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是我对朝九晚五生活的暂时逃离,寻觅一处静世,偶尔远离电子辐射的小确幸就如江南水乡偶遇的深秋骄阳,温而不躁,惬意自得。如果在这场邂逅里洒落几片金黄的落叶,想来便是秋季里最美的风景。
黑瓦、黄墙,偶尔落入尘世的黄叶仰望依旧翠绿的伙伴,阳光洒在其上的身姿让人忘却此刻已是暮秋。身后的僧人用竹制的扫帚在石板上刷出蛇形的细纹,蚂蚁们在努力攀爬这些沟壑,试图跨越时光,去寻找些什么。阳光穿透稀薄的空气,折射出色彩,它们披在千余年前的那三位高僧身影之上,亦是如此柔情吧!
午后的静谧与寺内的香雾缭绕相得益彰,被学界称之为“江南第一大佛”的他,慈眉善目地俯看芸芸众生,与尘世的这场相遇实属不易,于是至今流传着“三生圣迹”的传奇。据记载,南齐永明四年(486年),石城山来了一位叫僧护的和尚,时常见到仙髻岩的崖壁上有佛光出现,他发誓要在此雕刻巨型弥勒佛大像。只可惜有生之年只成造像的面幞,临终前发誓“来生再造成此佛”。后来僧淑续凿,但依旧没能成事。一直到梁天监六年(507年),梁建安王萧伟派当时最著名的和尚僧佑到这里主持续凿工程,最终在天监十五年(516年)大功告成。孟浩然的《腊月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对此便有诗曰:“石壁开金像,香山绕铁围。下生弥勒见,回向一心归。”大佛寺的开凿年代比四川乐山大佛还要早200多年,是全国屈指可数的几尊石雕大佛之一。而且是中国南方仅存的早期石窟造像,有“越国敦煌”的美誉。南朝著名文艺理论家刘勰赞之曰:“不世之宝,无等之业”。这座始建于东晋,位于绍兴新昌县城南明街道的大佛寺便是我此行“浙东唐诗之路”的最后一站。
午后的阳光甚为多情,漫步寺中,忘却时光流逝,岁月静好。孟浩然诗中的“竹柏禅庭古,楼台世界稀。夕岚增气色,馀照发光辉。(《腊月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不自觉泛上心头。踩着诗人曾走过的石板,在此同行,只可惜时间匆匆,没能登高临下,错失了与李白的偶遇,“新昌名迹寺,登临景偏幽。僧向云根老,泉从石缝流。寒钟鸣远汉,瑞像出层楼。到此看无厌,天台觉懒游。(《石城寺》)”只听得钟声阵阵,相隔一千六百余年的余音,想来依旧。点点光晕里,似乎看到了那些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回望来时的路,曾那么努力地去试图追寻他们在这座小城的足迹,渴望沾染一点气息。于是,诗为媒,殷勤地在这银杏初黄的季节里为我们穿针引线。探一探能让李白三入剡中,留诗十余首的魅力。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耳畔传来敲击回忆的文字,朦胧中诗仙居高临下,散发狂饮,挥毫泼墨。脚下的节奏似乎也有了平仄,轻轻敲击着斑竹村的石板,作为历史的见证者,他们是如此渴望述说千余年前的往事,我们唯有驻足聆听。我占据村口的一块灰石,在这片沉寂的天空之下自由呼吸,桥下惆怅溪不急不缓地流淌着故事。
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最高峰海拔不过900余米的天姥山何以在唐以前便是文人向往的文化名山。翻开历史的册页,寻一首晚唐著名诗人许浑的《早发天台中岩寺度关岭次天姥岑》:“来往天台天姥间,欲求真诀驻衰颜。星河半落岩前寺,云雾初开岭上关。丹壑树多风浩浩,碧溪苔浅水潺潺。可知刘阮逢人处,行尽深山又是山。” 刘阮遇仙乃是古老的传说故事,记载于《幽明录》说的是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绍兴嵊州市)的刘晨、阮肇两人进山采药,偶遇两位仙女,并与之成婚。半年后思乡情切,出山返家才知人间已过七世,返回寻妻却不得,就在那溪边踱来又踱去,徘徊不定。后来该溪就叫惆怅溪、溪上的桥也就叫惆怅桥。因为这个流传的故事,后来不乏前去天台、天姥之间的重重青山探寻仙人遗迹的诗人,虽寻而不得,但景致宜人也让他们流连忘返,李白、杜甫、白居易、灵澈等诗人也留下了《沃洲山禅院记》《壮游》《天姥岑望天台山》等千古绝唱,将天姥山推到了一个崇高的理想境界,成为诗人追求精神自由的乐园。《全唐诗》中收录的2000余位唐代诗人中,就有450多位诗人、1500多首诗,都将目光定格在了此地!“初唐四杰”“中唐三俊”“晚唐三罗”、王维、元稹、刘禹锡、杜牧等众多唐代诗人循着魏晋风度,踏歌前来,入钱塘,过绍兴,再溯剡溪,经新昌,徜徉沃洲山水,登天姥而上,来此膜拜,一步一个脚印走出了一条“浙东唐诗之路”。仰望云雾缥缈的天姥山,体味亦实亦虚,时真时幻的诗意。
惆怅溪边,风吹叶落,一棵细细的树梢上有一片单独的叶子,静静地映在这片湛蓝透明的天空中,终究抵不住水中精灵们的逗弄,轻轻摇动,仿若鱼儿摆动着尾巴,怡然自得。守护着这被称为“天姥门户”的班竹村,这里依水而筑、缘溪而居,背靠天姥山,有谢公道、唐诗之路、霞客古道,是古代天姥、天台、临海古驿道上的重要驿站,更是唐诗之路的一个重要节点。班竹古驿道南北走向,因是谢灵运开拓,故又称之为谢公古道,长约1000米,宽2米左右,均用卵石铺砌,它们见证了诗人们的足迹,行走其上,错落间自有一番韵律。
进口处便大量林立布满紫褐色大小不等的斑点和斑块的斑竹,解释了村名的由来。漫步村中,在村里的外墙、护栏等处大约“藏”着400多首唐诗。走在时光的隧道里,如同踩在平仄之上,我艳羡这里的人,他们的生活想来早已为诗歌所浸润。周围树干高高地耸起,不规则地呈现在明朗的蓝空中,展开像帐篷似的宽阔而多的枝桠,自由不羁,不知它们的年轮是否赶上了诗人的脚步,谁曾在它们的树冠之下歇一歇脚,殷勤地遮阳避雨。村里世居的老人,捏着富有特色的食饼筒随意坐于门前,端一碗浓稠的青菜年糕汤,暴露于正午阳光下的皱纹显出自然的沟壑,用目光迎接往来的闯入者。这份岁月带来的安然,让人忘却这座沉淀千年的村落曾是何等的热闹。
略带斑驳的白墙黑瓦间落马桥、司马悔庙、章家祠堂等建筑穿越千年一一与我们相遇,散发着悠悠古韵。瓦片上长起的杂草因着季节变换了色彩,身姿摇曳,思绪飘远。仿若看见了那个临街店堂、客栈、公馆林立,甚至设有大堂、监狱、青楼,莺歌燕舞,甚是热闹的那个历史上有名的驿站——“班竹铺”。往来官役商客络绎不绝,这里便是投宿歇脚的绝佳处。听,琴声悠扬,看,月色铺陈。举杯邀月,吟诗作对,在此流连的不只是唐代诗人,还有投宿抑或驻足的明代著名旅行家徐霞客、清代诗人袁枚、现代文学家郁达夫等名人雅士。如今虽已热闹不再,倒也自有一番韵味,墙角堆砌的水泥、毛竹等,诉说着下一次相遇时的野心。
回首来时路,曹娥江畔的水声如犹在耳,三界始宁老街上的定胜糕甜蜜如初,取一只青瓷小杯盛一杯清茶,扫去暮秋的悲情。“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我想细细地走一走这条通往远方的诗路,得一番“开关扫白云”的际遇,吟一句“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
此刻,我在大佛寺香气萦绕的氛围里忘却肩颈的疼痛,静静地坐在石凳之上,看太阳渐渐西斜。秋天终是将银杏催黄了,仰望无际的树丛,头上飒飒作响的浅金色的瀑布,与钟声遥相呼应。我羡慕能在树枝中幽深易断的灰褐色楼阁里栖息的鸟儿和松鼠。一片黄叶飘飘荡荡落于面前,招惹离愁别绪,伸手去拾,却随风逃离,恍然间似有吟诗之声传来,伴着古音,细听只落得寂静一片,嫣知非梦。
行至天台
一松鼠跳跃在这株由隋代高僧、天台宗五祖章安灌顶大师手植的国内三株最古老的梅树之一的千年隋梅的枝干间,一点没有露出怕人的情绪,怡然自得。并非假日的国清寺里安静得恰到好处,若有一杯清茶,愿在此看叶片摇曳。暮秋午后的阳光轻柔拨开植被的阻挡,照在岁月的痕迹上,斑驳成影。台阶旁的红豆杉,随风招摇,抖落几颗“相思”,为这个秋季添一抹艳丽。
这些年,不知道因何爱上了寺庙,找一处石阶,观一回元卷云舒,待时光流逝而不自知,倒是一桩奢侈的爱好。此刻,虽相隔千年,倒也能与诗人贯休共赴一场深秋之约,“歇隈红树久,笑看白云崩”《送僧游天台》。我又曾与谁相约于此呢?
大约不过一两个小时前,坐在大巴第一排的我,视线里的收费站终于出现期盼已久的“天台”二字时,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发了一条朋友圈:“上一次来时还未上大学”,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相见。十多年前作为脱离父母的第一次旅行,我的目的地便是此地,是我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留在记忆里的味道是夜晚天台山脚下的那杯糖水与麻辣小龙虾,晨起热闹的老街上松脆的糊拉拖;是繁星笼罩的天台山山顶钻入心扉的清冽;抑或是龄逾百年、广布千米高山的云锦杜鹃的超脱……可唯独缺了那股香火味。我想看看晚唐诗人皮日休口中的“十里松门国清寺,饭猿石上菩提树。怪来烟雨落晴天,原是海风吹瀑布。”不曾想,我看到的比之更甚。
一棵一棵的稻茬布满路边的水田,整齐罗列,完成了此生的使命。偶有几位黄衣僧侣劳作于田间,娴熟而不忙乱。让我想念起时常喜欢穿梭于田间地头的奶奶,此刻如果一起同行,想来,她亦会喜欢此地的。风将秋最后的燥热扫去,行至“隋代古刹”几字处,驻足,一墙之隔内的历史终于要徐徐展开。探一探这座与齐州灵岩寺、润州栖霞寺以及荆州玉泉寺并称“天下四绝”的名刹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
掩藏在苍郁的松林中的那重檐挑角、方石铺地的,刻有“法乳千秋”四个金字的碑亭里以品字形排列着的三座长方形的石碑,便是有名的塔碑。正中的丰碑为“天台智者大师赞仰颂碑”,长篇碑文和诗赞颂佛教天台宗创造人智者大师。左右两边略低的丰碑分别为“最澄大师天台得法灵迹碑”“行满座主赠别最澄大师诗碑”。碑亭左方,一口刻有“锡杖泉”的古泉,相传宋僧普明坐禅于此,因寺内取水不便,遂以锡杖顿地曰:“此处当有泉!”即有泉水涌出,故得此名。
当然还有日本莲宗信徒因敬仰智者大师而捐建的报恩塔,以及因天台宗祖师在此讲述《妙法莲花经》,感动天庭,天上下起法雨天花而得名的雨花殿等。王羲之、柳公权、黄庭坚、米芾、朱熹等人的摩崖手迹更是不容错过,走在这座千年古刹中,一路行一路听,更像是读一部隋唐的文学艺术史。当然不仅于此,寺外可还有为纪念唐代天文学家僧一行为编制《大衍历》至国清寺求算学而建的“一行到此水西流”碑及“一行禅师之塔”等。
当然,我此行的目的为唐诗,拜谒一下为纪念唐代著名诗僧寒山、拾得、丰干而修的“三贤堂”,自然也要去寻一寻孟浩然、李白、贾岛、皮日休、陆龟蒙、杜荀鹤等唐代诗人们留下的墨宝,验证一下“一座天台山,半部全唐诗”的豪言壮语。
光均匀地洒在远处的隋塔上,塔身镌刻着岁月的痕迹,倒与保俶塔有几分相似。据说外壁塔砖雕有三尊佛像,造型生动传神。塔身内壁镶嵌有《法华经》石刻碑和线刻佛像石碑。此塔最特别之处在于塔顶上没有塔头,从塔内仰望可见蓝天,只可惜未能近观。传说国清寺建成以后,五百罗汉相约连夜修造一座宝塔,以增名刹风光。南海观音路过,见石桥山中两峰对峙,飞瀑高悬,想架一座石桥来增添景观,就向五百罗汉借砖,不果。又向罗汉借锅煮饭,罗汉又故意将铁锅敲了一个洞。观音小施法术,烧出了香喷喷的米饭。观音有意作难,原本罗汉们将造的塔头搁在金地岭,待塔落成时再行安装。结果观音用法力将它牢牢定住,尽管罗汉们想尽办法,彻夜苦搬,何奈金鸡报晓,待至天明,再也无法搬下山来,所以隋塔缺了个塔头,而金地岭上多了个塔头寺!
二
夜宿石梁,夜凉如洗。几个人围坐在宾馆的床上,靠久违的电热毯取着暖,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四个呢。笑声穿透呼呼作响的窗,与风合为一体,只有夜色知道我们的秘密。
唐代诗人施肩吾的《送人归台州》中言道:“醉后不忧迷客路,遥看瀑布识天台。”此刻,我们所居处便位于天台山大瀑布之上,静听,似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为秋夜增添一丝趣味。
行至天台,被誉为“天下第一奇观”的石梁飞瀑也是必访的。晨起,车辆不紧不慢行驶在盘山公路上,11月初的石梁古镇游人稀少,带着冬的寒意。开窗,新鲜的空气侵袭全身,肺部不由自主地起伏,极度贪婪。举目远眺,山下白墙黑瓦的古村落,掩映在层层山林之中,若隐若现,宛若仙境。远处群山与云雾交融,勾勒出一幅淡墨山水画。
眼前所见,似乎都在为我解答多日来的疑惑。徐霞客游览多地,他的游记何以偏偏将天台山作为开篇?这座将李白、孟浩然等文人骚客迷得流连忘返的天台山到底得到了造物主多少的偏袒。如今它以佛宗道源、山水神秀著称于世也并非偶然,毕竟以华顶为中心的天台山,四周群山如一片片花瓣般将其围绕。如若从极远处看去,它便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行走在分不清细雨还是水雾的林间小道里,连空气里都透着甜。秋意点染着溪畔的树林,潺潺溪水带着红枫打着旋儿前行。行进在这条唐代诗人们吟咏呼啸,溯溪而行的山路上,于风中飘零的黄叶中找寻诗中的山水,我渴望哪根多情的树枝可以挽留我一番,诉说它当年与他们相遇的往事。
写作中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意境之美,于石梁瀑布而言倒也是极为匹配的。终于行至孟浩然说的“高高翠微里,遥见石梁横”之境,但见横梁处,早已闻其声。倒也合了袁牧的“天风萧萧衣裳飘,人声渐小滩声娇”。
深秋总是多情的,此刻我所见,已非翠绿而已,夹杂着红叶、黄叶的掩映,别有一番韵味。只见一条约二丈左右的巨大石梁,横跨在两崖之间,据介绍,之前僧人往来皆此梁过,徐霞客也曾写下“余从梁上行,下瞰深潭,毛骨俱悚”的感慨,如今凭栏而眺,看着喷涌而下的瀑布,竟是感同身受,握住栏杆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些。
虽然如今水量不大,未能跨石梁而落,但是“昼夜起风雷”的势头还是有的,坠入几十丈深的幽谷之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飞流奔腾,绕过凹凸不平的岩石,形成几道弯折,溅起层层水花,确有“银河飞落青松梢,素车白马云中跑”之美。宋代大书法家米芾为它留下“第一奇观”四字墨宝也是所言非虚,清末维新派领袖康有为也有“石梁飞瀑”的题刻。当真有徐霞客“停足仙筏桥,观石梁卧龙,飞瀑喷雪,几不欲归”的感慨。层林尽染处,伸手欲挽一瓢清泉,指尖探水,寒凉刺骨,提醒着别离。没有不忍,因为下一场相约已在翘首以盼,想必她早已驻足在东湖畔长城脚下。迎我去看一看诗人任翻所说的“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映半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
三
清甜的汁水越过指间奔赴脸颊,对这门剥桔的技艺我果然还是生疏。临海的蜜橘每年都如期而至,只是今年还额外多了一份来自天台的红美人,两头都连接着青春最美好的记忆。唇齿轻咬间,酸甜的滋味滑入味蕾,眼前浮现出她们青涩的笑容。当真如晏几道所言“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时间匆匆,转眼十年有余。唐诗之路上,于我除了唐诗,更多了份相逢的喜悦。
深夜,翻看手机相册,选了一张天台大瀑布下的照片发在朋友圈,以告别行走在2020年路上的自己,头顶划过的那道久违的彩虹,亦如童年记忆里的绚丽。待春光烂漫时,我们再一起吟一遍“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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