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路过熙熙攘攘的市场,想起曾经这里有过的和日渐消失了的山塘,那时山塘水深且清澈,小伙伴们不敢轻易下水,村里的水牛却爱往水中央畅游,在塘边等牛上岸的我们,总会发现几朵白云落在枝头,隐约中有蓝色的光芒笼罩着我们。缕缕光不染半点尘埃,引领我们走向神秘的太空。山外是迷人的世界,未知的世界,除了用功读书,改变命运,才能跳出农门。那时,拥有一本粮簿和城镇户口,是我们每一个农村女娃的梦想。
水儿是我村姐妹,比我大两岁,像多数同龄女孩一样,爱托着下巴发呆,窗外一朵又一朵白云飘过,一朵又一朵凤凰花燃烧,像她的梦在飘飞,像她的梦被点燃。风来,树枝发出轻悠悠的呓语,撩人心扉。一旦有大片的花朵被吹落,梦的绸缎转瞬铺垫大地,须臾被风刮走,心随之黯然神伤,仿佛燃着的梦被撕碎,被卷走,心空空如也。在我的记忆中,她温顺乖巧,逆来顺受,对我们有理没理的要求,从没说过不。当有一天,她的影子消失在校园,出现在黄土地上,我们都沉默不语,感觉上学的路好长好长;再有一天,她嫁人的消息传来,世界变得好陌生,梦想离我们更遥远了。
水儿自从远离书海,过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她的勤劳、贤惠、孝顺有口皆碑,挑担、施肥松土、抛秧割禾,无所不能,一手裁剪好活儿更让她声名鹊起。她辍学头两年,我每上完晚自修,都习惯跑她家分享校园趣事。水儿耐心听我吹水,没停止手中的活儿,赶着裁衣服。灯下老式的缝纫机嗒嗒地奏响和谐的歌谣,窗外的白玉兰满怀心事,随风摇曳,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的清香。我用力吸吸鼻子,绕到水儿身后,伸手抚弄她的羊角辫,的确良衬衫香皂味与白玉兰花香混为一体,好闻极了。不知不觉我竟然伏她背上迷迷糊糊做起了美梦……
生活的轨道向来都是多变的,种种计划都没按预定模式进行。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风很柔软,太阳照在沙堆上,闪着细碎的光芒,村口的老榕树捋着胡子一副洞察世事的样子,乡间小路两旁的白芒花慢条斯理地梳理白发,田间的麻雀扑棱棱地飞上飞下。但水儿眼里只有白花花的大米,对身边的风景视而不见,肩挑满担稻谷急匆匆往墟镇赶,当时镇上的碾米机坐落在镇政府屋侧。
当她行至小路尽头,正将跨步公路的岔口处时,一条电线从电线杆上意外脱落,不偏不倚砸中她肩膀,“咣当”她连人带担像醉汉一样向前扑倒,她母亲尾随其后,以为她不小心滑倒,待有人惊呼“触电啦,触电啦”,她母亲才惊惶失措,号啕大哭。这时,聚拢的人、喊救命的人、骂电网部门的人像趁墟日一样渐渐增多,但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扶她。眼看她六神无主的母亲就要哭昏了,“来了,来了”人群一阵骚动,只见一高个子男人旋风般拨开人群,“滚开,滚开”他呵斥围堵的人,一边指挥人关电闸,一边用木棍狠撵电线,“废柴!快抬到那边去”他高声呼喝两个靠近水儿身边,只顾看热闹的后生哥。有人小声嘀咕甚至暗中叫来手扶拖拉机,要把她送往医院急救。高个子男却置若罔闻,双膝下跪水儿身旁,用手掌一下、两下、三下按压她胸骨,接着嘴对嘴向她吹气,也不知过了多久,昏迷中的水儿缓缓睁开眼睛,感觉有人伏在身上,一堵厚厚的人墙围着她,周围是乱嗡嗡的声音。她母亲喜极而泣,频频向恩人叩头。从死神手里逃脱的水儿被送往镇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治疗,由始至终高个子男都像守护神一样陪伴她,进进出出,忙前忙后,为她张罗一切。当年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出手相救,以手扶拖拉机送医院抢救的速度,我见不到水儿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我为水儿祈祷。
水儿被电线电倒的消息像禽流感似的在村子里传开了,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无异于平静的湖面投掷石子,动荡不定,暴风雨要来的前奏。在农村流行“一家有难,八方支援”,管你法律不法律,管你阿狗阿猫,要人命的事是惊天大事,就得敲锣打鼓,就得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
没等村长把哨子一吹,蜂拥而至的村民个个唾沫四溅,摩拳擦掌,手持锄头或扁担,浩浩荡荡地往镇政府大门涌去。水儿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胆小怕事的农民,一辈子与世无争,早被这阵势吓瘫了,舌头打滑,结巴不出半句话。幸亏有人给高个子男通风报信,他使出浑身解数及时制止村民的行动,免去一场纠纷。后来镇领导派人到医院缴交住院费用,还带给水儿一罐奶粉和麦乳精,当时算是较贵的营养品了。她父母对来人客客气气,想着水儿已无大碍,又放不下农事,就提议早点结数出院。出院后,全家人对高个子男感恩戴德,水儿和他的婚事就顺理成章了。
婚后的水儿起初日子过得挺滋润,面色桃红,整天哼唱“幸福像花儿一样红”。每次与男人齐回娘家,都拎着大包小包。她把经济大权交给男人,家里家外,她打理妥妥当当;邻里邻外,她能和睦相处,孝顺公婆。她家婆逢人就夸:我家水儿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能上刀山,能下火海(不管种田、打工、家务都不输于人)。当年她的贤惠,她的勤劳谁人能及?谁不夸她家的青菜长势最好,她家的鸡鸭成群,她家的笑声亮敞敞、脆生生。时光啊缓一些再缓一些,幸福就像月牙儿摇着小船划向远方。
幸福来得快,去得也快。那年冬至,我早早吃过晚饭,就到广场溜达,正当我沉迷于变幻多端的音乐喷泉,赞叹它的绚丽、壮观时,水儿给我来电,电话里她欲言又止,似有一肚子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或许人们习惯了她乖乖女的形象,而她又一向言喜不言愁,所以她难以启齿吧!我快刀斩乱麻:“什么事爽快点,我在赏景呢。”沉寂,她依然缄口不语,我不耐烦挂了电话,心想回家再给她打,可后来回到家就追看韩剧,哪记起电话的事了?
次日见到她是在市人民医院的急诊室,当我赶到急诊留观室时,她正躺卧病床,手臂脚臂都挂着吊瓶,药物透过血管源源不断输送到心室心房。她面色蜡黄,气若游丝,颧骨隆起,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根本不会把这个人与她联想在一起。当她睁开半闭的双眼,嘴唇翕动发出蚊子似的声音时,我干急、难受,谁说得再鲜艳的花也经不起摧残,再美的色彩也会随时光的流逝而暗淡,什么时候生活的苦难把姑娘熬成了婆?
后来才知道,水儿是晕倒路上被路人送来医院的,而枕边人,原来的救人英雄早已脱去温和的外衣,出轨、夜不归宿、掳走钱财、家暴......水儿的忍让没能让他回心转意,水儿的贤惠也未能改写被家暴的命运。得知这一切,我的心在淌血,心无城府、悲天悯人的水儿是如何挺过来的?我很后悔那天粗暴挂她电话,没听她细说。我以为历经磨难会见曙光,事情会趋于完美,可是一切只是假象,水儿成了现代版的祥林嫂,只知道唉声叹气,絮絮叨叨……也许在中国忍让是一种美德,也许自小的脾性让水儿习惯忍让,但遗憾的是,过度的忍让只会使欺凌你的人有恃无恐,退让到一定程度,你必须拿起法律的武器捍卫自己的权力。生活的轨道向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彩旗飘飘易蒙蔽人的双眼,在她伤口上再撒把盐已成常态。
三毛说过世上的欢乐幸福总结起来只有几种,而千行的眼泪,却有千种不同的疼痛,那打不开的泪结,只有交给时间去解。可是有些痛、有些结,时间也奈何不了。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水儿会踏上一条不归路,投山塘自尽。说起来也奇怪,那天我有事回乡下,路过村子树林听到乌鸦嘶叫,心里咯噔一下,在农村一直流传一种说法,乌鸦叫意味着人间有难。没想到预感成为事实,山塘边聚集黑压压的人群,挤上前打听原来是有人投山塘自尽,尸体浮出水面被放牛路过的阿伯发现的。
真相是残酷的,也是惨痛的。投山塘自尽的人不是别人,是水儿。多深的痛,多大的恨,才让她不顾一切,置父母、亲人于不顾?松林默哀,山塘无语。此时,天空是灰色的,万物是灰色的。鲁豫在《偶遇》中说:“无论是谁,我们都曾经或正在经历各自的人生至暗时刻,那是一条漫长、黝黑、阴冷、令人绝望的隧道”,但要相信,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生活越是艰难,内心越要绚烂,只要不放弃,日子就有盼头。过去水儿不是一直这样鼓励我的吗?
自从她走后,我宁愿绕远道也要避开那口山塘,那曾经给予我荷塘月色,蛙鸣的山塘,我怕,只要见到山塘,水儿仿佛从水中冒出,全身湿漉漉的站在我面前,神志恍然……这个场景在我梦里出现了无数遍,每一次醒来枕巾都是湿的。
如今,山塘已填埋,山林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川流不息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车辆,叫卖声、吆喝声、欢笑声……日子总是向前的,没有谁会停留原地,每当车轮滚动地面,面前仿佛有绿色火车皮“轰隆隆,轰隆隆”滚滚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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