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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娘子关 热度: 17123
山月

  

  一

  凌晨六点,手机闹钟响起的时候,老耿已经醒了。许是习惯了早起,每天这个点,不管睡得多沉,做着什么梦,都会突然醒来。

  “唉,老喽!”老耿自言自语着下床穿衣洗漱开水。

  玉刚跨入知天命的年纪,有了更年期症状,常常失眠,焦虑,情绪低落,早上睡懒觉,连一碗疙瘩拌汤也不待给老耿做了。

  老耿起床后就开灯了,明晃晃的刺眼,玉把被子往头上拉了拉,不去搭理老耿,可她分明听得老耿上卫生间,咳嗽,吃喝,但她困倦得要命,眼皮沉得像吊了石头。

  水开后,老耿进厨房拿碗,他顺手撕开一袋网上买的豆浆粉用开水冲好,一边搅拌一边拿了一块蛋糕吃,这是老婆玉给他安排的早餐。

  天寒地冻的。前几天,老耿看着同伴们都戴上了帽子,也让玉在网上花17块钱买了一顶加绒帽,还给配了一个围脖。老耿戴好帽子围脖,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然后瞅了瞅窝在被子里的玉,关灯出门。来了石市近半年了,心里还是一种陌生感,到底不是青镇的样子啊,闭上眼都熟稔的让人开心。

  他家在四层,是租的电梯房,90 平的两居室,每月千元的房租。电动车搁在走廊里,老耿把车推进电梯下了一楼,拐出门口时,对面楼里也有零星的屋灯亮了起来。

  电动车是花了二千三新买的,爱玛品牌,车子有些娇小,显然女士骑更合适。不过,买的时候两口子专门商量过了,舍不得多花钱,为了这份工作也算是置办的大件了,老耿心疼钱。

  这份工作是朋友帮联系的,朋友是在北京通州认识的。朋友说,你只要肯吃苦,只要好好干,这里没有北京的艰难,但有北京相等的机会。因此,结束了在北京通州为期两个月的打工生涯,因为疫情又在家休息了整整一年,他便来到了石市。

  这次,他把玉也从老家带过来了。

  从山西来到河北,玉感觉到了另外的世界,她常常不开心,她说这里没有青镇好,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变了,她质问老耿:为什么快步入老年了,还要背井离乡呢?

  老耿不回答,他有时候觉得人生就是个挺大的误会,连自己都解释不了。

  骑车从家到公司要走二十分钟。小区大门口,保安正在岗厅里打瞌睡,老耿按了一下车喇叭,保安就把电子杆给他起了。尽管天气不好,也阻挡不了晨练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围着小区的十九幢楼走步。

  “幸亏有这装备!”刺骨的寒风呼呼作响,老耿眯着眼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电动车路过一个看守所,两个小区,一个驾校,再路过一所保安公司。沿途他能看到看守所外面搭黑赶过来探监的人们搓着手焦心地等待,也有站在那里为不听话的孩子哭得呜咽呜咽的家属。沿着马路边有不少卖早餐的,豆腐脑油条,小笼包子,羊汤烙饼,这些属于开店的。还有街边推着小吃车卖鸡蛋灌饼,肉夹馍,杂粮煎饼的……最近疫情不严重,街上摆摊的稍微多了起来。

  

  “哪天我得喝一碗羊汤,热到骨子里的羊汤!还要多加点芫荽!”老耿心里美美地一想。他每天上下班四趟重复这条路,两个月下来,他基本上看出哪家店的生意旺,哪家店冷清,推小吃车的有几家。

  “都不容易!”老耿心里又是一阵感叹。

  到公司的时候,差十分七点,七点是打卡时间,迟到会有罚款,所以老耿从来不敢迟到。

  圆通和韵达合租在一个旧厂房里,院子很大,但没有硬化。有一大半的土面,每天有大货车、面包车、三轮车、自行车往返无数次,荡起的尘土满院子飞,快递员们身上都浮着一层细腻的黄土。公司有时也会组织员工清扫卫生,老耿记得上班五个多月,共扫过六次,每次土雾腾升,像是清理战场,让患有鼻炎的老耿咳嗽连带哮喘,一直无法适应。

  公司的办公楼陈旧简陋,夏热冬冷,那些客服姑娘和会计都自带了暖手宝,小太阳,她们边干活边发着无可奈何的牢骚。

  车间约有三百平米,除了传输台和其他的设施,还可容两辆四米二长的大货车出入。

  “早啊老耿。”经理小许也是刚到,他跟老耿打着招呼。

  老耿是快递员里最老的一个,刚过了五十周岁的生日,要不是有朋友的关系介绍过来,他这个年龄,公司是不会聘用的。经理小许如是说,老耿起初听小许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不服。他想:我才五十就不能干了,我什么没干过?我当初也是做过大生意的!

  二

  老耿回来给玉描述:“如果你早上能进车间看看开线,绝对会惊掉下巴,你会知道我有多忙,每天给我炒一盘过油肉补补。”

  玉想,有什么可惊的,我也是每天累得哼哧哼哧的。

  这个小区是为矿区工人修建的,离矿区约有二十多公里,居住的多是退休老人,有空房的能租也就全部租出去了,因为石市属于物流大型的中转站,又是华北地区最大的批发基地,特别是石市的包容性,吸引了许多电商和实体经济,有大把的生意人都租住在此地。

  有一次,玉出去买菜,看见小区外立着个招清洁工的牌子,她就瞒着老耿报名了。

  十九个人,每人负责一幢楼的清洁工作。玉在老耿上班走后也就开始工作了,虽说活简单,只要按规矩把任务完成即可,但忙完也就快中午了,她要赶紧买菜回家给老耿做饭。

  七点打卡,打完卡就进车间。

  传输带两边各五人,传输带启动的时候,十个人便开始忙碌,各种快递一下子涌了出来。

  老耿负责着一个片区,他旁边年轻点的小李承揽着两个片区的快递而且还有客户大量的收件。小李老家是邯郸的,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不得已跑来石市打工挣钱,俩人混熟后,老耿开玩笑说他是赚钱机器,要钱不要命。双十一的时候,小李站在传输带旁边竟然睡着了。老耿劝他不要太拼命,身体吃不消,小李摇摇头:“我下有三个儿子,上有瘫痪的母亲,不拼命咋活?”双十一时公司给免费吃快餐,小李总比别人多吃一半,他说中午多吃点,晚饭就省了。平常的时候,老耿亲眼看见小李常是两个烧饼,一袋榨菜就是一顿午饭。老耿心里发酸,这世上难过的人该有多少啊。

  机器快速地运转,老耿戴着老花镜盯着属于C 区的件码,手里的巴枪不停地扫,咣当咣当一会他的脚下便堆起了小山似的、大大小小的快递件。

  有电话铃声响起,老耿轻皱眉头,他把接听换成了免提,手里的巴枪还在不停地扫描。

  “喂,你是快递?”

  “哦,对。”

  “我的件为什么要放在菜鸟驿站?你得给我送到家来。这么不负责任,小心我投诉你。”电话那头是一个尖锐的女声。

  老耿最害怕这种质问,一说投诉,他就心慌。上个月被人投诉了五次,被公司罚款四百多。

  “您好,请把您的运单号短信发给我,我一会儿查一下。”

  “快点啊,拖到中午不给查清送到家里,我就投诉!”女人不依不饶。

  第一派扫描工作完成之后,已经是九点半。老耿和其他快递员一样,在这寒冬冷风里累得满头大汗。

  快速装车,一百多件快递塞进电动三轮时,老耿出发往目的地走。也是因为朋友的关系,许经理给老耿的派点比较近,十来分钟的路程便到了C区。

  天阴得越来越厚,有下雪的兆头。公司给老耿配的三轮车前面没有挡风玻璃,座椅还有些塌陷。小许经理说,将就骑吧,你来得晚,好车都给别人分了。老耿珍惜这份工作,旧车也算,只要机器没毛病就行。

  上班第二个月的时候公司给老耿发了一件黄灰相间的加棉工服,老耿第二天就穿上了,倒是挺暖和。不过这件衣服算是个人买的,会计从老耿工资里扣除了六十块钱。

  一路上有三四个电话陆续打过来,老耿骑着车赶路一个都没接,到了菜鸟驿站门口,他停下车后才掏出电话一个一个地回复,有一个是在外地出差,让老耿帮着签收了,等他出差回来再送。还有一个是家里有个留守老人耳朵聋,听不到门铃,特别嘱托晚上再送。另外还有两个是要求放在楼下的快递柜,不让放在菜鸟驿站,说是菜鸟驿站的员工态度不好。

  一一处理完之后,老耿才把一包一包的快递送进菜鸟驿站,订单上有备注,送家的,送商铺的,来来回回又跑了几圈。第一派送完,也快十二点了。

  又累又饿。老耿回到公司时,其他的人还没有回来。

  他把公车放好,骑上自己的小电动车回家,刚到小区门口,电话又响了,他停车掏出手机,电话是一个刚开拼多多网店的女孩打过来的。她在电话里要求老耿赶紧去她家接几个快递,并说,这几个快递今天下午就得发走,延误了平台会有罚款。

  老耿跨上车又去了C 区的居民楼。一路上饭店飘出的炒菜香味让他忍不住地咽了几次口水,他琢磨着玉会在今天中午给他做什么饭呢?

  三

  玉把饺子端上来的时候,老耿还拿着手机处理快递,有待签收的件,还有四五个问题件需要下午抽出空来解决。玉端出来,又端回去,热了两遍。直到老耿处理完事,两人才坐下来边吃边聊。

  饺子很香,是猪肉茴香馅的。之前,老耿两口子在青镇从来不吃茴香饺子,青镇人都说茴香的味道太“恶”,青镇的菜摊上也鲜有卖茴香。来了石市,玉进了超市买菜,别人买茴香,她也跟着买,尝试着吃了一次,老耿竟然说:“真香。”

  玉问:“有青镇的南瓜豆腐馅香吗?”老耿说:“两回事。”“今年吃不上南瓜了。”玉无限惆怅。

  在青镇,玉还有一亩多的田地一直种着,舍不得荒掉。院子的月台下,左右两边玉还专门垦出两个小块地,种了黄瓜和西红柿,菠菜和香菜,从春到秋,家里各种新鲜蔬菜不断。秋后,玉都把自己种的老倭瓜和红薯、南瓜放在纸箱里,储存在暖和的房间,一冬天吃不完。这下可好,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得买。玉擦着那二十多层的楼梯,擦累了就想:有什么好呢?咱不打工,种着地不也能活下去吗?

  晚上睡在床上,玉想着明天还要重复擦那些楼梯,想着她的人生就是这二十四层来高,就这样停留在上楼梯下楼梯,停留在扫把、水桶、墩布上面,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厌倦,感觉自己非常地不快乐。老耿想要搂她的时候,她会一把推开,脱口而出:“咱不打工,咱只种点地,活不下去吗?”

  “你就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你就是只坐在井里的青蛙!我在外面受苦你在家里就做点饭还这么多牢骚。”老耿一下子不高兴了,他挪开自己的身体,靠在床边抽烟。玉就知道,她的话从来不起任何作用,反而遭老耿骂,可就是憋不住要说。她知道老耿的心,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安分过,可是现在老了呢,老了还逞能,害自己跟着背井离乡。不过,玉会宽慰自己,她没有告老耿自己没闲着,也在打工挣钱呢。瞒到什么时候?玉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什么时候算吧,反正现在还不想让老耿知道。

  老耿把背扔给了玉,侧身想自己的事。上个月双十一,这个月双十二。一年一度的电商购物狂欢拉开大幕,网友们在“血拼”,刷了一夜淘宝京东拼多多的人开始睡觉做美梦,而对于快递员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尽管公司提前开了会,部署了能想到的各种意外,但当快递到达货主手中时,还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快递员们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那几天,所有员工感冒的感冒,咳嗽的咳嗽,老耿起了口疮,浑身像是散了架,他晚上回家时总会顺便捎一瓶老白干,每晚不喝二两就觉得不解乏。

  过了双十一,玉盘算着咋也可以挣个六、七千,可是到头来只领了五千多。各类罚款就超出一千。比如说延误罚了324 元,遗失罚了360元,淘宝投诉罚了480元,三派平摊扣了50元……幸好他还没有迟到过,别的同事光因为迟到都罚至上千呢。

  “受个苦也是各种的压榨!每天都这样,吃个饭也不能安宁点!”玉发牢骚。自从老耿干上了快递,她最怕的是电话铃声的响起,一响准没好事,甚至有的人开口就是一顿骂。“心脏不好的,这差事真是保不齐会送命。”玉说。

  老耿没接话,每天回来累的,除了吃他就想睡觉,可是回来至少还得忙一个多小时,接电话,查订单,签收。吃完饭说是睡一会吧,呼噜声还没响,电话铃声兀地响起了,让他心惊肉跳。

  睡不着,老耿就想事情,回味自己在青镇时的点点滴滴,想自己成为打工仔的这段经历。

  四

  在青镇时,他开着煤场,大大小小也是一个煤老板。他洗煤,卖炭,来回倒腾,也挣了不少钱。那几年他可是风光得很,河北、河南、山东,他都跑遍了,到处有自己的客户,每天也是穿梭在大小小的饭店里应酬,还有幸成了一名年年参会的区人大代表。上台发言,下台总结,建言献策,议案民意,人前走人前站,在青镇也算是个小人物呢。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煤炭市场的整顿,再加上村镇小煤窑频频出事故,煤矿关闭,煤场效益每况愈下,之后也跟着关闭了。那几年总有人私挖滥采,老耿没再跟着起哄,有违国家政策的事,老耿不会做,何况他还是人大代表,要为人民代言,更要以身作则。

  老耿之前攒的钱供两个儿女上大学,找工作,城里买房,也就所剩无几。劳累了大半辈,原本可以清闲下来了,可是两个孩子还没有成家,他们夫妻又都没有退休金,他不能停下。他考虑过再创业,总感觉有点难,一是资金,二是精力。他想在青镇周边找个工作,总也没有合适的。有人建议他参选村主任,他摆摆手,在利弊的选择上,他更是明白自己的需要,一村之长可不是好当的,他不愿意再让自己去冒这个险了,他怕自己能力不足,难以掌控整个村子,不能给百姓带来瓷瓷实实的好处。也有邻居介绍他去当保安,他没听完就回绝了,身份的落差,他难以承受,再说保安每个月的工资一千多一点,能攒下多少?

  那几年,尽管无业了,他每天还是穿得体体面面,在村里转悠,大大小小的商铺,到处都有老耿的身影,而且是青镇村委会大楼的常客。

  人们打趣:老耿,你前些年横财发够了,这老本怕是下辈子也吃不完吧。他嘿嘿一笑:“哪有!”这一笑,越发让人们胡乱猜测,说白了,老耿的家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玉对他的评价就两个字:虚荣!

  顶着养家糊口的压力,村里但凡腿脚还灵便的都外出打工了。老耿也想出去。

  玉管不了老耿,用邻居的话说,玉把老耿惯坏了,饭端到手里,衣捧到跟前。邻居挑拨玉:“当保安咋啦,总比在家闲着强。你家老耿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还把他当孩子一样惯着,换我来早跟他闹了几百遍了。”

  邻居一挑拨,玉就想趁着老耿开心的时候把这些话说一说。老耿一听就知道玉是听了别人的闲话。“懒得跟你们这些女人算嘴,要吃苦受罪也不能在青镇,要干低把的营生也得到没人知道我的地方去干。用不着别人明目张胆地小看我。”

  他的手机上下载着一个别人很少用的交友聊天工具,那就是陌陌,他从来不跟人谈起陌陌,原因是陌陌一直被大众误解为是一款无聊男女寻求刺激的社交软件。在陌陌上,他浏览到一个叫陈老板的男人每天写打卡日记,还晒出日账单,今天不是收了四百,就是明天收了三百,日日有现金结算。他关注了那个陈老板的动态,一段时间之后,决定和那个陈老板聊聊,到底做什么工作这么赚钱。

  两个男人的聊天就这样开始了。各种胡侃海吹之后陈老板约老耿去大北京,说他在大北京混了多年,这是最保险,只赚不赔的工作。

  到底还是下了决心。

  六月初夏,老耿带了几件洗换衣服,提着行李箱从家里出来,他跟别人说是去当年贩煤炭时结交的外省朋友家,顺便旅旅游,看看有什么新的项目可以带回来。他连玉都瞒着,他怕玉给走漏了风声。他坚定地离开,坚定地想着要挣了钱光鲜地回到青镇。

  北京——通州——马驹桥。按朋友给的地址,老耿从大巴、火车、滴滴、公交,辗转到了目的地。

  老耿出发的前一晚在陌陌上让那个陈老板给发了个位置图,陈老板还给他留了电话,并告知到地方了先找旅店休息,然后可以周边走一走,等他下班后再面谈。

  五

  老耿是多不想提及那段往事,北京的两个月成了他心底带着伤痕的秘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小心翼翼地打开心锁,然后用无限的伤感去抚摸,去感叹。

  两个月后他回到家的时候,玉差点认不出来,一个一百六十多斤皮肤白皙的中年男人,一下子苍老了太多,而且足足瘦了有二十斤。老耿从包里掏出一万块钱塞到玉手里,玉看到老耿的手竟然在这样的大夏天里伤痕累累,粗糙得不像样。她诧异地问:“每天通的电话里,你不是说在酒店谈生意就是在茶馆喝茶,咋成这样了?”“朋友带旅游嘛,爬山、健身,还做了点小买卖,除去胡吃海喝还赚了这么多。”老耿知道这谎言编得是多么幼稚,他两眼瞪着玉,容不得玉再多问一声,但玉知道,老耿有事瞒着所有人。

  是的,老耿心里装着事太多,哪怕带着玉来到石市,青镇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是干什么去了,老耿警告玉,即便是自己的儿女,也先不能告诉来石市是干什么,等以后挣钱了再说。

  两盘饺子下肚,老耿困极了,他想打个盹,在床上舒展一下腰,其间总有电话打过来,老耿扯着蹩脚的普通话与各种声音对搭,有时候说的着急了,青镇的方言一下子冒了出来,对方听得一头雾水,连问两遍后生气地挂掉。一点半时,老耿强忍着睡意起来穿外套收拾上班。

  小区门口围了很多人,还有警车。老耿是个爱红火的人,但现在不敢在路上耽搁时间了,他远远地瞭了一眼,有可能是两个摆摊的因为占地方打起来了。

  小区大门口每天有摆摊的,有卖折价衣服的,有卖粉条花生的,还有卖小孩玩具和水果的,老耿有一次问保安,这些人往小区里摆摊收费不,保安说,按小时收,一小时十五元。

  “够呛!”老耿想。这小区租房的多是年轻人,年轻人看不上地摊货,老人们都是矿区下来的,早年受罪太多养成了“抠”的习惯,老太太们买个菜也要打听哪里便宜,宁为一毛钱走几里路。据说,小区门口曾有个卖菜的中年人,因为生意不好就想了个招,只要谁买他家的菜就送菜叶子或者有些微伤的水果。结果,老太太们买菜时把菜叶子一层一层地往下剥,买个蕊,然后再撕个塑料袋把一大堆叶子全部拎走。没过几个月,卖菜的赔不起了,直接关门。

  老耿一路上就想这些事了,这钱是越来越不好挣,人们花起来也吞吞吐吐,生怕花得冤枉。每天回家玉就唠叨的不行,她无限怨恨地说:“今年没有囤葱,菜店竟然卖到七块钱一斤,这是要吃人的节奏吗?青镇保准没有这么贵,青镇什么也便宜。往年咱在青镇,白菜、大葱、土豆、萝卜、红薯,秋后全囤妥当了。一个冬天想吃啥有啥,到了这里,顿顿得买,一天比一天贵!”

  某一天,老耿回家,玉在厨房哼起了歌,老耿心里说,这神经病娘们,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玉给端出饭后,高兴地说,门店那里今天告我有多多买菜了,多多买菜会便宜点,第一天拍,第二天就到了。玉还打开手机让老耿浏览。老耿不屑:“哼,羊毛出在羊身上,换汤不换药,你高兴不了几天!”

  玉唱着唱着,突然用手按在腰背上疼的“哎哟”起来。老耿问怎么了,她说没事没事,可能是唱岔气了。她不想让老耿知道她打工的事,每天要打扫弯腰擦洗楼梯、电梯,说不累是假话。

  下午开线后,老耿忙活了三小时,终于把二派的所有件装在车上了。几个问题件搁在车顶的护栏里,还有几个拒收的件中午那会儿打电话让他帮忙退回去。

  “这伙人,烧的,买了东西又不要,来回折腾。”老耿和旁边的小李说。小李今天耷拉着个脸,没理老耿。

  “咋啦小李?”老耿追问。

  “我那二宝发烧住院了,我这起早贪黑的一个月,不够交押金。像我这样活着,真没意思。一年休息不了几天,老婆在家里叹气。每日里重复着收件,发件,还得接无数个客人的投诉,挨货主的骂,真窝心。”小李拿着巴枪边扫件,边咣咣往地上使劲扔快递。

  “别朝这些宝贝发火,摔坏了还不是你的事?”老耿劝。

  “别提多晦气了,今天上午还差点被人打了,那二区有个卖肉的老板说我把他的件丢了,我让他把运单号给我查一查,他竟然说没功夫,老耿你说,没有运单号我怎么帮他查呀,这老板平时就渣,平常他老婆孩子拍个快递,箱子稍微挤变形也骂我,送得迟一小时也骂我。今天我跟他顶了两句嘴,他还拿菜刀朝我比画。”小李一脸的懊恼。

  “唉,都是爷爷,得罪不起。”传输带对面的快递也附和着说。

  老耿骑上电动三轮开始往C 区出发送二派。

  菜鸟驿站里取件的人出出进进,乱作一团。老耿进门还是老话:“小董啊,你这门口得拦上桌子,这人随便进出,有那心眼歪的就顺手把别人的件拿走了,这老丢件,到时候的责任全推我身上,我也是赔不起呢。”

  小董是菜鸟驿站的老板,也是被货主和快递员总骂的一个年轻人,态度特别不好。一茬一茬的快递员都不愿意送这一片区。老耿接上后也不例外,但他强忍着,自打从北京通州回来,他再也没有以前的火气了,整个人怂了下来。

  “老耿,这不有监控吗?谁有那胆天天偷别人的件。”小董挥一挥手,不耐烦地说。

  老耿便不作声了。他把快递倒在地上,又在堆放问题件的架子上取出十来个包裹,仔细与电话里的货主一一核对好,锁上三轮车往居民楼里送。这个小区里面有七八幢旧楼,里面没有装电梯,20 多个单元。来来回回把十几个件送完时,老耿的两腿直打战,迈了好几次才蹬上了三轮车。

  六

  石市的环境卫生搞得不错。

  老耿骑着三轮路过几个正在拿着笤帚扫垃圾的环卫工时,心里感叹。在石市近半年,他看到不管是大街还是小巷,不仅绿化得好还彻头彻尾的干净。他想,这干净法与青镇有得比,与大北京也有得比。一想北京这两字,老耿心里又泛酸水:“大北京是个好地方,可惜不适合我这样的人待。”一些画面顿时电影般地涌进老耿的脑海。

  那日,老耿拖着行李箱在马驹桥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他跟旅馆的老板讨价还价,终于讲到一天五十的价格。

  把行李放在旅馆,老耿就下楼就出去转悠,还想找个面馆顺便吃点饭。五点的初夏,马驹桥格外的热闹,他问旅店老板外面一群一伙地聚在一起干啥了?老板笑了,老板说,你看起来也是像找工作的,难道不知道这是干什么?老耿就好奇地问,干什么了,真不知道。老板就说,跟你一样,找工作呗。

  老耿走出旅馆,待走近人群时才发现,原来整条街隔着几米就是聚集的人群,一堆一堆的像在密谈着什么。他凑上去看见有人站在最中间举着牌子,上面写着:“物流卸货,五个人,从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日结二百二。”站在外面的人正挤着、推搡着、争抢着报名,人群里大多是青壮年。老耿的神经也跟着兴奋起来了,他哪见过这场面,原来在北京找工作这么容易啊。他快速移步到了另一堆人群,里面也是有人在举着牌子招人:“电子厂夜工,晚八点到早八点,工资一百六,需要二十人。”

  就这样,老耿一路走过去,又从马路对面看回来,一个来回他了解了不少,人堆里有女人的多是印刷厂、化妆品厂、服装厂招日结工,全是男人的则多是装卸工。

  整个看了一遍后,老耿发现有不少举牌子领头人把招到的人带走了,剩下的还有不少聚集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他找了一家面馆,要了一碗牛肉板面迅速吃完后决定了一件事,今晚就干!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尝试一下,也顾不上等那位陈老板了。

  要干就干时间少、挣得多的装卸工。

  他返回人群,举着手朝领头的打招呼:“我也报名,我也报名。”

  “你多大了?”那个中年男子斜着眼问老耿。

  “四十九。”老耿说。

  “超了,我们只要四十五岁以内的。”中年男子朝老耿摆了摆手。

  旁边一个人悄悄跟老耿说:“你是新来的吧,一看就没经验。你说得自己年轻点才行,等到登记身份证的时候,差个几岁他们也就让过了。”

  老耿算是学下点经验,连连点头:“谢谢,谢谢兄弟了。”

  老耿往前走了十来米,这堆人也是在招装卸工的。老耿上去就说,我也报名。领头的问你多大,老耿说我四十五。领头的看了看壮实的老耿就说,你运气好,就你了,带上身份证跟我走。老耿说不是十点才开始吗?领头的说,远呢。我得用车送你们。送过去后,在外面边休息边等吧。

  就这样,老耿和其他的十来个人跟着领头的七拐八拐走了近半小时,在一幢旧楼前停下,楼前停着几辆蛋蛋车,上了台阶是一排的门面房。每个门面房的玻璃上都贴着“xx人力资源部”各种名称的人力资源部。

  老耿他们就坐在台阶上等,过了约半小时,领头人从一间门面房里走出来朝他们说:“你们排队拿上身份证进行登记,登记好后各自出去吃点饭,八点的时候这里集合坐车走。”

  轮到老耿登记时,负责填表的人抬着头仔细盯着老耿看了几秒,然后不吭一声就填写了。所有人都填完后,领头的说:“明天早上六点结束之后,还是回这里领工资。”

  那一夜,老耿再也难以完整地叙述。是初到的兴奋,还是求钱的心切,总之,初来乍到的他还没有休息,其实打算来北京时,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夜都是各种的幻想,各种的希望。

  早上六点结束之后,他瘫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四米二的物流大货车里面全是大件,有木头钉了的各种大箱。他和另外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一刻也不停歇地搬了八个小时,他甚至连手套都不知道买一副。手上除了被划的鲜血淋淋还扎进了不少毛刺。被同伴搀扶到车上,回到那个门面房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昨夜那个填表人,根据填表的顺序一个一个叫着领钱。那天,老耿微信进账二百二。

  太阳照着大地,清洁工在凌晨出发,天亮前已经把整座城市打扫得干干净净。新的一天开始了。

  早餐店已经营业,人流、车流在路上奔忙着、拥挤着。老耿心底一片荒凉,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多余,他无暇顾及这个城市清晨的美好,踉踉跄跄地往旅馆的方向走去。甚至昨天夜里陈老板的三个未接电话,他都没有精力去回复。手机里安静地躺着他劳作了一夜的血汗钱,在一个早餐店门口,他花了二十块钱要了一屉小笼包一碗小米粥。坐在那里,满是血痕的手疼的连勺子都握不住,眼里瞬间要滑出的潮湿,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七

  青镇时光是那样美好。有黄土地,有庄稼,有邻居,有朋友,还有到处溜达的小猫小狗,有树枝上的小麻雀。

  可是,老耿之前为什么就没有发现呢?他想起了母亲在世常说的一句话: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

  老人家的话一点也没错,他来北京一天就体会到了。突然突然,他无法遏止地想家,那个让他踏实、给他安稳、幸福的家。

  在北京,他硬挺了两个月,什么脏活,累活,苦活都尝试过了。原来,陈老板每天打卡晒的工资单都是用这么粗糙而卑微的工作换来的。后来再见陈老板的时候,陈老板一看老耿那个狼狈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没有过多打问,只是盯着老耿的眼睛说,世界上可以投资的除了脑子就是身子,而运气和脑子缺一不可,如果这两样你不能完全拥有,那你只有扑下身子,像“孙子”一样才能活下去。

  后来,他们就在充满各种味道的小旅馆里躺了整整一下午,聊了一下午。那个下午老耿才知道,朋友在陌陌上号称自己是陈老板,其实也只是个扛大包的而已,不过在北京待得久了,和众多“人力资源部”小头头都混了个熟脸,安排工作时,尽量是稍微轻松的。

  朋友说,他的老家在石市,他做过多种生意,也曾拥有自己的办公间,有硕大的办公桌,气派得很。可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的百般滋味,总要都尝尝。朋友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描淡写。

  “我老家亲戚都以为我在北京过得滋润着呢,电话里跟我借钱的,希望我带他们出来混的,我常常要拍些子虚乌有的照片来证明我的生活环境,我还得想法拒绝亲戚们的要求,已经都得罪了,养育我的地方是回不去了。”朋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尽管得到了朋友不少帮助,两个月后的老耿还是买了一张卧铺票,决定回家。

  他一路躺在那张卧铺上,眼睛透过过道对面的车窗,看着火车穿山,过河,听着对面卧铺上母女俩的聊天,那个母亲在责骂自己的女儿,从聊天里听出来,母亲来自江西南昌,女儿在北京打工怀了别人的孩子,那个男生跑了,断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女孩的肚子越来越大,被公司辞退,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得打电话求助母亲,母亲是一路哭着到北京接的女儿。母亲说,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怎么办,回去还不得让村里人嘲笑死?女孩子似乎一点也不惧怕,她说没什么可怕的,孩子生下来她一个人养。

  “明明只是打个工,怎么就这样了呢?”母亲喃喃着低泣。

  而老耿望着渐行渐远的大北京,他心里滋生的是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他发誓再也不出来了。

  可是,一年之后的他,再一次离开家乡来到了石市,还把家人也带来了。

  人生有许多的不确信和不确定。

  在北京打工的日子里,他加了几个所谓的“人力资源群”,还加了几个卸货工人的微信号。

  一年后的今天,他仍然关注着关于那些打工人的动态,关注着那几个群的动态,每天都有更新。只是在要求上多了一样,那就是必须有北京健康宝(显示未见异常)以及需要核酸检测。像那些焊工,比如说会二保焊、氩弧焊的工人工资已经涨到了一天三百。不知就里的人,看到这样的招工信息,总会觉得特别诱人,也总有人不断地去尝试,各种的岗位,走了一个还会来下一个。在那里,汇集着全国各地的打工人,所以那些数不清的“人力资源部”永远不会稀缺需要靠体力挣钱的工人。

  他忘不了,每天凌晨四点,马驹桥的街道两边就站满的黑压压的人群,泛黄的街灯下,那一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那充满渴求的眼神,那焦急的等待;他忘不了下午五点,那两条街道站满了为挣夜班费而争着抢着希望被举牌子的点名;他忘不了,十二小时连轴转的工时,不让坐,不让歇,甚至去厕所都得请假的工作;他忘不了因为给领头人送了两盒烟,而被没抢上活的同伴揪到无人处打得满脸是血,浑身是伤。凌晨的地铁上是那七倒八歪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的人。他们来自哪里,他们又去向何处?这个世上,还有多少人为了生活挣扎在生活的底层?

  后来的老耿变得沉默寡言。回乡的一年,正赶上了全国疫情。他不再出门乱窜,不再胡侃乱吹。即便是和熟人聊天,他说每句话之前都习惯停顿几秒,似乎在斟酌用词。青镇的天还是原来的天,青镇的人还是原来的人。只是,他变了。

  今天,他送完第二派返回公司准备迎接第三派时,小许经理一脸着急地来到车间,小许经理说:“出事了,出大事了。”

  有些已经回来等待第三派的快递员看着小许经理,一脸的询问。

  “小李出车祸了,他骑得太快,撞上一辆小轿车,已经送到医院了,左腿骨折。你们看一下谁今天的派件少,帮他完成了今天派送?”

  老耿心底一沉,这孩子一天的状态都不好,就担心他会出事,这可真要命!

  一群人放下手中的活,开始七嘴八舌,感叹人生,老耿的心情也变得尤为低落。

  八

  老耿主动提出帮小李送第三派,玉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老耿还在路上跑着,还在敲各个家户的门。他让玉给他留一碗饭就行,不要挂记。

  小李承揽的片区比他要跑的远,给私人和商户送的多,他专挑这些货主送也只为能每个件多收两毛钱。老耿不熟悉小李的片区的路线,骑着车走了不少弯路。有的货主看到不是小李就问老耿是不是换人了?还有一个茶叶店老板叫老耿是大爷,还说您这么大岁数了咋还能给别人送快递?甚至还有一个货主正在家里喝酒呢,他提出要老耿陪着喝两杯酒。他说:“你们这快递太牛了,据说,每个快递到你们手里,你们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不是所有的快递到你们的手里都没有秘密?今天我箱子里的东西,你是不是也知道装的是什么?实话告诉你,你就是知道也不敢说,我是光棍,不瞒你说,我买的是‘那个’。”货主得意地举起小箱子晃了晃。

  “那个,知道吧。这花花世界里谁没有点秘密?人活着需要安慰的时候多了,像我这号人,要老婆没老婆,要孩子没孩子,靠着老房子拆迁换了这套房,也不错了。石市的房价你知道涨了多少。这个数!”货主伸出手比画着。

  老耿心里说,真是遇到麻烦人了。醉鬼不好惹呢。

  三番五次地纠缠,老耿终于摆脱。出门的时候,他听见醉鬼货主骂了一句脏话,还抛给他一句:你这老头子这么清高,这么辛苦,在石市有房吗?爷有!

  老耿从那个凌乱不堪的房间走出来,想起了快递员们闲暇时的聊天,有一天下午,两个干了四五年的老员工在比,比什么呢,各自拿起自己片区的快递袋或者快递箱掂量,“这里面装的是一件内衣。”“这里面装的是一副眼镜。”“这个肯定是书本。”“这个是一箱蛋糕。”似乎所有的包装在他们眼里形同虚设。你想,快递员每天要经手六七百件物品的收发,这些东西拿在手里是些什么,他们知道个七七八八也不意外。真的是熟能生巧,连老耿这干了不到半年的快递每拿起一个件时,差不多也能分辨出是哪类物品。但公司有严格的制度,小许经理也常给他们开会说,不管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你们第一要素就是给货主保密!有一次,他给一个上班族的特别帅气阳光的男孩送快递,这男孩子的快递件很频繁,而且通常都是小盒子。那天站在门口,老耿只是往房间里瞄了那么一眼,他发现冲着房门的那间屋子里挂着各种各样的女人丝袜。他的心里骂了一句“变态”,不过老耿知道,这是一种心理疾病,需要治疗。

  老耿这近半年的锻炼已经熟知他所送的片区大约多少住户,常收快递的有多少人,哪些人白天不在,哪些人脾气不好,哪些人爱买吃的,哪些人是爱买穿的。他们的名字,住址,电话,时间久了,你想忘都忘不了。

  有人说:快递员才是一座城市的老大,可称为城市之王。不管你当着多大的官,不管你多有钱,你只要网购,那么他们就是拿到你们货物的第一个人,也是洞悉你私生活的第一人。这么说似乎有点夸张,但是像老耿他们这样的人,即便你再怎么牛,或者在你眼里他们怎么牛,他们也只是个靠跑腿挣生活费的底层人。

  老耿不敢放弃,出车祸进医院的小李不敢放弃,成千上万的快递员不敢放弃。

  每天最痛苦的时间就是闹钟响起的那几秒,浑身又酸又疼,散了架似的,可是看看老婆孩子,还是得爬起来赚钱。

  冬天是刺骨的冷。到了夏天快递员的衣服是湿了干,干了又湿,在一滴汗水能摔成两瓣的日子里,他们奔波在大街小巷,城市的角角落落。

  可谁会注意到一个快递员的喜忧呢?

  九

  晚上十点的时候,老耿的手里就剩下最后一单。

  老耿自己的,加上小李的,今天派送了将近一千件。他的两眼像蒙上了灰尘,看什么什么不清楚。每个快递件上那小小的阿拉伯数字,他都要仔细的核对,送错一个,就会引发一连串的麻烦。

  “对了,今天回去务必让玉给他在网上再买一个度数大点的老花镜。”老耿心里叮嘱自己,千万不能忘了。

  最后一单是C 小区住在一层的一个老太太,平常就自己一个人在家,老耿常去老太太那儿送快递,不是药物就是各类食品。熟了之后,善良的老太太说,她白天没事就是睡觉,她的件不忙着送,多晚也能敲开她家的门。

  老太太房间里的吃喝太多了,都是在外地成家立业的儿女们给买的。有一次,老太太感冒了,她跟老耿说:“这么多吃的,我也吃不完,有什么用,哪个孩子也没时间回来看我一眼,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老太太喃喃自语,满是皱纹的脸上淌着泪。

  “又是一大包沉甸甸的吃喝。”老耿猜。

  按响了三次门铃,老太太才开了门。老太太揉了揉惺忪的眼,看着老耿冻的发红的脸和一双伸不直的手,她把老耿硬是拉扯进屋。“今天我可是睡早了,这么晚了大兄弟,太辛苦了,是不是还没吃饭?先喝口热水吧。”老太太语无伦次地招呼老耿。

  老耿搓了搓手:“大姐,我这身上脏呢,全是土。不能往您屋里坐。不要了不要了。”

  “怕什么?我这一大把年纪了,不讲究,咱不讲究。”老太太把老耿拉到沙发上,给老耿倒了一杯热水,“快喝,暖暖肚。为了给我送件,这么晚了还得辛苦跑一趟。唉,我又吃不了多少,总是买,天天买,钱多的花不完呀。”老太太瞥了一眼放在门口的包裹叹了一口气。

  “老姐姐呀,这是孩子们的一片孝心。你真幸福,有孩子惦记着吃喝。”

  “幸什么福呢,人影儿也没一个,都在外面工作呢,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得养家糊口供儿女上学,我是个没用的人喽。”老太太就给老耿絮絮叨叨了半个小时,说起她的过去,说起她老伴的去世还有孩子们的生活。最后走的时候,硬是把自己蒸的一锅包子给老耿打包好,让他带走。老太太说:“家里各种营养品,知道你不会要。但这是我亲手蒸的包子,牛肉馅,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几个。全给你,你拿回去吃。我每天闲着,想啥时候蒸就啥时候蒸。”

  带着一包尚有余温的包子,老耿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回到家的时候,玉刚喝了一片助眠药和治腰疼的药。正躺在床上算工资,她把这几个月的工资算了又算,用手机计算器加了好几遍。眼里闪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笑意。

  玉进厨房给老耿热了饭,还热了两个老太太送的包子,玉说,还是好心人呢。

  她看着闷头吃饭的老耿突然想起有事要向他汇报,“今天下午青镇咱那邻居打电话了,他女儿要结婚,让咱们参加婚礼,回是回不去了,还是微信给转红包吧。这个月已经有四家办喜事的了,光红包发了一千多。”玉有些怨尤,她接着问老耿:“再干一个月,你们快递也要休息了,咱终于可以回家好好过个年,可是明年呢?来不来了?”

  玉一直在碎碎念,她说了些什么,老耿没理会,眼皮困得直打架。他一会握着手机,一会握着巴枪查看,巴枪里面有专用的SIM 卡,里面上传和下载着各种数据。还有上千条签收信息要完成,随着手指在按键上游走,手机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签收成功。

  过了一会儿,玉看见老耿不理她,喝的那助眠药,药劲上来了,她便返回屋里脱衣睡觉。

  洗漱完睡觉时,差不多十二点了。老耿想起来电动车快没电了,他披衣出来想把过道里的电动车推进屋里充电,突然看见路灯下飘起了哗哗的大雪片,老耿就站在过道的窗子前凝神片刻,他在想:北京下雪了吗?青镇下雪了吗?

  给电动车充上电后,老耿回屋了,他坐在床上揉了揉两条又酸又困的小腿肚,准备关床灯时,又想起了一件事,老耿扭头看了看刚进入睡眠状态的玉,犹豫了几秒,把玉给摇醒了,老耿心想,反正她白天没事,啥时候想睡就睡。

  “记得明天给我买个二百度的老花镜啊,什么也看不清了。影响工作!”

  玉被摇醒后,脑袋特别难受,她想朝老耿发火,可一看老耿那疲惫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耿说完就睡了,可玉翻来覆去再也没有睡意。她起身倒了一杯开水,然后进厨房用微波炉热了一个老耿带回来的牛肉包子,她也透过厨房的窗子看到了外面洋洋洒洒的雪。她想,天晴之后,她在青镇的院子没有人扫雪了,房顶上的雪也没有人铲了。往年,她可舍不得浪费这些雪,如果下得厚,她都会一铁锹一铁锹地铲进院子的水窖里,存上当吃水,泡茶可甜呢。

  好一会儿的惆怅后,玉拿着手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盘算了一下到年底两个人能带多少钱回青镇,她想着老耿回了青镇会不会跟别人嘚瑟他在外地是做什么生意之类,她还想着她那一亩地是不是长满了草,明年开春要不要锄。想着想着,夜,愈发的深了,深得让玉感觉孤单,可她明天还有许多的事要做呢,后来,她打开淘宝,在首页上输入“老花镜”三个字,开始一个挨一个的浏览,选择,“今晚,就得把这事给老耿办了。”玉想。

  而此时,老耿的呼噜声一会儿紧,一会慢,正忽高忽低地穿透这茫茫雪夜,向一百二十公里以外青镇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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