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逼得这么紧,就不怕把我逼到那棵树上去?”面对奶奶的无理取闹,冬妮明明已经怒发冲冠了,说出的话,却听不出半点愤懑。
“不怕,我会砍掉那棵树。”奶奶也闷了一肚子气,可回话还是那么心平气和。
相依为命的两个人,连吵架都和风细雨。
但每一个字里都酝酿着暴风骤雨。冬妮知道,奶奶也清楚。
冬妮不敢再多说什么,留下一句“我出去走走”,径自出了门。
回来时,冬妮有点忐忑,站在大门外,扭着身子,透过门缝往里瞧。
闯入眼帘的是一把刀。刃口灰白,闪着寒光。
刀是家里用了十几年的老刀锤,过去乡下常见的砍柴刀。刀身长近两拃,宽约四指,刀背厚实,沉甸甸的。家里煮饭烧菜改用煤气后,老刀锤没了用武之地,消匿了好些年头。如今被翻找出来,还磨得如此发白,得花不少工夫。
磨刀人将刀的一头架在身旁的铝桶上,刀刃朝上,左手拇指反复在刃口上的不同位置轻轻地横刮着。刀显然还不够锋利,她轻轻摇了摇头,挺直腰杆,腾出右手,攥紧拳头绕到身后,用拳背短促地来回捶着腰部。捶几个来回,又松开拳头,甩甩手腕,五指并拢,凹成勺子,探进铝桶,舀起水洒到薄薄的磨刀石上,继续躬着腰磨刀。
冬妮不敢进家门,到工作队领了两双高筒水鞋,上彩虹堤找义仁。
彩虹堤是第一个完成的乡村振兴项目,两米多宽的新海堤,铺满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彩砖,沿着红树林边缘,优雅地延伸近四公里。
义仁戴着洁白的钢圈布帽,坐在彩虹堤旁一个土墩顶端的大石头上,出神地望着脚下的红树林。
看样子,义仁又陷入那个故事里了。
故事原本是往事。往事被老人藏在心里,严严实实,焐了四十余年。弥留之际,老人将往事和着眼泪倾倒出来时,往事醇成故事,滚烫,浓烈。
20世纪70年代中期,老人还是个十七八岁的热血青年。
因为听了一场激情澎湃的演讲,他热泪盈眶,连夜写下决心书,背上行囊,潇洒挥别即将结束的高中生涯,与几位同学挤上猪笼车,几经辗转,插队到这个偏远的小渔村。
初来乍到,他什么都争着干,且比其他同学干得总要好一些。
唯独上不得船。也上过,可船一动,顿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没忍住,呕了生产队长一身。
他羞得无地自容,又不甘心。偷了队里的一根大竹竿,截成小段,装进麻袋,扎紧袋口。有了时间,就溜到海湾的偏僻处,趴到搁在水面的麻袋上,手划脚蹬,倒也有点划船的味道。头几回小心谨慎,在浅水里荡悠半个钟就回来。后来胆子渐渐大起来,划出去也稍微远一点,却入了海流。身下的‘小船’似乎晕了,不受控制,无论怎么划怎么蹬,都打着旋往外面漂。
他慌乱了,想大声呼救又怕别人笑话,时而“汪汪”学狗吠,时而“喵喵”装猫叫,企盼引起某一个人的注意,悄悄地救起他。
可真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时,他却更慌乱了。他身上只穿了裤衩,来救他的偏偏是个姑娘。
姑娘把麻袋拖到了岸边,他赖在水里不肯起来。
“潮水很快上来,把你卷下去,到时候不管你是变成猫还是狗,我都不理了。”她的声音真好听,就是说话时一直勾着头。
“这样我怎么回去?我的衣服在断桥头第一块石板下面,帮我拿来。”他央求道。
“我才不帮你。”
“那你还不如不救我。”
“我以为救的是一条猫或狗,谁想到是个人?”她依旧勾着头,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说,“你到那棵大柑椗树下等,饿的话篮子里有吃的。”
说完话,她突然回了头,笑脸被晚霞染得红扑扑的,真好看。
她走后,他赶紧抱起麻袋挡着下身,瞻前顾后,蹑手蹑脚,迅速躲闪到大柑椗树下。
旁的柑椗树,大多是一两米高的灌木丛。眼前的这棵树,却长成了伟岸的乔木,仅旁枝部分都比旁边的树还要高。尤为特别的是,这棵被砍去了支柱根的大树,长有两根健硕的主干,一大一小扭绞一起,宛若一对如胶似漆的恋人。树下有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顶端磨得光滑,不知坐过了多少赶海人。后来,他与她,经常来磨这些石头,磨得石头都沾上了腻腻的情话,散发着浓浓的甜味。
较大的石头上有一个竹篮,里面装着半篮铜钱般大小扁扁的柑椗果。他选了一颗接近心形的果子,翻来覆去地看,不知该不该剥皮。犹豫片刻,果断搓掉果子上面的绒毛,往嘴里丢,用力一咬,立马又“噗噗噗”乱吐一通,恨不得把舌头都吐出来。
她看到这一幕,笑得直不起腰,把衣服丢给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生的柑椗果又苦又涩,不能吃的,这个才是好吃的东西。”
她从篮子边拿起一个丑陋的小芋头,剥掉皮,递给胡乱套上衣服的他。
“快走,踏黑蚊来了!”不等他吃完,她突然喊了一声,提起篮子拔腿便走。
他不明所以,抱起麻袋又丢下,追上去提起篮子的一边提手,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稀稀落落的柑椗林,往村子方向小跑起来。
他们身后,黑压压的蚊子,一团连着一团,掠过柑椗林,“嗡嗡”叫嚣着扑了过来……
冬妮的出现,将义仁从故事里拉了出来。
她把水鞋扔到他面前,什么也不说,低着头换上水鞋。
他什么也没问,同样低着头换上水鞋。
“走!”她凝望着幽深的红树林,说。
“诶!”他感受到她淡淡的忧伤,轻轻应了一声。
沿着彩虹堤,他们默默地走着,一直走到红树林的尽头,下了堤,来到海滩上。
正值枯潮,水线已退到红树林的根部以下。细小的波浪像调皮的小孩,排着队爬上来,轮流轻柔地舔着红树林那一根根从泥沙底下钻出来的脚指头。红树林的根扎得很深,又怕闷坏自己,部分根便钻出地面呼吸,就像红树林站在海滩上的脚露出来的指头。
冬妮拉着义仁,踩进细软的半泥沙质冲积土里,沿着水线,小心避开红树林的呼吸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面走。十来米后,她转向红树林,撩起一处低矮的叶丛,钻了进去。
这里隐藏着一条林间小路!红树的支柱根非常发达。这些从树干、树枝上长出来,又扎进泥土里的支柱根,密密麻麻,填满了树与树之间的空隙。脚下这条一人多宽的路,得砍掉多少支柱根?义仁跟着冬妮,在树与树之间绕来绕去,穿行在越来越坚实、越来越宽松的小路上,隐隐有些心疼。
走到小路尽头,往左一拐,看到了那棵树。
他一直寻找的树。树是海榄雌,当地人称为柑椗树的红树种群。树没有老人描述的那么伟岸,并没有比别的树高出多少。或许,它早已到了极限,不再长高。就像有些遽然离去的人,永远是记忆里模样。
树下的石头落满鸟粪,光滑不再,情话与甜蜜无迹可寻,倒是两根树干依旧,如胶似膝。
义仁抚摸着树干上一个结节,仰着望大伞一般的柑椗树感慨道:“这果真是一棵爱情树啊!”
“不,这是一棵绝情树。”
义仁惊诧地回过头,疑惑地望着冬妮的眼睛,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冬妮眼眶一热,抬起头,往前走两步,将背影留给义仁,说:“有人死在上面……”
义仁仿佛触了电一般,手从树干上弹了起来,僵在空中。怪不得,之前每当向村民打听这棵爱情树时,大家都闪烁其词,讳莫如深。冬妮也不例外,为这事,他们还闹过好几次别扭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十几年前,你的故事里的那个姑娘,自绝在这棵树上。”
义仁不解地望着冬妮,许久才迸出一句话:“她?为什么呀?”
“为什么?”有一个声音在重复义仁的问题,不属于义仁,也不属于冬妮。这声音苍老,哀怨,来得突然,仿佛从树上一下子砸了下来,
冬妮显然吓坏了。她原本勾着头,摆弄着一片刚从树上扯下的红树叶。叶背分泌了一些盐粒,细细的,在叶隙间漏下的光斑里闪烁着。声音突然砸下时,她全身剧烈地震颤一下,本能转过身,扑到义仁怀里。
感觉到身后的窸窸窣窣声,义仁先回过头。
磨刀人手里提着老刀锤,慢慢拐了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奶奶……”义仁与冬妮几乎同时惊呼。
“无情无义,始乱终弃,还好意思问为什么?”奶奶一字一板地谴责着,“那个没良心的,几十年前插队到这里的,到底是你家什么人?”
“奶奶,我家没有没良心的人。”
“死鸭子嘴硬。你摸摸你耳屏,都长着一模一样的拴马桩,你们不是一家人,鬼信。”
“那是我叔叔,但他不会是那种没良心的人。”
“不会?对,你们家个个都有良心,但我们一个都惹不起!冬妮你过来,不能学你大姑。同一个泥潭,我们不能掉进去两次。”
“你大姑?那姑娘?”义仁松开冬妮,惊愕地看着她。
冬妮眼里蓄满泪水,点了点头,又顺势低下头,不敢看义仁,也不敢看奶奶。
“大姑为什么要自杀呀?我叔叔因为她打了一辈子光棍哪!”
“活该。害得我女儿没脸见人,一尸两命,他打一百辈子的光棍都活该。打着乡村振兴工作的旗号找爱情树,又背地里哄骗我孙女,有你这样当志愿者的吗?你这种人也应该跟你叔叔一样,打一百辈子的光棍。”奶奶有些激动,喝道,“走开,我要砍树!”
“奶奶,不行!这树是受国家保护的,砍了是违法的。”
奶奶愤愤不平地说:“去吧,快点叫人来抓我。告诉你,我已经砍掉了很多柑椗树,这条路都是我砍出来的。再说,大家以前也砍树,要不是后来嫌晦气,他们早就把树砍光,哪里还有这么一大片树林?我砍掉的这点算什么?”
“奶奶,别说凭你现在气力砍不了这棵树,就是砍掉了也没什么用。如果我真要寻死,还有别的树。也不一定要有树,喝农药,跳楼,投海,哪一样死不了?”冬妮望向奶奶,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但我不会寻短见,我舍不得奶奶你,舍不得义仁,舍不得眼前这美好的一切。”
冬妮走向义仁,拉着他的手,乞求道:“我和义仁是真心的,我们是不会分开的,不要再逼我们,好吗?”
奶奶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就像丢到水里的火柴,刚触碰水面就没了光焰,连烟都不曾冒一丁点。
“怎么跟大姑一样傻!人家是城里人,我们农村终归是留不住的。他的服务期很快就满了,到时候跟他那知青叔叔一样,拍拍屁股走人,你可怎么办?”
义仁急了,说:“奶奶,您放心,我已经打了报告,申请留下来。再说,冬妮在哪,您在哪,哪就是我以后的家,不走了!”
怕奶奶不相信,义仁又说:“奶奶,知青上山下乡是想让城里的读书人到农村来锻炼锻炼,有了机会总要回去的。乡村振兴不一样,我们的工作不是为了锻炼谁,而是要把农村建设得比城市更美好,让城里人都羡慕我们农村人。奶奶,若哪天乡村真正振兴了,我放着这让别人羡慕的人不做,而跑回城里当羡慕别人的人,不就等于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吗?奶奶放心,我没那么傻。”
奶奶沉思了一会,抬起头又直勾勾地望着义仁说:“你敢发誓永远留在这里?”
“敢!”义仁一脸严肃,转向爱情树,发起誓来:“我发誓,如果我不留在这里,我就……我就……”
义仁吞吞吐吐的样子,奶奶很不满意。她走到义仁侧面,举起明晃晃的刀锤,恨恨地说:“你就……你就……,你就怎么样?”
“奶奶!”冬妮大喊起来,往前一跨,用身体护住义仁。
“笃”,干脆利落的一声,刀锤砍在大柑椗树上,剥下一块椭圆形的树皮。
奶奶瞪了义仁一眼,说:“如果敢跑,你就跟这棵树一样,吃我一刀。”
奶奶将刀锤丢到地上,摸摸生疼的虎口,转身慢慢离去,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嘟哝着:“拼死拼活供你读大学,好嫁个城里人,怎么到头来又嫁回乡下了……”
义仁与冬妮相视一笑,回过头去看受伤的爱情树。
爱情树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红褐色,就像一只红红的眼睛,仿佛刚刚痛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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