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路向东,把时间、忙碌、思虑统统甩在身后。简单的行李,清空的心态,得以轻装上阵。加上满满一火车的人,谁也不认识谁,格外美好。
还是喜欢坐火车出行,绿皮火车都好,不急不慌,慢吞吞,犹如从前的旧时光。车途中,那种人来人往的嘈杂,吃吃喝喝的声响,孩子们的尖叫或者哭闹,有着凡俗人生的世间百态,也缭绕着人世间的种种热闹。尤其是经历了一场疫情,格外明白这样的热闹意味着什么。
选择去往中原大地,另一个同为十三朝古都的地方。路上,田陌纵横,山水柔软,明晃晃的太阳,依旧伏热,却是心绪平和,似乎预谋着一去不复回。那些平常看上去意义十足的事情,此刻,全无意义。
邻座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南话不时在处理公务,让我得以在语境中提前抵达。一直觉得河南话好听,此刻,坐在去往洛阳的车上,听来格外亲切。想哼几句豫剧,比如《谁说女子不如男》。
就这样一直在路上也挺好。见众生,见自己,最终依旧皈依生活。
山野清居日月长
洛阳龙门站下车。离要去的老君山还有一百多公里,拦下一辆出租车,很年轻的小伙子,标准的普通话,问及不说河南话的原因,是嫌土话里有很多脏话,不雅。老君山是道教圣地,传说太上老君李耳曾在此修炼。从被秦岭环抱的农城到秦岭余脉的老君山,跑了几百公里,依旧奔跑在秦岭的怀里,犹如孙猴子之于如来佛的手掌心。
客栈是提前联系好的,好友的发小姐妹所开,就在老君山景区里。原木蓬草的门头,同色的篱笆、秋千,隔成一方静谧的天地。小院与葱茏的山体相邻,透着道法自然的气息。客栈主人温婉、热情,慢声细气,特地给我们留了一间山景房。干净洁白的大床,落地窗正对着蓊郁的大山,窗外丝瓜藤悠长的攀爬向房顶,枝枝蔓蔓柔媚妖娆,有亮眼的黄花隐约其间。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山,据说晴朗的夜晚,还会看到星星。被星星注视着,会不会舍不得入睡?
客栈里,花很多。大多正值花期,蓬蓬勃勃的一排排立在矮墙上,开得和山外的天气一样热情。泡壶茶,躺在小院的躺椅上,有风掠过,温度不高不低,一点汗星子都没有。
客栈的名字叫朴宿微澜,正合这一方天地的情致,岁月朴素,不起微澜,恰如那句“见素抱朴,少思寡欲”,很合我的心境。
木篱笆外,洁白的百合花开得正好,婷婷而立,花朵硕大浓香。客栈主人养的小狗叫蛋卷儿,此刻卧在地上佯寐,长耳朵却出卖了它,只要有人说话,它就抖一下耳朵,立起来四处张望,侧耳倾听是不是有人说了它的坏话。
出客栈,拐个弯,就是景区索道。人声鼎沸,商贩云集。一弯之隔,却是天上人间分明。
到达山脚已是半下午,今天是来不及去爬老君山了,就在附近山林走走。夕阳穿过竹林,细细碎碎,撒了一地的碎金般。这一片多竹林,一路修竹导游而上,人就穿行在竹海当中。拾级而上,舒缓的山体没有任何行走负担,凉气也慢慢舒张起来。山泉淙淙,顺着山路蜿蜒流淌,脚下便铺洒了一路凉意,悦耳解暑。随行的客栈主人说,泉水从山上流下来,接入各家各户,明早就能用泉水泡茶。暗喜,这是最好不过。当然,明早也可溪边洗脸。
慢慢地往山上走,凉意缓缓沁入肌肤,暑热顿消。临近傍晚,行人稀少,山林里格外幽静。偶有喜鹊嘎嘎鸣叫,让人不禁想独坐幽篁,弹琴长啸。这一带山水俱佳,自是吸引了不少游人避暑,甚或是冬季,也有人长居山中,以避喧闹。更有甚者,来的时候是游客,被山中景致吸引,干脆留下来,携家带口就地做起了营生。细问才知,客栈主人也是如此,一家人老远的从徐州来旅游,却痴迷于这一方山水,当下举家迁了来,开起了这家客栈。没几年,几个妹妹也都拖家带口的搬了来,一起经营。爱一方山水,便相守一生,这份痴迷也是浓到了极点才会有如此举动。是啊,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何尝不是自许桃花源?
山里的夜来得比山外早些。夕阳的余晖散去,薄暮四起。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在林海静走,吐纳之间,皆是山林之气、草木之芳,不禁遥想陶公当年,为何会有真意忘言之辞。
回到院子里,稍事休息,晚饭就上了桌,地道的东北菜,大气,入味。抬头,一轮明月挂在深蓝色的天空,山风入菜,月色就酒,耳畔是一街的嬉笑玩闹。月色格外可亲。
躺在躺椅上,轻轻摇晃,听院子里的住客天南海北聊天。目光越过木篱笆,夏夜的风摇动山林,松涛声声,清溪奔流,头顶星光点点,巴掌大的凤凰蛾垂着修长洁白的尾翼,静静地贴在红灯笼上。略微有些醉了。
入夜,躺在床上,窗外漆黑的山峦画出起伏的曲线,星光点点,不忍睡去。
今天是出门的第一天,有好友微信次第询问,“何时归来?”,半戏半真答道,“不回来了,我已长醉此山中。”
不辞长做此地仙
停居山林,时间也变得慢了许多。昨天下午的一场暴雨,让山里的清晨变得湿漉漉、毛茸茸的,像婴儿白软的手触摸你的脸颊。还在梦里,就听见山泉轰隆隆地奔流,在窗外、在耳边,铁马冰河夜夜入梦而来。被山泉唤醒,踏着清脆的鸟鸣声步入山林。这片林间小道我已走过几回,颇有些彼此熟识的意思。尽管如此,却是早晨更为清妙。夏日清晨的阳光,若小满前后的小麦,麦芒才长出来不久,柔软青嫩,拂在脸上,就像麦芒滑过掌心,照在身上,暖暖的,有着深秋时节的温和。
竹海里,竹叶叶尖挂着晶莹的水滴,偶有一滴承受不住,叮的掉落下来,瞬间渗入枯叶中,而依旧挂在竹梢叶片上的,颗颗圆润剔透,水晶般耀目,整片竹海就闪着细碎的银光。草木莫不如此,一如沉睡刚醒的新妇,刚刚梳洗完毕,透着富足的娇嫩湿润。放眼山林,整座山酣睡一夜,新簇簇、湿润润,新鲜爽利。
山野里还没有什么人,偶尔遇到一两个跑步的游人,静静地跑过身边。第一天来时遇到的道人正在跳绳,额头上满是豆粒大的汗珠,彼此打个招呼,笑一笑,躬身而过。
河道上升起淡淡的雾气,纺织娘不住声的叫着,新的一天破壳而出。
我们旅居的客栈在老君山脚下。这是一片位于景区深处的民宿,由原先的老村落改建而成。三排东西向排列的房子集中连片挨在一起,一律坐北朝南,几户之间就有一条窄巷,让房子与房子之间不至于紧缩皱巴,而是有着彼此呼吸伸展的空间。我们居住的这家客栈,紧挨着山脉,坐在院子里喝茶,满山的绿树就成了屋檐下嵌着的风景画,这幅画随着四季更迭而不断变化,人与自然如此亲近,又彼此装饰。
从客栈出来,走十来米就是一片竹海,从这里进山,最远可以走到天河洞。据说,这一路鸣响的山泉就是从天河洞流淌下来的。当地人从此处走到天河洞,几乎四十分钟就可到达。我们一路往返,用去了三个多小时,即便如此,距离天河洞据说还有十分钟路程。与其说是这里的山水树木让人驻足,不如说,大山的静美让我们不忍脚步匆匆。
这是一条相对平坦的山路,几乎没有过于陡峭的山路,十几里山路走下来,说不出的舒坦。满山植被丰饶,翠绿欲滴,有着初春时节枝叶初萌的嫩绿,仰头望去,满眼新绿扑面而来。那些扎根于溪流中的树木,满身青苔,苍老而从容。走在山路上,浓荫蔽日,阳光被挡在枝叶之上,清凉沁骨的舒爽环绕周身,初秋般凉意十足。越往深山,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甚至是藤类、苔藓,以及林间小路,都湿漉漉的,那些树木林草发出柔润的光泽。四处环视,才发现山石上到处清泉蔓延,细细的清泉从林间、石缝中流淌出来,满山的植物和岩石就雾蒙蒙、湿润润的,连行人脸上的肌肤都湿润细腻起来。一路不时还会遇到小的瀑布、天雨似的落泉,寂静的山林就到处响起滴滴答答的水滴敲击叶片的天籁之音。打开手机里的天气预报软件,显示湿度接近百分之八十,温度却只有23度,难怪呢,呼吸之间如此熨帖舒服。
越往上山方向走,行人越少,一度几里长的山路,只有一路山泉和我们同行,偶有几声鸟鸣,也很快恢复杳无声息。颇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之意。
午睡起来,泡壶茶,对着满目青翠发呆、喝茶,听客栈主人和住客聊天。满山的绿,在雾气中闪着点点碎钻般的光,一个悠长的下午就这样过去。很快,四周暗下来,太阳沉了下去,山要睡了。
又做了一日神仙。
竹海观澜竹酒香
老君山脚下,多竹。这一片民宿被竹林竹海环绕,居有竹,人也变得风雅起来。与竹海相邻,抬脚就能赏竹观水,是此行最日常也最清雅之事。又一个早起的晨,惦念着晨光熹微里的竹叶林捎,记挂着那清晨叶尖上吹弹可破的露水,也感念又一次在山溪流淌中醒来。
清风为我起,洒面若微霜。晨风清凉温软,行走在渐次醒来的山野从林间,浸泡在晨雾霭霭的林海里,让人瞬间从夜梦的混沌中醒来,身心清透。路过道观,总是早起的修行人已经洒扫完毕,正酝酿着晨练,再次寒暄几句,点头侧身,继续前行。
行走在老子曾修道的老君山脚下,总是有个念头跳将出来:什么是人生最能留得住的?人生逆旅,我亦行人。一生修为、毕生努力,不过是自求内心圆满,与外界并无半点干系。当年创建了道家学说的老子,毕生追求道法自然、清静无为,若非要出函谷关,被关令强留,绝不会以五千余字的《道德经》作为脱身条件,仅骑一头青牛踏着滚滚黄尘绝尘而去,空留一个谜一般的背影。述而不作,干脆利落。即便是此刻我写下的这段文字,此情此景此叹,也不过是当下一时心绪,并无半点意义。能留下的是什么呢?仅是一点人生体验而已。就是这点体验,到了此生最后,也是所相非相,空空如也,此生结束之时,不带走半点执想。可是依然要走这一遭啊,依然要不负此生,虚空也罢,了无也行,得来过,得体验。
大清早的,杂念乱生,扰乱不了半点山林从容。也是山河博大,许我胡思乱想。
此刻,举目四望,山林空寂,清泉叮咚。清风入我怀,眷眷如有情。
想起前几天上老君山,所见游人大都手执碧绿及腰竹竿,问起方知用来登山辅助之用。可见这一带多竹,且竹质之好。
每日里晚饭后,总喜村里走走,走到一个三岔路口便返回。半路上缆车站旁有一些商铺,卖些饮食水果饮料汉服之类。上午路过缆车站,偶见一铺售卖竹筒酒,心生好奇,上前打问。老板操一口河南话,介绍说,这酒由专门种植的大毛竹培育,在竹笋冒出来即将长成幼竹之时,用针具将高度白酒注入笋体,待毛竹长成大竹,酒也随竹身一起继续长成。一般竹笋有多大,竹子就会长多大。毛竹的生长速度很快,一个多月就可长成成年人小臂粗细。这时小心砍下,竹节处自然成了封住两头的酒塞,称为鲜竹酒。隔着青黄的竹筒,酒香竹香混合一体,颇有些清新自然的气息。平日里不饮白酒,店主的讲述和着阵阵竹子的清香颇为动人,不必计较真假,买下四筒,预备晚餐与客栈主人共饮一筒,其余带回。
村民老王闻听我们要些竹筒插花做笔筒,便自荐去砍他家地里的毛竹,顺带晚上蒸竹筒饭。老君山所在地当地人称为寨沟村。村民老王是地道的寨沟人,矮小干瘦,白发苍苍,看着其貌不扬,却是个隐富者。景区里有门面房,家里还有几幢房租出去建了民宿。
由于午睡,错过了老王现场砍竹子的情形,醒来却遇着客栈主人和老王他们包竹筒饭,算是找补了一点遗憾。砍回来的竹子分段锯好,洗刷好竹筒和笋皮,米提前泡好灌到竹筒里,用泡湿的笋皮封住口,笋皮撕成绳捆紧上锅煮熟。
山里的天多变,刚才还是阳光普照,只要起风就会下雨,雨丝悄无声息地飘落。不一会儿,又是晴天。还没晴稳几分钟,接续刮风,间或有雷声,暴雨于是密集而下。客栈门前的路再次成了过雨路。竹筒饭上了锅,照例拿出茶具,烧一壶泉水泡茶,继续对着青山发呆。
煮了两个多小时的竹筒饭熟了。剖开煮得发黄的竹筒,糯软甜香的米饭看上去微微发黄,乖巧温润的卧在竹筒上,散发着淡淡的竹叶清香。用木榔头敲开鲜竹酒的竹节处,倒出微黄发绿的白酒,一股酒香混合竹叶清香扑鼻而来。
一杯清甜的竹酒下肚,几口地道的东北菜,外加一杯鲜竹叶泡就的竹叶茶,想想,此行算是圆满。一想起明早就要离开,即将看不到暴雨过后的竹海山林,以及眼见那份湿漉漉、毛茸茸的美,竟有几分不舍,一点惆怅。不胜酒力,当下有些微醺。
暴雨清洗过的夜空,干净湛蓝,星星透过云层望向这山野人间。且罢,姑且醉赏山林,只把须臾当永恒。
不舍山林雨作别
今日返程。昨晚,怀着不舍的心绪再去看了看竹海。下午的一场暴雨,让溪流更加饱满清澈,河道上有淡淡的水汽上升,看上去袅娜朦胧。夜晚的竹林静谧安详,竹叶经过雨水洗刷,发出片片亮光。偶有水滴滴在行人身上,沁凉舒适。竹林里湿润凉爽,清新宜人。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山林里黑黢黢的,树木们按照白天的样貌静立成轮廓含糊的剪影,大山隐在丛林深处,只有溪流清脆流淌。
下了一夜的雨。陕西人有句老话,叫“下雨天留客”。想起来时,车行洛栾高速,晴朗的天空突然黯淡下来,一半晴空朗日,一半乌云压顶,太阳在晴阴交界处挤出些微的亮光,车子就似乎从光明奔向黑暗。一路疾驰,乌云浓重处突然形成两个光洞,从高天黑云里直直射下两束强光来。光柱是空心的,形成了犹如舞台追光的效果。空心的光柱,远远的照射着山林田野,这样的景象持续了大约五六分钟。路边的广告牌上,不断闪现着河南的宣传语“老家河南”字样,这可不可以看作是中原大地独有的欢迎仪式?
就是此刻,洛阳市里也是大雨倾盆。
来时有着天意迎接,去时大雨挽留,这自然气象里的冥冥暗示,不正是中国人独有的待客情谊、礼仪规制?
上车离别的时候,抬眼望了望竹林,侧耳听一听山泉流响。心里默默和这一方景致告别。
坐在候车室,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旅行,就是深海潜水的人,偶尔探出水面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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