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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先生的城市面具

时间:2023/11/9 作者: 湛江文学 热度: 16529
刘鹏艳

  它既非不朽之物,也非必朽之物,而是介于这两者之间……它是一个伟大的精灵,而正像所有的精灵一样,它是神明与凡夫之间的一个中介。

  ——爱之导师迪欧提玛

  我们姑且称他为W先生吧,因为直到他被警察带走的那一天,李修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李修原先也并不叫李修,父亲给她起的名字是李美丽,她觉得太俗,自作主张改成了现在的名字。她很清楚,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大可以随便地改来改去,这不重要的,一点也不重要。之前他在交友网站上注册的名字是Williams,她叫他W,就这样一直交往下去,彼此很有些好感,终于发展到相互交换电话号码的地步,而后感情逐渐升温,约好了这个九月在香港见面。

  一直到这个时候,故事还如童话般美好,李修想,她等了三十五年,也许等的就是这个人,一个无法具名却对她来说相当具体的男子W,她甚至可以在千万人当中分辨出他的呼吸声。岁月到底没有辜负她对爱情的守望,在很多人已经不相信爱情的年纪。

  从SOHO公寓的十八层飘窗上看出去,对面的楚女湖一片春意盎然,沿湖垂下千万条绿丝,在湖周旖旎地串成一条翡翠珠链般嫩绿的喷薄,将湖水裁剪出曲线窈窕的轮廓。这是个美好的季节,必然要发生一点美好的事情,对此李修深信不疑。最近她在Fdating上结识了W先生,一个长相酷似古天乐的三十二岁香港籍男子。她所知道的所有关于W先生的资料都来自社交网站。起初她完全是被那张上传的照片所深深吸引,眉目如画,白而不腻,完全是古天乐早年尚未“黑化”时人畜无害的样子。两人聊了几句,竟然相见恨晚,这也是出乎意料,毕竟W先生比起涉世不算浅的李修,尚且要小三岁,她还一直以为年长的男性才适合她呢。小姐姐,他这么软萌地称呼她,使她虽经见过一些世面却葆有一份天真的芳心瞬间融化掉。见过世面又怎么样?在爱情面前,一切世故的、世俗的大场面都不值一提,因为它们根本不属于同一个价值序列,你怎么拿过去那些无聊的筹码去排兵布阵?

  李修想到这里,竟有些意乱神迷。就是这种感觉了,中学时暗恋一个高中部的男生,也是这样,想到他炫技似的把篮球放在指尖上转成一颗飞旋的星体,她会跟着整颗星球一起眩晕,从而完全忘掉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现在她三十五岁了,谈过几场伤筋动骨的恋爱,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后,还会对近乎虚无的爱情抱有憧憬,也算难得。她脸色绯红地端起面前的那杯焦糖玛奇朵,浅浅地啜了一口。

  这是W先生航空速递来的。玛奇朵在意大利文里是“印记、烙印”的意思,加了焦糖的玛奇朵,也即“甜蜜的印记”。她身边的男人还没有一个如此浪漫。虽然按照世界卫生组织的界定,她这个年纪还算是青年,但围绕着她的那一拨男人无一例外都有了中年油腻的迹象,无论是尚且单身的男同学,还是相亲认识的对象,发际线一律明显后移,要么就是头皮屑飞雪似的洒满深色西装的整个肩部。她看不上他们,一个也看不上。并不是她的眼界高,实在是接受不了品位太差的姻缘。怎么能将就自己呢?她的父母把她如此精致地养成一个优雅知性的女子,就连读小说,也是只读苏青或张爱玲,冰心和丁玲都不入眼的,难道让她嫁给一个肩胛上扛着一层头皮屑的中年油腻男?

  但现实状况是,她这个年纪,如果不和中年油腻男交往,又实在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这也是她常常和父母发生争执的根本原因——他们劝她不要再那样精致(简直有些后悔之前过度精致的养育),总要被生活的烟火熏一熏才好;而她拒绝平庸,既然她的灵魂那么高贵,难免要享受孤独。

  W先生闯入她的生活,真是让她眼前一亮。

  此刻她俯视着对面因荡漾着一泓春水而显得越发楚楚动人的楚女湖,心中跃动出叮咚的音符,宛若悬空轻舞的琉璃风铃。

  这套小公寓是李修自己掏钱买的,父母说要“赞助”,她一分钱也不让。不让是有她的道理的,这样她就有理由彻夜不归,而不惊动父母大人持续不断的关心和浓稠的爱。钥匙只有她自己才有,独立的一间小公寓,完全不受打搅,无论是以何种名义。她有时候的确表现得像是还没有长大的孩子,这时候她就回父母的家,反正无论多晚他们也会打开大门迎接她;但是有些时候,她决意做自己的时候,就躲在公寓里不让父母侵扰她。这样她就有时间和空间做一些在父母看来非常奇怪的事情。

  比如,在网上和W先生谈情说爱,而毫不犹豫地拒绝掉身边几个追求者的约会。

  再比如,十八层的公寓本身就让父母够奇怪的。买楼的时候他们就劝她别买,十七层和十九层的价格虽然贵一些,但也可以接受,为什么要买十八层呢?要不他们给她补差价好了,何必讨这么个不吉利!但她轻轻一笑,说她是不怕下地狱的,她信的是天堂。确实,在她看来,十三更不吉利,那是犹大的数字,代表背叛和不幸。不过十三层也卖得不便宜,可见买楼和识人辨物一样,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她在十八层住得挺好,推开窗,看得见湖景房真正的品质,水天一色,长空万里。她愿意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极目天舒的,住在十八层以下和十八层以上的人,都没有她的境界。她的楼上楼下住着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呀?多半是为生活颠沛流离的小白领,要么就是刚刚结婚,迫于压力暂时丁克的两口子。这些人顶合适这样紧凑、经济、方便的小公寓,但又未必拥有公寓的所有权。因为那些炒楼的暴发户早把楼层和朝向都包了圆儿,一切都是过渡形式的,许诺租客拎包入住,但也坐享随时调价的权利,把旧人赶走,再迎接新人,反正是铁打的公寓流水的客。李修这样正儿八经安家落户的,反倒少见。她真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归宿一般的所在,比起父母那边的房子,她更愿意待在这儿。

  父母也曾抱怨,家里怎么也不少你一间房,干吗不住家里?李修的回答是,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离开家和离开子宫具有一样重要的意义。

  母亲气得笑起来:“你要是成了家,自然会让你离开,现在是不是有点‘早产’?”李修摇摇头:“成家不成家的,没你们想的那么重要,顶多算是‘催产素’。我这就是瓜熟蒂落的事儿,你们能理解就理解,不能理解也不强求。”父亲皱着眉大手一挥:“随她去,都是你惯的。”母亲觉得自己两头受气,不禁红了眼圈:“好好好,全都成了我的不是。”说着一指李修,“你走!”接着又指着自己的丈夫,“你睡那间房去!”从此,老两口分房而睡。李修觉得自己给了母亲一个很好的借口——长期以来“为了女儿、为了这个家”极尽压抑之能事的母亲,终于扬眉吐气地为自己主张了一次权利。马克思说的,婚姻是长期卖淫合同,一个女人一旦嫁给一个男人,她就要委曲求全地长年提供合法的性服务。单方面终止合同是不道德的,所以她不能提出终止性服务在内的所有服务。李修有时候也难免为父亲和母亲的貌合神离感到难堪,但怎么说呢,她又不能谴责他们“为了女儿、为了这个家”而共同付出的毕生的努力。毕竟,他们都是非常爱她的,甚至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基于此,李修不认为婚姻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事。

  但爱情另当别论。也可能因为这玩意儿是人生少有的不及物的执念之一,李修反倒看得很开,人这一生,总要耗在一件事上,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要么婚姻要么爱情,要么理想要么欲望,守着一段婚姻未必比守着一段爱情强,但也可能相反;同理,那些打着理想之旗号长袖善舞的人,比起直接觍着脸满足自己欲望的家伙,是不是真的高明,这也很难说。所以,无论如何值得赌一把。

  W先生的出现,犹如一道光,照亮了在黑暗中摸索多年的李修。这个一心追求光明的人如今终于体会到了光明的照耀,她简直要飞蛾扑火般地让自己燃烧起来。

  和别人解释这种感觉挺费劲的,比起爱情这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身边的人更关心粮食和蔬菜。他们反倒劝她,不要那么不切实际,找个香港人虽然也不错,但网络上认识的,这也太不靠谱了。她和他们说什么呢?说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吗?说她和W先生之间正是那种不兼容于世俗的爱情吗?没人信的,父母不肯信,亲戚朋友也把这当笑话,还有同事,那种实际上最不靠谱的人际关系,他们更愿意她在个人问题上摔个大跟头,以有效地阻碍她本年度的业绩上升。所以,她谁也没说。把这种感觉喂养在自己心里,就像饲喂一只专属的高贵宠物,所有的狂喜、甜蜜、过山车般的晕眩,哪怕是带着一丝忧伤的心悸,都是她和W先生的秘密。

  四个月以后,李修已经和W先生难分难舍了。那是一种灵魂的契合,倒不在乎朝朝暮暮,是隔着千山万水,也不能阻挡一丝一毫的那种笃厚与缱绻。W先生甚至掌握了李修的生理期,一到日子就提醒她注意各种禁忌。也不是李修特意说给他的,她还没那么二百五,这反倒显得更难能可贵——就凭着聊天软件里的只言片语、蛛丝马迹,W先生就敏感地捕捉到她正处在多么特殊的时期,这份常人难及的关怀和体贴,显示出的是W先生对她的常人难及的爱呀!

  像“520”和“七夕”这样隆重的日子,两个远隔重山叠水却能把心儿贴在一起的人也断不会虚度。他给她送礼物,全套的游戏手办,让她安安静静地躲在楚女湖边的小公寓里,自己动手打磨、拼装、上色,而不是直接送件首饰、包包什么的。他希望她收到的是一份层次丰富的心意——手办,亦为手伴,一是情感的陪伴,二是随身相伴,她单是从一系列复杂的工艺就体会到一种高贵的和鸣,犹如灵魂在激吻,不能不为之倾倒。幸好自己还有一些美术功底,要不然他送来的喷笔这样昂贵的涂装工具,她都不知道该怎么用。

  W先生是学金融的,竟嗅不出一丝儿的铜臭。这有多难得。李修身边搞这一行的男性朋友,哪一个不是三句不离IPO、P2P?好像离开谈资本运作就活不下去似的,他们吃一顿饭要跟你说三遍以上的风险和收益,这还不算套利和期权。像李修这样以王小波和李银河的爱情为精神奠基的洁癖者,往往聊不下去。聊不下去就干聊,问你爸买股票吗或是你们家有没有在限购以前囤过房。李修直接把挂在胸前的那块上了浆的雪白餐巾扔过去,对方才因为受到不明物体劈头盖脸的袭击而被迫闭了嘴。类似的生活小插曲真是数不胜数,总之大多数男人都自以为是,很少顾及对方的感受,他们要么是存心显摆,要么是确实无知。像W先生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李修一度认为在尘世里是无缘遇上了,谁知上苍竟这样垂怜她,倒让她十分意外而又分外忐忑。

  自忖在文学的汪洋大海里游弋多年的李修,心里生长着曼妙的情感和思想。她可并不是一个单纯到容易上当的人。文学即人学,称得上一门学问,自然是非常复杂的。她喜欢读小说,往往读到深入肌理的那种暧昧繁复的人性,会拍案叫绝,但在最深邃的地方,她还是觉得人性是纯粹而值得信赖的,如果你真正爱上一个人。

  这样的悖论居然让她在自我的镜像里崇高起来。

  鄙视一群人,而仰视一个人,因为爱情。这个理由也够可笑的了,但又那么义无反顾,犹如孤独的战士把最后一面红旗插上荒芜一人的阵地。

  从公寓十八层的飘窗望出去,对面的楚女湖已经由初春时的一片嫩绿变为立夏后的浓翠。这种悄然的转变在普通人看来是不以为意的,因为沿湖形成的林带年年都吐芽长叶然后萎落凋零,多数人习惯性地选择忽略它们的枯荣,关心这个还不如关心油盐酱醋是不是调价了。李修的嘴角划过一道柴郡猫式的笑。

  W先生在她心里生根发芽以后,她感觉自己更有力量面对世俗的一切庸常琐碎了。之前她买东西很少问价钱,反正市面上的面包牛奶牙膏肥皂之类差不了多少,围绕这些精细的价格打转,会把自己弄疯掉。在金钱面前,她是粗线条的,打小就是父母心尖儿上的宝贝,几乎从未体会过匮乏感,所以买东西不问价,若是问了价,则必然是要买的,并不因为价格不合适而杀掉自己的购买欲。但是现在,她居然学会了做一些经济学方面的考量,比如,外出吃饭到底要不要打包。W先生说生活中的经济学问题比想象中要有趣得多,通常环保主义者会反对使用大量的塑料袋包装食物,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提倡把没有吃完的食物打包以免浪费,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多浪费一些食物还是多浪费一些打包盒和塑料袋呢?

  李修被这个问题绕进去了,一整天都在思考这道题的正确答案,浪费食物?浪费包装袋?打小儿她接受的教育,就是面对问题要求出一个正确的答案,但W先生很调皮地忽略了她的追问,转而模棱两可地提出另一个有趣的问题:通常我们认为坏人做坏事,归公安部门管,而好人做好事,归居委会管,那么坏人做好事或者好人做坏事这样的情况,谁管合适呢?李修再一次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些后来都被证明是《薛兆丰经济学讲义》里的噱头,不过那时候李修还没有接触过薛教授的思想,不免对W先生的口若悬河表现出一个小学生仰视大教授般的崇拜。她自己也是认可这种爱情表现的,因为记得哪本书里说过,爱情的心理学成分当中,就包括女人对心仪男子的非理性崇拜。所以W先生同她聊经济学,她不但没有反感,而且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还持续不断地分泌多巴胺。她心悦诚服地点着头,听他讲经济学其实是专门研究“事与愿违”之规律的学问,也就是专管坏人做好事以及好人做坏事,她的眼睛里灼灼放出光来,仿佛大道得证,飞升上仙。后来W先生被捕之后,她还极认真地反刍过他的话,他对于她,是坏人做了好事呢,还是好人做了坏事?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向她索要过任何财物,她不认为W先生诈骗的罪名能够成立。事实上她到了香港岛中环金融街8号,既没有见到W先生,也没有找到那家签署了投资申请及服务文件的投资集团之后,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受骗了,而是命运如此捉弄人,叫他们在茫茫人海中错过了一生。怪不得他们的相遇让她那么意外,又那么忐忑,现在,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她居然有长出一口气的感觉,是那种对于交了底的人生的坦然。

  她寻找过他,但没有用,那天之后,她的微信和QQ就被拉黑了,那个通了无数次甜言蜜语的香港号码也接不通了。她心痛得厉害,愤怒和震惊之类的感受反倒不那么强烈。直到警察找过来,说接到外地某女士的报警,一个高中未毕业的骗子伪装成“高富帅”,专骗在网上寻找情感寄托的女子,请她协助调查,她这才不情愿地提供资料(当时她还赌气地想,她提供的可不是他犯罪的证据),配合他们破获了一起跨省特大电信网络诈骗案件。投进水里的那五十万呢?他们问她。她摇摇头,表示并不想追究。她觉得他们恐怕搞错了,一个高中肄业的农村男人,骗走了她五十万元人民币?可是在长达六个月的“爱情”面前,那五十万又算什么呢!

  她还记得,公寓对面楚女湖上的荷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她从高处望着半幅被水莲占满的湖面,和W先生通电话。他的声音温柔得简直要把她融化掉(他总是能融化她),不仅仅是融化她的少女心,还有她整个的身体,她不得不软下身子来,倚着飘窗边的铝合金框架,小声地说着情话。说到眼前这半幅水面的莲,以及接天无穷碧的莲叶,“像是满眼的浮萍,”她这样跟他说,怕他不明白,又哧哧笑着解释,“十八楼,离得远,那一张张盆子大的荷叶,都变成四分之一指甲盖般大小的浮萍的体量了。”“是因为离得远吗?”他敏感地问她,“我让你感觉如此渺小,而且飘在水面上,成了没有根的存在。”她吃惊于他的敏感,一个忙着倒时差的男人——他刚刚从洛杉矶飞回香港,给她打电话报平安,她随口说一句,他竟然当了真,以为她隐晦地怨怼他忙于工作而忽略了她。那份优柔的歉意通过电波微微灼了她一下,她赶紧安慰他,没有的事,她只是讲荷叶,随口说说而已。他真是让她心疼呀,她竟然感受到了电话那头,他心底突如其来的孩子气的忧郁。两颗心就这样碰撞着,小心翼翼却躲不过蓝色的忧伤。就在那一刻,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无可救药和病入膏肓,简直就是宗教一般的情感,觉得为了爱,为了他,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他对她怎么样都是可以的。她这样跟警察说的时候,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不理解?李修笑了笑,嘴角挂着一缕嘲讽,半是自嘲半是讽世。警察目瞪口呆的样子反倒让她把自己的心看得更清楚。他们不是让她提供证据吗?她提供的证据就是,W先生从未主动向她索要过财物。

  “那笔五十万元的投资款是怎么回事?”警察敲着桌子问她,“难道不是他声称掌握公司内幕消息,可以帮助你以VIP客户的身份入股一个稳赚不赔的项目吗?”

  “大致如此,但也不全是这样,看你们怎么理解吧。”她点点头,净白的脸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她皮肤底子本就不错,这种精致的素颜妆让她看起来宛如初生,白嫩得吹弹可破。警察也笑了,放松地靠在椅子上,不乏同情地看着她,一个三十五岁的无知少女。

  李修说那天还是她主动提出来跟他学投资的,因为她在这方面确实是个小白。以前跟着别人炒股票,十万块钱炒成两千块,类似的学费交过不少,她也没怎么算过账。照这个赔率,W先生从她手里拿走的不过就是一万块现金,他光是送她的礼物,价钱也不止这些。警察又被她逗笑了,相互看一眼,执笔的那个,甚至不知道从什么合适的角度把笔录做下去,只好在纸上瞎划拉。

  警察大概是个没什么想象力的职业,她反过来同情他们,看他们问讯的样子就知道日夜颠倒枯燥乏味。两个人都有严重的黑眼圈,那个稍微年轻一点的,甚至面目浮肿。瞧岁数可能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为奶粉尿布和孩子兴趣班的学费焦头烂额,完全理解不了她对金钱的态度。他再次敲了敲桌面,提醒她正视他们的问题:“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警惕性?完全没有预防上当受骗的意识?”

  “你会防着你老婆吗?我是说,从结婚那天开始,你就打算哪天她会卷了你的存款跑得远远的?”李修反问。

  “什么?”警察的脸色很不好看,“你怎么能这么打比方?夫妻双方再怎么着也知根知底,而你的那个W,不过是虚拟网络上认识的人,你甚至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叫什么重要吗?”李修不以为然,“我有个同学叫李嘉诚,但我知道他什么都不是。一个人和一个人走到一起,又不是一个符号和一个符号拼到一块儿。”

  “简直不可理喻!”警察把纸笔拍在桌上。他们觉得可以结束调查了,证据证词已经收集得差不多,只不过照李修的说法,理解不一样,他们得回去按照法律的意图,合理地进行一下规范加工。又不是爱情小说,他们总不能说受害人李修是因为真情流露,主动提供给犯罪嫌疑人五十万元人民币。

  但是李修是个较真的人,他们叫她在笔录上签字的时候,她提出了质疑。“这儿,”她指着说,“不是他诱导我,我是自愿的,他甚至还拦着我别意气用事。”

  警察直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用的是三十六计里的欲擒故纵,还有美男计,你不知道吗?”

  “《爱情三十六计》?”李修一挑眉毛,有些装疯卖傻地说,“蔡依林唱的吧?是谁开始先出招没什么大不了,见招拆招才重要敢爱就不要跑……”她笑着念歌词,念着念着就流下泪来,真像是一场游戏啊,不必声明和他的关系,不用故弄玄虚故意装神秘,爱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会让人突然不能呼吸,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究竟什么该放弃……

  她不怕给警察留下精神不正常的印象,她连父母那儿都懒得去解释。他们是没法儿理解她的,她也一样,固执地不理解对方。他们只看到她现在这具肉身,看不到她前世的回忆和来生的幻想。所以她拒绝相信他们的话。

  也不是不相信,她从他们的话里得到这样的印象,W先生曾经是个赤贫的农村孩子,从大山里来,走了好远的路才来到城市。但这不是他的错。他难道不想一出生就锦衣玉食,成为配得上她的样子吗?他和她通电话的时候,就给她说过大山里的故事,那些孩子怎样赤着脚走山路,不管是怪石还是泥泞,都要赤脚走过去,因为怕鞋子脏了、烂了。唯一的鞋子,要揣在怀里,到学校再换上。学校有免费的午餐,很多孩子都是冲着这顿不要钱的午餐来的,他们的父母说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还不如在家干活……她听得怔住了,不知道他竟然来内地做过支教老师。他动情地说,他看到孩子们的样子,就要难过得流下泪来。她也有些泪眼婆娑,陪着唏嘘了好久,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偏、这么穷的地方。

  所以当警察告诉他,他不是什么支教老师,他就是那个“孩子”的时候,她更加心疼他,同时心底那个未名的暗处豁然一亮——她终于捕捉到了他那突如其来的孩子气的忧郁,那小心翼翼的蓝色的忧伤——在他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的骗子以后。

  他算是成功的吧,作为一个骗子。

  据说他不是一个人,背后有一整个诈骗集团,他们线上诈骗,线下洗钱,团伙内部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相当专业。她得知这个消息后有些吃惊,但也并未震怒,不是吗,他和她一直单线联系,他们之间就那么纯粹的一根电话线,她都不必知道他背后有些什么人,就像他也不知道她的父母和社会关系。世界那么大,人这么小,凭借关系连成一片难道就不是“浮萍”了吗?大多数人以为,看到关系就看到了根,其实不是的,没有根的,谁还不是孤独地随波逐流?只不过场面一大,就显得不那么单薄脆弱了,其实还是单薄,还是脆弱,显性的反应变成了隐性的基因而已。

  人们都喜欢盛大的场面,她却警惕它。它让她看到了更加孤独的两个人,他和她,两颗心因为孤独而靠得更紧。他和她身体里都有那样的基因,和正常人不大一样的、不被精密运转的社会承认的执拗和单纯。哪怕他是一个骗子,她还是相信那不过是一份职业伪装,就像某些人为了更高的原则,对至亲的人也保密身份。这并不鲜见,革命年代有过,和平时期也不少,按理说警察最能理解这种职业伪装(电影里不都这么演?卧底和线人,他们都是堕入无间地狱的人,像白昼和黑夜一样分裂着自己的人生),但他们偏偏选择视而不见(他们不相信电影,还是不相信自己?可能对于生活来说,一切非生活的存在都是虚构)。她提醒过他们的,去查查那些钱的流向,但他们并不接受她的假说。警察坚持就算有些钱进了慈善机构,也不代表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洗白那些黑心钱?“至少他不是的。”她强调她的直觉。

  没人相信她的直觉。

  就像没人相信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真正的爱情。

  那也没什么,她走过的不算长也不算太短的人生之路告诉她,自己的心并不需要依靠别人的认同来填满。

  她倒是别出心裁地提出想见W先生一面,但是被拒绝了。一方面,她不在法律规定的允许会见的亲属之列;另一方面,W先生也不愿意见她。

  由此,她默默地想,他是爱她的,至少,爱过。

  所有人都说她是自欺欺人,她还是选择相信,不是相信别的什么,而是相信自己的心。他觉得无法面对她,所以才不敢见她的吧?要是有机会,她就会告诉他,亲爱的,她只承认罪案发生之前他们那六个月的关系,而不是后来法律定义的受害人和罪犯的关系。

  到底有没有爱情呢?如果有人来问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有,也没有。爱情极有可能是一种具有审美价值的错觉。它是个很玄的东西,有点像王阳明的心学,我不看花时,花与我心同寂;我看花时,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我心之外。所以,她又躲进了她十八层的公寓楼上,端起一杯焦糖玛奇朵,浅浅地啜着,眼前腾起乳色的云雾。当然,这一杯和W先生之前航空速递来的那一杯又不同,只不过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而已。她穿过乳色的云雾,望见残荷之上,秋水明亮的楚女湖渐渐清晰起来,不由得细细念一声,唉,此心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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