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立夏刚过,天一下子热了起来。一夜之间,苦楝树上、龙眼树上的知了,像得了指令似的齐齐地叫了起来。白日里,太阳明晃晃地顺着蔚蓝如洗的长空,从村东头滑到村西头。即使天边偶尔飘过几丝云彩,也丝毫遮挡不了这灼人的火热。
傍晚,暑气稍稍退下,德新叔坐在门槛旁,拿过一旁的水烟筒,用力一吸,随着“咕噜咕噜”一通响,一天的疲累似乎也随着这份惬意消散干净了。坐在矮凳上的桂英婶,又拿出刚刚放好的塑料袋,掏出厚厚的一叠钱,右手指蘸了一下唾沫,再次认真地数了数:“……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没错儿,就是五千八!”桂英婶脸上的皱纹漾了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老头子,我说的没错吧?种芒果是不是比种粮食轻松多了?况且,来钱又这么快!重要的是,‘丑妻近地家中宝’,人老啰,也就只能在近处下下力气了!”桂英婶感叹着说。
桂英婶的这块“近地”,其实就只是屋子的后院。前些年分家,大儿子住老宅,小儿子在村东建了几间平房。平时小儿子与妻子在外地打工,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桂英婶老夫妻两个便在小儿子这边住了下来,帮小儿子管好家宅。四年前,老夫妻俩觉得腿脚越来越不得力,远处的田地耕种不了,便把小儿子屋子后面的荒地开垦出来,约莫三亩。培土、施肥、浇水,种下一百多棵芒果树苗,足足忙了一年。幸好只是第一年辛苦些,平时便是杀杀虫、浇浇水而已。这儿是南方小镇,又近海,日光充足,很是适宜热带水果的种植。芒果树苗又是嫁接的台农品种,去年便挂果了,不过不多,卖了二千多元。今年便不同了,桂英婶小时候念过书,又是个细致人,不时向农技师请教,松土、施肥、浇水、修枝,冬春大雾过后杀一次虫 ,开花时杀一次虫,挂果又杀两三次虫 。眼看着满树金灿灿的小花变成一个个小芒果,眼看着小芒果一天比一天大,个个如拳头般挂在树上,表皮光滑、颜色碧青。收购老板只是来看了一次,便以三块五一斤的价格预订了下来。摘果时倒也轻松,难就难在路不好走,小儿子这儿有些偏僻,几百米外就是大海了。虽然村里已修好水泥大道,但这儿还是以前通往大海的又窄又不平的土路。货车开不进来,老两口早上四点多就开始忙活,用手推车一点一点地把芒果运出大路边,忙了一天,现在才能坐下歇一口气。
“要我看,这段路修成水泥路就好了,听村里说有专项资金就会修的,但不知县里什么时候才会拨下来。”桂英婶擦了一把脸,又说:“我们这老胳膊老腿的,这样搬芒果,只怕也坚持不了几年。哎,人老了,还是吃工资好!”
“嗨,老头子!”桂英婶突然一拍大腿,“差点忘记了告诉你一件事。你三堂弟老婆玉珠昨天跟我说了,县里现在调查摸底全县过去的民办、代课教师情况,说不管是因政策原因不能转正被辞退的,还是由于个人原因主动辞职的,都算是为国家教育事业做过贡献。只要是没有违反国家法律,并且有曾经的同事签名作证,当然最好是找当时的领导签名作证,就可以在达到退休年龄后领取一定的社保工资。玉珠说三十年前没有转正的教师属于民办教师,就是民师。虽然她只是在邻村小学做过三年民师,但她今年六十二岁了,一办好就可以领工资了,这不,她这两天正忙着填表办理呢!”
“老头子,当初如果你也能在讲台上一站,现在也能领社保工资了。真是可惜,在学校里白白待了那么些年,工资又低,又没有个好结果。”桂英婶跟着又感叹了一下。
三十多年前,村里办了小学,新来的李国光李校长是德新叔的宗亲,跟德新叔差不多年纪,却差了一辈。李校长知道德新叔为人憨实,做事舍得花力气,又住在学校旁边,便雇了德新叔当校工,平时的上下课敲钟、屋舍维护、课桌椅修整等杂事都是德新叔一人包揽的。除了农忙时节要帮桂英婶下田外,其余时间德新叔都是以校为家,帮李校长把学校管理得妥妥帖帖。几年后,村办小学撤并到镇里的中心小学,李校长也调到镇中心小学里。李校长想让德新叔继续到镇中心小学当校工,但桂英婶觉得临时工的工资太低了,几个孩子渐渐长大,读书花钱又多,便极力劝说德新叔辞了职,夫妻两个到城里做小生意。桂英婶常常庆幸当时的当机立断,城里的钱容易挣多了,不仅让几个孩子顺利读了书,还帮两个儿子成了家,直到年纪大了,老两口才又回到村里来。
“你在学校里的那段时间,是七年,还是八年?老头子,玉珠说她看过通知,按三年一个档次,八年的社保工资也有七百多!七百多!老头子,一个月七百多!到哪里挣这么多钱!”桂英婶拍了一下大腿,“呀,要不我们也领一份表来填填,反正你那时也是真的在学校里工作过,跟民师差不多,是不是这个理儿?”桂英婶望着德新叔,兴奋地说。
“胡闹!校工就是校工,能跟民师一样吗?”德新叔放下水烟筒,有些生气。
“一样不一样还不是由我们说了算!几十年了,这年长月久的,谁还记得清哪?证明人还不是容易找,恰好我们有恩于国光,我看这事行!”
“什么恩不恩的,人家国光不是往往一回来就先过来看望我们,人家已经做得够好了!”
“这可不一般的恩情,这可是救命之恩!要不是老头子你,国光家的小二早就连命都没有了。听说小二在公路局里也当上领导了哩!”
桂英婶说的是实情,那是德新叔做校工时的事了,要不是李校长经常挂在嘴边,德新叔都要忘记了。那是一个酷热难耐的晌午,德新叔到田里帮桂英婶翻好地,便匆匆往学校赶。路过村后的水塘时,突然发现一个孩子正在水塘里扑腾,好几个孩子正惊慌失措地准备去喊人。德新叔忙把自行车一扔,连手上亲戚送的中山牌手表都顾不得摘,一下子跳进水塘里把那个孩子捞上来,又把孩子头朝下、脚朝上颠了几颠,孩子吐了好几口水,这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德新叔一看,原来是李校长家的小二,看来是趁大人不备偷跑出来玩水了。待校长夫妻两个得知消息赶来时,当母亲的抱着孩子哭了,李校长也红了眼眶,冲德新叔喊了一声:“叔!”此后,每逢过年,李校长都要带着小二过来给德新叔拜年。即使是后来李校长调到城里,甚至是退休后,只要回老家,都要过德新叔家坐坐。
“正是因为国光记得我们的恩情,更应该去找他办这件事!只要国光签名证明你是民师就可以了。想想你的两个儿子!等我们干不动的时候,依然每个月有好几百块的收入,是不是就可以减轻孩子们的负担?”桂英婶分析道。
“那不是骗人么?”德新叔吸了一口水烟,还是有些犹豫。
“你呀,你这个榆木脑壳!”桂英婶戳了德新叔一下,“你虽然没有站上讲台,但也曾经为学校做过很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吧?老了,享受国家的照顾,不也是应该的么?看看,这些年,有哪一件事我是做错的?就这么说定了,过几天我们就去找国光。”
第三天一大早,桂英婶捉了芒果地里刚下蛋的两只老母鸡,又数了三十个鸡蛋,和德新叔坐上最早的那趟公交车往城里赶。
桂英婶和德新叔到李校长家时,八点刚过。李校长笑着赶紧让他们两个在客厅里坐下,又连忙端出几块点心,还拿出普洱茶泡起来。
“叔、婶,你们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李校长给德新叔倒了一杯茶。
“国光啊,叔过来是有一件事……”德新叔有些为难,看了桂英婶一眼,他说不出口。
“国光,是这样的。最近县里不是准备帮以前的民办、代课教师办理社保吗,你叔也曾在学校里工作了那么些年,叔婶今天来找你,就是想麻烦你帮他签名作证明的。”桂英婶笑着说。
“我也知道这件事,但叔以前是校工,不是民师。”李校长说。
“哎呀,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德新叔也是为学校做过贡献的,很简单,只要国光你签了名,作了证明,证明你叔曾经教过书就可以了。几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你叔是校工还是教师呢?”桂英婶忙忙说。
“再说,你叔和我都老了,我们家不是还没修水泥路吗?我和你叔卖地里的芒果,用手推车运了整整一天呢!这不,几天过去了,胳膊腿哪哪都疼!人老了,不中用了,还是有社保工资领好哇!”
“叔、婶,我想了想,这件事我是不能帮你们的忙的。签名、写证明是很简单的事,但这样做是违反政策、损害国家利益的,我们不能这样做。尤其是我,共产党员更应该带一个好头。”李校长看着桂英婶,认真地说。
德新叔没觉得什么,依然呵呵地笑着,桂英婶的脸色沉了沉。
“叔、婶,如果经济上有什么困难,你们尽管开口。其他事如果要我帮忙,只要不违反政策,也尽管说一声,我一定会尽力的。但这件事是真的不行。”李校长边给德新叔、桂英婶倒茶边说。
坐了一会,桂英婶看看天色,拉着德新叔告辞:“国光啊,给你添麻烦了,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婶客气了。有空我再回去看看叔和婶。”李校长找了一盒茶、一箱牛奶,硬塞到桂英婶的手里。
一路上,德新叔看着桂英婶拉长的脸,笑着说:“怎么,还不高兴?本来就不是属于我们的东西,想那么多干什么?人哪,还是踏踏实实过日子为好。想想我们卖芒果得了几千块,还有地里的鸡,怎么也会卖两千多,一年收入也快一万了。再加上政府对我们老年人的补贴,够我们生活了,还愁什么呢?”是啊,仅仅是卖芒果就得了五千多,桂英婶不由得也笑了笑。
一个星期后,刚下过一场雨,当桂英婶正在芒果地里喂鸡时,李校长和他家的老二,还有几个陌生的工作人员,在村长的带领下,踏着泥泞的小路走了过来。村长老远就喊:“桂英婶,公路局的同志来看你家的这条路了!修路资金很快就下拨啦!”桂英婶抬起头,看看微笑着走过来的国光和他的小二,还有那些工作人员、村长,觉得那天的太阳真美。
几个月后,桂英婶推开院门,踩了踩这条四米宽的一头连接村里主路,一头通往大海的水泥大道,心里盘算着,货车可以直接开到芒果地里了,年底再往后面开垦一些荒地,大约一亩多,来年春天又可以种下几十棵芒果树苗。那么,一季芒果下来,到底是能收入九千多,还是一万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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