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老三捡了块椭圆形的石头,隔着一人多高的篱笆扔进院里。
这老狗,估计睡了。
高老三从靠近院门的篱笆墙上扒开一道口子。
院里有三间正房,一间西房,正南种着三棵枣树,墙根是鸡窝羊圈和狗棚。高老三猫着腰高抬脚轻落足,脸皮子绷得紧紧的,眼珠子睁得圆圆的,瞅着半人多高的狗棚,沿着篱笆墙,绕过菜地,一点一点往亮着灯光的正房挪,黑黢黢的影子映在坑坑洼洼的石头墙上,鬼鬼祟祟的。
门闩了。高老三抽出别在腰上的铲子,沿着门缝一挑,“吧嗒”一声,“吱扭”一响,高老三进去了。
“死鬼王八蛋,你要干甚了?给老娘滚出去,臭哄烂气的也不撒泡尿照照。”“啪啪啪”地传出打在骨头上面的脆响。
高老三捂着脑袋跑到院里。狗棚有了动静。一条黑影冲了出来。汪——汪汪。
多亏高老三跑得快,差点被狗叼着没几两肉的尖屁股。高老三捂着额头上凸起的鸽子蛋。恨恨地说,“把你金贵的。有别的相好的了?见鬼了。”
满月把高老三的影子拉成一道幽灵,在空旷的塬坡上飘荡,无声的夜不安分了。高老三上了慢坡,往下拐三道弯到了瞎眼老太家。瞎眼老太就一个闺女,嫁到山外,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娘家,老太太一个人稀里糊涂活着。窑里黑漆漆的没一点点光,院墙就像雁门关外废弃的城墙,早塌了。高老三垂着眼皮左右看看,一地的月光,连只飞虫也没有。他蹲下身子,半边脸紧贴抹着黄泥的鸡窝,一只手伸进去左摸摸,右揣揣,再往前探探,摸到两个硬硬的温温的笨鸡蛋。
高老三在石头棱棱上刮了刮鸡蛋上软塌塌的鸡屎,没刮干净,弯腰抓了一把黄土搓了搓鸡蛋,搓了搓手,掀起迷彩服的下摆裹住鸡蛋揉搓几下,在石头尖上一磕,仰起脖子张开嘴,咔吧一声,蛋壳一分为二,鸡蛋黏稠稠滑进嘴里,人参果似的直接进了胃里。高老三把第二个鸡蛋敲个小洞,撅起嘴一边走一边吸,吸溜吸溜的声音也不怕瞎眼老太听见。
高老三的家在前村的半山腰。
两间土窑,中间通着。外间和里间的窑顶裂开了拇指宽的缝,靠窗户的窑檐塌了多半个,窗户少了支撑,走风漏气,夏天凉快,冬天也凉快。外间墙根堆着柳木把子的锄头,榆木把子的铁锹,短木柄的板斧头,弯把子的宽刃镰刀,木头把子上落了厚厚一层土,刃和刃之间织了几张结实的网,一大一小两只黑褐色的蜘蛛过着舒服的小日子。两个柳木箩筐摞在一起,里面塞着几条黄白色的编织袋。里间阳面打着一张土炕,铺着黑光油亮的塑料席子,黑乎乎油腻腻的被褥堆在炕脚。炕东面是石头圈起来的灶台,伞面大的铁锅没盖子,里面灰灰的,没点儿油星。北面是两条巴掌宽的长条凳,枣红色的木头箱子架在上面,油漆快掉光了,像个老古董。
靠墙根,有一床崭新的大红牡丹缎面被子,花团锦簇,喜气洋洋的。看看高老三这破窑洞,不该有这么新的被子,光展展,亮堂堂的,像点了一盏彩色的灯。这被子,不是高老三偷的,也不是抢的,更不是他买的。要想知道啊,您往后看就知道了。
别看我饿得了,可是我歇得了,这是高老三常说的几句话。
在高老三的潜意识里,睡觉比吃饭重要,尤其躺在艳阳高照的墙根下,像吃碗肥而不腻的红烧肉,舒坦死了。土墙是刘财主三进院子的南墙。新中国成立前,刘财主带着家眷财产跑了,有人说到了香港,也有人说到了台湾,还有人说死在外乡了。土改后,房子分成几家。院墙是公用的,谁家也不舍得和上团泥糊糊抹一抹,风吹雨淋,年久失修,破烂得不成样子。院落坐北朝南,建在两座山的凹口。据说,这是北宋年间杨家将练兵屯粮的地方,地下挖几米,保不齐能找到一千多年的老古董。盖这院时,请了山里山外的阴阳先生占卜做法,驱魔诛邪。这地风水好,阳光也好,时间到这按了暂停键,成了老人和闲人们打盹晒太阳的好去处。有时候累了,孙杰都想躺在墙根下睡一觉。
高老三从上午十点睡到中午两点,面朝阳,背靠墙,枕着半截树桩,黑少白多的粗壮鼻毛和胡须连在一起,一摊口水流在半寸多长的花白胡须上,楞没动动窝。土坡下,两头年老的黄牛甩着尾巴撵苍蝇,牛头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干瘪的身子热烘烘的。旁边丢盹的老人朝高老三嘟囔一句,“活毬的不如个畜生。”
想起高老三常说的那句话,孙杰就来气。这人啊,滚刀肉,熬胶不沾,做醋不酸,油盐不进,拉起来一根,放下来一堆,你要咋?两委干部和队员们没人愿意和他结对子。
孙杰盘腿坐在暖烘烘有些烫屁股的地上,点一支烟放在高老三鼻子下面。高老三黝黑光亮的尖鼻头抽搐两下,丹凤眼拉开一条缝,“哎呀,孙书记,又是你,没完没了地闹甚了。”

孙杰把烟递到高老三手里。“叔,今天呢,你务必跟我去趟村委会,有事商量。”
高老三咬住烟头一口气把半支烟变成了白灰,“孙书记,着甚急了?村委会——我不去。有甚事在这儿说吧。”
“叔,还是那事儿,说句痛快话,啥时候动工?”
“我那房子没问题,塌不了。再说,你们说是危房就是危房?你见过甚叫危房了。要不是看你这后生不赖,哪有工夫和你扯淡。”
孙杰把半盒烟往高老三胸口一拍,“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快起来跟我走。”
高老三一把抓住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剩下的装进口袋,贴着墙坐起来,蹭得墙面荡起细细的黄色烟尘。“孙书记,睡觉怎么了?哪个规定不让睡觉,咸吃萝卜淡操心。”
“叔,觉呢,只要你不饿,想睡就睡,不过房子的事你得听我的。全村就剩你了,出事就晚了。”
“盼我死了?滚毬得远远的。”
孙杰略一忖度,对付高老三,自己是个嫩橛子,但他不信这个邪,全村十几户危房,除了高老三那口破窑,其他家早开工了,拿不下这钉子户,他这承包到户的第一书记,别干了。
村委会大门正对面,两棵老槐树左秦琼右尉迟,门神似的杵在半空,繁密的树叶遮出大片阴凉。树下十几个锅盔大的鹅卵石上坐满了人。
水泥,钢筋,铁管子,在村里刮起一股陌生的风。好家伙!这粗的铁管子,这大卷钢筋,这多水泥,好家伙!高老三拍着解放轻卡,啧啧赞叹。
刘寡妇穿着发白的牛仔裤,玫红色的单袄,从晃眼的光里拐了出来。老汉们死沉沉的眼睛里有了活泛的神色,像同时挨了一记耳光齐刷刷盯着光晕里的女人。高老三的眼睛里有了更加活泛的神色,他想起脑门子上的鸽子蛋,赶紧收起直勾勾的目光圪蹴在一个宽厚高大的背影后面,圪蹴累了,高老三靠着树又睡了。
虱子饿了,高老三痒醒了。咦?人呢?咋都不见了?汽车还停在那儿,明晃晃的扎眼。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一扭身,魂都散了。刘寡妇提着一根柳木棍,眉头锁成小拳头,咬着下嘴唇正狠狠地盯着他。高老三贴着老槐树,脸上挤满笑容,“这是闹甚了,提根棍子怪吓人的。昨天的事儿呢,怪我也不怪我,你未嫁我未娶,这有甚?害的打碎了碗。”
“高老三,以前算我瞎了眼,看看你现在,吃没吃,穿没穿,像个讨吃要饭的。老娘警告你啊,以后别来了,打断腿不要怨我。”
刘寡妇提着棍子,挺着硬硬的胸脯子,扭着硕大的臀部拐了一道弯,看不见了。高老三咂巴了下嘴,叹口气,“说翻脸就翻脸。”他又靠着树坐下来,在闪耀跳动的点点金光中,当年阔气的时候,刘寡妇算个甚,大姑娘小媳妇也朝自己抛过媚眼。眼下这光景,不能提了。
太阳像个烤好的二米面大饼贴上屋顶。虽说春暖花开,山上见了绿色,但早晚还得穿棉袄。到了中午,就是夏天。孙杰脱了棉衣,脱了夹克,露出半袖,空烟盒扔在纸篓里。他把椅子朝后挪了挪,扶着桌子站起来,“早听见肚子闹意见了,咱们先吃饭,不过说好啊,今天我请客,谁也不要跟我抢,谁抢我跟谁急。”
山口饭店有三张大桌子,四张小桌子,大桌子靠右,小桌子靠左,中间是过道,过道顶头是厨房。谁家有贵客,或者有不得不请客的喜事,就在山口饭店热闹一下。
高老三溜了一眼。今儿生意好。大桌子坐满了两桌,村级两委,扶贫队,还有几个穿蓝色工作衣的陌生人。想起来了,那是拉材料的司机。高老三坐在靠门口的小桌子边上,大碗里泡了两块方便面,慢悠悠从大桌上抓起一把花生米,倒了半杯酒,烟盒里抽出两支烟。
“老三,真把自己不当外人。”村主任朝高老三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高老三疼得一咧嘴,嘴里嘟囔一声,“吃毬你的了?”
几盘绿莹莹黑乎乎的凉拌野菜,一大盘黄澄澄的炒鸡蛋,一大盆土豆粉条大白菜,一砂锅鸡块炖土豆,一人一碗灰黑色的刀削莜面。这刀削莜面是晋北独特的做法,孙杰初来乍到,觉得稀奇,虽说自己也来自农村,却没这种吃法,不曾想,吃过一次便欲罢不能。
孙杰把冷菜热菜夹到碗里,和刀削面搅拌起来,倒了一大股酱黑色的老陈醋,剥了几瓣白生生胖乎乎的大蒜,海碗里便颜色纷呈,色香味俱全了。他想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踏在椅子上,拖住碗底,一口蒜一口面像村主任那样吃得震天动地,显出梁山好汉的豪爽和粗犷,给自己添几分霸气。瞅瞅左右坐满了人,蠢蠢欲动的脚无处安放,只能把碗撴在桌上,抡起筷子吃得有声有色。
孙杰有时候笑话自己,看看这碗面,哪像个胃口有毛病的人?说起来也怪,进了山里,饭量大得惊人,还不长肉。这也好,要是长了肉……孙杰暗自笑笑。
抽烟的功夫,孙杰看着山里的汉子们大口吃菜,大口抽烟,大口喝茶,大声说笑,堆起的皱纹里除了原始的淳朴,岁月的沉淀,还有仍需探寻的东西。孙杰马上做出决定,编好一条微信,发了出去。
孙杰捂嘴咳嗽了一声,“老书记,尤主任,卸料的工钱,我想办法。怎么卸,你们想办法。”
2
尤家庄藏在省城西北100公里的吕梁山腹地,两座土山上住着一百来户人家。北方的山和南方的山不一样,南方的山里,雨水就像多情少女的眼泪,说来就来,不请自来,涝多旱少。北方的山里,雨水求也不来,来也是个稀客,打个招呼转身就走,金贵的像炒菜的油。雨水稀缺,山里的树木成不了林,松树,柏树,杨树,槐树,柳树生生死死,轮回几千年,也不成气候。
孙杰初到尤家庄,看到一些坍塌倾倒的墙壁上还有当年口号和标语的残缺遗迹,直到迎接他的村级两委干部向他伸出锉刀般的双手,他才回到现实。
就像山上生长缓慢的树,不急不躁,听天由命,树根与大山血脉相连,慢的基因自然遗传到尤家庄的祖祖辈辈。时间好像都结冰了。靠着深山老林,怎么也能叼口吃的,只有病死的,没饿死的。
着甚急了。这是孙杰到尤家庄听到的频率最高的话。扶贫工作千头万绪,很多工作必须加快实施,重新规划建设。慢,解决不了问题。就说一根扁担挑两山的驼峰路吧,那可是尤家庄连接两山的唯一通道。每年洪水沿壕沟冲下来的时候,驼峰路经不起折腾,毁了修,修了毁,多少年了。
没有路,怎么走?他就不信,修不好一条路。
这不,足足筹备一年,来回协调,自己的单位免费运来材料,就等鞭炮一响,红绸子一剪,驼峰路动土开工了。本来皆大欢喜挺高兴的事儿,让搬运费一折腾,觉得不是滋味。可是,又没解决的良策,费用看组织上能不能解决,解决了最好,解决不了权当为人民服务了。
孙杰正全神贯注,盯着脚下忽明忽暗的山路往宿舍走,“孙书记呀。”路边忽然站起一团黑影,把孙杰吓得头皮发紧,差点没掉沟里。借着手电光,高老三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袖筒里,浑身筛成糠,鼻涕眼泪洗了脸,牙齿像打鼓,一颠一颠像跳舞。
白天运材料,高老三不相信村主任的话,搬袋水泥,拉趟平车,赶赶马车就能挣现钱。直到看见孙杰把一沓子红票票给了村主任,他有点相信了。
刘寡妇抖着两团肉从村西跑着赶过来,村主任跟前点了卯,二话不说,抓起一袋水泥扔到马车上。就像野蜂看见盛开的鲜花,高老三奓着胳膊,撸起袖子跑了过来,龇牙咧嘴抓住一袋水泥,眼珠子蹦出来也没搬起来。刘寡妇朝高老三屁股上踢了一脚,“快死了哇,还不如圪蹴下尿的了。”打归打,骂归骂,刘寡妇和高老三搭手搬起了水泥。别看刘寡妇是女人家,身体不比半老汉们差。高老三也爽快,把多半活算给了刘寡妇。刘寡妇也不客气,装了钱扭着硕大的臀部,挺着硬硬的胸脯子,三拐两拐回了家,高老三看着背影又骚动不安了。
炉火窜出半尺长的火苗子,染红了灰白的墙面。孙杰让高老三坐在床上,打开床边的电暖气。高老三吸溜着鼻涕,缩着身子,两只干瘦黑腻的手放在暖气上,时不时搓一搓。孙杰冲了杯咖啡,“叔,喝点,暖暖身子,晚上下夜不是闹着玩的,多穿点。”
“可不是,一天给二十,打发叫花子了,这天气。哎呀呀,真好喝了,真好喝了,这是甚东西了?”
“叔,这是咖啡。”
“咖啡?知道,知道,就是没喝过。哈哈哈。”热流像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恣意狂奔,高老三抽缩的身子柳条抽芽似的慢慢舒展了,他感到流失的生命又回归体内。他抬起头,抹了一把鼻涕,喝光了咖啡,又提起暖壶加满水,撕开一袋咖啡倒进去,沿着杯沿小口品了起来。壶嘴喷出的水汽像一股白色的炊烟氤氲了整个小屋,屋外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高老三从火圈上拿起一片焦黄的馍馍片,脆生生香喷喷吃起来。孙杰赶紧切了两个馍馍,烤在火圈上,冲了一碗牛骨髓油茶,放到高老三跟前。烤馍泡油茶,天下绝配,到了秋冬季,驱寒暖胃,增加能量,北方的老百姓人人爱喝。高老三顾不上掰碎烤馍,大片泡在碗里,稠糊糊的油茶裹着黄楞楞的烤馍,咬一口酥脆咸香,喝一口能量满血。
孙杰从床底拉出黑色行李箱,拿出卡其色马丁加绒棉鞋,海蓝色棉衣和两双厚袜子。棉鞋和袜子是开春不久,在解放路新开的万达广场买的,计划过冬穿,棉衣是单位发的。
“叔,多大的脚?”高老三看着孙杰,嘴巴张张,眼睛眨眨,没说话。孙杰猜出了高老三的心思。他抬起高老三的一条腿,拿着鞋底对着高老三的脚底量量大小,稍大一点,不小就行。孙杰撕开袜子,塞到高老三怀里,“叔,穿上吧。外头冷。”高老三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袜子,头一歪,把袜子又塞到孙杰手里。“叔,不要钱,我给你的。”孙杰又塞给高老三,在高老三的胳膊上略微使劲捏了一下,转过身点了一支烟。橘黄色的炉火在高老三黑红色的脸膛惊慌地抖了一下,高老三慢慢脱了脚后跟都快磨光的懒汉鞋,露出有些红肿的蘸了酱油似的脚板子,又小心翼翼地撕了袜子上的商标,伸进手往大撑了撑,一点一点套在脚上,他没有很快把脚伸进鞋里,而是把脚抬起来,上下左右摸个遍,眼里发着光,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当高老三把脚伸进鞋里的时候,他一下站了起来,那双在风里自由的脚被轻轻包裹被轻轻挤压被轻轻按摩的感觉让他觉得不是踩在地上,像踩在刚刚采摘的厚厚的棉花里,踏实的不真实。高老三不会走路了,每走一步就像怕踩疼地球似的,孙杰捂着肚子笑,高老三挠着脑袋笑。笑声传出老远,月亮听见了。好奇地从窗户里偷看了一眼,这场景有意思没见过,也笑得身影晃动,扭秧歌似的上摇下摆。棉衣是175 号的,有点大。高老三捏住衣领闻闻,拉住拉锁在衣柜镜子前照了照,抬起脚左右瞅瞅,地上跺了几下,又把帽子戴上,露出满嘴细碎芝麻牙,“哎呀呀,过年了,这是过年了。看看这,咋闹得么,孙书记,我……我我……暖和,暖和。”
“暖和就好,叔,你那房子甚时候盖呀?”
“啊?说甚了。盖房?着急甚了。拿逑甚盖呀。”
高老三脸一黑,嘴一撇,推开门——走了。这脸比川剧的变脸还快,孙杰晾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来。
高老三没回工地,也没回家,他去了刘寡妇家。出门的时候,高老三顺走了孙杰的手电。手电真好,又小又亮,月亮上的嫦娥也能看见。刘寡妇就是他的嫦娥。
清澈的月光洒满山坡。刘寡妇像从银河里沐浴而出,妩媚娇柔恰似嫦娥了。高老三眼露桃花,像喝了满满一碗桂花酒,醉醺醺一步步往前走,伸出了手。啪——啪啪。棍子又落在头上。
“老三,这两天跟上鬼了,在我门前闹腾甚了。我这寡妇家家的,可经不起折腾,让我安生几天吧。”
高老三这次没捂头,也没生气。他掏出手电,递了过去。“给你,照的可远了。”
刘寡妇没接,提着棍子关了门。
远山像亘古千年的龙脊,黑黢黢的逶迤在一弯月下。浅白的光不太情愿飘进高老三窑里,照亮一双睁着的眼。高老三的心里像装了满天星斗,憋胀得想找个出口,月下的刘寡妇太美了,怪不得关云长斩不了貂蝉。高老三有些怀疑自己,快五十的人了,竟然还没死心,一副花花肠子还能绕弯弯。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歇晌的时候,一匹棕色的马骑在了一头黑驴身上。这俩畜生把一长溜打盹的人当作空气,欢欢实实的撒野。几个小孩流着二寸鼻涕跑过去,又跑回来。这些孩子高老三认识,都是同龄人的孙子。
高老三想明白了。有孩子就要有女人,有女人就得结婚,要结婚就得花钱。可是,钱在哪呢?高老三把窑洞瞅了好几遍,没发现一分钱,倒看见墙缝里的月亮和星星。人家说的没错,是座危窑。钱在哪呢?
高老三穿上棉鞋棉衣,带上帽子,两只手插在袖筒里,拐了几道弯,顺着长长的斜坡到了沟底。
怎么人影绰绰,有车有马。黑灯瞎火的,人呢?还是鬼呢?高老三有些害怕,工地不远是村里的坟场。有人看见圆溜溜的土堆上冒出蓝莹莹的火,三更半夜经常有哭声,有花轿车撵飞来飞去,锣鼓喧天,管乐齐鸣。高老三没上过几天学,什么无神论呀,有神论呀,他不懂。聊斋故事他听过,知道狐仙女鬼都是绝世美人,不祸害人。真能遇上说不定是自己的福分,闹不好能发大财,交上桃花运。娶刘寡妇算个甚。
不是鬼也不是狐,是村主任的邻居,小儿子要办事,正盖砖房呢。管不管?管呢,自己算个屁,这家不好惹,挨顿揍也不好说。不管呢,自己是下夜的,丢了材料吃不了兜着走。不过,下夜是村主任指定的。不给自己面子无所谓,不给村主任面子,谅他也没这胆子。即使真不给村主任面子,反正是管了,到时候也不关自己的事。下夜的钱应该不会少。
高老三咳嗽了一声。“闹,闹甚了?村主任让我过来看看。你,你们这,这……”
“老三,闭上狗嘴,又不是你家的,少管闲事。”
“不,不行,真的不行。丢了我不好交代。”
高老三揣着二百元,迈着轻快的步子,上了长长的斜坡,拐了几道弯,美滋滋回家了。
阳光洒满土炕的时候,高老三做出决定:给死了二十年的爹妈上上坟。
正值初夏,坡上青草萋萋,山花烂漫,碧空清澈,流云浮动。大大小小的坟冢掩映在旺盛的荒草间,像穿了新衣,戴了花环。高老三在一座坟前坐下来,鸡蛋,方便面,两瓶橘子罐头摆成一溜,把纸钱洒在土窝窝里,点了两支烟,插在土堆堆上。纸钱点着的时候,高老三扯着嗓子挤出几行泪。泪啊,一旦流出,就会想起很多伤心事,高老三怪父母没管他,不给娶个媳妇就走了,让他没个后,恓惶的没人管。高老三越哭越伤心,把几十年的委屈全抖搂给地下的父母。
正哭着,腰上被什么顶了一下,差点扑到火里。
“高老三啊,睁开你的眼看看,这是你家的坟吗?趴在我爹娘的坟上哭个甚了。”
高老三一激灵。哭错了?回头一看,刘寡妇胳膊上挎着篮子站在身后,一脸的怒气。“怎么?我哭哭我叔我婶,不行啊?”
“不知道咋说你,自家的坟都找不见,还活个人样?后面快塌平的坟不是你家的?”
高老三拍拍膝盖上的土,朝后面的坟看看,七月十五怎么也得来一趟,坟上添点土,要不,以后真找不着了。高老三往回走了几步,转过身看着刘寡妇不动了。嗯,不错,腰细,屁股大,是个生娃的料。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嗳,你等着我,我会娶你的。不骗你,真的。”
土坷垃飞过来的时候,高老三连滚带爬,没了身影。
3
一个月的时间,孙杰和村支书、村主任轮班盯着工地,工程其实不大,就是麻烦。基础工程重要,花了半月,浇注安装不到一星期就竣工了。三眼通孔,全水泥钢筋浇注,桥上面双车道的柏油路,路边还有不锈钢栏杆。路的南面,一人多高的石碑上刻着三字红色大字:驼峰路。呵!看着气派,结实。
第一场山洪通过的时候,村民们披着雨衣,打着伞,站在路的两边,站在自己院门前,站在任何可以立足的地方。高老三没伞,开始不想来,后来披了一条编织袋还是来了。这山里的雨值钱啊,是摇钱雨,是命根子,在雨地里站会儿,让雨淋会儿,不看路也舒服。
雨线如箭,疾射而下,天地苍茫,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声势如涛的四野里。浑浊的浪头夹着树叶枯枝碎石黄沙,如一条癫狂的巨龙呼啸而来。轰!浩大的撞击,飞起几朵散碎的浪花,驼峰路纹丝不动!
高老三轻飘飘的像脱离了地球引力,美滋滋晕乎乎地往家飘。今天的酒喝得好啊。孙杰这后生把他当人,头头脑脑中给他空出个座位,加了一副碗筷,喝一样的酒,吃一样的菜,抽一样的烟。别看高老三平时不含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做派,来真格的,不行,身子发虚,怂。就说坐在干部们中间吃饭喝酒,觉得满身是眼,魂不归位,想走舍不得,不走,酒不是酒味,菜不是菜味,难受。孙杰开了高老三一个玩笑,“叔,光棍打一辈子呀?待见人家刘寡妇,就正儿八经把人家娶回来。”村里早有八卦新闻,有鼻子有眼,花花绿绿的。寡妇门前的荤素新闻多了去了,听着新鲜,不知道真假。高老三那天和刘寡妇合伙运材料,孙杰实实在在看见了,这段八卦估计有谱。尤主任一巴掌拍得高老三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老三,刘寡妇可是个好女人,跟了你可就糟蹋了。”
高老三咧着嘴翻着白眼不敢吭气,说来也怪,整个尤家庄,高老三就怵这身壮如牛的尤主任。怵归怵,高老三明白尤主任一巴掌的含义,更明白酒气冲天的肥厚嘴唇里说出的意思。他心里暗骂一声:去你妈的。
雨后的阳光真好,一尘不染。雨后的天也好,蓝得让人想哭。高老三看看被阳光融化的越来越大的窟窿,皱皱的脸上有了一丝愁容。多少年了,高老三几乎忘了什么是愁。终于,他叹口气。晚上住哪呀?他想月光下的刘寡妇,想起了自己要有后,先有儿子,再要个闺女。高老三对着对面的山沟沟,喊了一嗓子。声音飘在山里,传出老远。邻居家的狗吓了一跳,汪汪汪的叫起来,声音传出老远,有回声。
夜一瓣一瓣合拢了。天泼了淡墨。尤家庄隐没在绵延千里的吕梁山里。
孙杰把土豆切成滚刀块,和了一大块面。焖面最好的配料是西红柿,大蒜,香油调好的酱。山里没西红柿,也没香油,有葱有大蒜。孙杰拍了一整头大蒜,切了一根大葱,用陈醋拌起来。
高老三连吃两碗,还想吃一碗。
村主任笑了,“我说老三,心够大的,老窝都丢了,胃口还这么好。”
孙杰忍不住也笑了,“叔,放开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高老三露出沾着葱花的细碎芝麻牙,“有家没家也没吃饱肚子重要,再说了,你们能让我睡在山里喂狼?”
“看看看,懒得房子都塌了,还有理得好像我们欠下你似的,你爹你妈咋生下你这么个懒货来。”支书抬手拍了一下高老三。
“少拍打我,我懒我穷,吃你的了,还是喝你的了。这顿饭是孙书记做的。再说了,穷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要不孙书记来咱这深山老林干甚来了?”
“叔,吃好了该说正事了,你这——是重新打窑——还是盖两间呀?”
是啊,重打窑呢?还是盖两间呢?要好好想一想。在高老三过去的大半生里,生活就像山顶流下的雨水,流到哪算哪。然而,高老三的思想里又的确出现过无数次让他微笑的美好。
高老三眯着眼睛,看着窗外黑的彻底的群山。“窑洞住腻歪了,想盖两间,最好盖三间。西房盖两间,秋收了用得着。东房盖两间,人多了有地方住。鸡窝,狗窝,猪圈,羊圈,牛棚顺墙根盖好。院里种几棵枣树,种几棵果树。院当间开一分菜地,菜地旁边挖个地窖。”
“想什么呢?老三,发癔症了吧!”村主任看看支书,支书看看村主任。两人约好似的一起笑了。
“说笑了,说笑了。胡说了,胡说了。不敢胡想,不敢胡想。我不想住在老院了,我想住在村西头的塬坡上。”
“叔,要求不过分。村西盖房那得村里批地。”
“西面塬坡反正没住几户,这地我批了。不过,盖房圈院开销不小,老三,你得准备准备。诶?怪了,老三,为甚要住在西塬坡,不是真看上刘寡妇了吧?”
高老三手脚无措地在身上抓挠,“没影的事,没影的事。我哪有钱,我没钱。”
“想女人有啥害臊的,受穷才应该害臊。老三,别哭穷,没钱你早饿死了。给你盖房子,你出钱天经地义。想办法去亲戚朋友家借点,村里也会帮衬你,别一副怂样。”
“我看这样吧,叔呢,也确实困难,盖房的钱村里想办法先垫上,补贴款下来再还村里。”
安顿好床铺,孙杰拍了拍高老三。
“叔,折腾大半天,出了几身臭汗,都馊了,洗洗澡,睡个好觉。”
高老三看看铺好的被褥,又看看洗得发白的孙杰,低头瞅瞅自己,掀起被子盖住了脑袋。
“胆小鬼。不像个老爷们。”孙杰不是嫌弃高老三,是觉得这么简单的事对于尤家庄的老百姓来说,却非常不简单。他计划在村委会旁边盖座澡堂,让老百姓免费洗洗澡。
“谁,谁是胆小鬼?不就洗个澡吗,怕个毬。”
高老三脱光衣服,黑乎乎瘦巴巴好似饿了半月的非洲兄弟。
当那层斑驳的厚厚的黑伽突兀的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时,当单衣柜中间的穿衣镜里照出斑驳的厚厚的黑伽包裹的身子时,高老三慌了神,他快速眨巴眼睛,脚底生火似的寻找藏身的地方。他记得,那身体见过两回,一回是爹死了,一回是娘死了。姐姐们给穿得孝,他在旁边看着。多少年过去了,他在明亮的灯光下又见到那身体了。是自己的。高老三的胸膛里像滚开了一锅水,他紧紧地,紧紧地抿着嘴,抱着肩膀,蹲在地上。他后悔了,洗得哪门子澡。
孙杰不敢弄出一丝响动,哪怕轻微的脚步声,轻微的咳嗽声,或者是轻微的衣服摩擦的声音,都会惊着高老三。孙杰轻轻地扶着高老三的手臂,慢慢地站起来。当一股温暖的清流从头到脚缓缓地无声地如一层流动的透明衣裳拂过高老三的身体时,这个快五十的汉子浑身颤抖。他站在水下,眼里充满羞涩,背过身体,慌乱起来,嘴里发出不连贯的嚯嚯声。
一层黑伽如龟裂的土地,像沉淀了千百年,揭下这层黑伽绝非易事。孙杰心情复杂地看着,看着温热的水流进干涸的缝隙里,流进经年焦渴的土地里,流进大漠荒原。等了会儿,孙杰用指甲抠住脖颈边上的黑伽,试探着向上搬动,指甲盖大小的黑伽坠落在透明的清流里,露出了红色的皮肤。高老三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任由孙杰上上下下搓洗。有点疼,又有点麻,还有点烫。疼过,麻过,烫过,是些许的痒痒。轻柔的水像一只粉嘟嘟胖乎乎的小手,软绵绵抚摸自己。他不由抖动起来,剧烈抖动起来,幸福地呻吟了。
地上的泥鱼像隆冬封山的大雪,厚厚一层。“叔,不好意思啊,把你积攒多年的宝贝全搓下来了,看这成色,下到地里肯定有好收成。”
高老三低着头不说话。
孙杰把自己的内衣给高老三换上,又拿出一套自己的夏装搭在高老三的床头。高老三还是低着头,不说话。点烟的瞬间,孙杰看见高老三清亮的黑红脸膛挂满泪水。
“叔,没出息的,咋还哭了呢?”话刚出口,高老三捂着脸圪蹴在地上痛哭起来。
4
尤家庄这村子,村里最老的人也说不准啥时候有的。有历史记载,这地方打春秋战国时候就有了,属于一个规模庞大的楼烦古国,有段时期,厉害着呢,北至内蒙古清水河一带,西达阴山之南,南到山西灵石,东迄河北平山县,东南边缘太原市区,都是人家的。后来让赵武灵王打败了,归顺了赵国。风云变化几千年,这地儿牛气,郡、州、县、镇延续至今。群山环抱,屯过兵打过仗的尤家庄,岁数能小了?偏是偏点,远是远点,穷也穷点,人活了一代又一代,可这地方安静,风水好,尤其到了夏天,早晚凉快,就中午热得不想穿衣裳,天然的避暑胜地。
山里有意思,晴朗朗的天,一片厚厚的云就会带来一阵薄薄的雨,云飘过去了,雨也就停了,大太阳还挂在那儿,没事人似的。这不,雨丝儿还在树上挂着,大槐树下坐满了人。高老三晃到树根下,挤了挤旁边的人,屁股刚挨地,马上弹起来拍拍屁股,脱了鞋垫在屁股下面,出乎意料给了旁边眯眼打盹的老汉一支。“死老汉,抽一支,好烟。”
老汉把烟叼在嘴里,抽一口,又睡了。
“老三,发财了?衣服格挣挣的,脸光蛋蛋的,还有一股呛死人的香。闹毬甚了。”
“窑都塌毬了。混得越好了。”
“是不是又去刘寡妇家了?兴得找不见祖坟了。”
这也难怪,高老三迷上了洗澡。孙杰一洗澡,他就想洗。孙杰外出,或者回家,他一个人洗。梳妆台上的洗发水,洗面奶,浴液,还有不知道的香喷喷的东西挨个往身上擦抹。洗完澡,脚板子翘到桌上,连抽几支烟,活神仙。身上干净了,衣服还能脏?肯定不行。高老三不客气,把孙杰不穿的,忘了洗的衣服全姓了高。人们说,高老三是蚂蚁套上谷壳子,混充大头鬼。别说,高老三变样了,有个人样了。就是口袋干净。
高老三脑袋抬得高高地坐着抽烟。有件事憋了好几天,刮风下雨似的不舒服。那天他看见刘寡妇拉着平车去地里,想起刘寡妇的地在平处,自家的地也在平处,以后成了一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活不好干。换地不是简单的事儿,找保人,摁手印,盖图章,换地契,好几道手续。村主任没搭理高老三,支书也没搭理高老三。高老三觉得这地,还是要换。
大夏天,天亮得早。孙杰馏了五个馒头,熬好半锅黄澄澄的小米稀饭,把支书送来的泡菜捞了一碗。“叔,今儿早起,盖房的大青砖我联系好了,车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就到,你快点吃了赶紧过来,把桌上的那条烟拿上,记住啊。”
从尤家庄出山到新修的县道,有七八个村子,每个村里都进行了危房改造。有两三个村剩下一些大青砖,路过的时候,孙杰看见了。村里的书记,村主任痛快,没坐地起价,反而降价处理,送货上门。两车大青砖映得天空更蓝更高了,村西塬坡比过年还热闹。光着膀子汗流一地,高老三不觉得累,他洗了澡,换好衣服,兴奋的没睡意。他把下巴支在曲起的膝盖上,瞅着趴在电脑前写材料的孙杰,越看越像自己,越看越喜欢,这后生,长得排场标致,大学生有文化,如果有个儿子,比孙杰小不了几岁。儿子,房子,刘寡妇。高老三脑门上的青筋猛地跳动一下,像掠过一道黑色的闪电。高老三忽然想起什么,顾不上和孙杰打招呼,撒开腿跑在朗月繁星下。枯瘦的影子一会在前,一会在后,幽灵似的保护丢了魂的高老三。
高老三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跑到大青砖跟前,顾不上喘口气,眯着眼开始数。高老三回家的时候煞有介事数了好几遍,别说齐刷刷的整砖,半头砖也数得敞亮。
他看看头顶牙白色的多半轮明月,把衣服领子竖起来,蜷缩着靠在大青砖上,点了一支烟。在燃烧的微弱红光里,他看到自己坐在新盖的砖房里,大红牡丹缎面被子铺在崭新的火炕上,刘寡妇系着围裙蒸着雪白的馒头,一个男娃娃光着身子在地上跑来跑去,还叫了他一声爹。高老三笑了,笑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就在高老三无限憧憬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打闹哭喊的声音。哎呀!不好,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刘寡妇的。紧接着传来狗叫的声音,很快,狗叫声此起彼伏,安静的夜风起云涌,惊慌地四处流动。高老三从那道窄窄的篱笆口一下子穿了进去,冲进了那间亮着灯光的正屋。
一个健壮背影正拖着刘寡妇往炕上挪,刘寡妇的衣服扯破了,露出半个惊慌的身子,头发披散黏在脸上,哭爹喊娘叫着。“你祖宗的!”高老三从后面薅住背影的头发,张开嘴拼了老命咬住背影的肩膀。背影松开了刘寡妇,反手抓住高老三,把高老三摔个狗吃屎。背影的头发掉了一大撮,肩膀出了血,朝高老三狠狠踹了一脚,推开门走了。
狗叫声停了,凌乱的夜又慢慢聚拢起来,骤然裂开的口子弥合的找不到一丝痕迹。高老三捂着流血的鼻子,挡在刘寡妇前面,张着嘴看着从容离开的健壮背影。
刘寡妇嘤嘤的哭声从篱笆口子里幽幽的在浓重的夜色里凄凄流淌,月儿也掬了一朵流云,掩住愁容。刘寡妇哭了一夜。高老三守了一宿。
孙杰吃了早饭,正准备出门,高老三一身风尘回来了。
“叔,一晚上不在,去哪儿凉快了。”
高老三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大口大口吸着,不说话。
“叔,这是咋了?出啥事了?”孙杰感到不对劲。
高老三还是大口大口地吸烟,不说话。
孙杰还想问,高老三倒在床上蒙了头。
高老三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或者没想好怎么说。一种紧迫感就像望不到边的山峦,一座接一座的叠在心上,他害怕,喘不过气来。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要好,有些事早点做比晚点做要好得多。
高老三抓了两个锅里的馒头,边走边吃到了村西塬坡。朝霞如一匹绚丽的锦缎披在空旷的塬坡,零星散落的破败土窑,老旧的房屋,荒草与树木,都沐浴在祥和的虚幻的金色里。高老三没进门,伸着脖子咽下最后一口馒头,“以前的事不说了,我想好了,明天给你垒院墙。”
“就你?拉倒吧。”刘寡妇斜靠在门框上,眼神呆呆穿过高老三,伸向远方。“拿甚盖?盖好院墙又有甚用,院墙是防人的,畜生怎么防?”
高老三干咳两声,“这个,这个,我想好了,里面泥坯外面裱砖,墙头插满玻璃渣子,酸枣刺,扎死狗日的牲口。泥坯咱俩自己打,砖呢,先用我的,用不了多少。”
“老三,真的?不是说笑我吧。”刘寡妇将一缕垂落的头发抿到耳后,暗淡的眼里有了亮光。
高老三把磨刀石搬到刘寡妇家门口,从刘寡妇家里舀了一碗水,把开山斧从腰里抽出来,大模大样坐在门口磨起来。高老三真是磨洋功,甚叫磨洋功,不紧不慢不出活就叫磨洋功。日上三竿的时候,斧子重出江湖了,白晃晃的半圆形刃子照亮了半个尤家庄,乡亲们看见了这道光,猫猫狗狗们也看见了这道光,怪吓人的。
尤家庄两个馍馍大的地方,前村放个响屁,后村很快就能听到声音,闻到香臭。高老三给刘寡妇盖院墙,拉第一车黄土,就风靡全村了。人们坐着大青砖,一边看一边调侃高老三。
高老三穿着半新不旧的二股筋背心,脖子里挂条白毛巾,咬着牙,瞪着眼,和刘寡妇拉土,挑水,铡草,和泥,打模,脱模,晒砖。不到半天,院里院外晒了几百块方方正正的黄泥坯。
暮色悄无声息爬上塬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刘寡妇烧开水,和好面,“吃了再回。”高老三从凳子上站起来,披上衣服,浑身上下拍打几下,“明儿再来。”推开门走了。
晚饭是红薯小米稀饭,酸菜就馒头。高老三两片薄薄的嘴唇吧唧吧唧发出欢快的节奏,听着都饿。
“叔,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孙杰去乡里开了一天会,还没回到尤家庄就知道了高老三的轶事。那天高老三反常的举动难道是为了这事?孙杰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但具体是什么,又摸不准。
“孙书记,咳,这事,这事,该咋说呢。”这事的确不好说,那蓝瓦瓦的大青砖咋来的,高老三心知肚明,给刘寡妇没这个理。高老三把头埋在碗里,吸溜吸溜喝着,不敢抬头。
孙杰拍了拍高老三,“叔,吃完饭洗个澡早点睡吧。”
高老三头不梳脸不洗,三根眉毛格奓起地跑到村西塬坡,呆住了。
塬坡东面,刘寡妇家门外,孙杰和几个人光着膀子,拉土的拉土,提水的提水,打坯的打坯。离刘寡妇家几丈远,自己的宅基地开工了。支书戴着草帽,带着七八个人,有人拿锹,有人挥镐。院门口,地基旁,摆着暗红色的暖瓶,冒着热气的铝制水壶,绿色的大号茶缸和几个水杯。
孙杰和支书商量过高老三的危房改造,怕花销大,高老三承受不起。支书说两委干部都是修房盖院侍弄庄稼的好手,腾出几天工夫,就那两间房,耍似的不打紧。昨晚,孙杰觉得时机到了,不能再等了。这不,开干了。
“哎呀呀,这是咋说了,这是咋说了,这,这,这,这是咋说了吗?”高老三掏出烟挨个递过去,“孙书记,支书,我,我,我,唉……”
“叔,别愣着,抄家伙呀。”孙杰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把汗,朝高老三挤挤眼。
“哎!”高老三答应一声。他的嗓子里堵了一片云,声音哑哑的,湿漉漉的。他四处踅摸,没个称手的工具。他赶紧跑到刘寡妇家,院里找个遍也没找着一把锹,一把镐。他又跑到屋里,刘寡妇迎面拽住他的袖子,往里一拉,低声说,“哎,这咋说了吗?人家孙书记给了两千块,让我安顿吃饭,你说要不要吗?”
高老三反身虚掩住门,话还没说出口,刘寡妇掐了他一把,“死货,跟你说话呢,关门做逑甚了?”
高老三咧着嘴,“这钱呢不要白不要,再说了,垒墙盖房,这么多人吃喝,你有钱还是我有钱?咱都没钱,要也就要了,以后等咱有钱了,再补敬补敬人家,对了,快给我找把锹。”
上大梁那天,红红的鞭炮惊醒了沉睡的大山,一座接一座的鼓掌欢呼起来,路过的云被欢快的气氛感染了,可着劲儿变化优美的身段,风也来凑热闹,把消息传到了山的更深处。
人们逗高老三。“懒汉懒得你有理了,房子都让干部盖,脸上有光又有面,赶紧把刘寡妇娶了吧,再不娶就是耍流氓,娃娃就要生出来了。”
毒辣辣的太阳把两间新房里里外外晒个干爽。支书掐着指头选个吉利日子,高老三住进了亮堂堂暖洋洋的新家。以前的破烂东西挑了几件能用的,村里从旧货市场买回两个柜子,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干部们又支援了一些锅碗瓢盆和床上用品。
高老三的家算是安好了。
5
立秋后,孙杰连续半个月脚打后脑勺,尿尿拉屎都得一路小跑,有那么几天,整宿整宿的没合眼。材料,报告,各种表格像漠河的雪,总也下不完。各种检查一个接一个,有时候,一天好几个,嗓子都哑了,腿都跑细了。周末,妻子女儿打电话,再不回来,就换锁了。孙杰搬了一袋红皮土豆装在后备厢里,妻子的老家也在晋北,土豆啊,一年四季吃不厌,孙杰还想采些野果子给女儿尝尝,看看天色,来去大半天,只能在路边的摊位上买了。出了门,下一道大坡,沿着小路过了驼峰路,再上一道长坡,就看见山口的小路了。
从尤家庄到省城两百公里,山路国道高速加起来得四个小时。不耽误的话,中午能吃上饺子。一想起女儿喊着爸爸扑倒怀里,小嘴嘴亲他的时候,孙杰心里就不是滋味。孩子还小,妻子也不容易,今晚好好表现表现,弥补弥补愧疚。孙杰一脚油门,荡起一路黄尘。
滚了一身土,出了几身汗,脚底发软,头顶冒烟的时候,高老三总算在菜地里种好了菜籽。刘寡妇抿嘴骂了一句,“看你那出息,还是个站着撒尿的男人?”,随后扑哧一声笑了,啃下辛苦自家院里种菜,这懒汉是要摘帽呀。
吃饱喝足了。高老三瞅着刘寡妇摆过来荡过去的身子动了花心思。可他不敢轻易付诸行动,他要水到渠成,这女人是要做自己婆姨的。有人敲门,传来孙杰的声音。
“哎呀,叔,在呢?”孙杰意味深长的笑让高老三有些不好意思。“孙书记呀,甚事了?大中午的,也不睡会儿。”
“我中午不睡觉,你也别睡了,看看我给你带甚好东西了。”原来孙杰没回家,他刚出山口,接到了上级的电话。
孙杰朝高老三神秘地眨眨眼,弄得高老三云里雾里的不清醒。孙杰打开车门,连拉带拽鼓捣出四只山羊。“叔,一公三母,给你的。”
“咳,我还以为是甚了,原来是四张嘴,孙书记,这羊我不要,我连自家还养不活了。这这这,吃甚呀?”高老三发愁地坐在院门口抽起闷烟。
孙杰朝刘寡妇使个眼色,刘寡妇把羊赶进自己院子,舀出一碗豆子倒在塑料盆里,放在地上,羊们咩咩咩叫了几声,低头吃了起来。孙杰劝了半天,高老三死活不松口。孙杰有点来气,真想扯开嗓子骂一顿,掏出高老三的心窝子看看是咋想的。这羊,为给高老三,差点和村主任翻了脸。
“我看这的吧,这羊我帮着老三养,他一辈子也没侍弄过,让他养啊,早晚得饿死。”刘寡妇说完,用脚尖朝高老三后背轻轻踢了一下。“老三,孙书记大热天给你送过来,不要给脸不要脸啊!养羊有甚难的了,每天割点草不会呀?懒得你筋疼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孙杰脱了衬衫,和高老三在院墙根用烂木头,枯树枝搭了简易的羊圈,走的时候,日头已经到了西山顶,四只羊懒懒地趴在陌生的家里,嘴里还在咀嚼消化的所剩无几的豆子。孙杰开车走了十几米,忽然想起什么,他停了车,打开后备厢,把土豆搬到高老三的院里。越野车拐了道弯,没了踪影。
“就是个猪脑子,看把孙书记为难的。”刘寡妇在高老三背上狠狠捶了一下。
妇女主任养的一百来只羊就是十几年滚大的,虽说满身羊膻气,一天到晚穿不了干净衣裳,可是盖了两座砖房院子,儿子娶了城里媳妇,门口停着小轿车,阔气得很。
鸡生蛋蛋生鸡的道理,高老三懂,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四只羊饿的成天叫,圆滚滚的肚子干瘪成纸片子,细白的羊毛黑乎乎的板结在一起,谁看了都觉得高老三造孽了。孙杰着急了,这可是脱贫羊,万一夭折了会给今后的工作带来负面影响,也会给别有用心的人落下口舌。想来想去,能治高老三的只有刘寡妇。刘寡妇是聪明人,更是爽快人,孙杰的良苦用心她能体会出来。高老三骨子里不是坏人,就是懒,就是浑,眼下盖了新房,一天天像个男人了,自己加把火,添点柴,修理修理,会……刘寡妇脸红了。她的眼前又出现高老三在她门前磨斧头的情景。“孙书记,放心吧,有我在,他狗儿的会老老实实喂好羊的。”
莜麦杆由绿变黄的时候,就可以收割了。尤家庄地处高寒地带,农作物主要种些莜麦和土豆。整个村里能种莜麦的地不多,连不成片,站在山上就能看见白黄色的一块块莜麦地不规则地散落着。吃过早饭,刘寡妇在箩筐里装了几个馍馍,一壶水,一把锋刃明亮的镰刀来到山口的地里。刘寡妇种着三亩莜麦,每年收成都让左邻右舍们羡慕。收割的季节,在外打工上学的大人孩子们回来了,旷寂的山里舞动着生的气息。左邻右舍打过招呼,刘寡妇用一块红色的丝巾裹在头上,扎起的丝巾两角便如一只艳丽的蝴蝶飞翔在田野里。
高老三从后面撵了上来,草割了些日子,那把弯把子镰刀使唤熟了,割莜麦也不含糊。刘寡妇朝高老三笑了笑,“你咋来了?”
“我能不来嘛,也不等等我。”高老三也笑了。
山上炊烟袅袅,山下镰刀嚯嚯,白黄色的莜麦在一搂一割之间,安静地躺在蓝天之下,黄土之上。剩下两亩的时候,孙杰带着三人从车上下来,也没打招呼,埋下身子舞起了镰刀。
皎月如斗,浮云如絮,星辉耀眼,山峦静谧,麦香飘逸。尤家庄的莜麦到了家家户户。冒着黑烟的拖拉机来回好几趟,莜麦拉到了塬坡上。刘寡妇炒了鸡蛋,土豆丝,炖了一锅烩菜,还买了两瓶烧酒,蒸了一锅白馍。洗涮完毕,几个人也没客气,拉椅子搬凳子扯开架势。两瓶酒见了底,高老三散了一圈烟,凑到孙杰跟前,“孙书记啊,今儿又麻烦你们出了一身白毛汗,我有件事儿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叔,刘姐家人口少,帮她是应该的。你有事只管说。”孙杰也豪气,两杯白酒下肚,一口气吃了三个馍,割莜麦是累活,有些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了。
“你看,孙书记,我想换换自留地,和人家她的地挨到一块,以后也方便。”
“换地呀?得村主任拍板。”孙杰说的是实话,村里的有些事自己不好插手,手伸得太长不符合规矩,也不是自己的风格。
“我不找他。孙书记你给我想想办法,这事只能求你了。”高老三又递上一支烟,满脸期待地盯着孙杰。
“这样吧,叔,那块地是谁的,你和人家商量通,我再给你说说,你看行不行?”
“行行行,那还能不行,孙书记说话管用着呢。”高老三让刘寡妇再出去买两瓶酒。孙杰一摆手,“不喝了,明早还要到县里开会,走啦。”
高老三没走,而是躺在炕上跷起二郎腿。刘寡妇在厨房里洗涮完毕,带着一股洗发水的香气,湿漉漉地走进来。“老三,吃喝完不回家,死我这干甚呀?”
高老三醉眼迷离地瞅着面色红润的刘寡妇,激情荡漾了。“我,我不想回,今儿想,想睡这儿。”
刘寡妇拿起笤帚疙瘩朝高老三腿上使劲敲了一下,“臭哄烂气的,也不洗洗。”
“哎!哎!我洗洗,洗洗。”高老三酥软地滑到地上,连滚带爬跑到厨房,“哗哗哗”的声音传出老远。
天冷了,刘寡妇让高老三把羊圈拾掇得结实暖和些,趁着山上的草没荒,抓紧时间多割点,储存着过冬。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别看刘寡妇小则骂,大则打,高老三还就吃这一套。在高老三的人生字典里,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是不爱。有人揶揄高老三,天生就是贱骨头。高老三把眼瞪得溜圆,老子愿意,要咋?
山口方向的鞭炮声连成一条线,山都欢快起来。闹甚了?没听说谁家娶媳妇有喜事呀,咋放这响的炮。高老三从炕上爬起来,披了件棉袄踱出门,慢悠悠沿着山坡晃到山口。山口饭店的斜对面,鞭炮纸屑红红的铺了一层,黑的白的小轿车停了十几辆,高矮胖瘦几十号人又是照相,又是握手寒暄。人群里,高老三认出了孙杰,支书和村主任。
原来香菇大棚今天剪彩。香菇大棚的事高老三知道一些,听说投了不少钱,沿着山路五个大棚一字排开,牛气得很。没毬意思,高老三看看日头,中午不知道能不能混顿饭吃。高老三背着手也和其他人一样到大棚里转了一圈,黑灯瞎火的,还有一股怪味。高老三没看上香菇大棚,倒是看见孙杰不对劲了。挺精干的后生咋一下黑瘦黑瘦的,眼窝子都塌了,没点精气神,这是几天几夜没睡觉了?病了?高老三想过去问问,可是没机会,孙杰寸步不离地陪着一伙人,嘴巴说着,两只手还比画着。
高老三心想,回头让刘寡妇给孙杰炖个老母鸡。
6
尤家庄的土豆种植面积大,产量高,是老百姓的主要收入来源。而且,尤家庄的土豆品种好,红皮黄瓤,沙软香甜,怎么吃都行。可惜知名度小,卖不起价钱。前天,孙杰借汇报工作的机会,向总公司提出能不能购买尤家庄和其他几个村子的土豆,职工老百姓都得到实惠,而且给土豆做了广告,一举两得。公司领导当即拍板,包圆了。
去年今日,尤家庄的土豆堆在地头,好的超不过三毛钱,差点的按堆卖,烂在地里的数不清,看着乡亲们用沾满泥巴的手数着微薄的辛苦钱,孙杰心疼,却又无计可施。尤家庄的历史上,土豆就是这价钱,乡亲们习以为常。今年好了,乡亲们辛苦一年总算有个好收成,能过个好年。
妻子上班,孩子上学,孙杰把土豆搬到厨房阴面的灶台下,两只土鸡,五斤黑猪肉放进冰箱冷冻层,十斤土鸡蛋放进冰箱保鲜层,拿起签字笔在厨房西面的小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我爱你们。回到尤家庄的时候,连绵的群山已经睡了,只有密集的繁星睁开了眼睛。晚上属于孙杰,相关的细节需要仔细研究,做好规划,统筹安排,既然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就不能有一点马虎,职工和老百姓的利益都要受到保护。他冲杯咖啡,打开电脑,开始制定详细计划。
凌晨五点,闹铃响了。孙杰打开手机,有妻子发来的消息:家不是驿站,是永驻的港湾。孙杰鼻子发酸,这段时间和妻子情感上交流少了,形式上的问候似乎拉长了两人的距离。他理解妻子,一人忙两头,难为她了。有女儿发来的信息:爸爸,野果子吃完了,我还想吃,期末家长会想让爸爸开。臭丫头,小馋猫,家长会?孙杰咬着嘴唇皱皱眉,窗外黑如浓墨,静如空谷,月牙儿不知躲在哪片多情的云后打情骂俏去了,孙杰忽然浑身发冷,迷雾般的夜色丝丝缕缕四面而来,他好像站在海的中央,山的脚下,妻子女儿和尤家庄的老百姓站在岸上,山顶向他招手,朝他呼喊。他看不清,听不清,妻子女儿变成老百姓,老百姓变成妻子女儿。
孙杰打开灯,揉揉眼睛,看到了那弯月牙儿。
上午九点,孙杰像装着一团燃烧的火焰,他的眼前浮现游龙般的车辆,男女老少们笑逐颜开奔走相告,漫山遍野的土豆装进车里,老乡们黑褐色的皱纹里布满红色的喜悦,数着厚厚的收获。孙杰猛地站起来,椅子弹出去老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孙杰紧握双拳,公布了消息。十几人的会议室先是极其短暂的沉默,像被什么东西瞬间扼住喉咙,紧接着是窒息后的无限释放。孙杰靠在椅子上,心安理得享受感激的目光和叫好声。忽然,欢快而热烈的掌声中飘出一个声音,“能不能让厂里的工人开上车,带上铁锹来挖呢?”
声音不高,像块石头,褶皱了唯美的画面。透过灰白的烟雾,孙杰看着说话的干部,那团燃烧的火开始收缩,渐渐熄灭。刹那间,高老三厚厚的黑痂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乡亲们都动起来了,牛车,马车,蹦蹦车,铁锹,箩筐,粗口袋,山路上欢腾热闹了。孙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高老三和刘寡妇。这两人势单力薄,起土豆是重活,没壮劳力搭把手,不好干。孙杰进门的时候,高老三正拿着雪堆似的馒头往嘴里送,桌上的盘里还有四五个馒头冒着淡淡的麦香。孙杰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呀,刘姐也在啊。”
“孙书记,以后,以后能不能别叫她刘姐,这,这,差了辈分。”高老三歪头斜眼,不好意思了。
“叔,刘姐年轻漂亮,不叫姐能行吗?你拾掇拾掇,也是精干大哥。”
“孙书记,你也说笑我。”
“叔,刘姐可不是两瓣瓣嘴谝打谝打就能娶回来的,得穿红挂绿八冷十大碗大红轿子左摇右晃吹鼓手滴滴答答娶回来,刘姐你说是不是?”说起来奇怪,孙杰起初也不理解,尤家庄这大片区域从古到今没富裕过,老百姓日子紧巴,按理说婚丧嫁娶应该简单实用才对,可是现实却超乎想象的复杂排场,不说别的,就是宴席上花样繁多与时俱进的八冷十大碗,就够主人家勒紧裤腰带脸红心跳的。孙杰后来明白了,一切的根源就是一个字:穷。
“行,就按孙书记说的办。老三,听见说甚了没?”
高老三把脸埋在馒头里,黑脸更黑了,两只眼睛左瞅瞅,右看看,心里想:闹死老子算毬了,哪有钱?二锅头了,还明媒正娶,吃香的你。心里这样想,说出来的却是,“那是一定,孙书记咋说,我就咋办。”
“叔,今儿我来两件事,一件是给你找了个活,香菇大棚里下夜,一个班30 块。另一件是你这土豆甚时候起呀?”
孙杰提出给高老三安排下夜的工作,几个股东没答应,嫌高老三好吃懒做,手脚不干净。孙杰当场拍了胸脯,出了事他担着。支书说先试用试用,不行再说,才化解了紧张的气氛。
“孙书记,我想想。”高老三点着烟还没抽一口,刘寡妇着急了。“想甚了,这好的事情哪找去呀,孙书记,我替他答应了。”
“叔,有件事你得答应我,不能偷偷摸摸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光彩。”
高老三脸一红,想起瞎眼老太离开尤家庄去姑娘家那天,冲着送行的人喊了句,“老三,这些鸡给你吧,省的三更半夜人惦记。”
“土——豆,起也行,不起——也行。”
高老三耕地,施肥,下种就显得不积极,要不是孙杰和队员们帮衬着,恐怕像往年一样蒙混过关了。去年发耕地补贴时,高老三摇头晃脑,脚底生云,忘了自己是谁的得意样,孙杰真想把递出去的钱收回来。总结工作的时候,孙杰提议,改变发放标准。
孙杰拿手机给高老三算了一笔账。高老三心动了,那一串晃眼的数字好像变成厚厚的一沓人民币朝他抖动着,高老三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孙书记,这土豆——我起。”
从早到晚,孙杰接打了上百个电话,说了几箩筐话。一袋袋土豆装满一辆辆车,老百姓的脸上盛开着白色土豆花,见着孙杰不是笑,就是说个好,要不就是使劲递烟。下午两点,孙杰抽出空来,操起铁锹进了高老三的地里。
暮色爬上山梁,大山蒙上渐渐昏暗的盖头,孙杰推辞了高老三和刘寡妇的邀请,和队员在山口饭店一人一碗莜面刀削,浇上辣子炸酱,就上大蒜,吃完喝碗面汤,浑身毛孔舒展,热流横溢,驱困解乏,舒服惬意。孙杰回到宿舍,洗了澡,打开电脑想梳理一下思路,把白天的工作总结一下,可是清醒渐渐远去,困意重重压来。
很多案头工作没做,睡觉是奢侈的愿望。孙杰站起来用冷水洗洗脸,对着镜子做了一套广播体操。来尤家庄快两年了,哪天不是后半夜睡觉,遇上紧急情况,通宵达旦也是常有的事,今儿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浑身爬满瞌睡虫。孙杰冲了两袋咖啡,打开窗户,凌厉的山风刀一样刺进骨头的缝隙,孙杰连续打几个冷颤,好像清醒许多。
电话那头的妻子哭了。孙杰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孙杰,我真的好累,我都找不到自己了。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别哭了,让孩子看见。”
“孙杰,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的想法你不知道吗?你别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别忘了,我也是堂堂正正的本科生,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也想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我需要你的尊重和理解,需要你的支持。你明白吗?”
孙杰知道,妻子的能力不在他之下。进山之前,有家外贸企业看中了妻子,有很好的发展前景和优厚的待遇,妻子动心了。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孙杰的决绝态度让妻子无奈地选择了放弃。
“我知道你有能力,想干一番事业,可是我们俩总不能都出来,那,那孩子怎么办?”
“那舍弃理想的人为什么是我,不是你。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因为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选择了这项事业就必须把它做好,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太可笑了,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的所有付出,竟换来你这句话。我真奇怪,你也接受过高等教育,竟然会有如此荒唐落后的思想。看来,我们的结合就是一场错误。”
“一场错误?怎么?你后悔了,后悔可以走,我不拦你。”
……
结婚前,妻子说他的思想停留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完全不像21世纪的年轻人。父亲也说过,这孩子老旧,容易吃亏。孙杰不置可否,他常常站在远处审视自己,自己果真像出土文物招人口舌、受人关注、与众不同吗?就像入党宣誓的时候,他哽咽的声音,澎湃的激情,纵横的热泪,竟有人讥笑他,怀疑他,用不怀好意的语言诋毁他。很长时间,孙杰在自我的怀疑和否定中一遍遍叩问自己的灵魂。是在与世无争的平淡中终其一生,还是在实现价值的奋斗中走完一生,孙杰和妻子有相同的答案。
半夜,孙杰梦到了雪。他被冻醒了。停电了,火炉也熄了。孙杰穿好衣服,到院里捡了一捧柴火,端了一簸箕落满灰尘的炭块,瑟瑟发抖地坐在小板凳上,纸篓里捡了几张纸引燃柴火,再把柴火一块块架上去,毕毕剥剥的火苗子蹿起来把孙杰的影子高高映在墙面上。孙杰用铁夹子夹住炭块,小心地码在火焰四周,拿来一本书在风口使劲扇着,炭块慢慢发红,变黄,从裂缝里喷出火苗子,炉子生好了。
孙杰拿起火钩子挑起火圈盖好炉口,炉膛四周的热浪开始慢慢扩散。孙杰坐在黑里,揣测妻子的话。相恋三年结婚八年,夫妻感情应该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妻子的为人自己清楚,讲原则守规矩,但这番通话为什么让自己心里不踏实,有一种渐渐迫近的危机感。
睡不着的时候,孙杰喜欢看看书。孙杰的床头放着一本诗集,三本书。诗集是艾青的,书是路遥的。诗集的名字是《我爱这土地》,书的名字是《平凡的世界》。他最喜欢艾青的《我爱这土地》,每次诵读都抑制不住地想流泪。孙杰在寻找一个瞬间,能让他自然吟诵出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热泪,因为我深爱这片土地的壮丽诗句。《平凡的世界》会让孙杰产生穿越历史的天空,回到那火热纯粹,困苦艰难的岁月里,和孙家兄弟并肩战斗的幻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在历史的转折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坚持真理。
7
清晨的山风如刀如剑,让人感觉赤身裸体立于天地之间。山上的,山下的,山外的风性格鲜明地相互纠缠,往东刮,往西刮,往南北刮,孙杰感到身上的血肉在风中一点点剥离,随风而去。孙杰手上使劲,脚上用力,弓着身子沿着地垄颤颤巍巍挖着黄色的泥土。
丰收的田野里,孙杰闻到了泥土湿润的芬芳,闻到了土豆甜涩的味道,听到了大地殷切的呼唤,他想躺在丰收的土地里,抚摸穿着黄色衣服的红皮娃娃。一股生硬的风从背后刮来,如一只厚厚的手掌,凛冽的吹进发隙,吹进口鼻耳朵,吹进每寸皮肤的毛孔里,一串冷颤耗尽了他所有的能量。不,不能倒下去。战斗还没结束,胜利的红旗还没插在阵地的最高处。这点苦算得了什么,有竹签插到肉里疼吗?有皮鞭抽在身上痛吗?有无尽的侮辱痛不欲生吗?这点苦不算什么,比起冲锋陷阵,浴血奋战,流血牺牲简直轻如鸿毛。此刻,孙杰站在生他养他的黄土高原上,望着莽莽苍苍的群山,激情荡漾。他用胸膛顶住铁锹,双手紧握锹把,锋利的锹刃一点点插进地里,深沉的情感喷薄而出,流着滚烫的眼泪大声喊出了,“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热泪,因为我深爱这片土地,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热泪,因为我深爱这片土地……”
孙杰在乡卫生所昏睡三天三夜,输了五天液。醒来的第一眼孙杰看见了高老三,“哎呀呀,吓死个人咧,孙书记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毬了。”高老三一句话逗得大伙都乐了。
冬天是村民最闲的日子:算计算计一年收成,看看地里来年还能种点啥,白菜萝卜除了和土豆一起存在窖里的,大缸里要腌够吃到明年春天的;养养鸡,喂喂猪,侍弄侍弄羊,东家进西家出,唠唠家常,墙根下晒晒太阳,打打麻将,喝顿小酒,抓紧时间办办私事;勤快的人想着到哪打打工,看看门房,饭店里忙活忙活也能挣几个辛苦钱。
日子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着,山还是那些山,尤家庄还是尤家庄,人还是那些人。日头好的时候,墙根下,槐树下还有人打盹晒太阳,张家长李家短的拉扯外,也拉扯一些谁开了网店,谁闹起了直播的新鲜事。
高老三院门口,家门口贴了大红喜字。院里搭了棚,灶口喷着火,大师傅脖子里搭着油腻腻的看不出颜色的毛巾,嘴角叼着烟,在油锅里“刺啦刺啦”炸着烧肉丸子和土豆,肉丝肉片和豆腐,几个女人在一块门板似的案板上切着各种蔬菜。一人多高的蒸笼冒着热气,馒头的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四五个女人在屋里一边说着荤素段子一边麻利地包了七八箕子土豆馅饺子。
孙杰是媒人,还是证婚人,索性做了主,新事新办,不搞八冷十大碗,普普通通几个家常菜,一锅大烩菜,馒头饺子管够,高老三原地蹦三尺,圆润的脸上泛着亮堂堂红艳艳的阳光,填满推平的褶子里全是盛开的野花。
时辰已到,孙杰掏出写好的结婚贺词,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宣布,身边的支书拉了拉孙杰的衣服,“再等等,贵客还没来。”
孙杰四处瞅瞅,除了村主任和两个队员没到外,其他人都到了。村主任说有事不来了,队员一大早神经兮兮的不见影子,不知道闹甚了。就在孙杰疑惑不解的时候,门口进来几个人,两个队员两眼放光,鼻子发红地跑到孙杰跟前,“孙书记,你看谁来了。”
妻子穿着红色过膝羽绒服,提着透明的大个塑料袋子,火红的颜色瞬间亮了整个院子,孩子穿着米黄色羽绒服,羞涩地拉着妈妈。孙杰惊奇地几步跑过去,左手接过塑料袋,右手抱起孩子,“隆重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婆姨和闺女。”
院里的人都鼓起了掌,妻子脸颊绯红,捅了孙杰一下,跟着大伙一起笑了。
原来,孙杰和妻子吵架那天,高老三端着刘寡妇蒸好的馒头,煮熟的鸡蛋准备给孙杰送去,不巧,在门口听个清楚,高老三回去和刘寡妇一商量,觉得这是大事,打心眼里想帮帮孙杰,可是怎么帮,俩人没注意。天亮后,高老三找到支书,支书听了拍拍高老三,“算你小子有良心,办了件好事。这事我来处理,你就别管了。”支书和队员于是导演了这场戏。
孙杰把龙凤呈祥缎面被子摆在火炕上,和大红牡丹缎面被子摆在一起。对高老三说,“叔,这是我们一家人送你的,祝你新婚快乐。”
让所有人没想到,高老三握住孙杰的手“咕咚”跪下了,“孙书记,咋感谢你呀,没有你,哪有我今天这日子,你和我妈都姓孙,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舅舅。”
孙杰赶紧拽起高老三,“叔,起甚哄了?”
“高老三,赶紧给你舅搬个椅子,上根烟。”
“高老三,这儿还有你妗子,过来赶紧磕头。”人们围着高老三和刘寡妇,你一言我一语,推一下掐一把,笑声飞出新房,满了院子,飘进山里,沿着山谷直到远方,枝头觅食的雀儿,墙头迷糊的猫儿,门口晒太阳的狗儿也被笑声感染了,冲着天空“喳喳喳”“喵喵喵”“汪汪汪”。
孙杰掏出贺词,清清嗓子,一个字还没说,有人跑进来大声喊,“羊生了!羊生了!”屋里的人呼啦一下都去了羊圈,孙杰的女儿也欢天喜地跟着去了。支书从后面推了孙杰一把,“去看看,快把没用的红纸装起来。”
孙杰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想多说一句。他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眼泪落在妻子的秀发,滑到妻子的脸上,落在青砖铺就的地上,浸入古老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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