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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浩诗选(六首)

时间:2023/11/9 作者: 湛江文学 热度: 16424
◎ 蒋 浩

蓝色自行车(给马雁)

你把自行车放在厨房里,

  自行去了上海,

  自行走了。

  你蹭饭,

  还老说我做的不好吃,

  特地把辣椒从成都带到沙峪口。

  什么东西里总要有点辣才对头。

  四川人喜欢在雅正的细节中添加

  一些邪乎的刺激。

  比如对花椒的钟爱,

  那种瘫痪全身的麻却被他们用来疏通全身,

  还大喊不够痛快。

  当然,你固执地往锅里碗里添辣加麻,

  你还不是辣妹,

  永远也不像是。

  但精神上似乎遇到了大麻烦。

  如果那就是精神,

  我宁愿说那是过于认真的任性。

  瞧,鲁迅盖起了药堂。

  好在好的烹饪绝不是捧人棒人,

  你不挑剔食物,

  只纠偏味道。

  显然你也很喜欢这周边果园里各种水果

  中

  简单朴素的天赋:

  不是酸,就是甜。

  绝对不麻不辣。

  你介意的只是一日三餐

  我们自己能创造和创造出的滋味。

  有时,是味道引起了反胃,

  进一步提炼了反思。

  记得我们在小南庄认识不久,

  你就说你一直困惑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是一个回族?”

  我当时笑笑,说:

  “你姓马呀!”

  至少马和自行车都是交通工具。

  而且,马还很有可能是自行车的前身。

  你为了纠正我,

  从成都买了本《古文字诂林》。

  寄到海南时,

  我却自行去了新疆。

  那时我已换了好几辆自行车,

  每一辆最后都被偷了。

  只有回到沙峪口,

  我从不敢在城里骑车的妻子

  还会和我在乡村公路上骑着她

  到八公里外的上苑看我们的朋友。

  有一次秋夜回来,

  在引水渠边掉了链子。

  我们推着瘪胎的车顶着肿胀的星光,

  走了两小时回到艺术馆。

  第二天,我妻子说她有梦中得句:

  “数完天上的归鸦,

  都是些琐碎的话。”

  2016年9月23日,海口

  注:马雁(1979-2010),四川成都人。遗作有《马雁诗集》(冷霜编)和《马雁散文集》(秦晓宇编)。

六月十六日,登五指山(给梅国云)

泠泉如蛇,在山脚

  叠出一个个脚趾盖似的镜潭。

  上山如登堂,先照照衣冠,

  往壶里多灌些水,

  给鞋带上的结加一个结。

  山路要比这崎岖涟漪陡峭得多。

  一段山林后,是片竹坡。

  竹间路稍缓于林间路,

  竹间风也凉于林间风。

  而半山腰的热带风更是凉如甜釉。

  走完木栈道,开始手脚并用,

  抓铁索,踩铁梯,

  在山壁上垂直爬。

  累了,杜英树的屏风大板根

  为我扇动我的肺腑气,

  坐在横道的木莲上嚼馒头,

  看蝴蝶停上野生兰花,

  似懂非懂地出神。是的,

  我把鸟巢蕨下的灵芝

  误作了石阶缝里的蘑菇的

  扁平老年的影子。

  虽然风格如此提炼了风骨,

  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得已的释然。

  我为我的力不从心找到了发力处——

  用手机拍摄有趣的树名:

  乌墨,坡垒,鸭脚木,母生,

  子京,中平树,笔管榕,黧蒴,

  鹅耳枥,水翁,水同木,异形木,

  粗榧,山荔枝,蝴蝶树,三叉苦,

  苦梓,油楠,重阳树,陆均松……

  记住名字就像认识了本尊。

  认识了本尊就像有一部分出于自尊,

  有一部分属于我。

  比如,母生就是母亲生的树,

  黧蒴是山下肤黑的黎族,

  粗榧就是粗暴的树中土匪,

  异形木来自塞杜斯星,

  陆均松像是我的水浒兄弟呀,

  也合这里的气氛;

  而水同木可以是火同土、金同银,

  有点三同契之玄学了。

  我想着这些混乱的组合和歧义,

  树上的铭牌就像一块块碑,

  立在周围干净的负氧中,

  等待辨认和不朽。

  在当地流行的传说中,

  五指山原名五子山,

  是熊豹蚁蜂鸟们搬来泥土和石头,

  为五个被海盗杀死的孩子们

  垒起的美丽的坟。

  ……爬山像是凭吊。

  山鹧鸪怎么悦耳也变不了传说。

  我比别人用心深、用力勤。

  山顶始终在头上,

  像头和心保持着始终的距离。

  显然,今天的爬山不是为了看山。

  我看到山顶上很多的云,

  风又把他们搬运到远处别的山脚了。

  历史和传说稍有不同,

  我爬上去,

  这山巅也不同于树巅。

  2016年6月30日,海口

茶源夜谈(给高春林)

诗心不古。意料中的

  意外:

  才离开武夷山却喝到大红袍,

  才看了林语堂就来拜苏东坡。

  汝水煎茶,比这冬夜浓酽些,

  消化着牛肉之红和面道河洛,

  真的很难说,

  是好兴致正好赶上了坏年头,

  还是新社会遇到了老相识?

  2007年,车过平顶山,

  我和森子、永伟、简单被你

  拉去三苏园,半道上,

  却纠结于广庆寺没大没小的细雨

  是否要轮回到他年今夜。

  后来去叶县看山谷道人,

  那里的叶公好我光头灼灼,

  在县衙里审判词语时,

  夺胎换骨,

  坚持要把诗关进学院派的大牢里。

  咔嚓声却把我们关进了相机。

  那囚在旧照上的眼神,

  看你像看红石山腰

  那片象征主义的高春林。

  得之失之?我现在还迷糊呢。

  再后来,和老多多爬到了山顶,

  四望萧然,城市森林公园的计划,

  正在伐林修路、毁树造房,

  说是要把新诗移植到后现代消费景观

  中。

  这点上,信仰不如友谊

  神奇,你看神农山轻轻一跃,

  把铜鼓岭从南海中拧出来,

  放在这茶海上的茶宠中,

  被浇灌得湿漉漉的。

  诗显然被她的溺爱者世俗化地继续娇惯

  着。

  刚才在好吃的吊三锅,

  你的女儿和我玩游戏:

  找出三枚硬币的藏身处。

  她是你的诗,

  不是你的诗之光。

  不如这夜半中原,街道含辉,

  月亮多余得像此刻你我之间的法镭,

  正在给两个暗黑的影子

  加了一把锁。

  清冷之快,钝于耳语。

  2018年11月19日,海口

  注:茶源,河南郏县龙山大道茶叶店。2018年11月17日,与高春林、杨小滨夜饮。

北运河东(给阿西)

水不错。从中南海出来,

  稍作澄清,向东,再拐弯,向南,

  在燃灯塔尖稍作徘徊,

  流进这云南铜锅里。

  羊来自千里外的内蒙大草原,

  羊肉来自身边的数控切片机。

  自然卷的边缘,

  护佑着肉体中心冰冷的空寂,

  在盘里垒起金字塔。

  逝者如斯夫,

  羊我所欲也。

  落日的舌尖舔向长堤,

  在唾沫中分泌金融和资本,

  把对岸长鳞的楼盘压在了自否的

  舌根。哟,快看,快看,

  亮起来了,

  壁灯在壁灯之光中坐禅,

  炭活在一种复燃的死灰里。

  汤呢?加了葱段和姜片,沸腾的,

  是绥芬河,是涪江啊。

  来,干一杯!酒水相逢,

  给这欸乃夜色哐当一击,

  给这此岸彼岸浮白一挥。

  酒在水中蹀躞,见到河湾

  都要作揖点赞。说,“吃啊,吃啊。

  好味道!”味之,道之?但味,

  味在哪里调情呢?

  韭菜花敷衍着芝麻酱的犟。

  甜蒜填起了腐乳之乳。

  香油在生抽和酸醋中平衡清浊之辩。

  葱花和香菜各擅手段。

  书房里的克隆人会爱上厨房里的仿生羊

  吗?

  河面飘过的画舫

  和临窗扔下的酒瓶,

  终点不再是阿里巴巴的杭州,

  是海南。嗯,海不错。

  2019年9月14日,海口湾

外 滩(给古冈)

外滩以外无世界。

  你的发型熟悉你。

  你是会计,

  为了算出每撇波浪的斤两,

  借口去公司找算盘,

  却在图书馆数台阶。

  一级一行,

  诗并不一定

  总那样迁就你。她说,

  阿个晕,阿个晕。

  隔江伸过手来。

  你的替身迎上去。

  晚餐像滩涂,

  未必好看,

  英国人却从未来着眼,

  在和平饭店,

  用叉子替下筷子,

  插进这微温的,舔水的

  舌头。

  2020年8月15日,海口湾

  注:阿个晕,上海话“押个韵”的意

  思。

为西渡作

早晨在万绿园散步,突然想起二○○六年我们在喀纳斯湖度过的夏日

  1

  似乎该做点什么?

  比如,把喝光了橙汁的纸杯

  扔进那堆泡沫般

  突然膨胀的灌木丛。

  风一再地拧紧

  挂在斜坡的树冠。

  斜肩的毛巾,

  像薄雾围住早醒的松林。

  针叶漏下的光,

  沿着虬根往上爬:

  看似那么轻的

  领悟,

  有意要迷失在本性中。

  而光之一端攥在你手里。

  2

  现在,脑子里欠缺的山峦,

  靠盘子里凸起的面包

  来补形。

  雪峰和冰川,

  继续给周围的咸湿空气

  树立榜样。

  湖水因低温而清澈,

  镜头滤过的青春

  在水底燃起灰色的

  淤泥:

  你相似于你的出神,

  不如你相反于你的甜。

  指尖在水面挖出一个洞,

  边愈合边分解。

  但涟漪接续山之脉,

  又隔开跳动在手心的

  两个客观。

  3

  敦厚不是天赋。

  修补性格,

  从不从于假借的补充。

  怂恿我的缺陷吧!

  鼓动我偏执!

  隐在半山的云团:

  冒着热气,

  像个刷白的道观,

  或教堂。

  海被囚在经卷里,

  持续通胀,

  浪之毛边,

  从石头和树皮上

  采集句子。

  听到你用眼睛谈人性,

  真好,比看到你的风景,

  多了律变之险。

  4

  海鸥突破了泼墨榕树

  和凛戟椰林,

  在草地上专注滑翔。

  翅膀起伏,

  连缀两条发白的街道

  一起通向浪之层褶。

  今天缺点雾,

  也就少了点神秘。

  昨夜的暴雨在草根上

  筑起一个个透明的

  水立方。踩上去,

  鞋湿了像船吃水。

  这里与那里最大的不同,

  是天热,蚊子多。

  叮咬大海的皮肤时,

  才想起在湖边打水漂,

  投石问路,

  彼和此是内应。

  2021年7-8月,海口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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