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夜,杏花从梦中醒来。她给熟睡的女儿盖好被子,在她圆圆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翻起身,趴在洞开的小窗口上,望着外面的蟹塘。蟹塘里黑灯瞎火的,即使有人在塘那边的堤上行走,也看不清楚。她把眼光移回近处的塘边,几只对虾,闪着绿莹莹的眼睛缓缓地游动着。
深夜的海滩是那样的沉寂。杏花似乎听到轻微的响动。是鱼弄响了塘水?又不像。她屏住呼吸听着,远处“嚓、嚓嚓”的脚步声隐约传入她的耳鼓里。她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上。是有人来偷蟹,或是……?只见西北角的塘堤上晃动着一束白晃晃的光亮。这光亮她并不陌生。记不清从丈夫病故后的那个夜晚开始,它就谜一般游移在她的眼前,那样神秘,几乎夜夜在她蟹塘四周闪现,可她怎么也摸不清它的底细。有几次,她半夜醒来,看到那光亮,悄悄地走出蟹寮,想看个究竟。但开门声一响,那光亮就消失在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见。说也怪,自从有了那光亮,她的蟹塘绝少受到小偷的光顾。
那光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它夜夜出现在自己的蟹塘?这些问题不知在她头脑中重复过多少次。隐没在光亮背后黑暗中的底细总是揭不开,她的心也就始终觉得不踏实。
杏花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她吸取前几次开门声太响惊动了“光亮”的教训,舀了一瓢水,淋在门墩上。她推开门,竟一点声息也没有。她闪出去,不敢亮灯,摸索着走在塘堤的小路上,向光亮靠近。
“哎哟!”她踩在一个逃跑的硬壳蟹身上,被蟹咬着了脚趾,惊叫出声。她抬起脚蹬了一下,把逃蟹甩回塘里。亮开手电一看,脚趾上留下了深深的血印。事情坏就坏在那个该死的“嗳哟”上。等到她走到蟹塘的西北角时,哪里还有什么光亮?
2
那天傍晚,杏花挑着一担沉重的螺苗艰难地走在海滩上。这是一片烂泥滩,一脚踩下去,烂泥就陷到脚肚子,脚酸软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但她不得不咬着牙艰难地往前走。海滩上散发着海草腐烂的气味,她感到恶心,想吐,头也有些晕眩。这么晚了,小燕该饿了,她会不会哭着找妈?想起每天都被她锁在蟹寮里的女儿,她心尖尖就发痛,泪水禁不住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走上海岸,她实在迈不动脚步了,于是放下担子,坐在小路旁喘着粗气。
“哎哟,哎哟……”她听到男人痛苦的呻吟声。路前路后都没人,这呻吟声无疑是从劳改释放犯强仔的蟹寮里传出来的。
这片海滩上,只有她和强仔相距半里之遥的两口蟹塘。在这空寂的海滩上跟一个劳改释放犯相处,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在没有出现光亮以前,她的蟹塘经常丢蟹,她怀疑是强仔在报复。当初他偷了渔民价值二千多元的鱼肚,拿到她娘家销赃,刚好被回娘家的她知道,到公安局报了案。由此他会不会把自己恨之入骨?跟一个仇恨自己的男人相处,谁能保证哪天不会出事?她时常提防着他。
强仔还在痛苦地呻吟着。“这死劳改犯,疼死活该!”杏花在心里骂道。她没心思再歇,重新挑起担子。
还没登上自家的塘堤,她就听到女儿的哭声好揪心,哭得她心慌意乱。她把担子放在塘堤上,就急急地赶回寮。一打开门,女儿扑上来,抱住她大腿。她抱起女儿,把脸贴在她的小脸上,立即有黏糊糊的泪水流淌在脸上。不知是女儿的泪还是她的泪。
“小乖乖,别哭,嗬,嗬……”她哄着女儿,小燕好久才止了哭,说:“妈,天黑了,你还不回来,我好怕呀!”“都怪妈妈不好,从今以后妈会在天黑前回家。”她搂紧女儿,母女俩脸贴着脸,好久没有说话。
“妈,我饿了。”杏花忙舀锅里的冷饭给女儿吃。然后又给女儿冲凉,安顿女儿睡下,杏花这才狼吞虎咽地扒下几碗饭,下塘撒螺苗。撒过螺苗后,已是晚上十点钟。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连登上塘堤的力气也没有。
杏花淋洗了身子,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睡熟了。夜里,女儿尿床浸醒了她。她本想出去巡蟹塘,可眼睛怎么也张不开。那个劳改犯病倒了,今夜大概不会出什么事?她在迷迷糊糊中安慰着自己,又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她瞟了蟹塘一眼,觉得有些异样。再细心看时,发觉圈肥蟹的竹篱笆被弄断了几支。夜里被盗了!这个念头一闪现,她的心揪紧了。慌忙打开门,边穿衣服边走下塘,走到竹篱笆旁,那杂乱的脚印把她的心搅乱了。昨天捞在竹篱笆里待卖的三十多斤肥蟹全部被盗。这可是三百多块钱呀,她心疼得什么似的。
“哪个黑心肝的贼,偷了我的蟹,不得好死!”她朝那边蟹塘恨恨地骂,尔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看到强仔在他的蟹寮里探出头来张望,“呸!”她朝强仔啐了一口唾味,这还不算,她心里还是恨恨的。
这个劳改犯也太狡猾。他装病,骗人放松警惕,夜里乘机来偷蟹。那光亮?也被那杀千刀的劳改犯骗了?
拿贼拿赃,她没亲眼看见强仔偷,尽管心里怀疑,但总不能在人前赖强仔偷。没来由的事她从来不干。
3
杏花蟹塘被盗的第二天夜里,光亮又出现在她的蟹塘里。吃了那次亏,她再也不敢大意,夜夜起来看塘。那光亮依然是那么神秘,杏花还是没有弄清它的庐山真面目。
农历三月,第二批投放的蟹苗等月底就要出售。杏花整夜整夜地熬夜,终于病倒在床上。
南方三月,经常会出现暴潮。这个月份的初一、十五是潮水涨得最高的日期。十五夜,杏花病还未全好,她记挂着涵 洞面那个缺口,担心暴潮从缺口冲入淹没了蟹塘,就支撑着身子出去察看。她走出蟹寮,看到那束熟识的光亮在涵洞方向闪了一下,熄灭了,月光下,依稀看到一个哈着腰的黑影,在塘堤上走着,她拧亮手电,因手电光不太亮,距离又远,她看不清黑影,黑影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
杏花走近涵洞,看到潮水距堤顶不足一尺。好在今夜无风无浪,潮水又退了几寸。她的眼光落在那个缺口上,有几个沙包堵着缺口。要不是这几个沙包,潮水非冲进她的蟹塘不可,那么,她的蟹塘将毁于一旦,她在这个世界上将一无所有。是谁在缺口上填了沙包?会是那个“光亮”?那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躲着自己?
4
夏日的雷阵雨,说来就来。傍晚的时候,天空上乌云密布。霎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般倒在大地上。这场暴雨下得天昏地暗,下得养蟹人心焦火燎。杏花怕塘里的雨水过多,焖死青蟹,便披着雨衣,出去拉闸排水。雨水“噼噼啪啪”地抽打在雨衣上。不一会,她的衣服就被淋个湿透。病后的她身体虚弱,经不起雨淋,浑身发抖。她匆匆地堵上闸板,跑回寮里。
她换下湿衣服,坐在窗口前望着雨野发愁。雨这么大,会不会焖死塘里的蟹?假如雨水冲断了围塘的沥青纸,那么价值一千多元的蟹苗岂不是都会跑光了?她想着,沉重地叹着气。假如丈夫还活着,这些事哪用她一个女人发愁?她在心里有些怪短命的丈夫,当初他如果听信自己的话,及早到医院治疗,怎么会……可他就是不肯放下正在施工的蟹塘。唉!
雨足足下了个把钟头,还不见停,雨点儿也不见小,雨野里“倏”地闪现出微弱的光亮。光亮从蟹塘的东南方向移到西北角,不再向前移动,忽上忽下地闪着最后光亮固定在一个点上。
杏花打一把雨伞冲进暴雨中。她也不亮电筒,在暴雨中摸黑走近光亮。离光亮十多步远,脚下一滑,她差点儿摔倒。她亮开手电筒,看到一个穿着雨衣的背影。那人蹲在沥青纸旁,好像在干着什么。
“谁?”她问。
那人没有做声,站起身,消失在雨幕中,连头也不回。尽管那人穿着雨衣,但使她感到背影是那么眼熟。难道是他?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是他?也许是看花了眼。
那人刚才蹲过的地方,沥青纸底下有一堆新土,显然那人在填一个被暴雨冲开的口子。要是不填上这口子,今夜说不定从这里跑掉大半塘蟹呢。
5
这夜,没有月亮,深邃的天宇闪烁着繁星,杏花给蟹塘灌足海水,已是下半夜了,她仍然一点睡意也没有。她坐在水边的草地上,望着远处的渔火出神。一只青蟹爬到她的脚边都没发觉。突然,不远处的塘堤上又亮起了光亮。不知不觉中把她吓了一跳。她转过头,却不见了光亮,一个黑影向她走来。走了几步,黑影又停了下来,好像有什么事决定不下。
“谁?”她喝问着,同时打亮了手电筒。在雪白的手电筒里,她看到来人是强仔。
“深更半夜,你到我的蟹塘来干啥?”她没好气地说。
“杏花,我……”
“我什么我,你识相就快点走开。要不,我就叫人。”
“杏花,我有话对你说。”强仔鼓起勇气说:“偷你蟹的贼已抓到,王所长叫你明天到派出所去一趟。”
“我没去报案,王所长怎么会抓到小偷?”她满腹疑虑。
“是我报的案。”一个劳改释放犯,会替我去报案?然而他说得又是那样真诚,还会有假?
良久,他俩谁也没有说话。强仔默默地转身想走。杏花叫住他:“你慢走,我有话要问你。”
“你有什么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强仔正视着她说。
“下暴雨那夜,是你为我堵的决口?”
“一点小事,何必再提起。”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么,‘光亮’也是你啦?”
“什么‘光亮’,我不明白。”
“我意思是说,每夜为我巡塘的是你?”
强仔点了点头。
“我告了你,你不恨我?为什么还要帮助我?”杏花紧接着追问。
“说实话,当初我被判刑的时候,确实恨过你。后来想通了,没有你的帮助,我可能还会继续犯罪,至今也不会尝到堂堂正正做人的乐趣。”他看着她清瘦的脸庞,流露出诚挚的同情。“你一个女人家,也太不容易了。”
杏花心里一热,想对强仔说句感谢的话。然而他替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自己的一句感谢话?她感到惭愧。惭愧之余,为这个新生的灵魂感到欣慰。
“还有事吗?”她问。
“没有啦。”他望着他,眼睛亮亮的。
他走了。她的眼光一直送他走下塘堤,送到看不见的夜色中。
一阵清新的风吹过池塘。水里摇晃着两颗明亮的星。她凝视着,眼角露出一丝儿微笑。她又出神地想着,究竟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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