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照这里的惯例,阿芳从娘家被“请”回来了。不过,她的戆大男人阿林没有去“请”她,是阿林的堂叔和表哥去“请”她的。
那天,阿林堂叔肩挑一根扁担,一头是一只大竹篮,一头是一只篾箩。竹篮里放着香糯糕、赤豆粽、莲藕,篮的边缘插着几朵并蒂莲花;篾箩里放着本地产的青角薄稻米,上面插着几朵百合花。
阿林的堂叔和表哥经过泉荣家的场角上时,泉荣走上前,说,去“请”阿芳?
泉荣知道阿芳赌气回了娘家。女人赌气回娘家,这是常有的事。不管这个赌气出于什么原因,男人家人都要去把女人“请”回来,除非男家真不想要这个女人了——如果真有这种情况,女人也是不肯轻易走的。反倒会出现另外一种情况:女人的娘家人,常见的是女人的兄长或弟弟,会带着被头铺盖来到男家,摆出一副要长期吃住下去的样子。所以,很久以来,在曹阳村这个地方,你根本不会听说有离婚这回事。
在村里流传已久的这个“请”女人的习俗中,我们看到了女人的矜持和自尊,更看到了她男家人的谦让和低姿态。我们所看到的其实就是一股迫使农村家庭长期处于相对稳定状态的力量。
女人因赌气回娘家后,女家一般也会等候着男家来人“请”。如果男家人“请”晚了,让女家等待的时候过长,女家的人会光火,这样,男家的人就要增加去“请”的次数,第一次是“请”不回的。一般情况下,只要女方因赌气一回到娘家,男家就会立刻去人“请”,而且,每增加一次“请”,就要多“破财”一些。这笔账,这里的人都会算。
在泉荣家的场角上,阿林表哥立停脚步,对泉荣说,要不你也一道去“请”阿芳?
阿林表哥的话,完全是泉荣预料中的——在村里,你如果想做一件不合常规的事,你只要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然后假装轻描淡写地说到这件事,别人就会用玩笑的口吻说出你心里想要的,这时,你只要顺着他的玩笑话“顺驴下坡”就是啦。
这次,泉荣就顺着阿林表哥的玩笑话“顺驴下坡”了。他说,好。他本来还想回客堂间把脚上那双脱了后跟的鞋子换下,可已经来不及了,阿林堂叔已经把自己肩上的扁担移到了泉荣的肩上。
泉荣担着扁担“吱扭吱扭”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后,阿林的堂叔和表哥还都认为泉荣这是在跟他们开玩笑,都认为泉荣随时会把肩上的扁担换回到阿林堂叔的肩上。阿林堂叔呢,则紧挨着泉荣走,还微微侧转着身子,一只肩头像是要随时把扁担承接回来。
可是,让阿林堂叔和表哥惊讶的是,泉荣竟然担着扁担,一路走到了阿芳娘家的门口。
阿林堂叔喊声停,所有人的脚步就同时停在了阿芳娘家的门口。
阿林堂叔伸手,把泉荣肩上的扁担接到了自己的肩上。他侧转脸看着泉荣,说你回吧。
泉荣说,做啥要我回?
阿林表哥说,你跟阿林非亲非故的,进去不妥当。
泉荣说,你们认为不妥当就不妥当了?
阿林堂叔看着泉荣,眼睛里有亮光闪了一下。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平时就是一条沉在生活淤泥里的“老黑鱼”,尽管双眼被淤泥遮蔽了,可更多时候,这双眼睛已经能够穿透淤泥,看清许多东西。现在,他的眼睛就穿透了一层生活的厚厚淤泥,看清了一件事情模模糊糊的轮廓。这轮廓勾勒的是有关泉荣和阿芳的一幅图,尽管这幅图还是模糊的,可他看清了,这是一幅图。
在阿芳娘家的客堂里,泉荣对阿芳说,我不是阿林,跟你非亲非故的,也来“请”你,别人可能要嚼舌头啊。
阿芳对泉荣笑着。
泉荣又说,我这是在害你啊。
阿芳说,没有害我。
阿芳的脸上还是露着笑。她掀动一下嘴皮,却没有出声。可泉荣听懂了她没有说出的话。泉荣也掀动了一下嘴皮,阿芳同样听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泉荣是在说,你,是想让人把你赶回娘家。所以,我是来帮你。
其实,泉荣用无声的话说出了当地夫妻会真正分离的一种原因,除一方死亡外的另一种原因。这几年,这原因在这里越来越隐秘了,而且这里的人对这原因的容忍度也提高了,可尽管这样,这原因还是除了一方死亡外,夫妻会真正分离的另一种原因。
在阿芳娘家的客堂里,面对着阿芳和泉荣,阿林堂叔感到自己的眼睛又像被蒙蔽了,这条沉在生活淤泥里的“老黑鱼”像是又看不清淤泥外的东西了。他在阿芳的脸上看到了笑容,她笑眯眯的、神情专注地看着泉荣,她像在看一出好戏,好像泉荣正在演一出好戏给她看。
泉荣呢,见阿林堂叔和表哥都不再开口,就自作主张地吩咐阿芳,回去吧。
二
上昼,泉荣走了一段路后,嘴角浮上一缕笑,我真想再帮一次阿林呢,做他不会做的事。
阿芳回来了,阿林家并没有把她重新赶回去,可见,泉荣并没有成功制造“另一个原因”,却是真正帮了阿林,与阿林堂叔和表哥一道把阿芳“请”回了。现在,他正在向阿林家走去,也就是老地主留下的那幢走马楼走去。阿林家和另外几户人家现在住在那幢走马楼里。
走到半中,泉荣被人撞了一下,他猛地抬头。撞他的是根木。因为肋骨被撞得很疼,这差不多让他觉得根木是有意的了。可他不计较,快速绕过根木,也很快忘记了根木——今天,他心里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幢走马楼,其余的,在他心里都不重要了。
可是,越走近那幢走马楼,泉荣感到自己的脚步越重。后来,他干脆在一棵栎树边立停,看上去像是在那里等人,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了。一歇后,他还认为自己等到了他要等的那个人——成年后的泉荣有了一个怪异的癖好,就是和想象中的人说话。这样,在栎树边,他对想象中走近了的阿芳说:
“我没有帮上你,可我帮了阿林。”
“我去你娘家‘请’过你了。”
他看到他面前的阿芳在点头了,又说:
“我不能白‘请’,对不对?我现在想穿了,自己想做啥就要做啥。我要对你做的事,其实也是在帮阿林。”
他似乎看到阿芳又在点头,最后说了一句“我要过来的,我乘没有人时就过来。”
说罢,他却慢慢转过身来,往回走。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一眼身后的那棵栎树,这才加快了脚步,朝田里走去。
下昼,趁田里干活的人都在“歇烟”,泉荣又从田里悄悄溜出,来到了那棵栎树下。这次,他没有停住脚步,与想象中的人讲话。他已经确定这人正在不远处那幢走马楼的厢房里,他不需要先在栎树下跟她说啥了,只要直接走上去就是了。
上昼返回到田里后,从别人的闲聊中,泉荣得知阿芳由于脚伤,队里准她今天休息了。上昼,泉荣只是没有在田里看到阿芳,吃不准她是不是在家里,现在他吃准了。他就很快走过了那棵栎树。不过,当他走到那幢走马楼前的场地上时,立停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手心也出了汗,全没有了去“请”阿芳时的镇静。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啦。
他想到了阿芳的戆大男人阿林,还由阿林想到了自己。自己不是戆大,却到现在还没有讨到娘子,还在“想头”别人的女人,还是一个戆大的女人——想到这里,他的脑子有点乱,也有点看不起自己。
他身上的热度降了下来,转过身子,往回走了。可走了一段路后,他又立停了。既然已经从田里溜出来,马上就回去,他心里不甘。这时候,他脑子里的“乱”已没有了,脑子也异常清爽起来——在栎树边,他其实没有跟阿芳约定过啥。相反,这个他去“请”过的女人可能对他根本没有那种意思。不过没那种意思,难道还不能正常交往?他咂咂嘴巴,感到干渴。
那就去她那里吃杯茶吃。对,讨杯茶吃!不能白走那一长段路。
泉荣重新转过身子。
可阿林家两个厢房的木门都紧闭着。两扇木门他挨个敲了几遍,都没有动静。他茫然四顾,看到身体右侧的墙壁上挂着草鞋、辣椒串、蒜头串,一条潜龙静静地伏在草鞋边,一只滴珠在蒜头串上结丝。
泉荣重新返回到了田里。没在走马楼里碰到阿芳,让他喉咙口有了异常难受的感觉,好像有粒枣核留在了那里,咽不下,又吐不出。他被喉咙口的这种感觉困扰了,干活也有点不得劲。
傍晚时分,他喉咙口的难受好多了,可难受的感觉还在,他被这感觉牵引着,又向走马楼走去。他晓得,这个时候过去是不合适的,即使阿芳在,田里的人也都歇夜回家了,一屋子的人都在,你去干啥?可他没有办法,喉咙口的难受牵引着他的脚,他以为朝那边走就能完全消除喉咙口的难受,所以,是喉咙口的难受让他往那里走的。
泉荣又在那棵栎树边立停了,他想跟阿芳说话。可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只想走路,只想朝走马楼那里走上一阵。他认为自己只要往走马楼那里走上那么一阵,喉咙口的难受就会彻底消失。他不想跟想象中的阿芳说话了,他觉得如果跟想象中的阿芳说话,只会增加自己喉咙口的难受,甚至见到真正的阿芳,也只会增加那份难受,因为他已认定那天寻不到阿芳是她的错了——好像她真在栎树边约了他,可当他赶过去时,她却消失不见了。所以,今天见到她,无论是想象中的还是真实的,他一定会对她光火,而光火只会增添他喉咙口的难受。
所以,泉荣又一次转身往回走了,走回到了田里。
三
在几块刚翻耕了的田里,泉荣所在的喷药劳动小组在杀豆象虫。据说,这虫还是日本人侵略到这里时,他们的军用饲料里带来的。因为生命力顽强,这虫久杀不绝。
一桶甲胺磷打光后,泉荣独自一人来到田埂和水渠交界处的一块空地上,卸下背上的药桶,朝田里张望。他看到田里好几个女人在“磨洋工”:两个女人停了喷药,正交头接耳地说着啥;一个女人和泉荣一样,卸了背上的药桶,低头坐在田里,似乎在用眼睛在泥地里寻着啥。泉荣也学这个女人的样,一屁股坐下来。坐下来后,他想到了阿芳。阿芳原本也该在面前的这块田里做生活的,可她的脚伤还没有好。
歇工时,那个曾坐在田里低头看泥的女人一把拉住泉荣的手,说:“你知道我刚才在田里看到了啥?”
泉荣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女人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开始摩挲泉荣的手,露着满口黄牙,又说:
“扭在一起,两条曲蟮又能在做啥呢?”
女人浓重的口气喷到了他的脸上。他立刻忆起阿芳对他讲话时喷出的那股薄荷一样的气息,他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说:
“你去做曲蟮吧。”
他从女人身旁走开时,觉得自己也许不应该凶她。只是一想到阿芳,他喉头就有一股酸涩的感觉,就想讲一些话,好像这些话就是一些水,能把喉头的那份酸涩冲掉。所以,尽管对这个黄牙女人反感,可他的话实际上是针对阿芳的。
他在心里又说了一声,你去做曲蟮吧!这次,他是对阿芳说的。好像阿芳真听到了这句话,并为这句话动肝火了——当他在回家的路上碰到阿芳时,他吃到了阿芳的一记耳光。
当时,他差点撞到阿芳身上。她是从一棵树后闪出来的,当他认出她时,右脸颊上已吃上了一记耳光。他本能地想举手还击,可感到手臂很沉,右手只举到一小半就不能往上举了,他就干脆让自己的手继续往前伸出去,拐弯,揽住了阿芳的腰。
这时候暮色已经降临,在被村道两旁的老柳树加重了的暮色中,阿芳转脸四顾,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她轻喘一声,猛地抱住泉荣的腰,说,你这个坏人啊!
说罢,她竟低声哭起来。
泉荣也紧紧抱住了阿芳。他浑身发烫,一使劲,抱起阿芳往村道一侧走,走进了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里。他放倒阿芳,手在阿芳身上慌乱地动起来,阿芳立刻拉住了他的手。泉荣的手挣,阿芳的两只手捏住泉荣的两个手腕,用劲。通过这劲,泉荣一下子感觉到了阿芳的不情愿。他的手停止动作。
阿芳说,不,我不习惯在田里。
泉荣愣了愣。然后醒悟到,跟他,阿芳是情愿的,
阿芳只是说在田里不习惯。这不是表明了情愿还是什么?可是,她在哪里习惯?要等到她习惯,肯定还要费时费力,泉荣不是不愿意费时费力,只是身上还没有消去的烫让他不愿罢休。所以,当阿芳直起身子时,他想再次按下她的身子,可他的手立刻感觉到了她的坚决,也感到她的身体陡然变硬了。
泉荣身上的烫终于冷却下来。他立起来,垂着手喘气。阿芳也立直,突然又一下子抱住泉荣。泉荣就又感觉到了阿芳身体的柔、暖。
泉荣也抱住了阿芳。阿芳在他耳朵边絮语,后天下昼你来一下?我有事。
泉荣的喉头动了一下,咽下了想说的话。
阿芳松开手臂,往旁边跨一步,说那就这样。
四
第三天下昼,泉荣悄悄“溜田”了。后来,他又悄悄地溜回了。
溜回到田里后的泉荣,看上去就像一只舔舐着自己脸面的猫了。眼尖的人看到的当然不是他在舔舐自己的脸面,看出的恰是他的神态、体态像那样的一只猫。泉荣的样子懒散了,脸上是一种餍足后的松弛神情。
不过,如果不仔细看,泉荣懒散的样子、脸上松弛的表情你也很难看得出。即使看出来了,这懒散的样子、脸上松弛的表情除了说明那份慵懒和松弛之外,你能确定它们一定跟“那种事”有关?那种以前经常发生在“溜田”人身上的事。不能确定的。事实也证明过,这懒散的样子、脸上松弛的表情完全可以不跟“那种事”有关,“溜田”的人完全可以去做“那种事”之外的另一种事——田里人在这一点上已经形成了“共识”,既然形成了那种“共识”,所以,这几年,对于“溜田”的人,田里人反而敢开他的玩笑了。比如这一次,当泉荣“溜田”返回后,有人就装出一副要揭露泉荣的样子,说你偷婆娘去了?
泉荣听了,心里一惊,脸色都有点变了。“哄”的一下,田里的人却发出了笑声。这笑声表明,他们一定是把刚才那人的问话当成一句玩笑了。事实上,那人确实是想开句玩笑,如果他认为泉荣真去偷婆娘了,就跟好多年前的人一样,他是不会放在明面上问的,只会在做生活时暗中作梗。
好多年前,这里常有人会“溜田”,去做“那种事”。据说,发生这样的事,与十年前的一位名叫海云的生产队长有关,这位负责监工的生产队长在这种事上起了头。有一段时间,上工后,海云往往在田头转上一圈就走了,悄悄赶往那些向他请假、没有出工的女人处。有人就以样学样,也开始在上工的半中“溜田”。值得“溜田”的事基本上就是“那种事”。“那种事”容易遭人嫉恨,于是,当那学样的人回到田里后,有人就对他作梗、使坏。使生产队长的坏难度大,给别人使坏难度小,这样,每当疑似偷婆娘的人回来后,他的脚板往往会被别人的锄头不小心夯一下;歇夜时,他也极有可能寻不着脱在树下的外罩;他放在茶棚里的茶缸里有着一条四脚蛇……使坏的人似乎在为那位戴了绿帽子的人出气,本质上恰是自己的狭隘心理在作祟。所以他不在明处报复、出气,他在暗处做“家生”,他和田里的大多数人一样,表面上看上去对“溜田”的人采取了睁一眼闭一眼的宽容态度,因为说不准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下一个“溜田”的人。可表面上的态度并不能消除他内心的妒忌和使坏的冲动,哪怕有一天他也会成为被使坏的对象。可后来,这种嫉恨和使坏终于酿成了一件大事。
那天下昼,一位遭人使坏了的人在田间大叫起来,我是去隔壁人家灶头间里偷东西的,又不是去偷人的!
旁边没有人接嘴。他更急了,从小到大,他身上的这件粗呢衣裳是最好的,现在说不见就不见,叫他怎么甘心?其实他不晓得,正是他的这件粗呢衣裳,让别人更确信他“溜田”的目的了,也只能让这件漂亮的粗呢衣裳永远沉没在河底了。到歇夜时,他看着薄暮下陆续走散的人群,急得身体打圈。他抓住最后一个离开田头的人的肩膀,说你告诉我,我的衣裳哪里去了?被抓的人答非所问,你干嘛脱下它呢?他说,我难道穿着它做田里生活?被抓的人答,既然是来做田里生活的,你穿上这么好的衣裳做啥呢?他说,那我说吧,我说出我去隔壁人家灶头间里做啥了,你就说出我的衣裳在哪里。原来他去隔壁人家的菜厨里偷菜吃了,他已好久不沾荤腥,中午隔壁人家碗里的鸡肉让他落眼了,他就“溜田”摸到隔壁人家的灶头间去了,可菜厨里只剩下两个鸡翅。两个鸡翅调一件呢衣裳,谁愿意呢?被抓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挣脱了抓着他的两只手,又说一句“你到田里做生活不该穿那么好的衣裳”,就迅速地走离了田头。
这人走的时候,如果把呢衣裳的主人也拉回家就好了,就不会发生那件令人痛心的事了——呢衣裳的主人溺水而亡了。当天夜里,他没有回家。第二天,全村人几乎都没有出工,四处寻找他的踪影。直到下昼,人们才在曹阳河里捞起了他的尸体。有人说是他已经晓得自己的呢衣裳是被人捆上石头沉到曹阳河里了。他想连夜去打捞自己的呢衣裳,就溺水身亡了;也有人说他是一时想不开,自己跳河自尽的。不管怎么说,一件呢衣裳换一条人命,是让人想不通的。可碰到一个愿意用一件呢衣裳去换吃剩的两个鸡翅膀的人,有啥办法呢?村里人真切地感到了痛心。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溜田”的人突然没有了。再后来,在曹阳出现了两种情况,一是如果不是真去做那事,田里根本没人“溜田”了;二是真碰到“溜田”的人,田里的人也不真认为他是去做那事,旁边的人不再使坏,不再多话,采取的是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
可是,面对着泉荣的“溜田”,今天有人“多话”了。看来,那位呢衣裳的主人过世后时隔多年,田里又有慢慢回复以往的迹象。不过,泉荣还是明白,田里的人其实都没把他的这次“溜田”真当作是去做“那种事”。尽管这样,泉荣的脸色还是有了变化。有人察觉到了这变化,还记起了那位呢衣裳的主人,记起了在他失踪后他妈爬上屋顶、抱了烟囱不停地叫他的名字的情景,那是他妈想把他的魂灵头叫回来。那人就说,不要寻开心了,做生活。
于是,田里恢复了平静。可泉荣的内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他一边做生活,一边回忆着刚才走马楼厢房里的情景,觉得这情景太短暂了。他让这情景在他的大脑里慢慢地过,好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回味着这情景,他感到舌头上有了甜味。
他陷在甜甜的回味中。“那种事”后,平时不抽烟的他很想抽一根“事后烟”。不过他还是抑制住了这个念头,与阿芳一道坐到了地上,后来,好像是阴凉的黄道砖让他们沸腾的血液慢慢冷却了下来。他们开始慢慢地对话。
阿芳说,你最后为什么没有让你妈来提亲?
阿芳伸手在泉荣的大腿上捩了一下。
泉荣说,你妈要的那笔彩礼,我家出不起。阿林家出得起。
阿芳说,不是这个原因。
泉荣说,不说以前的事了吧……这次,我对不住阿林了。
阿芳说,没有对不住。
泉荣深深地吸一口气,总归对不住。
她说,是我对不住他,你没有。
泉荣用手安抚一下她的肩头,然后用玩笑口吻说,他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他。
然后,泉荣看到阿芳在哭了,连忙刹住话头。
泉荣朝床上看去,她的目光也看过去,停止哭,说他现在不住在这间房间里了,跟他父母住在一间房间里。
五
这一天下昼,从走马楼里出来后,泉荣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烟味,他抬头,看到自己左前方的空中有着一缕灰白的烟。他嘴巴里咕一声,谁家着火了?他觉得这是一句自己对自己说的玩笑话。说过这句玩笑话后,他就朝田里走去。
可是,田里没有一个人。他很惊讶,然后猛地抬头,朝空中看。他看到了那缕灰白的烟,不过它变细了。泉荣的嘴巴里又咕了一声:谁家真着火了。他想快步走出田块,可脚步很重,他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刚才去走马楼让他累了,还是因为觉得冒烟的地方应该是根木家那儿而迈不开步子了,反正,他觉得自己的脚步很重。他干脆在田埂上坐下来。
落在田里的阳光正在淡去,泉荣朝西天边看去,那里倒是一片通红,一朵云像是着了火。泉荣的转过头来,田野里空荡荡的,一群麻雀在不远处频繁地起落。看到麻雀都活跃起来,泉荣晓得这块田里今天不会来人了。麻雀是聪明的,它们甚至能预感到干活的人群什么时候会到田里,因此往往会提前半个小时飞离田块。
在这里干活的人不会来啦,他们在村里救罢火,一定会直接歇夜回家的。泉荣想,只有我这个戆大还来田里,快歇夜了还来田里,别人都不来了,他还来田里。
泉荣在田埂上立了起来,又抬头看看天空。天空似乎比刚才低了好多,他的目光移动着,像在天空中寻找着刚才飘动过的烟缕。不见了,那缕烟已经消失了。在烟缕飘过的那块天空的下方应该是根木家。这么一想,泉荣的心跳加快了,他感到自己的心都像一只田里的麻雀了,在上下欢跃。
肯定的,肯定是根木家着火了。泉荣在田埂上快速走动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脚步不再沉重,变得轻快。在他的脑幕上,根木家的宅基地上已经是一片废墟,他想去看,要眼见为实。
泉荣走到田埂尽头时,惊讶地看到了根木。根木立在了田埂尽头的村道上,一脸忧伤的神情。根木看着泉荣的眼睛里也没有了上次在路上撞他时的凶光。
泉荣觉得用不着去现场眼见为实了,他已经眼见为实。他走近根木,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根木的肩头。
泉荣觉得根木脸上的忧伤已完全抵去了他曾给过他的那一撞,甚至抵去了他妈头上的那块头皮。
根木不理泉荣,开始朝前走,低着头朝前走。
泉荣说,你做啥朝大盈港的方向走?你不要想不开。
根本没有搭理泉荣,低着头继续往前走。泉荣跟上去,他现在觉得根木的表情和样子不但抵消了根木家带给他家的所有不快,而且倒让泉荣觉得是他家欠着木根家什么。
泉荣想开句玩笑,说,我这个放火犯可见不得你想不开啊。
根木还是不搭理泉荣,继续低头朝前走着。
泉荣冲木根的背影又说,大盈港里的落水鬼在招手了?说着,泉荣加快了跟随木根的步伐。
六
两天后,泉荣妈爬上了自己家的屋顶,抱着烟囱,张嘴喊着儿子的名字:泉荣——泉荣——
根木路过,他在泉荣家的房屋下立了分把钟。他认真地听着泉荣妈喊泉荣魂灵头的声音,觉得这声音像是一种鸟的叫声,凄凉、持续。很快,他就走开了,好像觉得这声音不值得多听。
这声音确实为这里的人所熟悉,在这里,每隔一两年,总有人爬到自己家的屋顶,抱着烟囱喊自己家人的魂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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