下人数,猛然发现,那名腿部受伤的新兵,没有跟上来。

  4

  她一下急了,她把背上的伤员给了那几名伤员,顾不上休息,连忙转过身,拖着疲惫的身体,向来时的路上一路寻找。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凭着她的机灵和经验,她慢慢穿梭在封锁线上。没想到的是,敌人的四架飞机时不时在空中盘旋。从天而降的凝固汽油弹,像冰雹一样,砸到已经牺牲的战士们身上,刺眼的火焰,残忍地吞噬了一具具变形的肉体。

  她赶紧躲藏好,等飞机走后,她才钻出来,猫着腰,向远处跑去。跑了一段路,她终于看见,那名瘦身板伤员正一瘸一拐地独自走在路上。她忙快步飞跑,打算背起他。

  就在此时,不远处出现一队敌人,很快发现了两人。他们马上端起枪,向她俩疯狂扫射。

  她背上他,刚要起身,一发子弹带着哨音,极速冲了过来。她顿时感到,眼睛旁边的头皮,一阵紧麻。接着,就感到,黏稠的血水顺着脸颊,不断往下滑。

  她顾不上疼痛,背上他,朝旁边山坡树林里跑去。拐进树林后,走了没几步,突然,她两眼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大约有半个小时,她醒了。她晃晃脑袋,庆幸自己还没死。周围一片黑暗,她忽然感到那名伤员还在自己身旁,而且在哭,哭得很伤心。

  她忙问,你哭什么?

  她听到伤员哽咽着说,我以为你死了,你是为了救我呀。

  她责怪地说,救你,是我的责任,没有什么好哭的。

  伤员坐在她旁边,还在哭。

  她有点想发火,但她强忍住,然后说,现在我们正处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别哭了,还不快走,等到天亮就不好走了。

  伤员哭着说,我绝不能一个人走,我死也要带走你。

  伤员努力站起来,试图背起她。但他的腿伤,让他支撑不起两人的身体,两人再次跌倒在泥地里。他愁得直哭,不知道该咋办。

  她把身上的急救包交给他,使劲推他,不行,你带不走我的,快走,沿公路向北走,去找医院和大部队。不要管我,快,我命令你。

  伤员见拗不过她,便狠劲点点头,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说,好!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要同志们来救你。说完,他将身上仅有的三颗手榴弹交给她,说,你一定要坚持住。

  瘦身板伤员走了,她整个神经和身体一下松弛下来。一松弛,意识又开始模糊,她再次昏迷过去。

  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一个激灵,让倾盆大雨浇醒了。周围的高山密林,都在雨中默默肃立,像是哀悼逝去的亡灵。

  这时已是夜半时分,她又冷又饿,浑身湿透,冻得几乎要再次失去知觉。

  她开始思考当下面临的处境。她知道,在这里躺着,干等部队来救,即使不被敌人发现,也会被这种彻骨的寒冷冻死。她不愿就这样死去。

  我要爬回部队。她听见自己心里说。她睁开眼,努力想看清眼前的环境。然而,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她看到的,却是无尽的黑暗,连一星半点朦胧的夜色也看不见。她把双手放在眼前,晃了几下,还是看不见。她又怀疑眼睛是否睁开了,便用双手掰眼睛。

  她在眼睛上摸索了半天,终于痛苦地明白过来,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刚才那发罪恶的子弹,从她眼睛旁侧穿过,摧毁了她的视神经。

  她不由沮丧起来,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双目失明了,辨不清道路,咋办?只能凭借记忆搜索前进的方向了。她脑子急速转动,回忆受伤前周围的地情地貌,最后断定,拐过弯,就是公路。她清楚,在夜间,敌人的坦克,是不会到公路上来的。而我们的大部队,是沿着公路撤退的。她决定沿着公路路面行进,说不定还能碰上自己的部队。

  她试着站起来,可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在泥水里爬。她挪着瑟瑟发抖的身体,在泥地里缓慢蠕动着。辨不清山路,就用双手代替眼睛,触摸着爬。不知爬了多久,凭感觉,她爬到好一些的路面上了,应该是公路。

  拐到公路上后,她想了一下,自己的正前方就是北方,是我军的阵地,只要不拐弯,就能爬回去。

  她下定决心,往北爬,一定要回到同志们中间。

  瓢泼大雨依然在疯狂地下,鲜血从伤口处不断渗出,满身泥泞的她,顺着公路边,一寸一寸,艰难地挪动身体,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泥血印。她只剩下一个信念,只要一路向前,向着心中的方向爬去,就有希望。

  然而,真正爬起来,她心里还是在不停地犯嘀咕,身边的世界是啥情况,她不知道,前方的路到底有多长,她也不知道。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能遇到自己的部队。

  爬行了约有两个小时,远远的,她听见后面有汽车行驶的声音。她忍不住一阵惊喜,是我们的部队吧?再仔细一听,是美军叽里呱啦的喊叫声。不好,是敌人。她猜想,估计是他们在搜索我们部队的踪影。

  她立即滚到路边的泥坑中,抓了一把泥抹在脸上,趴在原地装死。

  美军的车灯照过来,他们发现了她。

  他们像发现了猎物似的,一窝蜂跳下车,走到跟前查看。她屏住气,一动不敢动。她能感到他们的大皮靴在使劲踹她的身体,像雨点一样密集。见她没反应,他们还不放心。很快,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只乌龟似的,又被他们翻过来。

  他们看到她浑身是泥,到处是血,看不出是女人还是男人,更分不清她是死人还是活人。他们抡起枪托,在她身上狠狠地乱砸一阵。她默默忍着,不敢露出半点痛苦表情的痕迹来。她觉得身体散了架,每个地方都有了坑,塞满了疼痛。她忍着剧痛,始终一声不吭。

  美国兵见她毫无反应,不再砸她。她听见他们叽里呱啦地说了半天,估计认定这是一具尸体。接着,转身上车,到别处搜索了。

  她听着皮靴离开的声响,心里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听见汽车车轮轰隆隆地碾过地面,缓缓远去的声音。

  美军走后,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但是,以前的旧伤加上敌兵这一阵巨大的折磨,让她再度陷入昏迷。

  不知多长时间,浑身钻心的疼痛,让她苏醒过来。这时,满世界依然在下雨,周围除了暴雨“哗啦啦”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别的声响。她咬咬牙,使出全身的劲,接着往前爬,她一定要爬回去。天大的困难,也阻挡不住她爬回去的决心。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场战争中,遭到常人一生中也体会不到的艰辛和困苦。

  5

  这是什么声音?

  恍惚间,似乎从遥远的天边,又像是在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向后转,快步跟上。

  这声音把刘志华从模糊的回忆中拽回来。

  啊,是战友们!这是祖国的语言啊。

  在沟里陷入绝望的刘志华,一时间好兴奋。没有一丝力气的她,体内突然蹿起一股神奇的力量。她猛然彻底清醒过来,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喊了出来,战友们,救救我!

  听到喊声,她感到有两个人从部队里快速跑过来。

  跑到沟边后,一个说,是个女同志。声音里满是惊奇。

  另一个说,很可能是军医院的护士。

  后面这个声音有些沙哑,刘志华依稀听到他辨别出了自己的职业。

  终于找到同胞了,一时间,她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快带她走,这里危险。

  两人跳下沟,把她抬起来。又跑过来几个同志,大家一起,把刘志华抬到公路上。

  快,赶紧给她包扎一下。那个沙哑嗓子的人命令。刘志华听出来,估计他是这支部队的领导。

  包扎过后,同志们都争先恐后地要背她。但刘志华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能走。重新回到队伍里,刘志华一下也精神了。

  她站起来,要坚持自己走。

  那位领导答应了她的要求,他指定两人具体负责刘志华的安全突围。刘志华让那两位战士扶着走路时,觉得身体一下子变得好轻快,没有以前那么沉甸甸了。简单交谈几句,她得知,他们是经过一夜突围,才得以出来。随后,他们一路再没说话,她早已累得说不出话来,连句感谢的话也挤不出嘴,仿佛能张嘴说话成了奢求。

  她跟随这一小支部队,走过烧成废墟的村子。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她的味觉很灵敏,她能闻到空气中满是血腥味和炮火味。

  战士们又累又饿,都打算休息一会,有人已经坐下呼呼大睡了。

  刘志华也累了,也想休息一下。这时,她听见那位部队领导命令全体战士,这里不能停留,我们还没有走出敌人的包围圈,继续前进。

  部队继续北移,跨过一座山之后,刘志华估摸自己走了有三公里路,忽然听见同志们兴奋地叫起来,原来是遇到了兄弟部队在修筑阻击阵地。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终于走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她听见这支部队领导说,大家稍事休息,我们还没有脱离敌人远程炮火的封锁线,还得继续北进。

  就在刘志华休息时,来了一名一路寻来的医生,大家把他领到刘志华跟前。

  那名医生紧紧握住刘志华的手,她听见他激动地说,终于找到你了,刘志华同志。那名腿部受伤的伤员赶上队伍后,报告了你的情况。院领导亲自带领我们,返回来找你,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结果,院领导和其他同志,都不幸在炮火中,牺牲了。

  刘志华听后,忍不住痛哭起来。她被子弹射伤眼睛,没有哭。一个人面对困难时,没有哭。一个人跌入深沟,陷入绝望时,也没哭过。而此时,面对战友的牺牲,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得泣不成声。

  赶到后方医院之后,医生仔细查看了她的伤情,摇摇头,遗憾地告诉她,她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

  听到医生为她感到惋惜的话,刘志华像是遇到一桩胳膊擦伤的小事,淡淡一笑,说,没事。

  6

  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刘志华,已经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

  记者见到她时,她坐在休养院的藤椅上,举手投足,依然有种神采奕奕的军人气质。

  得知记者采访她,她没有渲染自己,只是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经历,像是在平静地讲述一件事情。

  从她的话语中,记者了解到,她没有因为受伤,就躺在特等残废军人的功劳上。而是在离开部队后,自力更生,学会了按摩技术。她还被选到中国人民志愿军归国人员先进事迹报告团,为工厂学校机关作报告。

  当记者问及当年是谁救起她的时候,她满头白发下,那一双紧闭的眼睛,不禁揪起旁边的皱纹,流露出深深的愧疚和遗憾。

  她顿了一下,说,当年突围路上,到处飞的是,如同犁地一样的炮弹,谁也顾不上问谁的姓名,所以,没记清部队的详细番号和人名。

  那你带领突围的那七名同志,他们属于哪支部队的,叫什么名字?记者问。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带领他们突围,那是我的责任和使命,根本没想过其他的。

  听说您还受到了毛主席的亲切接见?记者问。

  是的,主席说,你就是那位被敌人子弹打伤了眼,双目失明爬回部队的女同志吧,好样的,好样的!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