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翠的绿,从山下到山上一直铺到天边,越往远处,绿色就越逐渐幻化成青色,还泛着淡淡的青烟。
仰望头顶,原始的树木隐天蔽日,义务巡山的村民热情地告诉我,我正在鹰峰岭的鹰翅上。
鹰翅上,令人有多少美好的遐想。鹰峰岭,雷州半岛第二高峰,酷似一只向西南展翅的雄鹰,翱翔在半岛的中部。
雷州半岛四季皆夏,鹰峰岭满眼是密不透风的绿。
沿着平缓的石级而上,大口大口地猛吸着满含负离子的甘甜空气,攀着从远古延伸而来的古藤,拨开灌木热情地探出的小手,那绿色的山风却总是冷不防跑来撞个满怀。
神牛石——像一头巨大的神牛,踞在鹰峰岭的半山腰,我虔诚地给神牛石施礼。在靠天吃饭的年代,每当久旱,当地人就来山上向神牛石祈祷。据说,不出三天,神牛就会唤来倾盆大雨。“唤雨神牛”怜悯众生,令人顶礼膜拜。后来,当地有了旱涝保收的青桐渠,再不用祈雨。但有的人家求添丁,神牛石还是有求必应,于是,神牛石便又得了一个“送子神牛”的美誉。神牛石前,香火长年不断。有赤子捐款修建了神庙,古朴庄严。
我向来五谷不分,但一路上,我遇到不少熟悉的植物,野山药、蛤蒌、山姜、山稔,我好像遇到熟人一样兴奋。村民自豪地说,鹰峰岭有三万多种植物,这是有关专家考证过的。三万多种,我才认识万分之一,我得意不起来了。
叮叮咚咚的滴水声告诉我:滴水洞到了。
一阵清爽的阴凉迎面扑来,在这炎炎烈日下,是那样的令人惊喜。一棵棵古老的榕树像一把把撑开的绿伞,有的达几层楼高,泉水穿绿荫而过,叮叮咚咚下山去,隐没于绿荫中。听说二十世纪末,曾有矿泉水公司欲花巨资想利用滴水洞的泉水,那笔巨款,对当时处于赤贫的村民来说是怎样的诱惑?但村民们婉言谢绝!村民们虽然不懂大道理,但他们对大自然的恩赐怀有敬畏,对祖辈世世代代拼命保护下来的青山清水倍加珍惜。他们知道最大的敬畏珍惜就是好好保护,怎可变卖!
此刻,我看着那清澈的泉水像一群快活的小孩子,无忧无虑地蹦蹦跳跳下山去,心里多了一份感恩,是当地的村民世世代代的无私呵护,今天,我们才能在此和这青山清泉幽会。
琅琅的读书声传来,那诵读声抑扬顿挫,在这密林深处,我以为是过路人的手机铃声。一座金色的琉璃瓦屋檐在神秘的仙人洞下若隐若现,这是供奉着孔子的两层建筑“贞道堂”,一位慈眉善目、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在讲“百善孝为先”。恍惚间我以为来到了湖南岳麓书院。一间宽大的讲堂座无虚席,个个听得入神,眼睛眨也不眨。这里的授课者、听课者,都是自发而来的附近村民。听课者有老至古稀,有龀髫孩童,有戴着眼镜的大学生,也有皮肤粗糙、脸庞黝黑的大伯。
贞道堂有厨房,课后,村民自己动手生火做饭,在贞道堂外的树荫下边吃边交流学习心得。这里的教学设施,包括这座建筑,都是自发捐赠的。
一阵阵香火烟气飘来,贞道堂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供奉着千人坟牌位,每天早晚两次上香。民国时期,兵荒马乱,无数无辜者遇难于荒郊野外,尸横遍野,白骨铺路。中华乃一家,附近村民收拾起遗尸荒野的同胞,合葬在一起。仅半年就收集一千多具,名为“千人坟”。
我的热泪流了下来,我的外公就是民国时期失踪于逃荒路上,妈妈去世前,一直在寻找外公的遗骨。凭血脉相连的直觉,我外公的遗骨也许就在这千人坟里。想不到在近一个世纪里,竟有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每天早晚给外公上香。我拜谒了千人坟,坟前有水泥村道,有人工垒起的土堆,绿草葱葱,非常静穆。
我深深地弯下腰去,我拜谒的不只是我的外公,更为鹰峰岭下那义薄云天的人心而深深折腰。
中午,灿烂阳光下的鹰峰岭更是绿得温润,山脚下的青桐洋,像一块发亮的翡翠,散发着古朴而又时尚的致美。
好像上帝把所有的绿都移到这里了。淡绿、嫩绿、草绿、青绿、深绿、墨绿,绿中泛白、绿中泛紫,绿中点缀着金黄。每一种绿,都令人赏心悦目,心往神驰。
传说,每种农作物都是仙子。披着一身鲜嫩的草绿色,是文静的水稻仙子;舞着绿中泛白的长袖的,是甘蔗仙子;长相粗犷、佩戴着深绿色的指天利剑的,是剑麻仙子。那无边无际的墨绿中点缀着点点金黄的,就是香飘海内外的凤梨仙子。
在青桐村口,一座小广场,把我一行人的脚步吸引住。这座广场,错落有致,艺术氛围非常浓。一块块半人高的艺术感很强的石头,刻着一行行古典名句。
那书法,风骨傲然。
我惊叹,一个小山村的广场竟这么精致、高雅。
村民介绍:石头,是从山上凿出来的;字,是村民在工余时间把字刻在石头上的。这都是不要报酬的。
因为都是不计报酬的,让人一下子觉得很亲切,很珍贵。我不由停下,多看一眼那石刻。
那字,刚劲俊逸。
在一旁玩耍的一群儿童,看到我对石刻兴致勃勃的样子,好奇地凑近来,像唱歌似的诵读着: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禁微则易,救末者难。”
我不敢相信是这小小的垂髫儿童读出来的,惊奇地问:
“谁教你们的?”
他们继续玩耍,抽空简短地回答:
“谁都教。”
随后又得意地说:“禁微则易,救末者难的意思是要从小学好……”
我流连在这小山村的文化广场。
太阳西斜了,我一行踏上归途。
经过新村村口,一群村民正在树荫下给一堆小山似的茄子打包装,大卡车在一旁等着。那茄子和本地茄子很不一样,细细长长的,细嫩得仿佛吹弹欲破。一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热情地招呼我们,豪爽地请我们带一些回去尝尝。原来他是这个村子的支书,姓陈。这是陈支书和乡亲们尝试着种的新品种茄子——线茄子。我在上海的菜市场里买过线茄子,比一般茄子的价格贵三四倍,但口感真的很爽。
原来青桐洋里那绿中泛紫的,就是这线茄子的紫色。
乡亲们不由分说就往我的车子里塞线茄子,还有刚摘下的新鲜凤梨,硕大的浓香的菠萝蜜。
陈支书特别解释这些都是无污染的生态食品。这凤梨,种下后,基本就不用管理,没有任何催熟剂。这里是30多万年前火山爆发的火山口,干涸了的玛珥湖,火山灰非常适合种凤梨、甘蔗、剑麻、芦荟等。
玛珥湖!全世界只有三个玛珥湖,一个在德国,一个是鹰峰岭北边一百公里的湖光岩,想不到一个在这里。
一位满脸书卷气的年轻村官接口说,我们这个玛珥湖原本是有水的,后来地壳抬升,地下水下降,就变成干的玛珥湖。这个玛珥湖比湖光岩大5倍,比湖光岩早10万年。他们还特别介绍,鹰峰岭下,历代地方官和村民环保意识都很强,鹰峰岭上至今还立着民国时期徐闻县长禁止在鹰峰岭偷葬、樵采的禁令石碑。新中国成立后,官民更是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着鹰峰岭。前天,因为雷击古树引起山火,火警发出后,附近的村民个个像离弦之箭一样射上山。因为贞道堂早设有防火水池,池里常年蓄满山泉水,不到一小时,山火就被扑灭了。山火灭后,村民的手机、鞋子,丢落满山道,但鹰峰岭没丢。
村民知道,只有自己强大,才有能力保护家园。鹰峰岭下的村民苦苦寻找出路,除了重视教育,村民打破传统种植,不辞辛苦到外地学习,线茄子就是从长江三角洲引进的。
乡亲们热情地为我打开一瓶瓶鹰峰牌凤梨罐头、芦荟罐头,那罐头食品甜甜酸酸,沁人心脾;带着果香的温润的风,在脸上脖子上轻吻着。在烈日下走了大半天,仆仆的风尘此刻被抖落得没了踪影。
耳边,蛙鸣虫啾;脚下,小溪叮叮咚咚。这暖暖的乡情,这声声的天籁,绊住我离开的脚步。
陈支书指着绿元宝般的青桐洋对我们说,如果站在青桐洋西南角,望向这边,鹰峰岭就酷似一只向西南展翅欲飞的雄鹰。
展翅的雄鹰又吸引着我,我一行恋恋不舍地启动了车轮。
平坦的水泥村道,两旁白中带紫的苦楝花像一位位娇俏的鹰峰岭姑娘,俏皮地往我们头顶撒着花瓣,热情地给我们引路。鹰峰岭像一只在绿海中破浪长驱的船,越驶越远。
进入青桐洋深处,回首张望,东北边一只翠绿的雄鹰,展开宽大有力的翅膀。傲然的鹰冠,栩栩如生;翅膀关节的流畅线条,鹰头和鹰翅恰到好处的比例,令人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西下的夕阳像正面照过来的追光灯,迎面给鹰峰岭披着万道金光。鹰峰岭像一位披挂整齐、即将远征的国王,淡然地俯视着这个尘世。那舒展着的、硕健的鹰翅,仿佛这个世界都在它的翅下。五彩缤纷的晚霞殷勤地为鹰峰岭拉开一幅瑰丽的天幕,绿色的大地仿佛撒满了无数金色的花朵,还升腾起如仙似幻般的薄雾。
望着这流光溢彩的鹰峰岭,我蓦然觉得——
人世间最美的色彩,最大的神奇,都在这只展翅的雄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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