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觉察到的,是棺材店的老周。咦,他朝南望望,再朝北望望:泥猴儿呢?
老街南北走向,长一百五十米,宽五米,一条青石铺就的路面,油光发亮。东西一例抬高一尺半,长起一座座石头房子,有青灰的瓦屋顶、雕着花纹的柏木门窗和质朴古拙的厚重木门。人一接近,就由不得要将脑袋抵上去,嗅嗅百年前的黄河石味道,摸摸那岁月唯美的纹理。
如你所知,这是条被时间遗忘的老街,里面的店铺也都带着二十世纪的印记:打铁的、弹棉花的、做棺材的、扎纸花的、裁缝的、修车的、配钥匙的、榨油的……每天,街上都会弥漫出热铁滋进凉水桶冒出的味道,棉絮扬在空中的味道,木头初剖开的味道,机油敞开接触到空气的味道。这味道在其他地方是无论如何也闻不到的,所以吸引了许多人的眼球,比如县里的摄影家,扛着长枪短炮拍街景,美其名曰:留住流年。听说有的照片还上了国家级的杂志,有的人还在省里举办了专题摄影展。
说起来,这些事跟老街一样,也只是极少数人感兴趣罢了。比如倪肖小,他就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个破地方,早该拆了。他这样说,语气和神情跟对待泥猴儿一模一样:那个龟孙子,找他干啥,他不在,咱老街还清静了呢。
倪老师听着,直摇头,把紫砂壶凑到嘴巴跟前,喝口茶水,咕一声咽了,说:唉,你们这代人,怎么没点人情味。可不,我们以前是人和人过,现在你们是人和机器过,人和鬼过,机器和鬼,哪懂得人的情味儿?
倪肖小就不理爷爷,冲门外吼道:周叔,你还嫌泥猴儿没给咱丢够脸?跑出来,见老周正朝一辆疾驰远去的摩托车翻白眼:孙子,要是泥猴儿在,借你们十八个狼心豹子胆,量你们敢!老周一边说,一边跺脚,新剃的光头被初升的太阳镀了层金光,倪肖小就觉得他像鲁智深、像少林十八罗汉,干得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事情。一回头,见爷爷端壶立在一边,预感二人会闲扯到上下五千年,前朝后世事,顿觉索然,两条长腿跨上自行车,丢了句:爷爷,我去学校了。直奔新城而去。
倪老师目送倪肖小驶出老街,恍觉老街在晨曦的笼罩下,一处一处灵动起来,开始旋转、飘移,像跟他结了几世情缘的梦中情人,又曼妙,又迷人,他兀自瞧着,没听到老周的话,直待膀子上挨了一掌,方醒过神来。倪老师,你说泥猴儿能去哪儿呢?去他该去的地方。倪老师说罢,又端壶喝了一口。老周闻到茉莉的清香,口舌生津,咽了下去。
倪老师是住在老街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正宗老街人之一。他教了一辈子中学美术,每天教学生素描水彩速写,自己却没有画过一幅完整的画。倒是退休后,开了这家美术用品店后,他常在店里画画。人们见他拿着毛笔,描几笔是竹子,再描几笔,变成了牡丹,又描几笔,变成一只狮子。经由他教出的中央美院的高才生说,倪老师的画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有一般人不可及的技术高度和精神高度。
倪老师蛮喜欢在恬淡的老街恬淡地作画,不然,他也会跟儿子一起,坐电梯到二十五层高楼上住。儿子说站在阳台看老街,如果县城是只虎,它就是虎屁股下的一堆屎;如果县城是只猫,它就是猫爪子下的一只灰老鼠,要多煞风景就有多煞风景。倪老师知道儿子无非想让他同意拆迁,他偏不,一个老主意和几个老哥们达成共识:这地儿,可留着咱几代人的记忆啊!一拆,就啥也没有了。也有开发商过来洽谈,他代表老街坊喊出了天价,几乎激怒了全县人:穷疯了吧,就些破屋烂院子,能值那些个钱?仿佛房价居高不下,全是他老倪头一人祸害的。
现在,倪老师围着立在地面的硕大的青花瓷缸转了几圈,缸里培着几枝莲,莲叶圆圆的,有的铺在水面,有的直在空中,细茎撑着叶片,也撑着粉红的花儿。他俯下身子,闻了闻,觉得一股清香通体游移,甚是舒泰,待要去燃一根檀香,就扫见有个人闪进来。
来人是居委会主任:哎呀倪老师,今儿又得打扰您啦。
又说泥猴儿?
不,不,泥猴儿的事解决了,是其他事。
倪老师就生起疑窦:你们把泥猴儿怎么啦?
五个月前,早起开门的老周一脚踹到个活物,他以为是只流浪猫,一只流浪狗。细一瞧,是个脏孩子,全身灰扑扑的,像几百年前的旧物,连他的脸都跟出土文物似的。老周问:你家是哪儿的呀?又问,你父母呢?你家里还有人吗?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呀?那孩子不说话,只向他忽闪两只大眼睛,他就没了主张。按他的想法,这野孩子从哪来还该往哪去,老街就不缺他这样的人。可倪老师不依,说人要没个难处,谁会像垃圾一样滚在你门口呢。
野孩子就住下来,也缩在棺材板上,也躲在铁匠后院,也挤在棉花窝里,也藏在巷道深处。一到饭点儿,就跟那只大黑狗一起,往人跟前扑。你随心情,给他整个饼子也好,一小块儿馒头也好,一碗汤面也好,半个饺子也好,他都不言语,接过去,呼噜噜往肚子里倒。一饱就跑,比黑狗窜得还快。大家对他,原本跟对黑狗也没什么区别,图个好玩。见他成天泥呼呼的,都唤他泥猴儿,他也欣然应着,倒好像是他真名一样。他又机灵,又勤快,老街人只用一分钟察言观色,就决定了以后对他的态度:泥猴儿,倒个垃圾。泥猴儿,买个钉子。泥猴儿,跑个腿。他应着,胳膊肘抬起来,把脏鼻涕擦到袖管上,屁颠屁颠地跑。老街人就觉得剩菜剩饭养他挺划算。
如果没有那个令人难忘的星期四下午,老街人觉得他们就要这样养活泥猴儿一辈子了。
那天的天像小孩子用彩笔画出来一样,白是白,蓝是蓝,明媚得像梦一样。老周赤着膀子和街坊喝啤酒,又猜色子又划拳,兴起,就吆喝:泥猴儿!泥猴儿!泥猴儿应声到,左手捉了右手看老周。老周说,泥猴儿,你说咱老街好不好?泥猴儿说好。老周说好个屁。他站起来,手朝新街方向一指:你们说说,凭啥它又有路灯,又有红绿灯,又有交警?咱老街呢,没路灯,没红绿灯,没交警,却他妈有那么多车,轿车,三轮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一到这里,都跟驶入无人区一样,急吼吼,燥呼呼,哧一辆,哧又一辆,比闪电还要快。
正说着,一辆帕萨特呼一声,闪过去了。众人就觉得嘴里菜里酒里全是土沫子,全是一氧化碳,全是氮氧化合物,全是碳氢化合物,特别不美好。尤其是老周:这些孙子急着抢孝帽子呢,赶着投胎呢。来,泥猴儿。他推着,把他往马路中间一放: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咱老街的交警。
泥猴儿站在那里,笑笑地,望着老周看了一会,把右脚尖点住地,左脚划圈,让身子360度旋转。正旋转,又一辆车呼啸飞来,泥猴儿蹭一下跳出来,退到台阶上,被老周一巴掌拍回去:小子,你没听懂吗,你是老街的交警,你得站到路上去。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听话,你就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让人贩子把你卖到非洲,活吃了你。挖心挖肾,抽血剥筋,吃肉喝血。
老街人看到泥猴儿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木呆呆地,像一尊泥像遭到暴雨侵袭,慢慢稀软。
晚上,等倪老师知道这事,泥猴儿已经离开了。人们说带走他的是个女人,财大气粗,光左手就戴了三个金戒指,脖子上的金项链足有一指粗。她一见泥猴儿就哭,掏出衣服给他换。全是名牌啊,他们说,泥猴儿这下享福了。
倪肖小给爷爷分析研究推理,断定泥猴儿是任性离家出走的富家子弟,原因有三:第一,如大家所言,接走泥猴儿的是个富婆;第二,泥猴儿的眼睛过于黑白分明,如果他是一个穷孩子,从小生活在浑浊的社会底层,眼睛必定也是浑浊的;第三,泥猴儿竟然说肉跟馒头没区别,这说明他平时没缺过肉。现在嚷嚷素食主义的,哪个不是大鱼大肉吃腻了的。
这些话全跑进了老周耳朵里,他默默地,坐在凳上,看倪老师作画。七尺宣纸,乳黄色,他描一团黑,又一团黑,就觉得他水平也不过如此,就是给大黑狗一支笔,也比他画得有意境。却听倪老师问他:你看我画的是什么?老周正眼一瞧,仍是两团黑,就笑笑,不作答。倪肖小凑过来一看,嚷道:这是一个人,挑着一担柴。老周细一看,果然是个人,两条腿还在一前一后挪动,他越看,那人的腿就动得越欢。他疑心自己花了眼,狠劲揉揉。再看,那人仍在走,倒仿佛走了二里路似的,头面冒起了热汗。他看向倪老师,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将画掉了个个,又递过来。老周一看,觉得它像两条龙,盘在一起,又像一朵荷,朝天戳去。他怕说错,只是再三瞧,越瞧越觉得糊涂,也像龙,也像荷,也不像龙,也不像荷。正纳闷,听见倪肖小说,这还是那个人,累了,睡觉呢。老周又看,果然像。
这样把时间消遣着,老周就狂了兴:倪老师,你比那神笔马良还神呢,画一个,顶十个,二十个,一百个!
倪老师微微一笑,道:万事万物,都有固有的形态。你看物是物,物不是物,此物非此物,彼物非彼物,此物是彼物,彼物是此物,是你的眼睛,被心灵蒙蔽了,你分不清。
这话,无端地让老周慌乱。他想起泥猴儿,想起自己凶巴巴地,揪着耳朵把他提起,让他立正,定在路心。想起他尿了,黄水从裤裆渗出来,从裤腿流下去,瘫在路上,被日头晒得冒白烟。想起大黑狗围着他汪汪汪,两只前蹄攀上去,舌头在他脸上舔。想起来往的车慢下速度,司机探出头来骂他,一口唾沫唾在他脸上。想起他两只胳膊贴着腿,像发高烧一样浑身颤抖。可他没动,那小子,他真没动。老周现在想,那真是有钱人的气节,钱不只壮人胆,还硬人的骨头。
夜渐深沉,画室更加寂静,几缕孤烟缭绕,让老周觉到燃烧的痛。他瞧向香插,见是个紫砂的小和尚,穿着黄色的僧衣,将两掌齐举至胸,闭目念经。又一瞧,那眉目竟似泥猴儿,正冲他挑眉梢,将两只眼珠子瞪得贼亮。他兀地一惊,撤回目光,却和倪老师对接在了一起。
我不是故意的!老周说。
倪老师不说话,在宣纸上描,一团,一团,又一团。
老街仍是老街,店铺也跟四十年前一样,随太阳一道开门,伴日落一同歇业,非要找出个例外,还是老周的店。阎罗殿里没日头,小鬼勾人随心情。老街人就常会半夜听到敲门声,急匆匆地,用几只拳头,几只巴掌,甚至几只脚,几声破嗓,将木门震得山响。老周拉响灯绳,慢吞吞起身,一边咳嗽,一边叫着来啦,把门拉开,同对方高一声低一声答话。老街人就知道,又是哪个急病,哪个车祸,哪个事故,勾走了哪条命。人命轻薄如纸,一个细胞,一次裂变,一阵抽搐,堵塞、决堤、断开、挣脱,像口空气,说没就没了。他们于是睡不着,想起自己逝去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结发的夫妻、早逝的儿女,将一汪涩涩的心事发酵,拔出满心的哀伤,最后噙着热泪,念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昏沉沉入睡。
这次,却不同。半夜,老街人听到很节制也很节律的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持续十分钟后,木门吱呀一声,老周的嗓子像遭凌迟:你——们——干——吗?
来人一共十个,像一个模子拓出来的:黑夹克,黑墨镜,黑手套,双脚与肩平,端正正立着。他们不说话,也不拿眼睛看人,好像机器、木偶,听不同的指令,做各自机械的运动。老周看着他们,像倪老师描出来的黑,一团,一团,又一团。从门里飘进去,飘在他的床上、操作台上、木料板上、木屑堆里。十团黑,瞬间就把空间填满了。老周被这些黑,窒息着,他不断声问,你们是谁,你们要干吗?他们像长在倪老师的宣纸上,不作声。
就有人聒噪:报警,打110。
他立刻被跳起来的黑拧住了腕子:不关你的事,别找不自在!
这下,连大黑狗都被捏住了嗓子。
围观的人像来时一样,从窄开的门缝里溜出去,无声无息。老周看到,只有倪老师像根桩子一样,没动。他突然想到,这些黑,就是他描出来的,他有本事,把他们描走,描成别的东西,阳光、绿地、高山、流水,甚至香车、美女。倪老师慢吞吞地,挪移到床边,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唱什么戏,总得让他清楚。
那团黑坐起来,一字一句:他这段时间有灾祸,有人雇我们保护他。说罢,又将身子摆回床上。
警车悄没声儿滑进老街时,团雾正慢慢解体,游兵散勇般浮在空中。三个警察推开包子店的门,看到一个光头男人被一群黑包围着,面前撂着二三十只竹笼屉,已经没了热气,冷冰冰的,像才从河里打捞上来。那些黑衣人,却个个热乎乎的,在冒气。
老周见警察进来,像看到救命稻草似的,急匆匆站起来,一步跳离黑圈子,嚷道:这帮人,像鬼一样,半夜冲进我家,强占我的地盘,这不说了。可你看,我吃个饭,他们也跟饿鬼一样抢,我可一个包子还没吃呢。
令他吃惊的是,三个警察撇开他,去跟黑衣人握手,像两国首脑会晤一般。他们都从自己兜里掏出香烟,往对方手里递。有一个警察直接把烟塞进人家嘴巴,用一根拇指头点着打头机,把火苗凑过去。这个动作会传染,打火机就啪啪啪的响起来,响了足有三分钟,然后他们就站成一个圆,抽烟。
难道这些人不是黑社会,倒是警察?老周想,是我犯了什么事?他努力回忆,最近是进过一车木料,可供货商是林业局局长的小舅子,伐木都有正规手续,不会出事。他拉进木料,解料、锯板、开槽、拼装、雕花、喷漆,每个环节都按固定的流程来,严谨得他随时可以用祖师爷的名讳发誓。他的营业执照合法有效,还有半年才到期。他思来想去,觉得肯定是他配套经营的寿衣、香烛出了问题,像上次一样,那小子便宜卖给他时,他可真没想到会是赃物。
最后一个黑衣人抽完烟,把烟头拿食指随性一弹,可巧就落在老周头上,他被点爆了,嚷道:你们这群强盗!
黑衣人像接到一个指令,唰地散开圆圈,朝老周拢过来,被领头的一声喝又恢复了原状。那人长得像刘翔,腿很长,他朝老周,又像是朝警察,说:我们是受命于人,给你当保镖来的。我们进你家是你开的门,不属于强行进入吧,我们没偷没抢,没打砸没烧夺吧,没限制你人身自由吧,没要你付工资吧。你吃饭,我们饿了也吃点,这也不犯法吧。
说罢,他简直是大摇大摆地,率着一列黑,踩着老周的愤怒走出去。
老周看到,三个警察回到他身边时,都将头高高扬了一下,又立即低下去。警衔最高的那个说:老哥,你知道这是谁的手下?
老周摇头。
你不知道许老六,总该知道二十年前震惊全国的血洗滨河路案!就因为他老婆被人抢了项链,他就率领一百多号人,提着大砍刀,在滨河路上砍死十七人,砍伤四十八人。按说他该判死刑,有能耐,坐了几年就出来了。出来后,黑白通吃,开舞厅、办公司,怎么挣钱怎么来。谁也不敢说人家是黑社会,你也看到了,人家讲文明、懂法律、有礼仪、知进退,我们派出所也没办法。我告诉你,他们这会走了,一会准还来。你也别报警了,赶紧找他谈判去吧。
许老六是谁?我多会把他给得罪了?老周想得脑仁都碎了,也没想出来。大黑狗在街心朝他汪汪汪,它两条后腿直立,两条前腿蜷屈,像泥猴儿一样端立着。老周就又看见他,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尿尿,黄水一沾在青石路面上,就像长在上面,永远抹不掉。他于是边狠敲自己的脑袋,边吼道:是泥猴儿,肯定是泥猴儿。
老周一走进胡同,就看到一溜警车,一辆接一辆,把一座院子团团围住。他从来没敢想过,在寸土寸金的县城里,会有人占着这么大的院子,足有十亩,或者二十亩。他站在铁大门前,看见北面一幢三层楼,东面又是一幢三层楼,每幢楼上都有阔大的露天平台,装着铁艺的栏杆,从栏杆间隙里,他看到了秋千架、遮阳伞、桌椅板凳,看见桌上的高脚杯内,残余的鲜橙汁和鲜红的女人唇印相重叠。他奇怪自己怎么想到这个,事实上,刚才看到院南那个泳池,和泳池旁盛开的粉色荷花时,他也想到了女人的嘴唇。
两个小警察把警戒线又往外挪了一圈,一边挪一边朝围观的人喊叫:别看了,别看了。老周被其中一个碰到,对方歉意地笑笑,说:抓人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回吧。
抓谁?老周问道。
就有人接茬:许老六啊,除了许老六,谁能惊动这么多公安。
许老六?老周一愣,下意识地将提包抱紧。十万,现金,旧钞,不能连号。对方就是这么要求的,让他在上午十点准时送到胡同里一个写着“清雅贤居”的大门前,大门左右各有一个石狮子,他得把钱放在右边石狮子的右大腿下。
可现在,老周想,公安要抓他了?那个派了黑衣人妨碍他生活的人,那个在电话里说他伤害了他尊严、让他给他精神赔偿的人,那个恶狠狠威胁他十点前不送钱就把黑衣人派到他父母家去的人!那声音像是带着特效,每个字都夹枪带炮,稍不留神,就给他来一串十连发,再来一串十连发。他不是黑白通吃吗,不是从来不犯法吗,公安怎么就要抓他了?那他被抓了,住在他家的那些黑衣人呢,他们也会被抓吗?
老周想马上回去看看。
就在这时,人们像约定好似的,同时从北面和东面的楼里涌出来,都是两个警察押一个人,三个一组,三个一组。被押的人也有穿夹克的,也有穿衬衫的,颜色五花八门。老周看了半天,也没认出一个来。最后,一伙人押着两个人走出来,一男一女,都戴着手铐,亮晶晶的。女的就是带走泥猴儿的那个,男的,听旁边人说,就是许老六,满面红光,腰粗腹圆。两个人被押进警车时,大门两侧的铁笼子里,两只大兽开始同时狂吠。是雪獒,通体洁白,毛发密顺,长相丑陋,它们狂暴地转圈,将硕大的脑袋抵住铁笼,把粗壮的前蹄攀上顶端,露出尖利的趾,朝外扑腾。
黑衣人走了。
算他们识相,老周告给倪老师:不然我把他们塞进棺材里,活活憋死。后者完全没有兴趣听,仍在宣纸上描画。这一次,老周怎么看,怎么都是泥猴儿。泥猴儿怎么啦,他想,许老六都被公安法办了,说不定吃枪子儿,啪,脑子像豆浆,一喷十来米,要不打一针,呲,不出三秒钟就死。让他狗日的再猖狂!
倪老师像猜到他心思一样,说道:老辈人说得好,人不可貌相哇,谁都不知道,谁的背后是江湖,谁的背后是王朝,随便一动,就能要了咱小老百姓的命。
老天有眼呢,老周说,要不然咋早不抓他,晚不抓他,我送钱呀就抓他?
老天可并不经常开眼,倪老师道:比如前几天,黑衣人住在你家时。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画室照例燃着一根檀,轻轻的、淡淡的、柔柔的、暖暖的,把空气给吸收了,又吐出来,让老周甚觉舒泰。他此时再看倪老师的画,大吃一惊,他以为倪老师描黑的是山、水、人、物,想不到只是背景,空白处才是主题,圆月、树杈、人群、牛马。可是,等等,那些黑,分明是一个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行走在山间的小径上,他甚至看到旁边那条小溪里,两尾金鱼吐出的圆泡泡。到底是黑是白?老周又看了几次,仍觉迷茫。
日子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像原本就没起过一丝波澜。老周偶尔回想起来,觉得后怕,如果不是许老六在最最关键的时候被抓,他的十万,还能是他的十万吗?他于是想到,这条百年老街,肯定不像看起来这么平静,曾有的矛盾、纷争、战乱、械斗、伤害、背叛,都像街心那滩尿渍一样,刻在老街的生命里,只是,像面对千年的风、雨、雷、电,他没有解读的能力,没有破译的宝器。
老周原是乐观的,这乐观,虽带着几分苦涩,和对现实的无奈妥协,可到底能让他恢复起来比其他人更快。哪怕他的十万早变成许老六的十万,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他会把这件事当作屁一样,放之身后,弃之不理。所以,当倪肖小看到老周同人议论,把唾沫星子喷到他脚面上时,并不奇怪,他奇怪的是他的表情。
泥猴儿?老周说,还能干啥?肯定在花天酒地。有钱,任性!北上广、港澳台、新马泰,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或者藏在地下室,你肯定那里没有其他人不知道的暗道?他钻进去,像进了皇宫,享受帝王待遇。你肯定那里没有成群的仆人?说不定还有他的小媳妇、小妈妈。哈哈,或者他早被他老子送出了国,美国、新加坡、加拿大、意大利,有钱,哪里不能去呢。还可能,还可能,许老六把他夹在裤裆里,一起带进监狱了,哈哈哈。
谁说泥猴儿是许老六的儿子?倪肖小不屑地打断老周,朝他扬了扬手机:他不是!
倪肖小看到,老周的蒙着黄色柔光的脑袋,在朝他转动的时候,像颗机械的蛋,跟进他的时候,更像。
屏幕里的泥猴儿,像老周初见时一样,脏兮兮的。牛仔上衣和裤子都破开着洞,露出又粗又黑的肌肤纹理,像被粗砂纸打磨过。甚至他的眼睛、鼻子、全身,都被打磨过。镜头给出他的面部特写,他的来回睃视的眼睛,他的脓稠的鼻涕,他的干裂的嘴唇,他的弹簧样随时准备弹出的身体。他弹出了。镜头以不合常情的方式拉开,他们看到他朝向一辆匀速驶来的轿车,扑上去,紧紧攀上车头。车子的惯性带着他朝前滑了十几米,但他没动,像狗皮膏药一样紧紧贴着。车子停下了,司机走出来。他们都紧张起来,等着他被扇耳光、被拳打脚踢。但没有。他倒下了,软绵绵地,像无力的疲软的大蛤蟆,仰面朝天。
屏幕里又出现另外一些小孩,或在街头,或在暗巷,或于静处穿行,或在动处观察,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画外音说,在省公安厅的统一安排部署下,各市公安机关协同作战,合力攻坚,成功摧毁了一个全省最大的利用未成年人从事贩毒、盗窃、诈骗、乞讨等违法行为的犯罪团伙,捣毁秘密据点五个,抓获犯罪嫌疑人三十名,解救被胁迫、被拐卖、被拐骗、被诱骗儿童四十五名。
泥猴儿穿着红色T恤衫、蓝色运动裤、背个土黄色的双肩包,走在队伍中间。他在镜头里翻了翻眼睛,眼珠子朝上。——倪肖小失声叫道:他不是泥猴儿了。——他冷漠地坐在车窗前,嘴巴不屑地瘪着,眼睛不停地眨,右手不时地抠头皮,抖落白色的头屑。画外音说,所有被解救的儿童已于日前遣送回家乡,迎接他们的是崭新的生活。
画面定格,是泥猴儿的脸,没有表情,麻木冰冷。
倪肖小说,他回来,去哪?
大黑狗汪汪汪,从倪老师身边经过,朝前扑去。街上停了一辆车,因急刹车,留下两道难看的黑痕,一股塑料燃烧的味道,在上空缠绕。倪老师在那声尖利的长长的汽笛响起时,曾浑身一颤。他的预感没有错,是泥猴儿。两手抓住右后视镜,上半身四十五度倾斜,下半身平放在地面,像长在车上的怪物,随车移行。他紧闭眼睛,如果不是鼻息,你会疑心他和汽车一样,是没有生命的硬邦邦的东西。
司机很愤怒,脚从驾驶室一落到地面,就带着火苗,即刻燃烧。老街人看到他在喷火,全身骨节啪啪作响,每一块都生了牙,要活生生咬断泥猴儿的脖颈。泥猴儿不动,他们看到他随脚步声缩小了几分,如尘埃里的一介草儿,手却死死抓着,像焊接在上面。司机拉他起来,他更加用力攀住,力量超出所有人想象。他们相持。他在不断呼吸,肚皮一鼓一鼓。司机慢慢失去耐性,他转到泥猴儿身后,将两只胳膊从他腋下穿进去,像拔萝卜一样把他拔离了地面。他的握着后视镜的手,被他一脚又一脚踹去。他终是不支,被司机甩到了路边。老街人听到他的骨头,磕在青石板上,裂开一道道缝。
司机跳进车,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响声,开始朝前爬行。谁也没想到,一个身影,像箭一样迅速,斜插进人群,闪到汽车前头。滋——。汽车急刹车,但已来不及,泥猴儿像个柔软的棉花包,被撞飞到空中,人们看到他上下身朝前倾,屁股朝后撅,像个书名号般被弹了出去。咣——落在地上。
那夜,老街人津津传道一个消息:泥猴儿住进了长顺宾馆。他掏出一大把票子。大刘用手比画:足有这么厚!他看到泥猴儿走路一瘸一拐,问他,他说骨头没断,只是肉摔疼了。就亮出来给他看,淤着黑青的地方,抹了发暗的紫药水,把个瘦骨嶙峋的背抹得深一条浅一条。大刘说,身上没啥肉,那肋排细得,跟个骨架娃娃一样。奇怪,那么细的骨头,竟然没断。
泥猴儿睡到上午十点。老刘听到他踢踏着步子下楼,料想他疼痛缓解了。果然,从身边经过时,他没瘸腿。跟昨天一样,他右脸有一片黑色的污渍,左脸,有三条细细的血迹,结了硬痂。
阳光和暖,大黑狗蹲在门前,似乎在等他。一看到,就立起后蹄,将前蹄高高扬起,作缉样,朝他摆了摆。他顺手摸了摸它的头,毛发硬了些,他缩回了手。他和它不约而同地,扫视马路。一辆车驶过来,像同谋一样,他们同时扑过去。车子急刹车,绕起一股橡胶燃烧的味道。
他得手了。将钱揣进裤兜时,大黑狗汪汪叫着,得意地把尾巴摇了五下。
老街人冷眼旁观,觉得泥猴儿同大黑狗一样,终究不可能在老街扎下根须。这一点,首先是铁匠感觉到的。像以前一样,他吆喝:泥猴儿,去倒个垃圾。他岔开两条腿过来,把放在门外的垃圾桶拎进去,哗啦一声,全给倒在盛放自来水的桶里。铁匠紧围慢堵,还是让他跑到街上,边跑边骂:操你妈的!操你妈的!让爷爷干活!
那是晚上,老街没灯。泥猴儿和铁匠在各家各户漏出来的光里腾转挪移,两个影子逼近又离分,散开又层叠,抓住、挣脱、引诱、挑衅,伴着铁匠粗重的喘息和泥猴儿清脆的呼吸,像永远停不下来的西洋镜。
老街人清楚,现在,泥猴儿比青石板上的百年老痕还具有代表意义,他往那里一站,就是一道宣言,一个标记:我,泥猴儿,掌管你们的车轮,像交警,像红绿灯,让你们停,你们就必须停。
大大小小的车辆,倘若能够,必会让自己远远绕开、躲开、避开、隐开,不要冷不丁,被闯出来的人和狗吓破心胆。可这条路,是出城的必经之路,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掏几十!或被讹掉三千块!大多数人,可不具备照他冲将过去,把他甩在一旁的心理素质和驾驶技术。
这就给了老街一种秩序,可这秩序是混乱的。深究起来,根源不在他对车轮的管控,而是:他竟然成了老街来钱最快的人。众人眼瞅着,十块,二十块,五十块,一百块,源源不断地,流入泥猴儿的裤兜,渐渐地,就被一种情绪左右:好似这钱不是从别个手里递给他的,倒是从自个儿手里送出去的。心里隐隐有了痛。
老周还没走进早餐店,就听到老板骂:没钱?就把你炸成人干!他走进去,看见他一手拉着泥猴儿,一手在案板上揉面,旁边一只滚开的油锅里,浮着几根油条,颜色还很白。
放开我,泥猴儿吼道。
老板不放手,朝众食客唠叨:来吃白食!小本买卖,谁经得起这个?再说了,谁不知道,这小子有钱。
我没钱,泥猴儿说:等我有钱了,一准还你。他边说,边用脚去踢老板,拿指头去抠手背,老板一松劲,他挣开了,往门外跑,被老周抓了个正着:你没钱?你的钱去哪了?老周抓住泥猴儿,将他提溜到食客中间:你们说说,自打他回到老街,哪天不拦十几二十辆车?一辆十块,也有好几百,你说没钱,谁信?
放开我,放开我。泥猴儿呲开牙吼道,老周发现他的牙不是人牙,是狗牙、狼牙、豹子牙,是许老六家那两只雪獒的牙。但他发现得太迟了,泥猴儿一口咬住他。手背钻心地疼,他感觉他的牙齿破开皮肉,嵌进血管,正在切断。他本能地揪住他的头发,往后拽。他不松口。他不松手。他朝后退。他朝前赶。他的两只手扑打,他用力阻拦。两个人从店里厮打到店外。人们从铺子里走出来,往开拉,拉不开,都退在一边看。老周弓着腰,感觉他在喝血,像吸血鬼一样,牙齿一切入肉里,就变成千万条管道,入侵、吮吸、挤压,他感到自己正干枯萎缩,正化为齑粉。
泥猴儿圆瞪着眼睛,用劲。
老街人忙去拉开,看到老周的手背有四只泉眼,在冒血。泥猴儿秃了一块头皮,哧哧喘粗气。
同一天早上,倪老师刚推开门,就看到一辆汽车以超过一百五十迈的速度由北向南驶,泥猴儿站在街边,将两只脚掌来回摩擦地面。泥猴儿,他大叫一声。竟似号令,把泥猴儿吼到了街心。车越来越近,泥猴儿立着稳稳不动。泥猴儿,他又叫了一声。感觉全世界都停止了呼吸,只有汽车沉重的叹息,逼近,逼近。它不减速,更疯狂。
泥猴儿,快闪开,你不要命啦。
呲。一道闪电。
泥猴儿不见了。倪老师看到,街心干干净净。东南西北看看,还是没人。他被碾成碎片,散了?他被碾成气体,化了?他被碾成水汽,蒸发了?像两次来时一样,他无声无息,就没了?泥猴儿去哪了。倪老师找啊找,找啊找,总算找到了,他变成他脚底的一块石头,正哭呢。眼泪像泉眼一样冒啊冒啊冒啊冒,很快就把一条街给漫了,房屋浮在水里,慢慢沉下去,地基裸露出来,石头乱飞,都像人一样,长着眉眼,在喊:救泥猴儿,救泥猴儿……
一想起这梦,倪老师就累,整整一天,他被这梦缠着,似乎把魂落在梦里了,怎么也恢复不过来。他不知道,那天下午,泥猴儿被派出所抓了。
还是上次那几个警察,分前后左右包抄,将泥猴儿围堵在街心,一个高个子的警察一用力,将泥猴儿揽到怀里,其他两个扑上去,将他双手背后,上了铐。
这消息在老街的空里还没翻够一个滚呢,泥猴儿倒回来了。给他上铐的小警察悄悄跟老周说:这小子,真邪乎,浑身稀软,还没呼吸,看着跟死了一样,谁敢留?
倪老师给主任让了座,自己坐回案旁,习惯性提起笔,旋即将笔放下,斟了一杯茶,递过去:啥事,你说。
主任端起,没有朝向嘴巴,却紧紧握住,像捧着一颗夜明珠:老街被评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了,您老还得配合县里工作。
还要拆?
不是拆,是重建。县里出了文件,修旧如旧,恢复保护,所有阻碍老街形象的事物一律清除,住在老街的人,也得限期搬离。您老得带头。
不搬!倪老师说,语气跟“不拆”一样,轻轻浅浅的,似乎这件事跟他无关,也断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活。
看着主任走出画室,倪老师深吸一口气,没了作画的兴致。他走出画室,随性朝南去。青石路面凹凸不平,低洼处,聚着一泓泓圆的露水,折着天光,莹莹地闪亮。两旁石阶上,各家的门洞大开,主人皆在忙碌,用老旧的思维继续着上世纪的生活。一个八旬老太,张起浑浊的眼睛,洞察一切地朝他一笑。身后,一间狭窄的房间里,一张显见的是老物件的红木沙发上,老头斜靠着,看电视。倪老师仿似被一个场景震惊:在深深浅浅的宿命支配下,老街人都立着,恭顺身体,低眉顺目,被权威和习惯主宰生活。
不觉走到街尽,倪老师竟不意看到倪肖小。几个男生,身长,脑圆,把拾捡破烂的秃子圈在一起,隐秘地,像商议大事。听见他咳嗽,都惊了一跳,将头转过来。
爷爷,倪肖小叫道,一步跳过来,拉他走远两步:您怎么到这来啦?
不来,还不知道你旷课呢。倪老师沉了脸。
我们?倪肖小将眼神望去其他几人。他们都在怂恿。于是他下了决心:泥猴儿被打断腿,塞到车里拉走了!
是居委会的人。秃子补充。
是夜,倪老师的画室一直亮着灯,他握着笔,却一直没有点下去。突然想起,泥猴儿有一次跟他说:爷爷,我也会画画。他画了一幢房子、一辆车、一棵树和三个人,一男,一女,一个小孩,还有一只大花猫。他现在想起来,当时他哭了,泪花一直闪。他该问问清楚他的出身,而不是只教他该死的线条和构图。
老街空前热闹。省市县领导不断来,现场会不断开,每次,倪老师都会代表老街发声:人,才是这条老街的灵魂。虽然他们都有缺陷,有各种各样的不足,有性格软肋,但他们鲜活地存在。他们的呼吸,同蓝天白云一样,是赋予老街灵动的根本所在。同样的声音,还传到了省长邮箱、市长邮箱,和大大小小的媒体。
没人再让老街人搬家。
老街人却不能再忍受老街。像从来不被人关注的人突然受到重视,他们开始用自己的方式粉饰老街。倪老师偶尔踱到街上,嗅着铁匠铺的烟火味,同街坊说几句话,觉得老街不再是他的老街,正一点一点变得陌生。有时他张起老眼,南北望望,看到石头房子穿了白色的外衣,像给谁披麻戴孝;有时他看到店铺换了簇新的招牌,又觉得是戴着花帽子的一群小丑;他越来越不喜欢出门,越来越长时间地握住画笔。
光阴依着光阴本来的样子流逝,日子还是日子当有的模样。当倪肖小又一次看到泥猴儿时,他已经是省美院的大一新生。有一天他过天桥,被一只手拉住裤脚,一看,是泥猴儿。看到是倪肖小,他嘴巴翕动了一下,脸上表情生动了一下,立刻恢复了呆滞的表情。
他面前的大瓷碗里,扔着五毛一块的零票。
倪肖小一直等到黑,看着他拖起一条瘸腿,下了天桥,朝北走去。那是市里有名的贫民窟,泥猴儿跟六个人住着一间平房。地铺脏兮兮的,他弯了身子,蜷进去。
自始至终,他没跟倪肖小说一句话,尽管后者离他始终只有两三步。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倪老师刚刚兑出去了老街的门店,同当初的坚守一样,撤退同样是他对老街的尊重。接手的同行——职高的美术老师,非常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五岁,梳一条油亮的马尾,挑剔的马鼻子这里闻闻那里闻闻,像闻嗅百年老屋的风味,更像闻嗅虱蚁蚊蚤的残余。倪老师没让儿子插手,老周满心不甘替他讲价,也被他轻声劝住了。他知道,老街现在的房价跟以往不可同日而语,有如被充了氢气一样,嗖嗖往上涨。他只是觉到疲累,像众人施加到老街身上的装饰,都压给他一样,他越来越喘不上气。
倪老师在天桥扎了根,跟泥猴儿一起。小桌摆上笔墨纸砚,他戴着老花镜,细细端详来人,然后着墨下去。不出五分钟,便将画作完成。来人捧着,像从画里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除了赞叹别无他言。
跟着我吧。泥猴儿永远记得,拖着瘸腿艰难爬上天桥的第一眼,看到倪老师眼里汪汪的,朝他大步走来,一把抢过瓷碗,朝地摔去。立碎,清脆一声响。零钞在脚底撒开,同碎瓷片一起,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
泥猴儿在宾馆浴池痛哭出声。
倪老师静听着,来时想好的措辞,全然无用。他是哪里人,父母是否健在,家中可有亲人,在他强忍悲痛发出的哀号中,没有再问的必要。
两人像爷孙,白天去天桥卖画,晚上回到出租屋,爷爷洗菜做饭,孙子爬上画案。
几年后,省城有个画家名声噪起,他所创作的系列山水画在全国巡展,让业界赞不绝口,其中尤以《老街》为甚。有到过老街的人,站在《老街》面前,往往一看就是几个小时,说看画就像游老街,老街和老街人都离了老街,活在画布上。
画家人红事多,居委会主任几经周旋,方在北京得以会见。他素净、恬淡,眉目间流露几分哀伤,言辞里多有几层隐秘。自然谈起老街。您一定去过吧?居委会主任问。没有,从来没有。画家抖抖衣袖,白色绸缎发出嗖嗖轻响,细瘦的腕子上,青筋根根,像蚯蚓,能看到血的流动。
居委会主任提出收购《老街》。您知道,我愿意为老街做任何事情。他说,看见画家下颌颤动,后牙槽在咬合。
我把这幅画送给老街。几分钟后,画家起身离开,走得非常缓慢。
《老街》装裱一新,挂在老街。老街人争相去看,看到画家名印倪侯,篆刻,遒劲,老到,沧桑。
是泥猴儿!老周叫道。
没人朝理他。大家都围着《老街》看,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一点一点看过去,看到倪老师的画室,看到老周的棺材铺,看到打铁的、弹棉花的、扎纸花的、裁缝的、修车的、配钥匙的、榨油的……看到,自己。
《老街》始终留在老街,许多人越看越觉得留恋,总会不约而同地想道:自己坐在冬日暖阳下跟人谝闲话;父亲跟人下棋急红了眼窝;自己三番五次把跳方的爷爷叫不回家。想到那时的老街没有路灯,没有红绿灯,没有交警,但整条街井然有序,安安静静,像泊下来的一湾水,又轻浅,又温柔,连狗儿的一声叹息都能在空气里打出温暖的旋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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