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张海荣的“根据地”诗歌写作
●关海山(太原)
自从新诗成为中国文学一个重要的写作主体,人们对诗歌的各种理论研究和写作探讨便源源不断,但是,写什么,怎么写,如何精确而艺术地展现自己的情感世界及精神需求,仍然是令所有的诗歌写作者们深感困惑的问题。
近些年来,由于市场经济的冲击和诱惑,在我们这个诗歌的国度里,“诗歌”却像个怪物一样,形单影只,自惭形秽,处处遭受着冷落和嘲讽,十足成了个颇具争议的现象:有人因为读不懂别人的诗作便大发牢骚;有人因为诗歌的全盘西化或土洋结合便惶惶不可终日,觉得要“狼来了”;甚至有人因此竟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以及国人的审美、道德品质等,提出了尖锐的质问与怀疑——借鉴小说及散文的写作经验,一些诗人对“根据地”诗歌写作的探讨和尝试,倒给我们提供了积极的文本参考。
事实上,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而言,外界的嘈杂与否,并不能丝毫影响了其内心深处的宁静,相反,冷眼观瞻浮躁虚荣物欲横流的滚滚红尘,倒可以促使他生出独特的更具理性、更具宽容的情感胸襟来。
直觉即艺术。内向、腼腆而又敏感的诗人张海荣,便是这样不加思索地抛弃了功利、抛弃了世俗的喧嚣,用自己的灵魂去亲近故土,用自己手中的笔去歌赞故土。
青年时代的张海荣生活艰辛波折,过早品尝了人生许多的不幸与无奈,于是早熟,于是便对家园、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格外地看重、格外地珍惜,自然,张海荣笔下的诗歌吟唱便具有了某种明显的倾向性:“烈马仰天而嘶/它不甘拉世俗的破车/烈马/忍受着巨大的折磨/它驰骋草原/它的奔跑/引起草原的狂飙”(《烈马》)甚至在张海荣的内心深处,永远不可更改地保留着其青少年时代的生活烙印:“先说穷的感觉吧/那一年学校要收五毛钱学费/父亲带着我跑了十几户才借齐/最委屈的一件事是/我们明明是在玉茭秸秆里 淘的玉茭穗子/队长却揪着我们的耳朵/说我们是偷的”(《潘掌记忆·破碎的童年》)当然,如果只是一味地发泄愤懑、只是一味地对身边的人和事产生抵触,那么,发展下去,结局定然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张海荣的智慧就在于,他知道该如何去调整自己的情绪、该如何用积极的态度去面对现实,于是,寂寞、忧愁、伤感、烦躁之后,便有意识地将庸俗的精神困惑转化、升华为令人震撼的诗歌元素,从而完成理性的蜕变。里尔克认为:“诗歌,说到底,不是源于想象而是源于经验。”因此,在张海荣的诗歌里,便出现了这样的表达:“先哲泰戈尔/我总觉得你是/一早慈善地站在井边/替村妇们汲水的人/你总是要赶在晨雾飞散之前/抵达井边/为头顶陶罐的村妇们/弹一首首新颖的乐曲”(《与泰戈尔对话录》)甚至还有“日子不断地在七里沟的河床上复制/只是有些叶子像老照片一样开始泛黄/知根知底的郦鸟避嫌于乔木深处/知了 从此没有天敌 从枝干到树叶/秋风所到之处都是它说谎的领地//风情万种的野山鸡从一而终 保持着/看客的风度 知了越来越肆无忌惮/从独唱到二重唱到掀起合唱的高潮/它们主演了本季节七里沟的最后一场演出”(《白露时节七里沟河床上的知了》)这些诗句,读起来有些沉重,但不沉闷,但不忧郁,从这些朴素的文字里所传递出的信息是温暖的、是平易的,更是超越了情感中的小我而回归了丰富人性的本能。
无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皆来源于生活;无论作者怎样去展现写作技巧,也无论作者为其作品注入了怎样炫目的文学符码,最终,生活的蛛丝马迹仍然是所有文本的神秘指向。最本质的往往也是最深刻的。因此,“根据地”写作便越来越被作家们奉为圭臬:鲁迅的写作离不开鲁镇,沈从文的故事都发生在湘西,莫言的作品让东北高密乡插上了翅膀,从苏童的笔下涓涓流出的全是香椿街的家长里短,舒婷致过橡树,海子钟情于麦子,于坚一辈子也走不出尚义街六号,而杨炼面对诺日朗则泪流满面……每一种语言及表达方式的选择,都暗藏着作家潜意识里的生活态度及创作意图。同样,每一位作家对自己写作的“根据地”的钟情,都将直接导致其写作思想及文本内容的明显倾向。海荣的故乡潘掌村位于太行山中段沾岭山的山脚下,那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那里的沟沟坎坎里亦裹藏着他并不完全为人所知的内心世界,那是他取之不竭的宝藏:“雨后/平日钻在柴垛里的蜗牛/慢悠悠地爬了出来 与我/它的老朋友相会/它背着全部的家当 伸着/两条细长的触角/像雷达兵一样可爱/我用肉嘟嘟的食指/与它的触角亲吻/感受生活的沉重与快乐”(《童年童趣之蜗牛》)此刻,海荣诗歌中充溢着大量的故园情结,松涛声,秋雨,水蛇木,古松,北叉沟,梨树坪,井水氤氲,粮食堆积如山,李老爷子的烟袋,父亲的磨刀石,大红灯笼,残碑,山上的庙宇,河床里的知了,水里的鱼儿,少女的指甲红……所有的所有,在诗人的眼里,都焕发出不同于以往的色彩,一人一事,一草一木,一山一梁,皆能勾起诗人对往事的回忆,亦能激起诗人对将来的向往:“有事商量的时候 我看见他们/开着非正常会议 履行非规范秩序/最后的决定大家没意见 就好/最难统一思想的时候/我看见他们 抽签 翻瓦/我甚至还看见那并不满意的老乡/一声不吭地去执行”(《父老乡亲》)是的,诗人的父老乡亲就像我们大多数人的邻居一样,他们也许没有多少知识,也许还有很多令人不满的习惯,但他们朴素、他们隐忍,他们就这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淡生活,他们在苦涩的生活中时不时抖落些酸楚的幽默。然而,正是置于如此命运的流变中,诗人终于超然体味了自然万物的生长更替、体味了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的智者对于人类终极命题不断考问的意义,尤其体味了人们抛弃种种私欲、矫情和傲慢之后的那种放纵与放松、释怀与释然!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生活的磨砺,张海荣的诗歌中逐渐渗透和浸染了生命固有的品质,更处处灵闪着诗人对于人生的顿悟,因而,他的某些诗歌,个性化的成分不断地强大、人文的情怀不断地凸显,流水落花,雁叫风鸣,季节的交替,荣辱的变幻,在他的眼里皆有着非凡的指向,相携着诗歌的节奏、旋律等的推进,个体的思考和认识,甚至诗人思想深处些许隐秘的东西越来越成为其诗歌中不可或缺的组成:“他现在的幸福就是/不用弯腰/就能从茅墙旮旯里拎出夜壶/回家睡觉”(《潘掌·老者》)“这枯黄缘起失意的季风感染……差的是一场透雨 如果如期所愿/整个世界都是绿色的”(《初春》)乡情是什么?乡情是一种特殊的音调,是一种特殊的气味和氛围,更是一种浸透了思念和热爱的情感的自然流淌:“那熟悉的小径已不见踪影/那记忆中崭新的潘家大院已经坍塌/那帮兄妹已四散/歇苫无人在矮锄 户户通的水泥路/也未伸向这里 龙天庙/已经成为一个纯地名 没人知道/再过多年这里是否会重现往日的香火……即使乡音变了也不要担心 你只要说出/五道庙 观音庙 山神庙任意一个名字/哪怕你只知道迎面进村的山冈叫龙天庙/任一个潘掌人就知道你是这里的传人/他们就会为你盛一碗漂着芦苇叶的苇根水”(《龙天庙》)正如这首诗一样,在张海荣的诗里,几乎见不到刻意罗列的一些艰涩的意象,或者通篇缀满热烈华丽的辞藻,就像司马光所说:“众心皆以奢侈为荣,吾心独以朴素为美。”是的,诗歌是诗人心灵世界的裸露和展示,诗品即人品。有了故土深厚的底蕴为依托,使得张海荣的“潘掌系列”诗歌,无论是其立意、风格、语言、结构、诗歌的感觉、诗歌的整体叙述方式,还是其诗歌精神的复杂性、诗歌内涵的蓄积与外延的伸张、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再认识及消化和吸收等,都是与其他诗作有所区别的——这种极其私人化而又极具普遍性的情感,被他挥洒得淋漓尽致。
爱默生说过:喜爱自然的人,其内、外的感觉一致,他把童年的精神状态保留到成年,与大自然的交流成为他每日的需要。事实上,诗人们正是为了建构更美好的生活才去写诗的,离开了生活去写诗、谈诗,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就如张海荣在诗里所写:“我其实不想提冬天里的故事/我红扑扑的双手是谁对我的伤害/那些雪 骗过多少迷恋圣洁的人/我曾漫步在每一个冬天 等待雪/等待一个机会 靠近圣洁的天使/问问生命的内涵和有关爱的内容”。由人及诗,由诗及人,这又何尝不是诗人在诉说自己的情感历程?又何尝不是诗人跳出生活的窠臼后,对于文学的一种洒脱的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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