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在台阶上的青春
●谭文峰
山路像一条断头的蟒蛇,扭曲着、缠绕着,从山腰间垂挂下来,蜿蜒在一座地坪屋的门前停住了。地坪屋顶上长满了荒草,在秋天里显出枯黄。从屋后的土埝上,可以直接上到屋顶。屋顶上没有瓦,麦场一般平展,放着一只小小的碌碡。碌碡是用来下雨天碾压屋顶的,因为屋顶是泥土垫起来的,每下一场雨就要碾压一次,才能保证屋子不会漏雨。不下雨的日子,屋顶上便生长出各样的草,常年在山风中飘摇。站在屋顶的碌碡上,可以看到稀稀拉拉,大约有十几座地坪屋,错落在山坡间,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屋与屋之间,有高低不等的石阶连通着,从这家屋,可以沿着石阶走到另一家屋,从另一家屋同样可走到下一家人的屋子里。那些高矮不等的石阶,曲里拐弯,纵横交错,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成为这个小山村一道独特的风景。
清晨或者午后,常有云雾会从沟底蔓延上来,先是在地坪屋的脚下飘来浮去,慢慢地,那些高高矮矮矮的石阶小路,还有那一座座地坪屋,连同屋里屋外活动的人,就全淹没在白色的云雾中。
山村叫“南坡”,是我的出生之地。
南坡就坐落在白云生处的舜王坪脚下,只有十几户人家,是历山方圆百里最普通的一个小山庄。两岁时我随父母离开这里,搬迁到七十里外山下的姥姥家。我在姥姥的村子里长大,上学,直到参加了工作。但小时候,每年都要随父亲回历山。这里生活着我的两个伯父,不远处的其他几个山庄里,还有我的几个姑姑,每年夏收过后,或者秋后闲暇,父亲就带着我回历山走亲戚。进山的小路走到尽头,进村第一座地坪屋,全村最高的位置,就是我的老屋,我就是出生在这座地坪屋里。地坪屋外有石头院子,院子旁边有一盘石碾,山里的婆姨媳妇们就在这石碾上碾谷,或者在旁边的石臼里舂米。没有大人在的时候,石碾就成了山里娃儿的乐园,男娃们翻上翻下,女娃儿和男娃们一样,也在石碾上爬上跳下,滚一身的泥土。
就是在这盘石碾子旁边,我认识了那个叫灰妞的女娃儿。
她长得清清秀秀的,穿着一件山里女娃儿少见的花裙子,手里拿着几串五味子和山葡萄,朝我递来:给你吃!
我看到她的眼珠子乌亮,同她手里的山葡萄一样黑。看着我的时候,一脸专注。我不认识她,有些不好意思接。
“快接着呀,很好吃的。”她说,手固执地伸在我的眼前。
我接过,吃了一颗五味子,有股子怪味,也有点甜。又摘了一颗山葡萄塞进嘴巴,那种奇特的酸涩,酸得我龇牙咧嘴。
灰妞咯咯地笑了起来,直笑得弯下腰去。我看到她的两只杏仁眼笑成了一道弯月。
灰妞不像一般山里的女娃儿,怯生,见了生人不敢说话。她见了我一点儿也不拘谨,从那天开始,她就经常拿着一些她爸爸从山里采回来的野果子,到我伯父家来送给我吃。我觉得最好吃的,是八月炸,历山人都叫“徐瓜”,吃到嘴巴里绵绵甜甜的,还可以当饭吃。还有一种“圪针果”,很甜很脆。灰妞一来,就不想走,总要在我这儿玩到很晚,她长着两片薄薄的小嘴唇,巧嘴八哥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常常没有来由地咯咯笑。她笑起来,那双平时圆圆的杏仁眼,就会眯起来,眯成一道弯弯的月牙儿。
她叫我“哥”,姆姆(伯母)说,不能叫哥,要叫叔。她问为什么,姆姆说,我们家辈分大,她爸爸管我伯父叫叔,我和他爸爸是平辈,所以她就得叫我叔。灰妞撇嘴巴,哼,我才不叫他叔呢,他姓谭,我姓李,凭什么?以后见了我,照旧“哥、哥”的喊我。姆姆也就笑笑,不说什么了。我问过姆姆,我们和她家是不是真有亲戚,姆姆说没有,就是村里人的辈分。
山脚下有一道河,河道里躺着许多巨大的卧牛石。卧牛石下有石潭,水很深,却很清亮,站在岸上看去,潭底的鱼虾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螃蟹在潭底爬过来爬过去。夏天里,我常跟着堂哥堂弟们到石潭里去耍水,脱得光溜溜的,跳进水里去。我们在水潭中打打闹闹,打着水仗。任我们怎么扑腾,潭水始终都清亮如初,一点儿也不会泛起浑水,我们身上的每颗黑痣都能在水中看得清亮。我们去耍水,灰妞也会跟着去,男娃儿们骂她羞,不许她跟,她却不管不顾,偏要跟着。她不下水,只藏在卧牛石的背后,给我们看衣裳。说是给“我们”看衣裳,她其实只管我一个人的衣裳,等我从水里出来,她就背着身子,把我的衣裳递过来,说:给你!我发现我的短裤和褂儿是刚洗过的,平平展展的,像熨过一样。她是趁着我们耍水的时间,把我汗渍渍的裤褂儿洗过了,在卧牛石上晾干,用手抚得平平展展。
我看着小小的灰妞,心想她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是个好媳妇。
那年,她九岁,我十二岁。
灰妞拿着作业本来找我,想让我帮她解题。我看到她的本子皮上写着“李灰妞”三个字,取笑她说:灰妞,难听死了,不如叫灰驴呢!平时总是嘻嘻哈哈的灰妞脸涨得通红,她忽然从我手里夺过本子,哼一声,扭头就跑。我急忙拉住她:好了,不开玩笑了。不过这个名字真的不好听,我给你取个名字,不如你叫个李慧吧。
她说:哪个慧呀?
我说:聪慧的慧呀,智慧的慧呀,慧心慧眼的慧呀!
下次灰妞再来找我,我看到她的本子皮上,“李灰妞”三个字划掉了,工工整整地写着“李慧”两个字。
后来我发现,灰妞虽然看起来很开朗,很活泼,但是总有一种心神不定的样子,在我那儿玩,就算做作业,眼睛也总要不断朝外看。一听到她妈妈的声音传来,她立刻就成了另一个样子。每到饭时或者天快黑时,高台的石阶上就会传来灰妞妈的叫喊声:“灰妞哎!——你个小狼食,死哪儿去了?不知道回来塞饭呀?”听到妈妈的声音,灰妞就会突然打个冷噤,与之前完全变成两个人,脸色灰灰的,她啥也不说,起身就慌慌地往外跑。很快,石阶上就传来噼里啪啦的巴掌与肉体的撞击声。
灰妞挨打了。
慢慢地,我从姆姆那里知道了一些灰妞家的事。灰妞不是她妈妈亲生的,是她妈“引”回来的女儿。灰妞妈结婚几年没有生育,就抱了这个女儿回来,目的是给她家“引”来个儿子,后来她妈妈果真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姑娘。姆姆说,灰妞妈妈对灰妞其实也挺好的,在吃穿上面从不亏待她,就是脾气不好,人很凶,对灰妞抬手就打,张嘴就骂。灰妞在外面那么乖巧伶俐,但一见了她妈妈就像老鼠见了猫,经常会被她妈妈打的尿裤子。因此,灰妞在外面和在家里完全是两个样子。我还知道了,灰妞虽然只有九岁,却是在几年前就订了“娃娃亲”,算是有“婆家”的人了。婆家在几里外的另一个小山庄,男的比她大7岁。我很惊讶,已经是70年代初了,山下的年轻人早都在自由恋爱,这里怎么还会有“娃娃亲”。姆姆说,山里人就这样,老传统。现在山里的年轻人也兴自己谈恋爱了,可是灰妞的妈妈就偏给她订了娃娃亲,可能图的是男家早早送来的几百元彩礼。
我再次回到历山,已经是几年以后。那年我没上了大学,因为大学是“推荐”的,没有背景和靠山的我,得不到那张大学推荐表。我自小酷爱学习,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上大学曾经是我的梦想,我心中的许多幻想,都和大学有关。但是我知道这辈子我和大学无缘了,我只能当一辈子农民了。心里苦闷无解,父亲让我回到历山去住上一段散散心。
再次沿着那条蟒蛇一般扭曲缠绕的山路走进南坡,是个秋天。历山的秋天很美,我在《历山看秋》那篇文章里写过历山的秋景。历山的节令要来得更早,时值中秋,树叶就开始发枯,山上到处是一片金黄,路旁随时可看到树上挂着的八月炸,或者一串串的五味子,黑葡萄,红艳艳的圪针果,金色的酸溜溜果,走累了,随手可以采摘来充饥解渴。
到了南坡村口,我看到不远处的一块谷子地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掐谷穗。女子长得十分清秀,男的黑黑挫挫(黑矮),比女子还要矮上半头。看到我,那女子停下手中的活,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那个男的虽然看起来个子不高,但似乎很有力气,满满当当的两大筐子谷穗,他轻轻松松就挑了起来,回头朝女子喊一声:看啥?走了!
那女子站着不动,只是一个劲儿盯着我看。直到那个男的走出去很远,她仍然在那儿站着。
我刚到了伯父家和姆姆说话,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声传来:“婆婆在家吧?”说话间,一个女子走了进来。我回头,正是那个田间掐谷穗的女子。近距离看,她长得更是清秀靓丽,身材修长,个头儿高挑,一双圆圆的杏仁眼,黑亮黑亮,她朝伯母喊着“婆婆”,眼睛却直直地看着我。
姆姆说:灰妞咋来了?
她是灰妞?几年不见,丑小鸭变天鹅,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健康美丽的大姑娘了。也许是劳动的缘故,她的身体丰满结实,动一动就活力四射。
灰妞说:姆姆,你家的镰刀借我用用,后晌要割谷子。
姆姆说:那个刘挫汉还在帮你割谷子吧?
灰妞脸上显出尴尬,说:婆婆,你提他干啥!
灰妞没有给我说话,借了镰刀就走了。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看我一眼,我看到她黑亮的眼睛一闪一闪。
姆姆说,灰妞女婿也来帮她家收谷子了,别看他长得黑黑的,矮矮的,大家都叫他“刘挫汉”,干活可是行家,上山下地,采山打坡,什么活儿都能干。一到秋收或者夏收,刘挫汉就来灰妞家帮忙干活。灰妞爸这几年有病,地里山上的活全靠刘挫汉帮着干呢。
我算了算,灰妞今年应该是16岁,刘挫汉应该23岁了,山里23岁的男娃早该结婚成家了,灰妞是不是也结婚了?
姆姆说,刘挫汉家里早就催着结婚了,灰妞一直不愿意结,灰妞妈也觉得家里需要人手干活儿,所以也就拖着没有办。
这天晚上,外面下着小雨,我靠在床头点着油灯看书,忽然帘子一挑,灰妞走了进来。我一惊:灰妞?你怎么来了?
她靠在门框上朝着我嘻嘻笑。
她说:我到队上记工,记完就偷偷跑来看你。
我看到她头发湿淋淋的,显然是淋了雨。我拿了毛巾帮她擦,说下着雨怎么不打把伞。她说没事,毛毛雨。灰妞嘻嘻嘻地笑,说上午你一进山,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白天到姆姆家借镰刀,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不是你。我说,你变化太大了,我一点儿都没有认出你来。她说,我是不是变丑了?我说,你很漂亮呀,在这山村里,你就是野草丛中一朵盛开的鲜花。她咯咯地笑,说你说话真逗,像念诗。她看着我,眼睛里燃起一股火苗,亮亮的。她说,这么多年,你一走怎么就不来了?我说,我在上学呀,你怎么不上学了?她说,山里的女娃儿哪儿能和你们山下比,小学上完我妈妈就让我回家干活了。我现在是家里的一个壮劳力。说到这里,她眼里的光芒暗淡下来。
停了一会,她说,哥,我想问你个事。我问她什么事,她说,这么多年,你是不是早忘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年里,我的确没有想过她,但一说要回历山,我的脑子立刻就想起了她,忽然就很想见到她。这次回历山,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看看长大后的灰妞。
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就听到窗户外面一声低吼:小狼食,你给我出来!
我回头,看到灰妞妈妈的脸贴在没有窗纸的窗棂上,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屋里的灰妞。
灰妞的脸色陡然一变,转身就往外跑。
随即,窗外传来喝骂声,噼里啪啦的捶打声,清脆的耳光声,以及灰妞跌倒在地上的惨叫声。
我不知道灰妞的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我只听到那天晚上灰妞妈妈骂的话很难听,骂她不要脸的东西,骂她贱货,骂她野。我想冲出去阻止灰妞的妈妈,但是始终没有勇气,好像我自己也做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后来有好几天,我都没有见到灰妞。
天晴了,姆姆说,县上的软木厂在一个叫三里腰的地方设了个收购站,收购树皮。伯父和堂哥他们从林子里打来许多栎树皮,要挑到收购站去卖。要我帮他们挑树皮,姆姆说我挑树皮可以挣点零花钱。到三里腰收购站要走30多里山路,上一道十里坡,再下一道十里坡,还要趟过一道三里河,再上一道三里坡,才能到达三里腰。这一天,村里的男人和年轻女子们都挑着树皮担子上了路,我也挑着大约100斤的树皮担子,跟着村人们上路了。
我看到灰妞的身影也在挑担子的队伍里,她走在最前面,远远地超过我,似乎是在有意躲避我。
大早上出发,路上歇了几歇,到了半下午才趟过了三里河。剩下最后一道三里坡时,我感觉那长长的山道十分陡峭,十分漫长。我又累又饿又渴,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重,每爬一步,我都感觉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感觉自己根本就坚持不到山顶了。路上挑担子的男人女人全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了我一个人还在半山腰,艰难地一步一步往上爬,每爬一步,腿都止不住发抖。就在我绝望地想要扔掉担子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看到灰妞从山路上急急地迎着我跑来。
灰妞把两只徐瓜塞到我的手里,说,你这山下的学生娃,哪儿是受这个苦的料。她利落地接过我肩上的担子,快速地往山顶上走去。我顾不得说什么,一边狼吞虎咽地啃着徐瓜,一边气喘吁吁地跟在她的后边。
到了三里腰收购站,我看到刘挫汉站在收购站门口,目光充满敌意地看着跟在灰妞身后的我。灰妞瞪他一眼,没有理他。
那天我挣了五元钱。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五元钱,算是个不小的数目,够买一身衣服的布料。那天不是灰妞返回好几里路来接我,我是肯定上不到山顶了。为了报答灰妞那天对我的帮助,我想用这五元钱给灰妞买个礼物。可是,村里没商店,我不知道到哪里可买。再者,想起刘挫汉敌意的目光,我也怕引起灰妞妈妈和刘挫汉的误会,再给灰妞惹出什么事来。想来想去,最终放弃了。
父亲捎信来,说是公社文化站招聘文化员,要我回去报名参加考试。我要走了,却始终没有见到灰妞。自从发生了那天夜里的事,她再也没有主动来姆姆家找过我。那天她返回来帮我挑树皮担子的事,传到了她妈妈的耳朵里,据说她妈妈那天夜里狠狠地训了她,如果不是刘挫汉拦着,那天她又得挨一顿打了。
我回家了,沿着来时蟒蛇一般扭曲缠绕的山路。临走没有见到灰妞,我心里感觉少了什么,走在山路上,灰妞的影子总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这个纯朴善良,青春美丽的山村女娃儿,让我的心里蠢蠢欲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读过几本书的我,那时候已经开始喜欢写作,开始了当作家的梦想。在我的心目中,爱情是无比崇高神圣的,婚姻就应该是爱情的完美结合。那个刘挫汉对灰妞来说,是个毁灭,我在心里很为她惋惜。
突然一声“哥”,清脆如铃铛,打断了我的思绪。灰妞从路旁的树丛里跳出来。吓我一跳。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等你呀!
灰妞很顽皮地笑着,一脸淘气。
她说她知道我今天要走,想找我又怕她妈妈看见,就早早地以上山采药的名义跑到半道上来等我,她已经在路旁的树丛中等我好久了,也不敢出来透风,怕别人看见。
你等我有什么事吗?
听到我的问话,灰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垂下了头,稍后又抬起来,很认真看着我:哥,你喜欢我吗?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看着眼前的灰妞,正值青春期的她,穿着一件碎花褂子,满身活力,脸庞上充满阳光,即使不笑,也让人感觉到青春的灿烂。一双杏仁眼,看着我的时候,专注、认真,像历山晚秋的天空,那么纯净,那么清澈。这么清澈的眼神,这么纯净的女孩子,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她像一潭春水,能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污垢荡涤。
我说:当然喜欢呀,你是个好女孩。
灰妞说:哥,那你带我走吧,我一辈子就跟着你!
我再次愣住了。灰妞提出的都是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喜欢灰妞,是因为我觉得她是个好女孩。可是我不能带她走。我还是个一事无成的毛头小子,一心想要跳出农门,我还没有想过谈恋爱,结婚这些事,我有我心中追求的更高的目标。更何况,她只有十六岁,还是个未成年。
灰妞说,她妈妈要她今年冬天就结婚,已经让男方准备聘礼了。她不想跟那个“刘挫汉”结婚,她不喜欢他,见他就厌恶。她说她想跟我走,一辈子跟着我,哪怕一辈子流浪她都不怕。
我知道,我不能带她走。我带走了她,我就成了历山的罪人,我再也无法回到历山来了,南坡人、历山人、我的伯父和姆姆、所有的亲戚们,都会用唾沫把我淹死,他们会用手指把我的脊梁骨戳烂,戳穿。
我说:灰妞……
她打断我:我不叫灰妞,我叫李慧!
我想起了小时候我给她改名字的事,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痛。
我说:李慧,别瞎想了,快回去吧。不想结婚可以和你妈妈谈,可以退婚,等你长大了,再找个自己喜欢的人结婚。
灰妞眼睛盯着我:你不想带我走?
我说:我不能带你走。
她说:你不喜欢我?
我说:不是不喜欢,是不能带你走!
灰妞明亮的眼睛暗淡下去,她垂下头,不再看我。
停了一会儿,她说:你走吧,我不会跟你走了!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去。
背后忽然传来灰妞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我转回头去,看到灰妞蹲在地上,双手搂着脑袋,号啕大哭。哭声是那样绝望,那样凄惨。
我知道,灰妞的命运无法改变,她无可逃避。那时候不像现在,可以打工,可以出走,可以逃婚。那个年代,户口在哪儿,人就得在哪儿活一辈子。
……
几年后,我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参加了地区和省里的文学笔会,并调入了文联工作,成为一名以写作谋生的作家。不管我在哪里,时不时就会想起灰妞,在我的心底里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那年,一个在市委工作的朋友要到历山去做调研,听说历山是我老家,就约我一起去,权当体验生活。我想起了灰妞,很想知道她目前的生活状况,就和那个朋友一起去了历山。
再次沿着那条蟒蛇一般缠绕弯曲的山路走进南坡。村庄没有多少变化,那些高高低低的石阶路依然如故,地坪屋仍然在山坡上高低错落。我有意在石阶路上徘徊几个来回,却没有看到灰妞的身影。我急于想知道灰妞的消息,去向姆姆打听,姆姆却告诉我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
灰妞死了,死了几年了。
我走的那年冬天,灰妞结婚了。新婚夜里,灰妞抵死不让刘挫汉近身,她把裤带打了死结,把刘挫汉挠得满脸血呼呼的。直到“喜十”快要出日子了,刘挫汉都没能同灰妞圆房。最后,刘挫汉叫来了他的姐姐和姐夫,三人合力,夜里把灰妞绑起来,剪开了她的衣裤,才强行与灰妞圆了房。这件事当时传遍了整个历山,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谈。
不久,灰妞怀孕了,就住回了娘家,再也没有回过婆家去。她每天挺着个大肚子,挑担子,下地,上山捋药,爬树摘橡籽,什么活重就干什么,什么危险就干什么,一心想要把肚里的孩子堕掉。但这个胎儿却出奇的结实,灰妞用尽了手段,她的肚子还是一天比一天大。
临盆那天夜里,灰妞难产,整个南坡村都听到了灰妞的惨叫声。第二天清晨,村里的两个婆姨架着灰妞在坡里的石阶路上急行,说是要把孩子颠下来。姆姆说,那天她就站在地坪屋的门前,看着两个婆姨架着灰妞,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把坡里每家门前的石阶道都走了几遍。灰妞脸色灰白,因为剧痛,每走一步,她都是杀人一般惨叫,全坡的人都出来观看。姆姆看到血水染红了灰妞的裤腿,石阶上到处都是滴洒的血迹。最后,灰妞终于不再喊叫,垂下的头再也没有抬起来。孩子到最后也没有生出来,但鲜血却像河水一样流淌,染红了整个坡里的石阶路,家家户户都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灰妞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倒在那些石阶上。她17年的青春,也永远地遗失在那条高低错落的石阶路上。
姆姆叹口气,说:灰妞死得惨啊,死后也不得安宁。
因为是凶死,肚子里还有胎儿,村里人把一只画了神符的镇木压在了灰妞的肚子上,还在她的肚子上撒了把盐粒,说是要腌死那个胎儿,防止她母子再出来祸害村人。刘挫汉家里人坚决不要灰妞回他祖坟,无葬身之地的灰妞,被娘家人埋在了南坡下一道荒僻的深沟里。
我去了灰妞的坟墓。
那道沟里林木参天,终年不见阳光,即使夏天也会让人感觉到丝丝寒意,四处阴森森的,大白天也会让人头皮发奓。林木间,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就是灰妞的坟墓,孤零零的,长满了荒草,长满了凄凉。
我在灰妞的坟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开始为她的坟头拔草。我一根一根地拔着荒草,灰妞那嘻嘻的笑脸,那青春的身影,那薄薄的唇,那双黑亮的杏仁眼,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想看到那个青春的身影,忽然笑嘻嘻地站在我的面前,喊我一声“哥”。
我在坟头坐了很久,很久。
那天,我没有泪,只有痛。那种痛彻心扉的痛,那种深入骨髓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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