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挂中天,热浪扑面。镇郊河边一幢楼房前面的铁棚下,一个猪肉档摆在路边最显眼的位置,一只老狗蜷伏在猪肉台下伸出长舌直喘气。管三在自家门前守候着猪肉档,他盯着猪肉台上还没卖出的半胛猪肉,眼看着猪肉将要冒油,就禁不住狂躁起来。
“让你眼馋……让你嘴馋……滚开!”他狠狠地踢了一脚老狗,又甩头剐了一眼与他并排坐在长凳上的老婆宁娟。
老狗显然没被管三踢痛,只是逃出几步远,后来又绕到门前趴下,眼睛瞅着猪肉台,伺机扑食管三砍肉飞溅而下的碎骨碎肉。
看到老公一反常态的举动,宁娟先是掩嘴偷笑,后来慢慢琢磨,认为老公话里有话,怀疑老公指桑骂槐地指责她紧盯着他缠在腰间的钱包。于是,她越想越气愤,暗暗骂道:“这个癫佬,谁招惹你了?真是吃错疯狗药了,自己心烦就胡乱出恶气。哼!你有本事卖完猪肉再发疯,不然,就不要在我面前耍威风!”她噘起嘴巴,怒气冲冲地别过脸去。
管三这一闹腾,原本燥热不已的身体更是汗流不止。他站起来解下围裙,使劲地往猪肉台上一摔,又一屁股坐回长凳上,背对着宁娟,喘着粗气对着电风扇泄闷气。
此刻,闹别扭的管三两公婆活像贴错门神一样僵持着,幸好路上行人稀少,才不招致外人拿他们两公婆作笑料。
唉,也难怪管三心情烦躁。这两个月,猪肉价格急剧飙升,几乎一天一个价,大有升不到顶的势头,肉少价贵的市场行情令他焦急万分。连日来,他看见一些老顾客经过猪肉档都没有停留,更不用说能让他们买几斤猪肉了。他每天批发回来卖的猪肉由两百多斤渐渐减少到一百多斤,整整削减一半的销售量,如今,卖出一百多斤的猪肉都要看运气,叫他如何不闹心呢?
较短时间内,“八戒身价高”“土豪肉”……网民于网上频频这样说。对于难以捉摸的猪肉市场行情,作为平民百姓的管三更是无所适从。
管三明白猪肉价格上扬是他改变不了的现实,只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然而,他想起程旭今天早上突然间没来帮衬生意了,眼看着原先的计划被打乱,心里就堵得慌。
“这个大头旭,今天不见他露面,是昨晚去哪里喝酒醉死了吗?”管三忍受不了与老婆的僵持局面,终于沉不住气了,从牙缝里蹦出敏感的一句话,意欲能与老婆搭上个话题。
余怒未息的宁娟一直留意着老公的一举一动,听到老公这么一说,她怒气尽消,脑筋对接到老公的话题上思考:是呀,为什么大头旭没来买猪肉了呢?难道是老公这个傻瓜得罪了他?老公这段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可能去冒犯他呀?老公做生意一向买卖公平,童叟无欺,从来不做缺斤少两的亏心事,更不会犯傻因几块钱而得罪这个“上帝顾客”。他怕买到病猪肉?这是老公从食品公司批发回来的猪肉,经过严格的检疫检验程序,并非患病猪的肉,这是众所周知的。莫非是大头旭嫌猪肉贵?这个土豪应该不是缺钱买肉的人吧?他的几家公司照常营业,饭堂还需要肉食。奇怪的是,早上送孙儿上幼儿园的时候,竟然不见他的老婆像往常一样率领老师迎接小孩,究竟是何原因呢?宁娟发挥着非凡的想象力,多角度、深层次地冥思苦想。尽管她心思缜密,但也百思不得其解,不禁眉头紧蹙。
大头旭再不来买猪肉,过了晌午,这半胛猪肉就要塞进家里的冰柜了。唉! 猪佬吃冷藏猪肉真的不是稀奇事!此刻,虽然管三两公婆还在闹别扭,心思却是无比契合。宁娟依然不搭理管三,抬眼朝程旭家的方向望去。
这个程旭究竟是什么人物呀?他仅仅一次不来买猪肉,就让管三两公婆牵肠挂肚的。说起他,在镇里乡间的“大话馆”,乡亲就算说个十天半个月,也总是说不完他的趣事。
程旭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他肤色黝黑,大脑袋剃着短发,后脑勺厚头皮横亘着几道皱褶。他不修边幅,其貌不扬,说话粗声粗气,陌生人乍一看到他,定然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由于他满脸横肉,只要他板起面孔,男女老少都感觉他是个惹不得的人。
据村民说,程旭出生的第三年,他的母亲罹患重疾去世,他的父亲经受不住壮年失妻的沉重打击,从此精神萎靡不振,以淡酒薄菜度日,再也无心从事农耕。那时生产队记工分配,因他家获得的工分甚少,自然成为超支户。程旭的大哥与二姐挺着少年单薄的身躯,在课余时间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得少得可怜的工分,从而获得朝不保夕的粮食分配,一家人在政府的救济和亲朋好友接济中勉强度日。幸好那时高中以下学校收费不高,程旭的大哥、二姐、三哥依靠叔叔和舅父的资助,凭着自己的勤奋好学,他们初中毕业先后考进师范或中专,相继跳出了农门,家庭生活逐渐有了起色。
程旭在小学时念书根本不像哥哥姐姐那样用功,他的心思多用在如何解决温饱的问题上。因为无法忍受饥饿,当时生产队种下的番薯和蔬菜往往成为他顺手牵羊所取的对象。但是,村民见到他用手挖几只番薯或者拔一棵白菜,不仅没有责备他,更多的还是心生怜悯。多可怜的孩子!然而,程旭这些不良小动作还是有损自己的声誉,小小年纪就“名声在外”。
程旭读初中一年级的一个星期六,他傍晚到邻村找同学小田玩,刚进入村子,就被村长见到。村长尾随着程旭走了很长一段村道,直到他进入小田家,这才放弃对他跟踪盯梢。正在程旭与小田准备燃起柴草煮番薯饭的时候,忽然听到村里喇叭传来一阵喊话:“各家各户请注意,天黑了,大家要看管好自家的鸡鸭……”
小田听到广播传出这番喊话,愕然了片刻,因为村长从来没有这样提醒大家。稍作思考,他便嘻嘻笑着问:“程旭,村长刚才遇见你了?”程旭实话实说:“我进村的时候,一个老头子与我打个照面,后来,不知道他为什么回过头来跟着我,直到走到你家门口。小田,你说清楚一点,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呀?”小田听着更乐了:“哈哈哈,广播喊话的是村长,刚才他遇到你了。他认识你,见到你进村,就急忙开广播喊话提醒村民留意自家的鸡鸭,以防你这个不守规矩的家伙顺走那些好吃的东西,因为你臭名远扬了。”小田一边说一边笑,笑得弯下了腰。程旭听后,一阵苦笑:“我有这么坏吗?”说完,他用手掌按在仰起的额头上,翻起了白眼。从此以后,每当程旭取笑小田,小田就爆出这个笑话回怼他。
由于程旭无心向学,读完初一就辍学回家了,浑浑噩噩地混了几年。
20世纪90年代,程旭终于抓住机会,凭着过人的胆略勇闯商海,承包虾塘养虾,还承包土地种植水果和蔬菜,渐渐积累起丰厚的财富。他由曾经的缺衣少食的浪荡小子变成了勤劳致富的先进典型人物。近两年,他又投资三千多万元开办一间规模较大的幼儿园,说是要回报社会,让附近村子的孩子们从小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好你个大头旭,终于浮头了。”突然,宁娟看到程旭在不远处出现,顿时喜出望外。
只见大头旭慢吞吞地踱过来,先是绕着猪肉台走了一圈,看看台上的猪肉,又瞟一眼管三,神情古怪地侧着脸问道:“三哥,这半胛猪肉还未卖出去,难道是等我来买的?”
管三嘟哝道:“我每天批发回来的猪肉是加上你平常来买的数量购进的,谁知你昨晚不知道去哪喝酒醉死了,直到现在才露面,这些剩下的猪肉,就是你每天所要买的那些。”
大头旭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他先是扫了一眼宁娟,然后瞪了瞪管三,咬牙切齿地大声说道:“管三,你说这话就不对了。 猪三啊……你这个猪肉佬!我不帮衬你就没本事卖出这一点猪肉?如果我真像你说的喝酒醉死了,你岂不是没法活下去了?你真是枉读完三年初中,连我这个初中未毕业的笨蛋都比不上。不过,我现在慢慢回想起来,你在某方面比我还是强一点,那就是你能够娶上个本地靓女当老婆,而我将近三十岁才找个外省妹做老婆。猪婆,我说的有道理吗?”他数落完管三,又回过头来阴阳怪气地瞟了一眼宁娟。
程旭说的这一番话,像针一样扎进管三两公婆的心脏,深深地将他们刺痛。
宁娟的心房仿佛在滴血,她的嘴唇颤抖着,说:“如若不是那个年代经济落后家里贫穷,我们肯定不会遭遇这种荒诞的换婚,我也不会嫁给管三这个愚钝汉。大头旭,你知道吗?为了长兄能娶上老婆传继香火,我服从父母的安排,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为家庭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啊!”她说着说着,突然就恸哭起来,眼泪汪汪的。
“我虽然娶到了你,但我的妹妹也嫁给了你的哥哥,如果不是这样,你哥哥现在也是一条光棍,这不是扯平了吗?现在你倒埋怨起我来了,哼!”管三本来也被挑起了肝火,但是看到宁娟伤心落泪,火气也就发作不起,只是不服气地嗫嚅几句。
程旭看到这一幕后,大失所望。他意欲借题发挥,挑起宁娟对管三的不满,从中可看到这两公婆争吵扭打一团的武打片。想不到,剧情并不按他的编导演绎,宁娟上演的是一场苦情戏。他更想不到,平常在老婆面前毫不示弱的管三,此时却像打了霜的茄子。
程旭觉得没戏了,于是,又变换出另一副嘴脸,凑近宁娟面前轻声细语地说:“三嫂,你不要伤心。你以前跟着三哥确实受了很多苦,住泥砖房,吃咸菜,喝木薯糊。那时,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啊!现在,你家日子过得不是挺好的吗?你住上别墅一样的房子,一日三餐有鱼有肉,还有藏着掖着的私房钱。况且,你们的儿女大学毕业后又在深圳工作,结了婚育了儿,全家的生活幸福美满,你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何还伤心落泪呢?”
宁娟想不到程旭竟然粗中有细,一口气能说出暖心的安慰话来,心中不禁感叹:难怪大头旭的事业干得风生水起,原来他是个通情达理的好男人。她不禁破涕为笑,柔声说道:“是啊,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谁也过得不容易。大头旭,我们同是一条村的人,你家以前比我们还要贫穷,你也经历了很多艰难困苦。唉,都不容易,都走过来了。我们的生活今非昔比,大家都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啊!”
程旭心想,这个婆娘真是不简单,竟然也能说上一番大道理,也会说出“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这句话。前几年,父亲也曾经说过这句话:我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是啊,谁说不是呢?
“就是嘛, 猪婆终于开窍了。我告诉你们两公婆,因为我的家里现在不差钱,老婆购物、美容、旅游成了常态。昨晚,我送老婆坐飞机去外省旅游,然后我独自一人回家睡觉,一觉睡到现在,所以现在才出来买猪肉。 猪婆,你在生活上比我老婆差远了, 猪三不仅没舍得花钱让你买一件漂亮的衣服,就连吃一顿肥猪肉也要看他的脸色,对吗?哎,如果我是你,也不服气,你说是吗?”程旭说得口沬横飞,眉飞色舞。
就在管三急得要张口辩驳之际,忽然,只听到宁娟的一声惊呼:“哎呀,老公,我们差点上当了,大头旭刚才是想挑拨我们夫妻吵架啊!大头旭,你说,这些猪肉你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拿回家去冻着吃,让你买不到肉吃,馋死你。”
“我买,我买……虽然猪肉价格升高了,但是大家都吃得起,现在食物丰富多样了,猪肉不再是什么紧俏货。三哥,我先将猪肉送去公司饭堂,等我老婆旅游回来再给你结清这几天的猪肉账。三嫂,你知道的,我家里的钱全部由老婆保管,我身上是没钱的。”程旭故意在宁娟面前扮了个鬼脸。
“你还想使这个损招来惹我们两公婆吵架?你找死是吗?”宁娟说着,拿起猪肉台上驱赶苍蝇的竹枝条作势要追打程旭。程旭拎起猪肉落荒而逃,一边跑一边大笑。管三两公婆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随风飘远……
岁月如歌
“俞海,俞源,你们手脚利索点。你们出个门怎么比我这个九十岁的老太婆还要磨蹭呢?我们这是要出远门呀,真是的……俞源,你要记住拿好那张收据和那枚奖章啊!”临出门,俞奶奶又再唠叨几句。“妈,您别急,我扶您去坐车。”俞海快步从里屋走出门外,搀扶着老母亲坐进小轿车的座椅上。
“奶奶,我来了。”俞源与妻子彭然拉着行李箱急脚走向小轿车。
“俞源,彭然,奶奶这是第一次出远门,我要看家,不能陪伴她去海南,没在她身边,你们要照顾好奶奶啊!”俞海的老婆站在小车旁边叮嘱着儿子和儿媳妇。
“俞源,开车吧,我们还要赶船呢!”奶奶见到俞源坐进驾驶座,在后座伸手拍拍俞源的肩膀催促着。
小车沿着高速公路往南行驶两个多小时,去到琼州海峡北岸火车轮渡码头停泊区停稳。
“奶奶,您晕车吗?感觉怎么样?我们已到码头,准备登船了。”坐在奶奶旁边的彭然看到她睡得这么香,本不忍心打扰她,在俞海的点头示意后,用手掌轻轻触摸奶奶的额头。
“到码头了?这么快。好的,我们下车。”俞奶奶睁开了眼睛。
其实,俞奶奶一路上都没能进入深度睡眠。小车行走在路上的时候,她吩咐大家不要大声说话,让她闭目养神一会儿。然而,当几个家人真的缄口不言,车内出奇的安静却让闭合眼皮的她浮想联翩。当年解放军南下解放海南岛前进入渔村寄宿借船的情景在她脑海闪现,俞江参加渡海作战船队离家时英勇无畏的雄姿犹在眼前,她不禁心潮澎湃。
“爸,彭然,你们扶奶奶去登船,我开车进船舱再与你们会合。”俞源说完,驾驶小车排队进舱。
“好的。”彭然作个“OK”的手势,与俞海一起搀着奶奶进入候船大厅。
“呜……呜……”火车轮渡徐徐驶离码头,向对岸的海口市开去,船尾翻滚出一道又长又宽的波浪。
“彭然啊,我看到了这海岸那么长,就猜想你爷爷当年在这里搭载解放军渡海解放海南岛的情景。我还猜想,这艘轮船这么大,要是当年攻打海南岛的时候有这么大的渡船就好了,你爷爷就不会牺牲在这片大海里了……你看,海浪这么高,可以想象你爷爷当年驾驶木帆船迎着枪炮搏击风浪的情景……”俞奶奶透过舷窗望向大海,不禁黯然神伤。
“奶奶,您是触景生情了。爷爷当年为祖国的解放事业献出了生命,这是我们家的荣光,我们也因为有英雄的爷爷而感到骄傲与自豪。现在,祖国强大了,我们的海军已经拥有强大的舰队,列装两艘比这艘渡轮大十几二十倍的航空母舰守护着祖国,我们生活得更安宁、更幸福了,我们都应该高兴啊!”彭然搂着奶奶,擦拭着奶奶脸上的泪水,深受感动。坐在对面的俞海父子听着这番话,也动容了,眼圈通红。
“彭然,我还没向你讲过你爷爷当年支援海南岛渡海战役的故事,今天我就向你慢慢讲一讲这个故事吧!”
俞奶奶娓娓道来:“那是1950年初春的一个夜晚,我与你爷爷被一阵接一阵的敲门声惊醒。我们很惊愕,这么深夜了,是谁在叩门呢?你爷爷用手势示意我不要说话。我心惊肉跳,慌忙搂紧不到两岁的你的爸爸俞海。你爷爷披上棉褛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窥视。微弱月色中,只见几个穿着军装的人站在门外。你爷爷一阵惊慌,呆立在屋内好一会儿。你爷爷想弄个明白,就壮着胆子朝门外问了一句,你们是谁呀?门外传来近似本地口音的一句话,老乡,我们是解放军,请开门呐。你爷爷听到对方是解放军,打开半扇门,见到他们军帽上的五角星,连忙将他们迎进屋里。一个军人说了几句你爷爷听不明白的话,你爷爷张大嘴巴问,你说什么呀?虽然那个军人说的话好像大戏里面那些县官所说的话,但你爷爷还是听不懂。那个军人拉拉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军人,说一句什么。戴眼镜的军人彬彬有礼地用白话告诉你爷爷:大哥你好,我叫凌峰,是部队的文书,这个是我们部队的秦排长,他是湖南人,他说的是湖南话,刚才我们排长说,部队是刚刚开进村里的,需要借些民居驻扎下来,问是否有房子可以腾出来让战士歇息一会儿。你爷爷听了,二话不说,赶忙回到房间取出柴房的钥匙,打开柴房让战士们进去避寒,接着他又煮好开水和番薯送过去给战士们解渴填肚。那一夜,你爷爷睡得迷迷糊糊,第二天天蒙蒙亮,他打开柴房门一看,只见十多个军人挤在一起垫着稻秆睡得正香。这些战士太疲惫了,让他们再休息一会。你爷爷悄悄关上门退出来,进入厨房生火煮了一大锅番薯。”
俞奶奶接过彭然递过的开水喝了一口,缓了一下,舔舔嘴唇,继续说着:“你爷爷煮熟番薯端给战士,一些战士正在柴房檐下一口瓦缸旁边掬冷水漱口洗脸。秦排长走到你爷爷身边,笑着说了几句话。凌文书在一旁翻译说,排长感谢你为战士们提供了吃住,要给你两块铜钱,作为战士们食宿的费用补偿。你爷爷急了,连连摆手说,这钱不能收。凌文书说军队有纪律要求,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爷爷百般婉拒无果,无奈之下才收下一块铜钱。那天上午,秦排长、凌文书与你爷爷坐在门前的海青石上倾谈了很长时间。我出去给秦排长和凌文书倒开水,见到他们三个人心事重重的样子,就猜测他们可能正在商量重要的事情。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你爷爷回到屋里,他目光游离、脸色凝重地对我说,秦排长的队伍要征集我们家的木帆船运送解放军渡海过去解放海南岛。因为这些军人大部分都不懂水性,更不会掌舵,秦排长因此还动员他去当船工。我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心里很震惊,很慌乱。解放军渡海作战不仅要借船,还要借人当船工啊!不要说大海的惊涛骇浪,就是那不长眼的枪炮弹也让人吃不消。我恐慌地对你爷爷说,你想过吗?你渡海参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和两岁多的儿子怎么活下去呀?我越想越害怕,伏在床上恸哭起来。无论你爷爷如何劝说,我依然不为所动。你爷爷或许是感觉劝说无效,无可奈何之下,他说了一句,你先安静一下,我还要与秦排长到邻村去借船呢。说完,他便垂头走了出去。”
彭然感觉到奶奶说得有点累,便搂过奶奶,将奶奶的头枕在自己的胸膛上。奶奶抬眼望一下彭然,露出慈爱之色继续轻声述说:“看到你爷爷出门时的样子有点沮丧,我躺在床上一直细细思量。是不是因我不懂情理,阻止你爷爷参加渡海作战而令他懊恼呢?我应该答应他,支持他吗?看到才两岁多的俞海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我思绪万千……直到俞海摇着我的手臂说饿了,我才醒悟过来,赶忙给他熬些小米粥。等你爷爷回到家里,已是三更半夜。那天晚上,你爷爷与我彻夜长谈。他给我讲述一个故事。新中国成立前,家里的这艘渔船原来是邻村一个财主家里的货船,财主利用这艘货船从古镇运输货物沿九洲江两岸的圩镇兜售,后因货船破旧,被搁置在河滩上。你曾祖父见到货船被废弃,甚是可惜,便上门找到财主,以海盐折价兑换的方式,从财主手上将旧货船购买过来。你曾祖父采伐来木材,硬是用锯、斧、凿把旧货船翻新成渔船,他从此便由晒盐工变为渔民。一个夜晚,你曾祖父与你爷爷在出海捕鱼的时候突遇海盗抢劫,他们在与海盗搏斗中被打成重伤,你曾祖父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你爷爷卧在病榻疗伤。你曾祖母悲愤交加,在你爷爷伤势还没痊愈的时候,她就含恨逝去。后来,你坚强的爷爷硬是挺过来了,康复后,他毅然接过橹棹,继续闯海捕鱼。你爷爷那晚的话像江水滔滔不绝。他说家乡解放了,百姓过上了安定的新生活,然而,海南岛还被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占据,岛上的恶霸还在肆无忌惮地残害百姓。我们的共产党为了解放全中国,派解放军强渡琼州海峡解放海南岛,将岛上的劳苦大众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你爷爷这样说:这次,我要义无反顾地投身前线,为全民族的解放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漆黑中,我依偎在你爷爷博大的胸怀里,感受到他那强大心脏的跳动。”
俞奶奶说到动情处,情感如江河水般一泻千里,热泪止不住往下流:“那晚,我经不住你爷爷不知疲惫的劝说,便应允他参加渡海解放海南岛的船工队伍。第二天拂晓时分,我背着你爸爸,与乡亲们一起奔向海边送别亲人。目送你爷爷随部队登船远去,我的心里满是牵挂与不舍。你爷爷离开家乡的那段日子,每到涨潮,我都带着你爸爸在海边张望,盼望你爷爷胜利归来。盼啊!盼啊!终于盼来了你爷爷的消息,殊不知,盼来的却是你爷爷与世长辞的消息。那天,凌峰文书和三个干部模样的人找上门来,一脸沉痛地告诉我,俞江同志在渡海作战中壮烈牺牲了。我听到突如其来的消息,顿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上……那一年,尽管村妇女主任白天经常过来安慰我,陪伴我,但在晚上,我往往泪湿衾枕到天明。几十年来,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以及乡亲们的帮助下,我坚强地支撑起这个家,直到你爸爸长大成家,我才摆脱悲痛的思忆。”
彭然静静地听奶奶说着,不知不觉已是泪眼婆娑。她拿着纸巾抹去泪水,低头瞧向奶奶,这才发现奶奶的神色已恢复平静。
“奶奶,船靠岸了,我们到海口了。您也累了,我们就在海口住一个晚上,让您歇息一下。”坐在对面的俞源眼圈红红的拉过奶奶的手,轻轻摩挲着奶奶的手掌。
华灯初上,椰树迎风摇曳。俞奶奶在家人的陪伴下在观海路漫步,看着流光溢彩的都市,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赞叹着海口市的繁华:“这个城市真美啊!俞江,你当年献出生命换来这里的繁荣昌盛,值得!”
从海口市区到解放宝岛渡海作战纪念馆的路说远也不远,俞源驾驶的小车行驶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目的地。小车在解放宝岛渡海作战纪念公园停下,一个老汉与一个中年男人在公园门前翘首以待,迎接俞奶奶一行。
“老嫂子,终于又见到你了,我们有几十年没见过面了啊!”老汉紧紧握住俞奶奶的手。
“凌文书,让你久等了,感谢你的邀请,我这个老太婆终于在有生之年踏上这片土地了。”俞奶奶激动地说。
俞奶奶家人是应邀而来的,他们知道面前这位老人家就是当年那个戴眼镜的军人文书凌峰。经双方自我介绍,俞奶奶家人才知道中年男子是凌峰的儿子,名叫凌志刚,已从海口市某局处长职位上退休,现任解放宝岛渡海作战纪念馆名誉馆长。
一阵寒暄之后,凌峰父子陪同俞奶奶家人走到解放海南岛烈士纪念碑前,他们敬献上鲜花,面向烈士纪念碑行默哀、三躹躬礼。俞奶奶擦干眼泪后动情地说:“俞江,今天,我携儿孙们,并且与你当年并肩作战的凌文书父子一起来拜谒你了。你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年轻的生命,你的功绩,我们永远铭记于心。你的后辈必将你及烈士们的英雄事迹发扬光大,为我们的国家建功立业。你安息吧!”
紧接着,俞奶奶一行又来到渡海作战纪念馆参观。纪念馆内,一幅幅图片,一件件实物,一个个场景,采用声、光、电等高科技手段全方位、多角度展现的军民团结一心、浴血奋战的革命历史。他们在“渡海决战”版块前伫立,凌峰讲述着俞江参与渡海作战的历程。
那一年,俞江与妻儿挥手告别离开家乡,驾船载着9位战士从北部湾北岸赶到徐闻集结。俞江与战士们吃住在部队借来的民居茅草房里,从白天到晚上,他与战士们一起训练。俞江的任务主要是训练那些船工和舵手,他在木帆船上手把手地教会船工、舵手驾船和掌舵的每一个动作要领,直到他们真正学会在大海上驾驭船只渡海抢滩作战的操作才喘下一口气。就这样,俞江随部队在徐闻的海岸边训练了一个多月,等待着渡海作战的一声号令响起。
四月中旬的一天早上,微风吹送,停靠在徐闻海岸的木船帆悬桅杆。渡海作战军号吹响,整装待发的战士们与船工纷纷登上木船,船队向海南岛浩浩荡荡挺进,顿时,琼州海峡的海面上,千船竞发,白帆点点。木帆船乘风破浪,秦排长率8名战士全副武装屹立船上严阵以待,俞江掌握船舵,全神贯注,神态坚毅。攻岛船队刚下海峡中线,就遭到驻守在海南岛的国民党军队的炮火轰击,密集的炮弹落在海面上,击起一条条水柱,飞溅而来的水花射得战士和船工睁不开眼睛,有的木船不幸被炮弹击中。俞江勇敢地驾驶着木船在枪林弹雨中穿行。船队离海南岛越近,炮弹就越密集,船上的解放军开始与岛上国民党守军猛烈交火,展开全面攻岛战斗。就在俞江的船只靠近岸边二三百米的时候,岛上国民党守军发射的一枚炮弹击中了木船,船只被炸飞,船上的战士与俞江掉进了大海里……
凌峰说着,已是老泪纵横。他抹去泪水,靠近俞奶奶身边说:“我那次所幸只是受轻伤,掉进海里又被战友救起来。不幸的是俞江大哥、秦排长和几个战友壮烈牺牲了。”
听完凌峰讲述俞江和战士们渡海作战的故事,俞奶奶家人和十多个参观者情不自禁地悲痛落泪。
凌峰紧紧地握住俞奶奶的手,嘴唇颤抖着说:“嫂子,这次我约你和家人过来海南岛,主要是想让后辈们缅怀先烈,牢记革命先烈为中国解放事业而英勇献身的光荣历史,激励他们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功立业。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那张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借船凭证》装裱起来在纪念馆里展示,以补充完善军民联合作战壮举的版块。嫂子,《借船凭证》带来了吗?”
俞奶奶听后激动不已:“带来了,带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怎能忘记呢?我们不仅带来了《借船凭证》,还带来了政府追授给俞江的那枚奖章啊!”
凌峰对儿子说:“志刚,这张《借船凭证》是我当初写给俞江的,木船被炸毁了,俞江家人是可以向政府申请补偿的,但俞大嫂说过,俞江的生命都献给国家了,还在乎政府的那些补偿?所以,他们把《借船凭证》当作珍宝一样珍藏着。至于那枚奖章,就让俞奶奶带回家留作永久纪念吧!”
“好的。”凌志刚从俞源手中接过《借船凭证》,神情激动。
俞奶奶望向俞源夫妇,说:“俞源,彭然,你们回去以后要将你爷爷和那些革命先烈的英雄事迹讲给我的重孙俞流听,教育他在大学里要勤奋学习,将来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
“奶奶,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好好教育俞流的。”彭然抢先丈夫一步回答。
“好,好啊!”俞奶奶露出了舒心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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