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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木马

时间:2023/11/9 作者: 湛江文学 热度: 19291
◎ 周菡莛

  傍晚的时候小雨总算停了。刺球似的梧桐果散落一地,街道上落叶湿漉漉地黏在柏油路上。梧桐树枯瘦地几近只剩下骨架,宛若古老的结满蛛网的木质窗格一般,将黄昏带着青草气的雾霭割碎,屋外嘈切的虫鸣有些聒耳。好在夕阳方出,海藻般的云层渐渐弥散,天放晴了。

  她望着客厅的那幅油画《向日葵》,地板已经被拖了两遍,锃亮地倒映着浮泛的余晖。手机铃声终于响起,她在红格围裙上擦净双手,急匆匆地按下接听键,然后又失落地挂掉电话。也算是意料之中吧,她的丈夫这顿晚饭又有应酬,然而他似乎忘掉今天是女儿的七周岁生日,一个星期前他随口答应下来,陪女儿去游乐园玩旋转木马的承诺,终究是空头支票。

  “宝贝,咱们穿好衣服准备去坐旋转木马喽!”女人努力挤出笑容,声调往上扬着,将失落埋进内心的土壤里。

  “太好啦!”她的小女儿探出头来,笑颜如饱满可爱的太阳花。

  女儿穿着崭新的嫩黄毛绒外套,嫩黄的衣裳好像是快要融化的黄油奶酪,一团柳絮般太暖和厚重,所以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是春日刚破壳的小鸭,惹人喜爱得很。女人蹲下来替她戴上小熊耳朵的绒线帽,又用因劳动而略粗糙的双手搓暖她的脸蛋,然后牵着她的手出门了。女人带着些许倦容,脸上精心涂抹的面霜也遮不住她的衰老,细密的皱纹像被雪花犁满的沟壑。女人涂了豆沙色的口红,长发披肩,当寒风袭来时她总是皱起眉头护住额前烫过的刘海。

  去游乐园的路上,女人想起茅城特产糖炒栗子,或许玩累了可以吃点解饿。在老街公交车站的拐角处,有一辆破旧的深蓝色凤凰牌三轮车,一对夫妻经营着流动的炒栗子摊。夫妻俩撑起当作货架的木板,又用石块压住了被风吹鼓的塑料膜。大铁锅里滚烫的沙砾与板栗翻滚,栗子与白砂糖融化后的焦糖香味飘来,每颗板栗油亮地映着昏黄的光芒。这小摊还兼卖炸馃子与加了坚果、蔓越莓干的酥米糖。由于她的丈夫爱吃甜食,女人爱各称上半斤。

  “来一份糖炒栗子。”女人从桃红的人造皮革钱包里掏出皱巴巴的20元。

  “好嘞。”那围着赭红流苏头巾的老板娘用锅铲盛起棕色的栗子,鼓囊囊装了半袋。女人接过来,用短短的指甲剥开热气腾腾的栗子,栗子肉黄澄澄的好像金块,白砂糖融了进去,甜得黏住了手指,果肉粉糯回甘,女人一颗颗地剥着栗壳,将完整蜜甜的栗肉放在女儿手里,自己则偶尔嚼上几块碎裂而干瘪的栗子。

  “妈妈,我今天想坐白色的那匹旋转木马。”女儿兴奋地仰起脸,嘴里充斥着栗子肉而含糊不清。

  “还是那只彩虹白马么?”女人欣喜地笑。

  “对,他是最厉害的小马。”一提到童话故事,女儿就像玻璃瓶的橡木塞子被打开,飞出无数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她像母亲描绘那只鬃毛是七种颜色的能飞能跑的白马,女人慈爱地聆听着。

  “那今晚我们就多坐一次,好不好?”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女人想尽力满足宝贝女儿的小小愿望。

  “我最爱妈妈了!”女儿笑嘻嘻地抱住了她。

  从拥挤不堪的公交车下站,就是女儿心心念念的游乐园。

  “妈妈,那是什么呀?”被进门处的人群吸引了注意,女儿牵着她的手往人堆里窜。

  穿着藏青外套的中年女人手握着冰糖葫芦式的货架,一根通天的酸枣木棍上打了螺钉,上面挂满了各式福袋,远看好像栖息着贝类的海边礁石。几个背着小熊坤包染着金发的女孩嬉笑地挑选着,凉风吹起她们的校服短裙,露出了白嫩的大腿。

  “那是福袋。”女人告诉她。

  “什么是福袋呀?是幸福的袋子吗?”女儿天真地扬起脸,脸蛋好像大雪初晴时的红梅,略显酩酊的懵懂。

  “大概可以带来幸福的香袋吧。”女人模棱两可地回答,却到底没有心动的感觉,这不过是给年轻人的心理安慰罢。

  “我想给妈妈买一个。”女儿欢乐地笑了,然后挣脱她松叶般枯瘦而微凉的手,往人堆里跑去。

  “慢些,小心摔了。”她没有力气追上女儿的步伐,只能遥遥地喊着,声音轻得像香樟花吹落池塘后泛起的涟漪。

  女儿到摊位前,踮着脚指向了一只藕粉色的小福袋,摊主像摘蜜桃般仔细地取下,递到她的手中。福袋半个手掌大,散发着中草药的清香,离枝樱花似的粉色的布料染得很美,上面用绛红的丝线绣着繁体的“喜乐”两字。女儿显然太小,还不认得复杂的繁体字,便好奇地问摊主:“阿姨,这上面的字念什么呢?”

  摊主弯下腰捏了捏女儿红苹果似的脸蛋,用对小孩说话的口吻慢慢回答道:“这两个字是欢喜快乐的喜和乐,小朋友要不要买一个回去呢,很好看的。”

  “那带着这个福袋,妈妈就能开心起来了吗?”女儿攥紧了手中的藕粉福袋,眼里燃起了烟火般绮丽的光。

  “别乱说,妈妈没有不开心,就是最近太累了。”凄凉的夜风掀起了女人额前的刘海,眉上因撞桌角而起的淤青还没有褪去,隐隐作痛。她的累不都是徒劳地自作自受么?饭桌上喷香的红烧鱼,已凉成了酱冻,她舍不得先动一筷子,丈夫醉酒回来的深夜,她披上羽绒服,打着寒战,为他清理刺鼻的呕吐物。还有无数只被砸碎的瓷盘和手指被扎破的鲜血……。

  她真的太累了,她却早已经忘记了如何爱自己,如何用昔日积极阳光的生活态度抵御晦暗的余生。

  “走吧。”她像被碎石粒砸中脊梁的猫,心口刀戳般疼了。她突然拽住了女儿幼嫩的小手,逃跑般离开了摊位,“旋转木马就在前面呢。”她安慰着女儿和自己。

  游乐场里人不算多,有嘟起嘴吹泡泡的小男孩,父母在一旁宠溺地看着他的欢乐,还有戴着发光发箍脸上画着爱心的少女,三五成群拍着古灵精怪的照片。大摆锤上游客的尖叫流窜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摩天轮五彩斑斓地一圈圈转着,女儿却只钟情于旋转木马一种。她们在绿漆的栏杆外等待。

  快轮到女儿的时候,她眯着眼睛仔细观察起这金碧辉煌的旋转木马。顶棚的皇冠上结着许多跟着音乐明灭的小彩灯,像随风飘动的五色旗幡,欧式柱子上用油彩描摹着金发碧眼的长着翅膀的小天使,还有向前疾驰佩戴宝石鞍鞯木马,恍若一座流光溢彩的宫殿。

  这一轮音乐结束后,女儿像抢着吃第一口蕨菜与浆果的小鹿,急切而轻盈地逆着人流,奔向了心仪的彩虹白马旁,她抱住那只冰凉的塑料马,一边渴望地踮起脚尖,奋力地朝母亲挥着手臂。女人冲她微笑,加快步伐走来,又将女儿抱上那匹白马上。

  旋转木马的圆盘上有许多设备,有藤蔓与玫瑰缠绕的茶杯,南瓜马车的漆有些剥落,露着伤口结痂般的铁锈,远看倒好像是蹭满泥土的新鲜南瓜。还有矮矮的小白马。

  突然女人眼中有了惊喜之色,仿佛看到了一件博物馆的珍藏品,那是匹桀骜不驯,仰天长嘶的黑色骏马,孤独冷峻像上古豫州冷兵器时代被遗弃的一粒篝火。它的彩绘很精致,肌肉线条如安东尼奥的大理石雕塑般健美。不知怎的,女人突然想起了大学时的一个午后,在弥漫着颜料苦味的画室里独自完成那幅向日葵的模样。

  那个下午,半旧的画架上钉着一幅水粉向日葵的草稿。向日葵还没有上完颜料,花瓣慵懒凌乱,葵籽却很饱满,躺在淡蓝色细颈的花瓶之中。宛若春光明媚的晴天里外出野炊的农家少女,她的裙裾上还绣着开满田野的雏菊与马蹄草的图案。她细细勾勒着每一片花瓣的纹理,此时的她觉得青春就像诗人的灵感与遍地嫩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至于岁月蹉跎与容颜衰老,更遥远的像几十亿光年之外,天文望远镜试图观测的鎏金项链。终于她搁下画笔,伸了个懒腰,连翘黄的昂贵颜料顺着湿漉漉的笔尖淌了下来,滴在调色盘上成了一朵楚楚动人的太阳花。

  已经是琥珀般薄媚的黄昏了,她清理完画室的卫生,便推开玻璃窗,落日熔金,玫瑰色的晚霞好像一尾游弋的鲤鱼,自窗外亭亭如盖的梧桐树下流窜而来,将向日葵燃烧成了如白昼般焚烧着的火焰,岁月似乎永远不会黯淡,纵使黑夜孤寂,前途永远是光明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结束铃将她拉回了现实。那些流年往事生了潮湿的霉,她想起来时脑海里宛若敲响了银铃般淡白的菌斑,惋惜的是曾经的事情皆已青烟缭绕,蒙了呛人的尘埃,可这又有何所谓呢?

  就像是点燃的烟花棒,飘摇的碎纸屑与坠落的烟火融入带着余温金橙霞光里,浪漫消逝瞬间的悲哀,就像是她人生中那些绚烂绮丽的青春,它们终是在夜色里消散成了轻微的尘埃或者流萤,漂泊在记忆深处,偶尔浮现却只能唏嘘不已。

  下一批游客也坐上了旋转木马,蓝色多瑙河的古典交响乐再度响起的时候,那个小雏鸭般可爱的身影一蹦一跳向她走来,只是手里似乎多了一株仙女棒般的东西。

  “妈妈,向日葵。”女儿出现在了她的身前,手里还捧着一朵牛皮纸和玫红丝带装饰的单支向日葵,好像是举着太阳火炬的天使,女人惊喜地捂住嘴。

  “宝贝,这朵花是哪来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女儿是上天恩赐的送信使者,用一朵向日葵带她挣脱尘世樊笼。

  “这是刚刚在出口,一个阿姨卖给我的,五块钱呢。”女儿稚嫩而骄傲地补充道,“客厅里有一幅向日葵的画,我猜你一定会喜欢的。”

  时隔多年,女人收到最浪漫的花竟然来自可爱的女儿。她耳后生着一粒朱砂痣,当蒸汽火车般朦胧的月色撩起头发,就显得风情万种。不知道是因为吹彻的寒风冻红了她的耳郭,还是不留意沾染上了胭脂,女人幸福地低眉。她抱紧了女儿。

  整整5元,是女儿一个月的零花钱,是好多颗她最爱的牛奶糖,她却愿意为让母亲欢喜而买一朵无所谓有无的花。而区区五元,她却舍不得让花瓶里点缀一株阳光灿烂,让生活除了小麦面包还有诗与远方。

  想起了一地鸡毛的日子,她的心宛若一颗剥开了塑料纸的草莓硬糖,含在嘴里猝然地酸着。玻璃彩灯倒映在她雕塑般的侧脸上,剪出了白玫瑰般温柔多情的倩影,沧桑与皱纹被淡银的月色模糊,皎洁胜雪。从前生活不尽如人意的琐事压得她没有心情怀念画笔与向日葵,宛若带刺藤蔓般的纤细蟒蛇,无时无刻缠绕着她,猎物几乎窒息。可出现在她面前的这朵花,好像是穿过漫漫黑夜,落叶森林晨光如薰风熹微,浸润着枝繁叶茂露珠闪烁的树梢。阳光像金箔般从天上剥落飘散,渗入淡黄的被濡湿的向日葵根部,唤醒了和向日葵一样的灵魂。永远热爱生活,向阳而生。纵然手持锅碗瓢盆的她被迫在柴米油盐的熏烟气里,可为什么不能活成捧着一朵向日葵的模样呢?

  她接过女儿手里的那朵向日葵,牛皮纸与花瓣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一如尼龙画笔摩挲着素描纸的感触。那阳光明媚的花香扑面袭来,或许她本该是生活在开满向日葵的花海之中的,生活的密码是把蜻蜓钥匙,有红玛瑙般的光泽,她的确不应该折断蜻蜓自由的翅膀。

  回程的时候,女儿手里拿着两根折断的筷子,上面缠绕着蜜甜却黏牙的麦芽糖。她暗自盘算着,应当买一副什么材质的新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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