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唐壁村凌晨已有寒意,偌大的村庄灯火寥寥,没有什么起眼的建筑,显得有些荒凉。
其实相比城里的市监局扶贫小队进驻之前,这个贫困村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
全部村民告别茅草屋,住进了崭新的砖瓦房;
原本破烂不堪的村组道路已成功维修翻新;
有的村民囊中多了点补贴,在一些房前屋后也开始零零散散地种植农作物。只是土壤盐泽化严重,农作物收成不佳,没能给村民带来多少创收。
变化可喜,但唐壁村要摆脱贫困村这个帽子,依然任重道远。
“阿嚏!”喷嚏声从村里唯一一个通宵亮着灯的小平房里传出。
那是市监局扶贫小队的驻村宿舍。
伏在电脑前的孙股长揉了揉鼻子,伸伸懒腰,瞄了一眼时间后,继续填报表。
桌上的茶还是温热的,他并没有小憩多久。
要赶在2020年前实现全面脱贫,唐壁村必须要打出一场惊艳的翻身仗才能实现。
而这场翻身仗的内容,孙股前些天已和下属黄良以及唐壁村委议定了,只是遇到了麻烦。
“嘟嘟!”敲门声响。
“请进。”
进来的是黄良。
孙股很意外,连忙起身道:“你跟马守生待了一夜?”声音因劳累而有些许嘶哑。
黄良微笑着点了点头,眯着的眼角皱纹隐约可见。
孙股有些心疼。这个名叫黄良的年轻人自从跟自己来唐壁村扶贫后,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晚,花白点染了他的青丝,皱纹攻陷了他的朱颜,现在许多人见到黄良,都不敢相信他是年轻同志。
可黄良无论是和孙股还是和村民沟通的时候,总是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似乎从不嫌劳苦。
孙股清了清嗓,也挤出笑容,问黄良:“怎么样?”
黄良摇了摇头,说话的声音比孙股还沙哑:“马守生扛着锄头守在湖边的符姨家门口,一看到工作人员过去就挥锄头呼喝,不让靠近,其他村民劝说都没用,我拿喇叭跟他喊话,他也一直无动于衷。您觉得要不要报警,或者报给扫黑除恶办?”
“先别。我昨晚跟村委高书记了解过,马守生是参加过越南战争的老兵,声带和耳朵都受了严重伤害,不能正常听话说话,但听说他以前挺好的,虽然落了一身残疾,但回村里后还是很热心帮大家做事。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们要在开展‘湖边菜园’的规划,他居然会这么强烈地反对。”
“湖边菜园”就是孙股等人反复勘察绞尽脑汁而作出来的翻身仗计划。其中的“湖”,指的是孙股他们在唐壁村发现的小淡水湖,而在淡水湖的附近,居然有几块土质不错的区域,适宜种植蔬菜,不像其他地方盐泽化那么严重,因此孙股等人决定因地制宜,在淡水湖边建一个适合当地气候条件的菜园,具体的资金分配、管理细则、发展流程都已拟出,连合作商家都初步谈好了。不料昨天白天在村广场宣传的时候,马守生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忽然暴起,抄起锄头守在湖边的符姨家,一看到有工作人员靠近就驱赶,不知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莫不是精神出了问题?”
孙股重重叹息,道:“小黄快先休息。等我把手头的几份报表交了,再过去和守生谈谈。”
等报表填完上交时,天已大亮。
孙股带着唐壁村委赶到湖边,发现马守生真的还守在符姨家门口。
与人们印象中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精神不正常的人相比,马守生身上的衣衫虽然十分破旧,但颇为干净整洁。
他高仰着头,昂首站立在烈日下,像一座横在众人面前不可跨越的山。
“‘湖边菜园’计划到底触碰到了他的什么利益?”孙股让马守生的邻里去安抚其情绪,但马守生看到孙股带着一大群村委来之后,反应变得更加激烈,连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兄弟邻里都不让靠近。
孙股再次询问村委有关马守生与这块地的情况,得到的回复依旧是——马守生和湖边这块地毫无干系。
“会不会是守生和符姨有那种关系?”旁边的一名村民揣测。
八卦的传言话题被打开,其余村民陆续接话:
“符姨守寡多年,守生当兵回来后一直单身,说不定真会发生些什么!”
“符姨身体不好走动不便,我见过守生帮她挑过几次水哩!”
“日久生情,我猜他们一定是摩擦出了火花。”
“对对对,孙股长啊,我看守生是怕你们抢了他的爱人,才不让你们靠近哩!”
有些人就是这么奇怪,揣测他人总是津津有味。
孙股摇头:“‘湖边菜园’计划建的是菜园,对符姨没坏处。况且符姨就住在这里,近水楼台先得月,以后菜园的红利她能够更快享受到,何乐而不为呢?”他料定马守生是和村民说的那样,怕心上人受到打扰,便对马守生展开劝说。
孙股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更有丰富的基层经验,他自觉有把握跟马守生说通。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他从早上一直喊到了中午,都没能将马守生拿下。
饥肠咕噜,嗓子也快喊哑了。
“孙股长你休息一哈,换我上。”村委李主任的普通话带着浓厚的当地方言口音,比孙股的而普通话差多了。他拿来喇叭高喊道,“马守生!马守生!请注意!我们只系要在湖边搞拆迁,不系要伤害你的相好符姨……”
孙股不由一惊,按下李主任的喇叭,道:“你搞什么拆迁?”
李主任把舌头捋直:“菜…场…”
一旁的高书记帮忙解释:“我们这一般把菜园叫做菜场。”
“你快跟他讲清楚,不是搞拆迁,是搞种植,建生态菜园!”孙股隐约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高书记接过喇叭跟马守生讲话。
然而马守生耳朵背,又处于情绪激动的状态,哪里听得清高书记的话?
孙股长叹一声,心道:看来只能报案了。
此时马守生那边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不是要拆我家吗?”
一个妇女撑着拐杖走了过来。
李主任长出一口气:“哎哟!湖冰,你终于出来了!大家不系要拆你家,系要搞拆迁!啊不,搞菜……园!”
孙股奇道:“湖冰是谁?”
高书记解释道:“是‘符’冰。符冰就是符姨的姓名。”
孙股恍然大悟,猜到了马守生反常的原因——语言沟通出现误会。
村委跟符冰解释清楚,符冰转达给马守生后,双方真的就此和解了。原来,这场闹剧是因为这儿的方言中的“湖边”与“符冰”发音相似,“菜场”和“拆迁”发音也容易混淆,再加上有人像李主任那样把菜园说成了菜场,导致马守生以为孙股他们要去拆了符冰的家。
好事的村民询问马守生和符冰是否在一起了。马守生摇头,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老旧的小册,只见封面一页写着:
“我要做人民忠诚的儿子
和所有以守卫为荣的军人一样
即便一路上夜长如岁
有狂风暴雨
有千万人阻挡
……”
泛黄残破的纸张下面还有字,但已经看不清了。
大家懂他的意思。他和符冰并不是谣传的那种关系。
孙股大为触动。
他想起从前城里的街坊知道他下乡开展精准扶贫后,经常问他这种问题:“下边条件那么差,是什么支撑着你倾尽全力下乡扶贫?”
而他每次的回答都是“君子立足,无愧天地”。
孙股觉得,眼前的这个老军人与他自己有点相似。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一年后,唐壁村利用湖边菜园成功脱贫,扶贫工作成效显著,得到各界的赞誉。
孙股长临走前给当地的扶贫办提出一些后续的发展意见,譬如:引进优质师资兴办学堂,解决语言沟通文化教育问题;重视软硬件协调发展,传承红色基因,弘扬军人大无畏的奉献精神。
因为他明白了,要打赢脱贫攻坚战,不仅是物质上要跟上,这些方面也要跟上。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