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王
老爷爷们说,凡是伟大的河都是有生命的,生命就附在河水养育的人中。唢呐河是流过故乡蛤蟆山下的一条神圣的河,因为河水中有八个紧连的石滩,就像铜唢呐上的八个音孔,从而得名。如果真如老爷爷们所说的,那么唢呐河的生命就在唢呐王身上,因为唢呐王出身的那一年,从没涨过大水的唢呐河涨了大水,河水冲过八个音滩激起丈多高的水柱……唢呐王真名叫张天,是咱们名震三峡的民间艺人,和我爸爸一起在我家祠堂里读过书,教他们的是我的小脚大奶奶。唢呐王读初小那年,他妈妈上山打柴被野猪咬死了,所以他读书格外用功,成绩总是第一名,而且还能唱好多好听的歌。我大奶奶喜欢他,大奶奶的女儿我的琼姑也喜欢他,他们常常一起到唢呐河边唱歌。蛤蟆山封山那年,唢呐王的父亲猎人张想到自己那杆枪无法红火张家的烟火,就跑到祠堂骂了大奶奶一通,叫出唢呐王,让他和他的两个哥哥出去学手艺,约定三年后归来。三年后,大哥和二哥手艺没学成,各自当了上门女婿,而唢呐王则捏一杆锃亮的铜唢呐回来。
猎人张气极了,举起枪,朝天三枪,赶走了三个不争气的儿子,也把自己送往了蛤蟆山南坡——
没有了亲人,偌大的瓦房中只留下唢呐王一人,但他还不能凭吹唢呐挣钱养活自己。因为在乡间唢呐手是极为庄重的职业,送亡人不可无悲之虔诚,娶新媳妇不可无喜之染点,唢呐声是天地之音,必须要生红开音才行。
我没有见到生红是怎样—回事,反正唢呐王开音那年,我从爸爸工作的矿区回到了老村,在琼姑班上读—年级,碰到教唱歌时,琼姑就叫我去请唢呐王来伴奏,唢呐王就同琼姑并排坐在破祠堂里教我们唱会很多很多的歌曲。有一天,琼姑又要教歌,我便乐癫癫地要去请唢呐王,琼姑却说,别去了,唢呐王今天要开音。
开音的场面非常壮观,五个在三峡一带很有名望的老吹鼓手坐在红绸铺就的檀木椅上,唢呐王坐在—个屏风里,周围是从远远近近赶来的乡亲们。唢呐王开始吹悲乐——一声沉闷的哭声远远地走来,在空中滚了一阵,一下又滑入深潭,又一声尖厉之声扬起,如杂耍艺人手中的红绸。谁在哭?是一个人用手巾捂住嘴在哭,扑倒在地上哭,哭声一下消失了……慢悠悠地游丝般的幽咽声传出来,哭声在诉说,哭声在呐喊……真奇怪,谁在揪我的心,谁在揉我的泪,啊不!是谁把妈妈带走了?是野猪?那毛刺刺的闪着绿光的野猪从背后一下扑倒妈妈,妈妈在喊儿的名字,一晃挣扎声消失了,只留下蓝色的碎布片儿随风飘飞着……
乡亲们都在哭,那五个老吹鼓手尽管没哭,也已频频点头啦!
接下来唢呐王吹喜乐——月光好明媚呀,是一轮皎洁的秋月,是在稻草垛上,又一种声音响起,尖刺刺、毛茸茸,像晒场上的谷粒。谁在扬撒谷粒?哎哟,掉在我脖子里了,不,滑到胳肢窝去了——不对,是谁在森林中赶出大群鸟儿,大家追呀!叫呀!我捉到一只画眉,飞了,又捉到两只黄鹏……
后来的结局是,老吹鼓手们说:“咱们唢呐河终于出了唢呐王啦!”
从那一阵欢快的鞭炮声响过之后,唢呐王穿上村人们做的红色唢呐衣服,如一朵红灿灿的映山红,鲜红着家乡的喜悦和幸福,也以红红的泪眼替人诉说亲人离去的悲愁……
每年正月初一,他在家乡吹。先是挨家挨户地拜年,吹些祝贺喜庆的曲子。他每走—户,绝不吹相同的曲子,可惜我说不出太多的名儿来。他不像舞狮人,专为收礼钱,礼钱出得多的,大舞大耍。给得少的,只在前院应付—下,狮子的动作也缺乏热情。拜家结束了,村人就在唢呐河边搭一个台子,让唢呐王吹开年曲,如吹《春到田间》《雾飞山村》《一枝花》《打枣》之类,也吹一些嬉笑之曲,声势极为浩大。
过了初—,唢呐王就没空了,家里门板上总贴满了用红针或白针插着的红帖或白帖。乡亲们办事能请到唢呐王是很不容易的。唢呐王吹乐单独一张桌子,桌上酒肉齐全,他不喝酒,但爱看酒,看一会儿酒之后就任凭客人点,点什么曲吹什么。唢呐王不像乡间有些手艺人,酒来酒吹,肉来肉吹,无酒无肉就七吹八吹,所有的热情都看着主家的招待。他答应了到哪家吹,哪怕你顿顿吃红苕餐餐喝稀饭他也会热情地吹,吹奏的激情家家一个样,曲曲一个样。高雅点的《百鸟朝凤》,这是唢呐曲中的上品,能吹的少极了,即使能吹上—段两段的,也只能摹拟出十几种鸟音来,唢呐王却能口含三支唢呐,鼻塞两支,让你见到群鸟飞舞、百鸟朝凤的盛景。吹这曲儿如果是在春天,常常会有鸟儿—群群飞来。吹这曲子唢呐王会吐血,所以很少有人点,他也不轻易吹,一般吹些《旱天雷》《秋雪》《十面埋伏》《江河水》之类。
吹《百鸟朝凤》那年,正是我琼姑出嫁的那年,大奶奶死后,琼姑来到我家。唢呐王爱着琼姑,他为她编了许多唢呐曲称颂琼姑的美丽。村里很多人都爱琼姑,琼姑却不顾爷爷阻拦爱着唢呐王。琼姑28岁那年的春天,爷爷正病得厉害,跳神婆说要冲喜才好,琼姑就被迫嫁给山后一石匠。
琼姑出嫁那天,爷爷不准我去看唢呐王,唢呐王自己却来了。琼姑见他来了,叫我带给他一张纸条“我一生都属于你”。唢呐王不看人,不看酒,《百鸟朝凤》开始了。大家意识到要出事,然而不多久全都像置身于一座大森林中,家屋周围真的围满了数不清的鸟儿,一曲完了,鸟儿也不飞去,而喇叭口滴下的鲜血却染红了酒碗——唢呐王一口气把血酒喝了。
琼姑上路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吹起了哀曲《秋思赋》:
“秋霜没了残阳,云台也飘然若荡,这风水好叫人愁,涩涩地走着痴郎……”
琼姑课堂上教过这词。
琼姑走了,唢呐王也走了,学校一时找不到老师,我也失学啦,亮丽的唢呐声声再也听不到,只好转学到爸爸所在的矿区小学。在那铁皮房搭成的教室里,教我们唱歌的是个男教师,尽管弹奏的是钢琴,在我听来,绝没有唢呐王用唢呐教唱好听。那时,常常有村里亲戚来到矿区,我便要他们讲述唢呐王的故事。他们说,有—次唢呐王在路上碰到狼,唢呐王连忙掏出唢呐来吹上一曲,狼听了竟呜呜大嚎,以后那狼总是四处找他,找到了都要坐下来听一段。还说他用唢呐声救活过盖棺的醉酒者,唤回过跳水的姑娘……哎!传奇得很。
村上人还说,唢呐王走后,村里人在其他村人面前仿佛一下矮了大半截,仿佛失去了最珍贵的一件东西。爸爸从省上开会回来,说唢呐王还在省民间艺术节上得了第一名哩,还摊开一张报纸让我们看。
油菜花香的时候,我回到村子。有天上午村口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唢呐声,人们齐声欢呼唢呐王回来了,如同过节般涌向村口,唢呐王真的回来啦!他对大家笑笑,却把一包用油浸浸的报纸包着的东西捧给村长,说是钱,用来修所村小学。
谁会想到到了秋天,唢呐河竟干涸了,唢呐王望着河,双眼憋得通红,脸上的肌肉快要挤蹦出来,铜唢呐却传不出一个像样的音来,抓天般憋了许久竟吐出大口鲜血。老人们说:“唢呐王绝口了!”绝口是唢呐手一生的荣幸事,因为绝口后演奏技艺会更增一筹,一个唢呐手一生中要逢上一次必须是本身已有很高的技艺才行。
琼姑听说唢呐王绝口了,忙从山后赶来,缝了一个精制的唢呐套子给他——唢呐王换上干净的衣服,带上所有唢呐,坐在干涸的唢呐河边吹奏,不吃不睡,足足吹了一天,鲜血从喇叭口滴下,染红了石滩水。老人们说:糟了,唢呐王不是绝口,是绝唱,他绝口在20岁那年就实现了。因为绝口后一个月内绝不再吹唢呐。琼姑也一下明白了许多,她捂住了脸,沿着唢呐河走了,以后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
唢呐声终于渐渐微弱,人们正要上前扶唢呐王回家,他却投进了面前的石滩……
如果唢呐河的八个音滩是一组音阶的话,那个滩正是C大调的“5”音滩。
劁 王
劁王姓邱,以割去牲畜生殖腺为职业,干这行的在七十二行中的正规名字叫劁匠,过去乡间很多,也很吃香。现在少了,各乡都有兽医站,有专门的大中专毕业生操持此业,劁匠便逐渐淡出此行。我所见到的劁王邱是在70年代的乡村。劁王邱一部乱蓬蓬的头发,一张黑里透红的脸,一双总是放着醉光的眼睛,两撇胡子别致地撑着方嘴两侧,形成一个“只”字——每隔一个月,劁王就会循环往复地出现在村庄石板路上田埂路上,握着一枚羊角号(俗称“叫角”或“角角儿”),让一种声音敲响每一座院落——
“咳罗尔罗咳呐咳呐——”
便有猪们牛们羊们骚动不安起来,便有调皮的小男孩们莫名其妙地夹紧双腿怕起来,便有男人女人站在自家屋门口大喊“劁王,我屋有两个!”
劁王进屋来了,主人家先端上一碗点心,没等点心吃完,围观的人便带着各自的活儿聚满了院坝。尽管看过多次,可每次都有每次的看头。小孩子们知道这次劁的不是自己,也放心讨好地来看,并且端水唤猪,热情极了。
劁王很少做小猪小羊活,大都把生意留给其他游走的艺人。他常做的是那些大猪、闹圈猪、翻栏猪,以及牛、狗之类的难活。有时实在无法推卸也做一些小活。小猪小羊到他手中,绝不像送到其他劁匠手中一样,声嘶力竭地嚎叫。劁王一只手只那么抚摸几下,小猪就乖乖地躺倒,手又那么动几下,完工了。等到小猪站起来,感觉身体某处不适,才知上了当却又无法挽回,只好无可奈何地叫上几声……
我就亲见他有一次骟队上的大黄牯。那大黄牯毛色滑亮,肚子圆滚滚的,四脚如柱,身长丈许,五尺多高,那对铁铸般的犄角,约一米长,走起路来,威风凛凛,两边的行人都害怕得赶快让开。这黄牯无人能制服,发起情来,十几个人也抵挡不住,村庄里大大小小的母牛均受到它的性攻击,以至于听到它的叫声都会腿打颤,成为真正的流氓牛。至于牛角扎伤人、撞坏墙那更是让人“谈牛色变”。队长就想把牛骟了,让牛变温驯一点好耕田。因为悬赏高,前来的劁匠很多,可一看都溜走了。有一个老劁匠不信邪,他让四个大男人把竹索缠在牛腿上,从四边相互一拉,牛轰然倒地,老劁匠正要走近干活,谁知那黄牯挣断竹索,一蹄把老劁匠踢得半死——
半月之后,劁王来了,他一看也叹了口气,对队长说,先等三天再说。说完,他就亲自去割草喂牛,把圈扫得干干净净的,还给黄牯刷毛驱蝇,同黄牯套近乎。第三天的上午,他割了一背嫩嫩的草,倒在牛面前,然后取下脖子上的酒葫芦,把酒喷在嫩草上,边替牛拍蝇边看着黄牯吃草——后来,黄牯竟温驯地躺下来,闭上了眼睛。劁王喝了几口酒,握上明晃晃的刀子干活了……没过一会儿,一对硕大的牛睾取了出来,盛装进两个大菜花碗中。劁王掏出叫角儿,坐在黄牯跟前,不断地吹了起来,直到黄牯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愤怒地瞪起一对牛眼。然而,英雄的黄牯此时也无力报复这断牛子牛孙的劁王啦!
只那一回,劁王破天荒地没带走牛睾下酒,把它们埋在了村口大柏树下。
劁王最为传奇的是骟人,这说起来可能有些荒谬,可在我那大山深处的远村这种荒谬的事就是能发生。七十年代末的故乡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乡里的计生队进驻到村里,第一个对象就是村后山上的郭麻子,他家一口气生了六个丫头,家里穷得叮当响。乡里怕他家再生就要做郭麻子的绝育手术,郭麻子媳妇死活不干非要生个带把儿的来种自留地。乡计生队就上门强行做手术。谁知医生把郭麻子那地方一拉开,医生的手突然麻木再也动不了。怎么办?还是村长聪明,说请劁王来会有办法的。劁王一来看是做人的活儿,脸都吓白了。乡里头头威胁说劁王不做就让他回去种自留地。劁王望着郭麻子媳妇那双泪眼没有办法,打开酒葫芦喝上一口壮壮胆,就在医生的语示中动手了……
没想到一年后郭麻子媳妇却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叫天赐。人们笑劁王说他劁猪劁牛行,劁人不行。劁王就笑笑,依然像过去一样隔三岔五就上山到郭麻子家中送去一些钱和劁猪劁牛后的收获给母子补补身体。郭麻子害怕要遭罚款,找到村长,村长说你做了手术的查起来不干你的事。
孩子天赐一天天长大,可村里人怎么看孩子都不像郭麻子,倒是很像劁王。大家取笑劁王,劁王就嘿嘿笑。孩子长到能喊爹时,劁王却一下消失了……
后来我去了省城读书,就无从再知道劁王的后来传奇,只是听说郭麻子家每年除夕晚上都会在门口见到油浸浸的报纸包着的钱,直到那孩子天赐长大后考上畜牧兽医大学时,劁王才从远方回到故乡唢呐河。家家像迎接贵宾一样请他到家中做活,可任凭怎样请求他也不同意,坚决要回家——
劁王的家其实只那三间大瓦房。他11岁失去父母之后,让一个老劁匠收为徒,到处游艺,长大了也没娶妻。听说劁王回家之后,从地窖里舀了一盆陈年融雪水,慢慢地清洗完所有工具,又舀了一盆陈年融雪水清洗了叫角,然后坐在大门口吹起叫角来,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谁劝也不听,大家知道劁王要出事。郭麻子的孩子天赐听信后赶回来时劁王早已死了,叫角滴下的鲜血浸红了大块干土……天赐取过叫角默默地吹起来,村庄一片哭声——
劁王死后,人们给他净身,发现劁王裤裆里什么玩艺儿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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