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祸
●孟黎明(临汾)
插图:张四春
纳兰说:“艾滋病”是神对人心灵的试炼!
夜墨般黑,风势急且大。悬崖上那棵千年古槐,铁干虬枝在老西北风飕飕呼啸中,咔嚓咔嚓仿佛随时要断裂。枯杈间蹲伏着的两只猫头鹰,闪烁着绿黝黝的眼睛,时不时发出瘆人的嗷嗷枭叫声,在这寒冷的深夜里,使的整个细毛要村笼罩在悲哀沉闷的氛围中。
崖下向阳的一面山坡上,两眼黄土窑洞,麻纸裱糊的窗棂透出泛黄的微光,炕头躺着的李满堂奄奄一息,急促的一口讨气。猫头鹰的聒噪声,给这个家庭平添了无尽的烦恼和不祥。
李狗剩气恼地拿了手电,在院子里操了丈八长棍,就急匆匆往硷眫上方奔去。他决心要轰走这对该死的猫头鹰,他觉得是这不祥的鸟,给他的家庭带来灾难。
屋里李满堂无力地抬起臂膀,冲灶台后伫立的婆姨说:“狗剩他娘,快吆喝娃回来,枭叫就枭叫吧,看来我的大限到了”。说着枯黑的眼圈边就溢出浑浊的泪珠。
婆姨拭着红肿的眼睛应了声,就急慌慌来到院子里,外面的老西北风更加尖呖,风沙扑的婆姨睁不开眼,婆姨翘足仰望着硷眫旁圪岭上的那条盘山羊肠小道,就瞭见一个小黑点,打着一束长长的白光,提着长棍,迎着老西北风,在黑暗中向山头匆匆挺进。
婆姨两手伸向嘴边,围成喇叭状,扯起嘶哑的嗓门,望山头喊道:“狗剩快下来吧,你爹让你回来哩”。
月黑风高,老西北风早把婆姨的声音刮得无影无踪。狗剩依旧喘着粗气,铆足劲向山头急行着。
狗剩终于来到老槐树跟前,他操起长棍扑打着枯枝,长棍却够不到猫头鹰蹲伏的地方,那对狗鸟仍交替发出枭叫。那号丧的声音,声声刺激着狗剩,狗剩喷着冒火的大眼睛,大声谩骂着,山顶头狂风怒吼,风头如刀,猫头鹰根本不睬狗剩。
狗剩情急之中,就搬起崖边的青石,向崖下猫头鹰枭叫的地方掷去,一块石头终于击准猫头鹰蹲伏的枝干。那猫头鹰受到惊吓,“嗷”的叫一声,扑拉拉忽闪起大翅膀腾空飞起,另一只也紧步其后,嗷叫着冲向天际。
狗剩乏力的满头虚汗,他打着手电射出一道雪白的光芒,望着远去的猫头鹰骂道:“这不吉利的狗东西,再敢来聒噪,老子喝了你的稀汤”。
狗剩下了硷眫回到屋里,爹这时已气如游丝。他慢慢伸出枯瘦的手攥紧狗剩说:“剩儿,由它去吧,该来的躲不去,爹怕是躲不过这道坎了,爹这辈子没能耐,白活了。你仨兄妹没交代,也没能置下家当,就这两眼土窑洞,还是你爷爷逃荒来创的家业,唉,爹羞愧啊,爹无脸去见你爷爷”。
“爹,快甭自责了,都怪剩儿不孝,没能耐医好你的病”。狗剩说着就号啕大哭。
这时,老槐树上边又传来猫头鹰那嗷嗷嗷的不祥聒噪声。
狗剩起来又欲出去,爹拉紧他的手说:“算啦,算啦,这都是命啊”!
爹咳嗽着嘴唇边上渗出血,娘急忙拿了白羊肚手巾擦拭。
爹缓了一会又说:“剩儿,这个家就靠你支撑了,你一定要善待你娘,给自己成个家,把你弟妹交代成人,爹死了也瞑目了”。
狗剩说:“爹,你尽管放心,我定会撑起咱这个家的”。
爹又咳嗽了一声,一口痰堵在喉咙,就再也没醒过来。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细毛要村发生的一幕。那个寒冷的夜里,这个家里的成员哭干了眼泪,西北风呼呼大作刮了一夜,猫头鹰嗷嗷嗷聒噪到天明。
第二天人们惊奇地看到,那棵千年古槐从根部断裂,齐刷刷裸露着枯干的空洞,从屋上跌落到狗剩家的院子里。
那年冬天,李狗剩埋葬了爹,安排好娘和弟妹,就只身南下闯江湖,他发誓在这个尘世走一回,决不能像爹那样憋屈一生,要活就活个光鲜,活出个人模狗样来。
那年李狗剩18岁,他虽然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可在细毛要村人的眼里,他是个人精,活色货。
细毛要村人私下里窃窃私语,甭看东头老李家是外来户,满堂是个窝囊货,狗剩却精明着哩,这家人要翻身,还看狗剩哩。
细毛要村的人眼光没错,多年以后,李狗剩大红大紫,是细毛要村第一个箍起八间宽敞亮堂平房的户子,那些驻地户无不愧疚惊叹羡慕。
李狗剩一走,就是五个年头没回家。细毛要村人都感到纳闷,这孩子究来去了哪里,咋就无音讯那?有好事者就问狗剩娘,孩子去了哪里?狗剩娘这时已白发苍苍,嘴里掉的没几颗牙,干皱的面容如河川大山,沟壑纵横。她总是笑眯眯地张着走风漏气的嘴巴,告诉村里人说,狗剩跑江湖哩,也没个着地的地方,就让他颠吧,回来还不照样穷光蛋,在细毛要又有甚出息,村里人再问详情,狗剩娘就只是笑而不语,村里人就一头雾水,愈发觉得奇了。
其实,李狗剩那年漂泊到中原一个叫麻阳沟的村里,李狗剩曾依稀听爹说过,1942年中原旱灾、水灾,接着是蝗灾,死了许多人。爷爷为了活命,就一肩挑了爹和姑,随着逃难的人群沿路乞讨。爷爷专拣偏僻的山庄窝铺旮旯里走,那时这个地方也不清净,乱哄哄的到处闹顽固,爷爷就来到了这细毛要村。
细毛要村地处西凉山腹地,重重叠叠,山峦巍峨起伏,在一个大山深处,延伸出三个坡头,细毛要200余口人家,就零零落落驻落在三个坡头的旮旯里,这是当地闻名的盐碱地,一年四季长不出庄稼,当地有句顺口溜这样形容细毛要:“狼不吃,狗不啃,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
爷爷当初恰恰选择了这样一个鬼地方,从当时的处境来看,灾荒兵乱,爷爷那个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不过人无后眼,爷爷也看不到将来有一日太平盛世后,这样的立地条件差,会影响和制约后辈的发展。
据说爷爷当初逃荒到这里,不敢见村里人,就住在山里的一个废弃的山羊圈里,地上铺了干草,将就度日。那时奶奶一身病,爹和姑都还小,白天爷爷出去讨饭,河里提一罐水,一家人就着凉水吃干粮。山里狼多,一到晚上,就有群狼闪着绿眼珠,在山周边溜达嗥叫。爷爷就时时叮嘱不让爹和姑外出。爷爷为了安全起见,在山里砍了许多硬柴棒,用荆条捆绑了篱笆,外出要饭就把篱笆堵住洞口,他不回来从不让移动篱笆。
一次,姑姑在羊圈憋闷得慌,就趁爹和奶奶睡着,偷偷溜出来,等爷爷讨饭回来时,不见了姑姑,爷爷就满山遍野地吆喝姑姑,爷爷这边瞭见对面山疙瘩上,两只灰狼拖着长长的尾巴在那里嗥叫,爷爷甚也不顾,操根棍棒喊叫着,就往对面山头奔去,两只灰狼被爷爷的威猛气势震慑,立时吓得逃遁了。
爷爷上了山头,看到山坡上流淌着一堆一堆鲜红的血迹,爷爷就觉得不对劲,爷爷走到山顶时,一件撕破的红棉袄,在荆条梢上抖动,爷爷就认定姑姑是被狼吃了。果然在荆梢条的根部,爷爷发现了姑姑的一只淌着血的小手。爷爷忽觉得眼前一黑,倒在了山坡上。
这时,日落西山,残阳如血,天边忽然扑棱棱飞来一群黑压压的乌鸦在空中盘旋着,俯冲聒噪着,山河骤然一片漆黑。
狗剩后来听爹说,那年姑姑殁时才刚刚6岁。
狗剩从他爹嘴里得知,中原卫辉市麻阳沟还有他个叔活着,叫满囤,那是爷爷在世时跟爹说的,爷爷当时把叔留在中原,冒了很大风险的,爷爷打算年景好时,再回故乡,就断然做了这个决定。
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二叔竟然命大活了下来,现在已是五口之家。只是生活依旧过的清苦。
叔侄相见时恍如隔世,自是一番思念之情。当满囤得知爹娘、哥、妹已作故,不由爬在炕桌上撕心裂肺痛哭一番,甚感世事沧桑变幻莫测,才刚刚几十年,已是物是人非。满囤就不免多了几分感慨,自然对眼前的侄儿视同亲出。
狗剩说了家里的情况,说了自己外出谋生的想法,想让叔父帮忙寻个活路。满囤就答应一定帮侄儿这个忙。
满囤说:“狗剩,有个挣钱快的门路,不知你肯干吗?”
狗剩说:“叔,我实在穷怕了,只要有钱赚,我豁了命都干”。
满囤说:“那你就跟叔到关马镇集上卖血去,这卖血来钱快得很哩,胳膊一伸,露出青筋,一伸一拳,五十大元。”
狗剩一听叔说卖血,先是感到惊愕,“这卖血不是撂命吗?”
满囤说:“侄儿,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叔卖了几年血了,不瞒你说,叔已攒下3万多元了,就等着建房,给你弟愣子娶媳妇哩。”
狗剩一听叔说已攒下三万多元,立时热血沸腾,两眼放出亮光。“叔,干,我跟您干定了,我这次出来是下了铁心的,不混出个眉眼,我就不回家。我要对得起我那死去的爹和恓惶的娘,我还要供我弟妹上学,我要建房娶婆姨,我要把这个破败的家撑起来。
满囤拍着侄儿的肩膀说:“中,中,俺侄儿有种,不愧是李家的后代”。
这天晚上,叔侄二人喝了足足二斤烈酒,狗剩仿佛看到自己在家建起宽敞的楼房,娶了靓丽光鲜的婆娘,还生养了男丁,亢奋激动的他,直到院子里鸡叫三遍,他才迷糊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满囤就带着侄儿往关马镇奔去。
麻阳沟到关马镇十里平川,狗剩健走如飞,把个满囤叔撂在后直喘粗气,叔侄不到一个小时就来到了关马镇。
关马镇是个古老的集镇,至今仍留存有明清时的高楼大院,集市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卖油条,卖老豆腐的、卖菜的、卖肉的、卖糖葫芦的此起彼伏,喧嚣鼎沸。
狗剩第一次来到这样大的集镇,感到十分稀罕。狗剩就联想到自家那个处在偏僻大山里的细毛要,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生机。狗剩就觉得自己这次出来走对了,一是开阔了眼界,二是叔还给他找了能赚钱的营生。狗剩就在内心里对自己说,看吧,要不了多久,他将是细毛要第一个富起来的人。
狗剩想入非非跟着满囤叔在大街七扭八拐,来到了一座十字路口。
狗剩就看到大街的墙上到处粘贴着红录标语:
“献血光荣,救死扶伤”,“血浆经济”,“要致富就献血”等字样。
狗剩不由就从心内深处,滋生出一种心悸的感觉。
十字路口有一座关帝庙,关帝庙前一株耸入云端古柏遮天蔽日,古柏周围已聚集了很多人,一辆白色写着血罐字样的车,停放在那里,车门口站着一胖一瘦,两个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的工作人员。
满囤两手插袖筒转过身对侄儿说:“那就是血头,咱们来得早,还是迟了,甭看这些血头,你不给他点甜头尝,这些人还真难缠,保不准今天又白跑腿呢?”
满囤说着硬是挤到人堆中,来到了那个胖子跟前,狗剩瞅见叔,巴结逢迎一脸讨好相,趁人不备将一包什么东西,塞进胖子兜里。那个胖子冲他笑笑,拿了张纸在上边写了什么。满囤叔乐哈哈地挤出人群,来到狗剩跟前说:“没问题了,血头给咱们编了号,说着就将一方盖了章签号的纸,给了狗剩。满囤说一会他喊号你就上去”。
狗剩不解地说:“叔,你给了他什么?”满囤神秘地就到狗剩耳边说:“我给胖子塞了盒黄金叶,我和他惯了,这里边有行道,有人为了卖血还给血头送礼啦,送了礼,一天能多卖几次,就赚钱了。”
狗剩生平还是第一次得知,这卖血行道里还有这么多规矩。
这时,那个穿白大褂的胖子嘴里叼支烟,挥起手操大嗓门说:“开始抽血啦,大伙不要拥挤,按编号顺序来,谁不听话,俺就不抽他的血”。
骚动喧嚣的人群,很快就静了下来,只见排在前面号的几个汉子,已脱了肩膀上的衣袖,裸露青筋暴突的赤臂,向血罐车鱼贯而去。
胖子又说进一个,抽一个,一个出来,再进一个,大家不要乱来。狗剩就瞧见从血罐车出来的公家人,一只手捺住肩膀上的棉棒球面无表情,针一拔,另一个卖血的就又紧随其后,生怕别人抢在前头。
满囤冲狗剩说:“你是第六号,就快轮着你啦,赶快把衣袖退去”。
狗剩解开衣扣退着袖子,两腿就不由打战,他没经过这场面,心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面色骤然变得苍白。
满囤大概看出侄儿紧张,就鼓劲说:“剩儿,甭慌,头回都这样,慢慢习惯就好了”。
狗剩转回头冲叔苦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叔,您尽管放心,我顶得住”。
终于血罐车上有人喊,下一位六号。狗剩略沉吟片刻,就硬着头皮上了车,那抽血的人对他说,你是什么血型?狗剩说O型。那人又说,单采比全采好,说血跟井水一样,抽几桶还是那么多,时常把老水抽出来换新水,去旧血,换新血,促进新陈代谢哩。常抽点血有益无害,你不去卖血,说明你身体不健康有病哩。
狗剩也不甚懂他说的话的意思,就不住点头说,是这哩,是这哩。
那人又说,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狗剩说我是黄原人,可我老家是中原人,我叔是李满囤,你认识吗?
那人说咋不认识,你叔可是俺这里的常户子,说起来,卖血也有四五年了,可赚钱了。
狗剩低头无话找话应承说,那是那是。
那人说着拿起针管冲狗剩说:“小伙子,你是单采还是全采”?
那人说:“单采是抽800CC满满两大袋全血,还给你回输哩,全采可就不回输了,这样,还是单采划得来”。
狗剩说:“就按你说的单采吧”。
那人说:“中,中”。说着针管就插进了狗剩胳膊上的血管,顷刻殷红的鲜血就喷涌而出。抽够一袋子,就又插进抽第二袋子。然后那人进了血罐车隔开的后门,一会工夫出来,又将400CC红细胞输回到狗剩身上,然后,那人递给他一张百元大钞,狗剩满心欢喜得出来。
他没想到钱挣得这么容易,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票面,可这一阵功夫,这钱就成他的了。狗剩就十分感谢叔父,给他谋了这么一份挣钱的美差事。
狗剩是后来才得知,单采据说是那些专业人员把全血经过离心机和净化室分离后,再把下层的红细胞输回卖血的人,他们只要血浆,把采到的血浆卖给生物制品公司,最后提炼制成人血白蛋白、球蛋白、干扰素、血小板因子等一些昂贵的药剂。
狗剩还听人说,白蛋白在临床上广泛用于治疗休克、烧伤、外科手术、癌症、放疗化疗、女人生孩子血多,产后血容量减少,还治疗慢性肾炎、肝炎、糖尿病,这些白蛋白生产,都是从人血浆,人胎盘中提取的。牟取暴利海着哩。
当然听归听,狗剩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一天能挣多少钱,这才是他追求的梦想。
那天卖了血,狗剩就觉得头晕目眩,恶心,脸色苍白。回家的路上,满囤对他说:“这不打紧,刚开始都这样,俺都50多年纪的人了,卖了这些年血没甚,你还年轻,多加强点营养,撑得住的”。
满囤还对狗剩说:“买点红糖,多喝红糖水,这东西滋养人,也生血哩”。
狗剩觉得满囤叔说的有道理,就拐进一家店铺称了二斤红糖,预备着营养一下自己,生血再赚大钱。
满囤叔见到侄儿买了红糖就乐呵呵地说:“中,中”。其实他内心里,很想让这个侄儿多挣点钱,也是对远在千里之外那死不瞑目的哥哥,一种精神上的安慰。
狗剩依旧每天随满囤叔到关马镇卖血,一晃5个年头过去了。
刚来时才18岁,现在到成大小伙子了,身板是高了,上嘴唇也隐现出密匝匝的胡须,只是长期卖血,他的身子骨明显虚弱,脸色蜡黄,眼圈发黑,四肢总觉无力。
狗剩这孩子心性重,总惦记着多挣钱,他从没忘了爹死时的承诺,他要撑起这个家,他要让娘过上好日子,把弟妹交代成人。
在这5年中,一直是这个铁的信念支撑着他的意志,在他这个年龄,本应该是风花雪月的时代,可他没这份闲情,他有使命在身。
一个人只要有了责任,那么,他会顽强地为了这个责任而信守诺言的,狗剩就是这样的人。
满囤时时劝侄儿,每天卖一袋血就中,千万不敢卖两袋,迟早会把身子骨搞垮的。狗剩总是嘿嘿笑笑,依旧我行我素。
一个冬天的清晨,狗剩还在被窝睡觉,就听见叔在院里骂骂咧咧的,不时还传来嘭嘭的踢门声。狗剩就急速穿衣来到院子里,见叔蹬着血红的眼睛,瞅着愣子住的屋里跺脚大骂:“这龟孙子天天睡懒觉,都这么大了,也不说去卖血,就等着老子白养活哩,人家隔壁老王家小子才13岁,卖血就挣1万多元哩,这怂货不务正业,村里人都戳脊梁骨哩。唉,俺算倒八辈子大霉了,要给他娶媳妇,箍房,受到何时是尽头”。满囤叔说着老泪纵横。
狗剩就说:“叔,您老甭伤神,愣子他还小哩,再长长身体,卖血也不迟”。
满囤说:“小甚哩,都15岁了,比隔壁老王家孩子还小吗”?
狗剩见叔还在气头上,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这天愣子在爹的谩骂下,就随他俩也去关马镇卖血。
狗剩心里虽不是个滋味,可又有啥法,如何还能找到比这苦轻,来钱又快的营生。
不过,狗剩现在总算坦然了,钱袋子也鼓起来了。夜深人静时,他把包裹取出来,一遍一遍数着卖血的钱,每数一遍,他的心情总会处在亢奋中,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呀,足足3万多,还不带这些年给家里寄回的3000元。娘托妹给他来了多封信,总是叮嘱他在外注意身体,天凉了多加点衣服。娘信中还说,他寄回的钱把爹病时欠的饥荒都还完了,现在,在村里也活的有底气光鲜,甭看是外来户,村里人都羡慕哩。
狗剩每读一次家里来的信,都会热泪盈眶,眼前就总会浮现出娘那苍白忧愁的苦脸,弟妹那总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破衣裳,爹临终时那不甘的惨面。
现在苦日子终于过去,好日子就在眼前,他有钱了,有钱就能办许多大事,有钱就能过幸福日子。他总算撑起这个家了,他对得住李氏家族,几辈人的苦日子,就要在他这代结束了。
娘大概至死都不会知道,儿子在外挣钱靠卖血,娘可能会觉得儿子长出息了,还不是做什么生意发大财,甭说3万多,就是3千,娘一辈子也没见过呢,难怪娘来信说的那么风光。
唉,狗剩想,就让这个秘密在心里烂死吧,千万不能让娘知道,娘要是知道儿是在卖血赚钱,指不定会心疼死呢!
转眼,又是一个春天来到了,这已是狗剩来到中原后的第六个年头了。
一日上午,狗剩在院子里看到一对上体乌蓝,下体白色的燕子叽叽喳喳地叫着,舒展开狭长的翅膀,张开剪刀似的尾巴,一雌一雄飞过田野,越过堂屋寻找着自己的家。终于它们选定了满囤叔的房檐下,继之两只燕子,轮番在村子中央的泮池里擒泥筑巢。劳动累了,就落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呢喃双叫。
狗剩触景生情,就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家,狗剩思乡心切,就巴不得早点回到细毛要村。
狗剩这天没有去关马镇卖血,他清洗衣服,打点行李,准备回家。
中午吃饭的时候,满囤叔从关马镇卖血回来,狗剩就对叔说了回家的想法。
满囤说该回去了,掐指头算算,你过来第六个年头了,老大不小了,也该回去箍房成家了。
狗剩说,这多年多谢叔照顾,要不侄儿都不知道漂泊个甚结果哩。满囤说,一家人说什么生分,这些都是叔该尽的义务。我硬是走不开,要不我也真想去瞧瞧,我那苦命的嫂子哩,唉,忙,甚时也是个穷忙,就剩下个穷忙的命,叔一心都在愣子身上哩,不趁现在时抓紧挣点钱,再过几年老了,甚也弄不成了。
狗剩说:“叔,您一天老出一天,这卖血伤神哩,您可得保重身体啊”。
满囤苦笑笑说:“没办法呀,这孩子不交代,俺头上就像压着一座山,甚时交代了愣子,叔就活出模样了”。
狗剩说:“愣子一天天懂事,也给您有个分当,苦日子不会久长”。
满囤喷出一口烟说:“愣子要有你一半就中了,你才大他几岁,就这么懂事,俺要有你这个儿子就烧高香了”。
狗剩拿出2000块钱,送到满囤手说:“叔,这是侄儿的一点心意,您留着添补用”。
满囤一把推回说:“叔怎么能要你的钱,你还有许多事等钱用呢,叔帮不上你,就觉得内疚呢?”。
婶娘也在旁撺掇说:“快装起来,你叔婶也帮不了你,就算俺们瞧你娘的一点心意吧”。
狗剩打心眼里感激叔婶,待了这几年,叔婶待他太好了。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亲不亲一家亲的内涵。
翌日一大早,狗剩就别了叔婶一家,乘车到了洛阳,从洛阳过黄河回到了细毛要村。
狗剩回来没几天,就忙着着手四处托人寻找工匠准备箍房。
狗剩在外跑了这么多年,脑袋活泛多了。他事先摆了酒水请了村主任、村支书,说了自己箍房的想法,还给他们每人送了两瓶酒和一条红塔山。
村主任、村支书破天荒哪受过这份大礼,两人酒足饭饱后,就信誓旦旦应承下了宅基地的事,事情办得很顺当,一切都在狗剩的操控中,狗剩愈发觉得钱能通神哩。
狗剩要箍房的事,在细毛要村产生的轰动效应,不亚于发生一场地震。确切地说细毛要村在那时,还没有一家箍砖房的户子。
这狗剩真成神了,一走多年没音讯,摇身一变,就富得流油哩。这期间有人羡慕,也有人嫉妒。不过狗剩的新房一天天落成了。
竣工那天,狗剩杀猪宰羊摆了重六的席,宴请细毛要村人,光鞭炮就响了几百串,晚上还放了礼花。细毛要村人像神一样敬着狗剩,狗剩那天敞怀大饮,喝的醉醉醺醺的有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狗剩一下子成了雨沟乡的传奇人物。
乡里李晋祥书记、主任卫新民,都专程来细毛要拜访他,言下之意,还流露出让他当干部的意思,希望他能挑起这副重担,帮助父老乡亲们致富奔小康。
狗剩清楚地知道,他不能说出第一桶金的来历,可他知道越是不说,那些人,就越觉得他神秘莫测,越觉得他不是凡人。
在那个物资生活极端匮乏,尤其是地处偏僻的大山里,人们在饱尝贫困之后,狗剩能箍起宽宽敞敞的八间平房,简直在人们眼里是天方夜谭。
平房箍起后,狗剩的好运就接踵而至,那一个个巧舌如簧的媒婆,能把他家门栏踢断,狗剩娘整日乐滋滋地应接不暇,好日子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狗剩终于相中了雨沟村支书王德旺家的大女子杏花,杏花觉得称心,王德旺一家觉得找了有钱的女婿,自是欢心。
这年冬天十月里,狗剩就娶了杏花过门,第二年,杏花就给狗剩生养了白生生胖墩墩的小子。把狗剩娘乐得逢人就笑眯眯的。走起路来踏地生风,腰板骨也比先前硬朗了不少。
这年村里选干部,大伙一致拥护狗剩,狗剩当上了细毛要村委主任。
狗剩在就职大会上说:“我们再不能贫穷下去了,要想致富,就得有活路,咱细毛要50多户村民,一家选一个男丁跟我南下,不出3年,我让你们家家箍新房,户户娶媳妇。”
狗剩话音刚落,人群中就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狗剩说到做到,很快就组织了50多人的队伍南下淘金,那些穷怕了的人,做梦都想着发财,都愿意跟着狗剩圆发财梦。
队伍出发的那天,举村震撼,白发送黑发,妻子送夫郎,望着悲壮远征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走出大山,留守的人们内心无不升腾起希望的火焰。
当黄河宽阔的河面,白花花的冰凌再次融化,狮吼般奔腾呼啸时,沿岸两堤边已是桃红柳绿,飞鸟啁啾。
这天,狗剩和金贵来到黄河岸畔,狗剩望着一泻千里滔滔东流的黄河水,掐指算算出来已是3个年头了。狗剩对金贵说:“时间过得真快呀”?金贵说:“可不,一晃都3年了,大伙都想家了,私下里嚷嚷想着回家哩”。狗剩说:“咱那边人就是恋窝,就恁点出息,才出来就谋着回家,能挣下甚钱”?
金贵说:“倒是大伙都赚了有上万元哩,按你当初说的娶媳妇,箍房子是够了”。
狗剩说:“钱还有多时,我打心底是想让他们多挣钱哩,这些人总不争气”。狗剩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声。
金贵就说:“人心难遂,各揣炕温暖,身体也金贵哩,你不见他们一个个面色蜡黄,四肢无力,再这样下去恐撑不住哩,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回去也不好交代,依我说,这也不赖哩,在咱们那里,都成万元户了,可是个了不起的事,锣鼓长了没好戏,咱还是见好就收吧”。
狗剩听着金贵的话,若有所思地说:“兄弟,你说的有道理,钱这东西,挣多少是个够,鸣锣收兵吧”。
金贵说:“不是你给大伙指的这条生财路,还不知穷的何年是尽头,他们都感激的巴不得给你磕响头哩”。
狗剩说:“这个到不必,只要大伙钱袋子鼓足,能挺直身板,活出光鲜,我就知足了”。狗剩喷出一口烟,转过头对金贵说:“咱们当初来时那个约定,可千万不敢露了风声”。
金贵说:“老兄,这个你尽管放心,你操恁大的心,把他们领出来挣钱,他们要是露了风声,那良心都叫狗吃了,再说”……
狗剩还是忧虑地说:“我总有点担心”。
金贵就拍胸脯说:“你放你一百个心,谁他娘露了风声,我金贵第一个操他们家,捋狗的蛋”。
狗剩见金贵兄弟这样义气,够哥们,就乐呵呵地说:“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我狗剩信你还不成”。
金贵沉吟片刻,像实然想起了什么说:“臭蛋、金生这两个怂子不听话,夜里就偷偷溜出去逛窑子,我估摸把挣的俩钱快折腾光了”。
狗剩说:“有这事?你咋不早说,看我不揍扁狗日的,咱带这么多人出来,没规矩咋行?出了事,我回去如何交代”。
金贵愁眉苦脸说:“我劝了他俩多次,可这俩怂孩,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又不能天天盯着他们,一眨眼就溜了,唉,要不,我说人多不好带啊”!
“咱当初是咋说的,不偷、不摸、不嫖,这龟孙子们活腻了”。狗剩铁青着脸说。
两人说的正紧处,忽一人跌跌撞撞连呼带叫奔来,狗剩转头一看是月生。
月生喊叫着说:“狗剩叔,我找得你好苦啊,不好了,出大事了”。
狗剩立时从河堤站起身说:“究竟出了甚事慢慢说”。
月生喘着粗气说:“臭蛋,金生逛窑子被派出所逮了,现在,人被控制到关马镇派出所。这可如何是好”?
在一旁的金贵插嘴说:“这俩不争气的东西,我就料到迟早会出事的”。
月生说:“都出事了,现在说这些还有甚用”?
狗剩沉吟片刻后说:“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先去救人吧”?
三人边走边说着,便穿过黄河大堤,向关马镇疾驰而去。
原来臭蛋和金生,晚上趁着夜色偷偷溜出去贪杯,两人喝得酩酊大醉。臭蛋就趁着酒性对金生说:“他上午抽血回来,路过夜来香窑子铺,发现又来了几个小姐,个个生得花骨朵一般,水灵灵、粉嘟嘟的能掐出水,就思谋着,晚上咱们再去快活一回”。
金生说:“我还是有点顾虑,担心狗剩叔知道”。臭蛋说甚球事也没,这会狗剩他们,早睡的死人一般,明天还得养精气卖血哩,谁顾球的这档子怂事。再说咱俩已经多次了,也不在乎这一次,人活一回,不就图个痛快吗?
金生经他这样说,也就定不住神了,两人晕晕乎乎出了饭馆,就往夜来香走去。
就该那晚出事,公安部门凌晨大查,就把两个人逮个正着。
狗剩他们回到关马镇,听店铺老板说,昨晚一下子逮了10多个嫖娼的,听说县城的警察也出动了,这次是专项严打整治哩。
说不定还要刑拘劳改哩。狗剩听到这消息,就一筹莫展,心情变得骤然沉重起来。
狗剩焦灼地望着金贵说:“这可咋办?要是劳教了,咱回去,可如何给他们大人交代”。
金贵说:“咱们人生地不熟的,无非就是个卖血挣钱的外路人,八辈子也同人家公安人打不上一竿子,这可真是麻烦了”。
月生说:“狗剩叔,要不咱们找找我满囤爷,人家毕竟是坐地户,兴许有办法哩”?
金贵附和说:“这倒是个好注意”。
狗剩“叹”一声说:“也只能这样了”。
狗剩其实内心很不情愿打扰他叔,是叔给了他淘第一桶金的机会,叔为了他挣点钱操尽了心,其实,他二次带这么多人来,叔就一肚子的不高兴,叔埋怨他说,你顾了自己就不错了,带这么多人,不是自寻烦恼,万一出个甚事,你咋交代。
狗剩现在终于明白了满囤叔当初的好意,懊悔不该一时感情冲动,逞什么能,可事已至此,也实在无它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找满囤叔碰碰运气。
狗剩忽然想起满囤叔说过,愣子舅父在关马镇政府担任副主任,同派出所一杆人混的厮熟,有次他在酒店喝酒多了,与老板娘发生争执,人家吆喝来派出所干警,要拷他走,辛亏叔及时找了他的这位大舅子,才算把事情摆平,要不还不知吃甚亏呢!
狗剩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了底气,决定去麻阳沟一趟,找他满囤叔解围。
狗剩到了满囤叔家,说明事情原委,满囤铁青着脸,又把他抱怨奚落了一顿。过后终究是亲侄,满囤还答应帮忙。让他先回关马镇等消息。
翌日上午,满囤来到旅店找狗剩。满囤说:“他找了大舅子,大舅子说现在正在风头上,估计不使银子难办”。
狗剩忧虑地说:“不知得多少钱?不管怎么说,眼下救人要紧,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满囤抽着烟,白了侄儿一眼说:“花钱能了事,就是本事哩,不花钱,门都没有,关马镇那个宗所长,狗日的是个黑心贼,见钱眼开哩,我大舅子说,少了3000元,就甭上门说,这还是看他们的面子哩”。
狗剩心里虽心疼钱,也再没个好办法,就咬咬牙说3000就3000吧,只要能放人出来。说着就同月生、金贵凑了3000元交给满囤,满囤拿着钱就急匆匆办事走了。
夜色浓黑的时候,满囤领着臭蛋,金生回来了。
狗剩火冒三丈,上前每人给了一个耳刮,吓得臭蛋、金生,捂着嘴哭嚎着跑回宿舍。
这里,满囤对狗剩说:“侄儿,叔也是个老百姓,就能帮你这次忙了,俺看,你们还是趁早打算回家吧”。
狗剩说:“这事多亏了叔,我这就商量着准备回哩”。
满囤说:“中、中,回是上策。”
狗剩送满囤从旅馆出来,在大街附近找了个小饭馆,叔侄简单吃了点便饭,絮叨了一会体己话,狗剩说了他打算明天就带这些人回家,满囤便趁月色回麻阳沟去了。
第二天,狗剩带着他的一班人,终于坐在了回归奔驰的列车上。
这些人个个面色蜡黄,他们有的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相互眉飞色舞想着回村后的梦想,有的则站在过道,抽着劣质的香烟,欣赏着窗外的景色。
是的,离开故土3年了,马上就要同亲人团聚,怎能不叫这些乡村汉子们亢奋呢?况且他们现时钱袋子鼓起了,腰板也挺直了,有了钱,就能大显身手干他们想干的事啦。
狗剩凝视着窗外,却显得心事重重,他是兑现了当年走时的承诺,可他却怎么也乐不起来。臭蛋、金生的事件添堵了他的心,但这还不是他忧虑的全部,他内心深层次的惆怅的,还是在于那个天大的秘密,这似乎成了他的一块解不开的心病。在关马镇的日日夜夜,他曾多次被噩梦惊醒,时常惊得他冒一头冷汗。
他清楚地记得,来到中原关马镇的那天晚上,他安顿好这伙人的食宿后,头一件要办的大事,就是让店老板买了几十坛烈酒,备了几十个黑瓷大腕,更深人静后,他们50多号人聚集在一个大厅子里,齐刷刷跪在坛前一尊烟雾缭绕的关羽像前歃血为盟。
狗剩带头咬破自己的大拇指头,将血滴在碗内,其他人依次照办,地上摆着的50多碗烈酒,顷刻就荡漾着血花,仿如朵朵盛开的玫瑰。
狗剩端起带血的酒碗说:“咱们弟兄们有难同担,有福共享,既然出来挣钱,就得守江湖规矩,不嫖、不赌、不偷,将来更不能说出咱们是卖血的,谁要是走漏了这个风声,我狗剩头一个要掘他家的祖坟”。
众人呼呼站起,端起酒碗异口同声说:“有难同担、有福共享,若是露出半点风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说完这伙人托起酒碗,咕嘟嘟连干三大碗。
现在越迫近回乡,狗剩心里就愈发捣鼓,他想,等下了火车,还得给他们再吩咐一番,统一口径外出创业,免得坏了大事,任何人不得违背盟誓。
列车鸣着笛终于到了终点站,等这伙人都下车后,狗剩就把他们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重温了当年的盟誓,大伙信誓旦旦,表示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狗剩悬着的一颗心方才落了肚。
出了站台,他们又换乘长途汽车,估摸行驶了3个多钟头后,汽车终于到了雨沟乡地界。
这伙人一下车,就狂呼起来,这时,就有人亮开堂堂的嗓门吼起了信天游:
割倒糜子收倒秋,
跑外哥哥往回赶。
五百里风来五百里雨,
千里路途回故里。
赚了银钱回故里,
连明彻夜看妹妹。
一进大门羊羔羔叫,
看见妹妹迎面面笑。
三天想你两天念,
总算见了妹妹的面。
坐在炕头抽一袋烟,
小妹妹来就在眼跟前。
上了热炕脱了鞋,
几年的生死我保回来。
狗剩3年未见娘、媳妇杏花和他娃,听着这酸曲曲,看着故乡的这山这水这景,想到一家人马上就要见面了,不由一股热泪淌在面颊。
狗剩这一回来,俨然天边飘荡回的一朵祥云。狗剩站在他家硷绊仰天大吼一声开花:细毛要山山岭岭上就到处绽放出各种各样的黄花、红花、蓝花、白花、紫花;狗剩又大吼一声栽树,荒山野岭上就人如蚂蚁,各种灌木立时耸立苍天,遍地绿色世界;狗剩又吼一声箍窑,眨眼间百十多孔窑洞,就星星点点坐落在荒原上;狗剩酒足饭饱后,两手叉腰再大吼一声娶婆姨,立时山峦上、川道里就腾升起炸天的黄尘,四处锣鼓喧天。郎牵骡马,妹盖红头,铃声当当,新娘坐骑圪圪悠悠,唢呐列队,鞭炮齐鸣,俨然仪仗。
这一年,四面八方凤凰祥至,细毛要村30多对新郎、新娘喜结良缘。
那些日子里细毛要村,好事连连,此起彼伏,200多口人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出200多张菊花般的笑脸,家家户户摆了8大碗8大盘重席,这些乡民们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狂欢昼夜。
雨沟乡骚动了,静安县震撼了。乡书记李晋祥、主任卫新民接踵而至,212吉普车都跑得爆胎了。
李书记说:“要大树特树这个典型村,要让细毛要村成为全乡、全县、全区、全省,不,乃至全国,发家致富的榜样村”。
主任卫新民说:“要让细毛要经验发扬光大,要让这朵社会主义鲜艳夺目的迎春花,开遍静安大地,永放光芒”。
于是,县长来了,县委书记来了……
于是,行署专员、市委书记鞍前马后都不辞劳苦赶来了。
几级领导分别紧紧握住狗剩的手说:“你是细毛要村人的救命稻草,你是静安县,不,你是怀阳地区的有功之臣”。
于是,专区、省城各大媒体新闻记者趋之若鹜,一拨接一拨,一拨又一拨,纷纷赶到细毛要村,他们从不同视角,挖掘采访李狗剩的先进事迹。
继之,省城、专区各大报纸杂志在头版头条抢眼处争先报道了李狗剩带领村民艰苦创业致富的典型经验和做法,李狗剩那英俊的照片也炫目推出。
李狗剩一时成了整个黄海省的大名人。
怀阳地区很快在静安县雨沟乡,召开了全区致富创业典型经验现场会。
时隔不久,怀阳市委换届人事调整,静安县委书记荣升市委副书记,县长到周边另一个市里任行署副专员,李晋祥担任了静安县委副书记,卫新民上了副县长,李狗剩破格提拔为雨沟乡副主任,市人大代表。
县委书记、县长赴任前和新任县委、县政府班子主要成员,在县城龙腾大酒楼,设宴举行了盛大的迎新告别庆典仪式,特邀请了市人大代表、现任雨沟乡副主任李狗剩参加。酒至半酣,刚荣升市委副书记的马国涛,举杯敬李狗剩说:“李主任,你是功臣啊,我们这些人能有今天,全仗你呢,你功不可没啊”!
众人都恭恭敬敬站起,端起酒杯附和说:“马书记说的对,你功不可没,我们都得感谢你啊”!然后,一个接一个依次向李狗剩敬酒,贵宾房里不时爆发出畅意的笑声。
狗剩那日从县城赴宴返回家里,媳妇杏花递给他一封电报说:“满囤叔殁了”狗剩立时不是滋味。
翌日,天蒙蒙亮狗剩就匆匆赶赴中原奔丧。
沿途几经周折,第二天夜幕降临时,终于急乎乎赶到了麻阳沟。
满囤叔院内,已聚满了村里来帮忙的人。婶娘一见他,就垂泪说:“你叔父先是感冒,高烧38°不下,见天呕吐腹泻,体重下降了几十斤,后来,身上长疮流脓,脸色黑的吓人,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看医生,人家说是卖血共用一个针管,感染了重病,这种病,一感冒就能整死人。唉,你弟愣子,还没交代成人,这往后的日子叫俺咋活呀!”说着,眼泪鼻涕哭得更汹了。
听婶娘这样说,狗剩心里就直发毛,这些日子,他明显觉得自己身体,也有类似满囤叔的这些症状,狗剩面色煞白再不敢想下去了。
安葬完叔父过了头七,狗剩就回来了,他一改先前那壮怀激烈的情怀,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
这年秋天,一秋无雨,秋风凄凉凉的,山川河谷卷起漫漫黄沙,黍米凋谢的枯黄叶儿,随风吼叫着漫天飞舞。条条闪动如金蝶,如精灵,在混沌灰褐色的天幕上空,久久旋转飘零,不肯落下,好一会儿,枯叶又安静地躺在地上,仿佛孤独地诉说着凄凉悲寂,西凉山脉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
人们看不到丰收的喜悦,看不到硕果累累,山峦上光秃秃的枝干,宛若一幅苍凉、悲壮、凝重的晚秋图,让人感到无奈和惆怅。
时令进入冬季,却彤云密布,朔风渐起,雪花纷纷扬扬一团团一簇簇从天上飘落下来,似无数扯碎了的棉花球,天地之间骤然白茫茫的一片。
冬日的阴冷,将人们带入更加惆怅孤独和悲哀的境地。
这场雪下得很大,一直下了七七四十九天,到第四十九天尽头时,雪方住了,东山巅总算露出了朝阳。
细毛要村人足不出户,憋屈了这么长日子,终于各家各户院子里,响起了咳嗽声、吆喝声、咣当的推门声,人们开始清理院子里、巷道的积雪。
狗剩拉开屋们,一股寒气刺骨向他袭来,院子的积雪足有半人高,狗剩拉把铁锹开始铲雪,刚铲出一条通往大门的小道,狗剩就发觉天空瞬间就暗淡下来,他抬头向东山望去,忽见天边远远地一疙瘩、一疙瘩黑云滚来,及至跟前时,他才发觉哪里是什么黑云,那分明是成千上万只乌鸦在天空中打转。
这些乌鸦有时飞得很底,有时飞得很高,一只只声嘶力竭,完全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喊叫,有发“哇”声的,有发“啊”声的,有的发出的声音,竟像苍老垂危的人,在绝望的荒原发出的哀鸣。
乌鸦庞大的队伍,像黑色的旋风一般,突然腾空又突然降落,整个细毛要村都处在乌鸦的覆盖之下,荒原上数不清的树木都被乌鸦占据,像硕大黑色的棉花,一直持续盘旋了大半个上午,忽然就诡异消失得无影无踪。
狗剩浑身直冒冷汗,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般景致,他被这恐怖的场面和那糁人的呱呱——嘎——嘎的声音惊的灵魂出窍,魂不遮体。
狗剩注定这是个不祥的预兆,这天晚上他多次被噩梦缠绕惊醒。
他梦见金贵殁了,金贵在弥留之际攥紧他的手说,狗剩哥我知道得了甚病,这病没得治了,我不怪你,你是为咱村里人好,没你,村里能箍起窑吗?能娶下婆姨吗?你放心,我死也不会露那个秘密的,就是到了阎王爷那里,我也不会说半句的。
狗剩直到天明才迷糊起来,继之他又被月生、臭蛋、金生类似的话题,搅得一夜没睡。
第二天,狗剩还没起床,大门外就有了啪啪啪急促的敲门声,媳妇杏花推他一把,说有人敲门哩,狗剩就起来穿衣出去开门。
敲门的是金贵的儿子坏坏,坏坏一见他就哭着说:“狗剩叔,你快去瞧瞧吧,我爹浑身无力发高烧,梦里直吆喝你哩。”
狗剩怵然打个战,心里就捣起鼓,心忖,难道这是心灵感应吗?!
村上开始死人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金贵殁后不久,月生、臭蛋、金生就相继殁了。死人的事还在持续。那些天细毛要村几乎家家抬棺,户户出殡。浑村白衣素裹,哭声昊天,凄凄惨惨戚戚,到处一片阴森恐怖。
荒原上一堆接一堆的坟冢上空,灵幡哗啦啦飞舞,夜里,猫头鹰就彻夜嗷嗷枭叫不停。
村里人发现狗剩疯了,他炸着一头蓬蒿,在村子里疯疯癫癫,时而笑时而哭,逢人就说我有罪,我罪不可饶恕。没过多长日子,细毛要山峦上,就又新添了一堆坟冢。一个憔悴的女人领着两个孩子,哭得死去活来,那是狗剩苦命的媳妇杏花……
一晃20多年过去了,一天清晨,人们看到一辆黑色小轿车徐徐行驶,停在了狗剩的荒冢前,那坟冢早已是杂草丛生紫藤缠绕。
从车内走下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身着土灰色风衣,一头瀑布式披肩发,鼻梁上架副墨镜,两人跪在坟冢前,在石桌前依次点了3株香,摆放了各类水果和糕点,两人就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那女的说:“爹,我是晶晶,我回来看你了,我给你烧了麻纸钱,你想买甚,就买甚吧,不要亏欠了自己。你为了咱村里人,能过上好生活,你们付出了沉重的生命代价,那些魔鬼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您在九之泉下该瞑目了”。姑娘说着愈发哭得厉害了。
男的急忙拿出手绢给她擦拭了眼泪,女的就又说:“爹,女儿不争气,女儿在东莞打工误入歧途,感染上了艾滋病,幸亏遇到好心的疾控人,他们没有歧视女儿,及时发现转诊治疗,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爹,你该放心了,女儿还告你个好消息,女儿和众姐妹现在都成了“红丝带”志愿者,一生要为这个亲善事业奋斗,女儿要让天下的艾滋病患者,活出正常人的尊严”。
“爹,请相信,一个晴朗的世界来到了,这样的悲剧再不会发生了”。
晶晶和男朋友站起来,上车准备走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欢叫声,他俩转过头向后一瞧,那荒原堆堆坟冢上空的树木上,栖息着数也数不清的喜鹊在欢蹦乱跳。
这时,一轮金色的太阳从东山巅慢慢露出了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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