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你们三兄弟到撮箕口去背杉尾。”父亲从灶门前抬起头说。杉尾就是杉树尾巴上的一截,粗细长短差不多,只能算是木头的余料。杉尾是有主的,人家出了本钱,我们背杉尾纯粹就是挣点力价钱。
父亲的话就是“圣旨”,从小到大,只要下学在家,都有农活儿等着你。能放牛了绝不让你喂猪,扛得动锄头了肯定就要去锄草。农家的孩子,打小就得帮着家里干活。这是本分。
父亲一生勤劳。在他的意识里,地伺候好了,一家人就不会饿肚子。但父亲对我们又比别的父亲多一层希望,他想我们多读点书,他有一句话常挂在嘴边上:人不读书,只当喂头猪。我们听得懂那意思。话糙理不糙。耕读为本,成了父亲骨子里坚定不移的信念。所以,我们从小就觉得只有多读书,将来才能出息成人。
在家我是老大,对于父亲的安排自然领会得深一些,即便暑天炎热难耐,稚嫩的肩头禁不住背架子压,禁不住竹篾的啃啮,但我的态度不能有丝毫的犹豫。我满口答应了下来,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那一年,是我读师范的第二年。一九八五年的夏天。
一个挥汗如雨的季节。地里的苞谷叶子都被晒蔫了,知了粘在树上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云都躲进了高空,太阳把整个村子都晒糊了。地里的活儿都是趁着早晚凉快,赶出来的,大中午的连大人都躲在屋里乘凉,但我知道,一回杉尾,再怎么赶早,十几里陡窄的山路也背不到交货的地头,我们得有思想准备,毒日头是绕不开。
但愿山坳里有风,路边有树,沟边有水,可这些也许都只是美好的想象。
父亲见我们应了下来,晚上趁着在稻场上乘凉,交代了到撮箕口的路线,腰栈交货的地点,怎样背树条,怎样歇打杵。临了,特别嘱咐借宿的是正汉哥家,他已打好招呼,既是熟人也是亲戚,叫我们放心去干活儿。正汉哥他们家人好,不会另待我们。但吃住在人家必须讲究个嘴要乖,手要勤,会来事。自己带苞谷面去搭伙,人家也家大口阔,多不出来粮食。
撮箕口,其名如形,三面是山,一面朝向腰站河口。那山,脊若刀削,岩如斧劈,从我家到正汉哥家,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当我们手脚并用爬上山脊的时候,都不敢回头看我们来过的路。夕阳西下,我们三兄弟终于汗流浃背地抵达了正汉哥家。
夜风,在山坳里一阵一阵地吹得呜呜作响,我睡在床上,居然没有一点睡意。作为长子,我要义不容辞地为父母分忧解难,我有责任为这个家尽心出力,还要带着弟妹们好好读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便出发了。我和大弟一人背两捆,一捆六十多斤,六尺多长的杉树尾,放在背架子上,人一起身就直打晃,好在平时放假在家背柴挑水,干惯了农活儿。我们得赶凉快,趁凉把第一回早点背到腰栈,即使这样,来回也要近三个小时。
到腰栈的路比我们想象的要艰难多了,很多时候路就在岩石缝里绕来绕去,左右的大石头常常抵住背架子上的杉尾,让你不得不特别小心,一旦硬碰硬,就可能一屁股坐在乱石堆里,严重的说不定会伤筋动骨。我一边侧着身子走,一边还要提醒两个弟弟,千万别摔着。
等到稍微宽一点儿的路上,原以为可以松口气,然而脚底滚动的那一层沙子更让人提心吊胆,好几次都差点哧溜下地,乡亲们叫那些沙子“赶脚石”。一百多斤压在肩上,有时歇都没地儿歇,只能硬挺着朝前。汗,一个劲儿地淌,擦一把脸,毛巾拧出的水,哗哗地流,淌在滚烫的沙石路上,嗤嗤作响,毛巾的汗臭,直冲人的鼻孔,但我们顾不了那么多,一门心思只想早点背到地头。
一天两趟,一连两天,背得腰弓背驼,两腿像灌了铅,一步一步挨到正汉哥家的时候,整个人跟散了架似的,什么也不想做,连饭都不想吃了。可是,父亲的话,犹在耳边,嘴要乖,手要勤,吵闹人家不能等饭吃,得帮忙洗菜生火,端菜盛饭。小弟毕竟还在读初三,怎么也得让他歇歇,多喘口气,自然,我就得多担待一些,直到收了碗筷,才算是可以松口气了。
第三天,天气没有一点下雨的征兆,看样子,老天和我们杠上了。天,瓦蓝瓦蓝的,周围的山静得出奇,山坳里没有一丝风。
背完一趟,小弟说,大哥,我实在背不动了。说完,他脱下褂子,我看到他尾脊骨已经破皮了,一层血丝正沁出来,肩膀上已被竹篾深深地勒出了几道血痕,虽说他每次少背一捆,毕竟小多了,我看着他一瘸一拐,没多想就答应让他先回家去。
父亲如果在场,我想也会做出我这样的安排。
下午,我们背完最后一趟,恨不得把肩上的背架子丢到一个永远也找不着的地方去。那一刻,我和大弟,四仰八叉地摊在腰栈河边,任汗水和泪水流了个痛快,没有后悔,没有憋屈,没有怨恨,只想哭,无声地哭,把心中的泪都流出来,一辈子只哭这一次。
回到家,父亲捏着我们一共上交的三十多块钱,轻描淡写地对我说,知道锅儿是铁打的了吧?这钱才够你下学期学费的一半。
晚饭的时候,父亲说,这次背杉尾就算你们完成了一次特殊的暑假作业吧!我知道,父亲是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教育我们。往后的日子,你们得记住,勤俭持家,永远不会过时,耕读为本,是一辈子的修为。
从那以后,我把父亲的话牢牢记在心中,不敢稍有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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