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娜

　　“卫群，这是我今早一大早去田沟里抓的水鱼，你记得带回去给我李伯炖了，让他补补身子呀！”

　　正在店里忙着整理书架的李卫群一听到有人喊她，连忙从一排高高立着的书架后探出头来，一看，店门前站着的壮汉原来是茅村的黎红兵。

　　卫群连忙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连声说：“是红兵老弟呀，你怎么又送东西来啦？上星期你送来的鱼虾，还在冰箱里放着呢，怎么又送东西来啦？你真是太客气啦……”

　　说客气，红兵也不像个客气的人，只见他一跨进店门，就把手里提着的装着两只水鱼的网袋子放在地板上，然后又熟门熟路地穿过书店后门，走到里面的厨房去开着哗哗的自来水痛快地洗了一把脸，还顺带着用湿毛巾把一头冒着热气的短发擦了个遍。转身，他看见锅里还有几张黄澄澄的煎面饼，想都没想，拿了一块就吧唧吧唧地嚼了起来。不一会儿又转到书店里侧的书架后面去，一眨眼的工夫又转了出来，手里还多了几本书。

　　他一边抹着额上的汗珠，一边说：“我家妹丁一直嚷着想看猪八戒的小人书，我总是一忙起来就忘了，这回终于让我记得了，哈哈哈哈……”

　　卫群见他那得意劲儿，不由得掩口笑道：“瞧你这个粗心的爸爸，只记得给妹丁带书吧……”

　　话音未落，红兵的笑声戛然而止，只见他一拍脑门，说：“哎呀，你看我这是什么脑子？记得了老二的事，差点又忘了老大的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对折着的信封，说：“这是我家小黑写给他凉茶爷爷的信，还再三叮嘱我记得要交给爷爷。”小黑是红兵的儿子，如今在市里的重点中学读初二。

　　听着红兵的话，卫群握着信封的手微微地颤了颤，眼眶突然一热，泪花瞬间涌了上来，她连忙一扭头，向门外的大榕树望去。

　　大榕树下一如既往地摆放着一桌、一桶、两长凳，而桌旁那个瘦削的白发老人已有两个星期没见出来了。

　　黎红兵与凉茶爷爷一家本来非亲非故的，他们其实结缘于书店门前的那一桌、一桶、两长凳，还有安铺老镇那些一个个热闹的圩日。

　　每逢农历二、五、八日，都是安铺这个古老的海边小镇的圩日。这一天，窄窄的老街上，总是摆满了来自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带来的农副产品，街上人头涌涌，叫卖声与讨价还价声交织着，很是不输城里的繁华。

　　将近午时，六月的烈日俯视着大地，街市上的人群也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移向了一棵棵茂盛的大树底下。

　　而小时候总爱与小伙伴们结伴来镇上赶集的少年红兵，最喜欢待的是老街上一个朴素小书店门前的一个小摊档。说它是个小摊档，是因为它虽简陋，却又跟真正的摊档一样样样俱全。一张小小的四角方桌，两条破旧的长木板凳，桌上端放着一个大大的有点斑驳的旧铁皮凉茶桶。

　　虽然只有破旧的一桌、一桶、两长凳，可是他们的主人凉茶爷爷却是小镇里颇有名望的一个老头。因为镇上的许多人不是喝爷爷的凉茶长大的，就是看爷爷书店里的书长大的。

　　令少年红兵着迷的，既不是爷爷的凉茶，也不是爷爷书店里的书，而是爷爷那些讲不完的故事。说到这个话题，不得不提一下李红兵的儿子小黑，小黑说他跟爸爸不一样，他虽然也喜欢听爷爷讲故事，但他更喜欢看爷爷书店里的书。可每次争辩到最后，爸爸都会说，小黑你不能忘本，如果不是凉茶爷爷讲的那些故事，你就不会爱读书！

　　也许是觉得有道理，也许是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每当爸爸抛出这句话来，小黑就会做个鬼脸，调皮地笑道：“知道了，就是凉茶爷爷最厉害，我爸肯定不如凉茶爷爷，将来我也肯定不如我爸！”然后，让望子成龙的爸爸又气又急，又无话可说，只能对着小黑干瞪眼。

　　小黑虽然还小，但是心里的想法可比同龄人成熟多了。从小，他也像爸爸小时候一样，喜欢跟着大人赶集，也就是大人们说的“趁圩”。

　　小黑四五岁时，安铺老镇最吸引他的是那些店里的或店外大树下的小食摊档，有甜甜糯糯的芝麻白籺或椰丝白籺，有外脆里糯的香甜炸煎堆，有又香又脆的油炸糯米鸡、油炸鬼，或许不是广东人还不知道有“油炸鬼”这样名字奇特的人间美食呢，哈哈……或许还有人说：“我只知道安铺有猪肠粉、鱼生粥、猪杂汤粉哇！”那么小黑肯定会嘴角一撇，摇摇头说：“那些呀，在我们的眼里根本算不上好吃的，跟平时正经吃饭差不多，能把肚子吃饱而已。”

　　每次赶集，爸爸就给小黑买了一堆他喜欢的美食，然后把他带到一棵很大很大的老榕树下，再把小黑往树下桌边的长板凳上一放，说：“小黑，乖乖在这儿听凉茶爷爷讲故事，爸爸卖完鱼虾就来带你回家。”

　　凉茶爷爷是个瘦削的老头，在小黑最初的印象中，爷爷的头发还没有全白，就是有点花白而已。他总爱穿着白的或白色间着竖条细纹的衬衫，虽然这两三件衬衫早已洗得发黄，而且衣领、袖口上都明显磨破了，但总是干干净净的，穿在凉茶爷爷的身上总是那么好看。小黑有好几次在家里听到爸爸跟妈妈聊天，爸爸总说凉茶爷爷不像一个老司机，倒像个正儿八经的老教师。

　　凉茶爷爷会讲许多故事，什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呀，鲁智深大闹野猪林呀，诸葛亮大摆空城计等等。

　　凉茶爷爷说他年轻时是一个汽车兵，去过许多地方执行任务，其中他最爱讲的地方是终南山。

　　凉茶爷爷每次讲起终南山都是眉飞色舞的，说终南山很大很大，那里满山披翠、云雾缭绕。他们的汽车连常常有任务，一辆接一辆的军用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着，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有时候开着汽车在山里转了一天，也转不出山外去。

　　每逢听到这里，小黑小小的脑袋里就会想到他在家里水缸边、旧墙上常见到的百足虫。他也曾傻傻地插嘴问过凉茶爷爷，他这样想对不对。凉茶爷爷听了就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小黑真聪明！是有点像，也不像，因为我觉得更像一条长龙。等你长大了，读了更多的书，见了更多的世面，你就知道龙是怎样的了。虫和龙，毕竟是有区别的。”

　　于是，小黑除了十分向往遥远的很大很大的终南山，还十分向往能快快长大，十分向往读很多很多书，见很多很多世面。从此，他的脑子里除了百足虫的样子，还有了朦朦胧胧的龙的形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黑的注意力悄悄地从那些美食转移到凉茶爷爷的故事上，渐渐地、渐渐地，又转移到爷爷身后那个简朴的小书店里了。

　　卫群手里攥着小黑给爷爷的信，环顾了一下这个小书店，心里颇有感触。这个书店是她爸爸退休后才开的，至今已有二十来年了，最初只是个摆在大树底下的小地摊，而且都是旧书，旁边放着几张小板凳，有些邻居或到镇上赶集的人一坐下来就看好久，然后一本都没买又走了，但是爸爸每次都是笑着招呼他们有空再来。

　　后来，这个店的原房东因为搬家到城里去，也因为他家几个孩子都是爸爸旧书摊的铁杆小读者，就低价把房子转给了爸爸，于是他们家就有了这个堪称正规的小书店。卫群爸还给它挂上了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板招牌“卫群书店”。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因为凉茶爷爷以后要把这个店留给卫群这个女儿，才起的这个店名。卫群心里却明白得很，那只是因为爸爸喜欢这个词，包括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也是这个原因。

　　因为这个名字，卫群小时候不知被小伙伴们笑了多少次，甚至有人不知从哪里学来了顺口溜来取笑她：“小围裙，围上身，忙做饭来忙洗碗……”那时候，小卫群恨死了这个名字，回家跟爸爸哭闹了好几回要换名字，可爸爸就是不答应，说他们小孩子不懂事，说卫群是个很有意义的好名字，说做人就是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卫群虽然也一直很喜欢这个任她在书海里遨游的小书店，但是她更向往外面广阔的世界，所以大学毕业后就到城里当了一名中学教师，如今正逢暑假，她就又回到老家安铺来照顾生病的爸爸了，顺便帮忙看店。

　　卫群招呼着红兵来到店前的凉茶桌边。等红兵喝了两杯竹叶茶后，卫群笑着说:“红兵弟，我爸这几天也念叨着要出来看看呢，可能今天下午就会出来，他这两天精神状态比较好。”

　　红兵看了看时间，皱了皱眉头，说：“我今天下午刚好没空了呢，我们战友退伍后20年聚会，我等一下要回家换身衣服，然后坐车去城里见战友们了。”

　　说到战友，红兵黝黑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光，双眼也闪闪发亮起来。

　　卫群捂着嘴笑了，说：“赶紧去，连我老爸也常提起去年的战友聚会呢，这段时间又把他从前当汽车兵的故事说了又说，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说到这儿，两个人不由得大笑起来……

　　将近傍晚，阳光渐渐收敛了它的炙热，温柔地斜照在大地上。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书店前的大树下又变得热闹了起来。三个白头发老爷爷正围坐在小方桌旁谈论着什么，其中一个身着白中泛黄的衬衫的老爷爷讲得最是眉飞色舞。

　　“老李呀，你就别再吹终南山了，你其实不是想吹那山有多大、多美吧，你其实是想吹你那时有多年轻、多能干吧？”

　　“哈哈哈……”

　　“老李呀，你总是挑快活的事说，很少听你说吃过什么苦头呀。你做了几十年的老司机，一定也遇到过不少难事、险情吧？”红衣老爷爷边给大家倒着凉茶边笑着说。

　　凉茶爷爷用手弹了弹白衬衫上的一点灰尘，沉默了片刻，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接着，他缓缓地说道：“要说险情，我这几十年来也遇过了好几次。一次是跑海南长途时，走的是山路，下山时刹车板失灵了，汽车就一路滑下去，越滑越快，最后没办法了，我只好打转方向盘让车撞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才迫使它停了下来。车撞坏了，幸亏人没大事，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

　　“还有一次，是我在港务局码头开车时的事……”

　　这时，卫群刚好从书店里端出来一盘洗干净的黄皮果，也悄悄地坐下来，听这个从没听过她爸讲过的故事。

　　“记得那是1996年的事，那年有个大台风在吴川登陆，湛江海边的风都大得不得了啊！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强的台风就是那一回了。起风时，我正在码头运货，眼见着几台神高神大的龙门吊车被台风生生吹动了，眼见着它们被风推进了大海，眼见着重几百吨的集装箱桥吊也被刮进了大海。整个大海巨浪滔天，风声叫得十分吓人，海水好像要倒转翻立过来一样，几台龙门吊车一被吹进海里就马上没影了……那时候，真的被吓得抓方向盘的手都是抖着的呀！坐在车里害怕，想逃到车外去也害怕，因为驾驶室外面的风更大！后来，见到两个死命抱着水泥柱子的码头工人，他们的衣服呀、五官呀都被台风吹得变了形，我赶紧把车开过去，带上他们一起逃出了码头……”

　　凉茶爷爷轻声慢语地讲着，不再像以前给孩子们讲故事那么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了。夕阳斜照在他泛黄的白衬衫上，给他瘦削的脊背镀上了一抹温暖的金色。

　　卫群觉得非常震惊！她万万没想到，爸爸竟然有一段死里逃生的故事。大自然的威力多么可怕啊！

　　她正想得入神，突然，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边跑过来，一边大声嚷嚷着：“爷爷、爷爷，我要听孙悟空打妖怪的故事——”

　　卫群一个分神，突然想起了小黑让转交给凉茶爷爷的信。

　　一听到女儿说小黑有信给他，凉茶爷爷在抬头望向女儿手中信封的一瞬间，眼睛里很明显地亮起了一道光。

　　卫群笑着把信递上，心里暗暗想：又不是您的亲孙子，看把您高兴成什么样儿了？

　　只见凉茶爷爷接过信后，开心而骄傲地对另外两位老伙伴说：“你们知道写信给我的是谁吗？小黑，是小黑，他喊我爷爷呢，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啦，将来保准是个大学生！哈哈哈……”

　　他戴起老花镜，双手捧着薄薄的信纸，认真地看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累了，还是比较激动，那双捧着信纸的双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着。

　　不一会儿，凉茶爷爷把手中的信搁到了面前的四方桌上，笑眯眯地看着刚才跑过来嚷嚷着要听“孙悟空打妖怪”故事的小女孩，说：“小妹妹，你认识字吗？”小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爷爷，用力地点了点头。爷爷一见，更乐了，又说：“那么，请你给爷爷念一念这封信可以吗？爷爷的眼睛不舒服呢。”

　　小女孩的眼珠子转了转，脆生生地答道：“爷爷，我的嗓子也不舒服呢，我叫我姐姐过来念吧！”话音未落，她转身就朝不远处正在跳橡皮筋的几个女孩子大声地喊了起来：“姐姐，姐姐，过来——”

　　扑愣愣地，这群女孩子像小鸟似的飞跑着过来了，都戴着红领巾呢。她们一下子围了过来，叽叽喳喳的，这个问：“爷爷，又讲故事了吗？”那个说：“我也要听！我也要听！”

　　当她们听清楚了是要给凉茶爷爷念一封信时，纷纷抢着说：“我会念，我会念……”

　　于是，她们几个头挨着头，有的坐在长木凳上，有的趴在方桌边，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

　　“敬爱的凉茶爷爷，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已经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了，是我们班里第一批入团的学生，还被选为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呢。爷爷，您是一位光荣的老党员，今后我一定要向您学习，争取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共青团员！”

　　“爷爷，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在上周的期中考试里，我取得了全年级总分第一的成绩。”

　　“爷爷，我现在的心里有个小矛盾。将来，我既想考医科大学，又想考国防科技大学。如果上了医科大学，将来我就能给您治好病了，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如果上了国防科技大学，我又可以学到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像您一样保卫祖国，建设祖国，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贡献力量，那是多么光荣而伟大的事业啊！这也是我梦寐以求的……”

　　女孩们聚精会神地看着桌面上的信，脆生生的声音似涓涓山泉一般甜美悦耳，凑在最前面的小妹妹跟读的声音每次都比姐姐们慢半拍，那摇头晃脑的劲儿似乎在证明她比任何人都读得认真。

　　凉茶爷爷静静地听着，微微地笑着，轻轻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