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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梦中的鲜花

时间:2023/11/9 作者: 湛江文学 热度: 15723
苏建平

  

  高铁列车从北京出发,经上海,停在开往杭州的一个途中小站。就这样,我回到了黑白镇。一路上,先是疏朗的北国风光,车过长江后,房屋陡然繁密、富庶起来,粉墙错落着黛瓦,树木郁郁葱葱,历历江南风物。不过,我身体里的频道却没有因为回到黑白镇而一下子切换过来。

  我已经有三年多没有回黑白镇了。作为一个主要搞策划并直接参与写作的书商,我已年近四十,依然在漂。辗转到公司的这几年里,我前前后后策划的五本绘画类图书和其他艺术类图书,全线溃败,没有一本进入畅销书的排行榜,甚至大多数书都堆在仓库里等着发霉和销毁再生。我知道,老板私下里开始把我称作“杀手”,不杀读者,专杀自己。一个星期前,老板终于找我谈话,说:得,老杨,这段时间你也比较累了,人不能老是绷着。这样吧,你歇会儿。

  “你歇会儿”。老板这话把什么意思都说出来了。我当然懂。我见过那么多被“歇”的人,一旦有一天“歇”了,就等于永远开除了。虽然老板是我多年的酒肉朋友,一旦一个老板一个员工,身份便上下左右地定格了。我知道,这几年来,作为老板,这哥们一直罩着我,不管心里有什么,都没有明摆在脸上,也不容易。我并没有加以拒绝,当然也没有再跟老板说一句话,直接离开了他的办公室。第二天我就不再上班,随便在哪儿歇着。我在家昏睡了两天两夜,然后去了一天北海,逛了一天地坛,在一个犄角旮旯的酒吧又厮混了一天,到了第六天,在大街上晃膀子挤进如潮的人流时,我脑子里没来由地突然想念起遥远的江南来,想念起作为小县城的黑白镇来。那里留存着记忆中的童年和仍然健在的一对老父母。

  晚上,我跟老婆说起了白天的念头,想要回一趟江南。老婆一脸无所谓,耸耸肩说,随你。去吧。我没意见。我跟老婆的关系比较特殊,哪怕在北京城。老婆是一个职业女性,与我各有天地,彼此从不干涉。两人虽为夫妻,很多方面我们却实行AA制,各自保持了最大程度的自由。尤其是,我们从一开始的如胶似漆甜蜜蜜,慢慢发展到坚决不要孩子,再到渐渐走入了无爱婚姻的新阶段,目前更甚一步,干脆朝着无性婚姻狂奔。

  黑白镇既是老样子,又在不断变化。不过,我懒得去说它的变与不变。我到家时,天近傍晚,老父亲老母亲像看见天上掉宝贝似的,欢天喜地,一个忙着去超市打酒和买菜,一个在家弄出一厨房的腾腾热气。在两个老人面前,我尽量装出镇定的样子,对所有的提问,都不置可否地唯唯诺诺,可三杯酒一入肚,无边的疲倦袭来,我就扛不住了,马上告退到房间。然后是一夜无梦的沉沉清睡,直到早晨的一声鸟叫声把我叫醒。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听到的早晨的鸟鸣声,这声音既有点早晨的清冷,也有点早晨的薄暖,很轻很淡,好像在一张纸上轻轻画出了打底子的第一笔。

  老母亲说,这次回来,你该住一段时间吧?

  我点点头,又补充说:说不定很长一段时间。

  老母亲眼中生怕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的不确定神色终于落下了。可怜。老两口本来都退了休,可是退休后又都出去干活,老父亲给人家看大门,老母亲加入了小镇绿化带的锄草队,专为城市美容。一年前,老父亲终于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个职业,不再外出做工,老母亲还在有滋有味地锄草。不过,她说,我回家的这段时间里,她决定不去锄草了,专门在家负责做饭。她说,在北京,老是吃面食,怎么吃得习惯?面食哪有米饭好吃?况且是黑白镇产的大米?

  我只好苦笑。

  这一天我没有外出。早晨虽然被鸟叫声唤醒,却在床上胡思乱想了很长时间,又睡了一个回笼觉。下午,我陪着老父亲抽烟,也陪着他听收音机,感觉时光一下子倒流了几十年。没听收音机,这有多久了?还是小时候,一家人,听评书大师单田芳的说书,听得一顿饭要吃上半个小时,非得要听到单田芳说“且听下回书分解”,才肯扒下最后一粒饭。那时,我还没有学会认真看书的习惯,收音机差不多顶得上一整个世界,时事的,传奇的,花边的,杂七杂八,缤纷摇曳,好像一个万花筒。

  我故意关掉了手机。这样,北京基本上就跟我失去了联系。整整一个下午,我们尽可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些敏感的话题。

  后来,老父亲问我,还画画吗?

  我告诉他,不再画画了。

  老父亲说,现在干啥?

  我说,不干啥。

  老父亲问,啥叫不干啥?总得有个事吧?不是说在编画画的书吗?

  我说,现在也不编书了。

  老父亲沉默了半晌,说,可惜,可惜了画画。

  我心里回答说,这辈子恐怕跟画画绝缘了。

  老父亲递过来一支烟,我赶紧先给他点了,才自己点烟。

  你还记得吗?那个画画老头?老父亲突然问。

  这话在我心底里勾起了一个形象。一个差不多腿脚残废的老头,从腿脚残废时起,开始了画画。不管别人怎么奚落他,他从没有停过笔。等到我十来岁时,出于阴差阳错的机缘,竟跟画画老头学起了画画。老头像得了一个义孙似的,又像得了一个传衣钵的弟子似的,十分高兴。他一直以我为荣,认为我在画画上一定会有出息。

  我点点头。老父亲也点点头。

  画画老头只教了我一个暑假,紧接着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画画,而我也开始跟着学校里的老师学素描练习。此后,虽然我听说老头病愈之后又慢慢开始了画画,我却再也没有机会跟着他学画。真是一件有始无终的事。

  老父亲告诉我,画画老头已经去世了,就在半个月前。听说,他去世后,他家里人松了一大口气。他家里人一直觉得老头画画在黑白镇上是一个笑话。

  老父亲又说,如果你早半个月回来,或许能看到他。这几年,老头画得少了,可嘴上总是挂着你的名字。你本来应该再看他一眼的。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又是一件有始无终的事。

  晚上,一家三口,好像当年听单田芳说书那样,围着老式的八仙桌吃饭。我善饮,老父亲更善饮。出乎我意料,老母亲也倒了半碗花雕黄酒,陪我们喝。

  喝着喝着,老父亲感叹说:我们真的老了!

  我说,现在寿长。

  老父亲摇摇头:你没听懂!我是在说你的事情!

  老母亲赶紧凑上来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这个话题在我三十岁前不成为话题,三十五岁前开始成为话题,过了三十五岁成了我和父母在电话里不断吵架的话题。每次我从北京打电话到黑白镇,或者老两口从黑白镇打到北京,老两口的压轴话题就是这个。有几次,我干脆没等他们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直接切断了话题。三年多来,我一直没回黑白镇,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我想了想,对父母说,你们还是关心你们自己吧。你们一定要想通一点,就是在这个年纪,健康比一个孙子更重要。

  然后我举起酒杯,跟父母碰杯,祝他们健康长寿。然而,酒虽是热的,话却是凉的。两个老人的眼睛里布满了无限的落寞。

  因为喝了不少酒的缘故,我很早就入睡了。在梦中,我听到我的手机在叫。非常奇怪的是,梦中我的意识同时处于极度清晰和极度模糊的两端,并在两端之间没有过度地来回高频跳跃。我既纳闷谁在打我手机(我的手机明明已经关掉了),并且手机就在我的耳朵里面振动不休,又感到这手机声远在天边,似有若无,与我无关。

  就在将生未生、将死未死的梦中时分,老母亲打开房间的门,轻轻地说,你有一个电话。北京来的。

  原来电话声进了梦中。不管它如何轻微,如何朦胧。

  下楼梯时,老母亲悄声问,你们怎么了?有矛盾了?

  我说,没有啊。

  老母亲马上反驳,不对!那阿文电话打过来时,怎么连一句“妈”都不叫?直接说让杨明听电话?

  我哑然。我心里面说,事实就是如此。尤其是现在,本该如此,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

  我接电话时,老母亲先是远远地站着,好像怕我出事以挺身出面,后来还是识趣地避开了。毫无疑问,北京来的电话,肯定又要折腾她一宿了。

  电话里老婆说,你关机了啊?

  我说,嗯。

  老婆说,趁你这次回了江南,我好好想了一番,最后想通了,我们与其现在这样不死不活地吊着,还不如干脆作一个了结,离个婚吧,死过一回之后大家就都活了。

  我说,好。

  我心里说,死后复活。但愿如此。

  我又说,好。没意见。

  老婆说,那好。再见。

  我说,回头见。

  电话那头老婆停了至少半分钟,才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个半分钟的静音,类似于一座城市的毁灭,从繁华一步跨越到了废墟。并且变成废墟之后还将继续塌陷。不仅快,而且痛快。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早上醒来,第一个跃入我意识的不是老父老母,不是昨晚刚刚相互同意协议离婚的老婆,而是几十年未见面的画画老头。老头的形象仍然停留在几十年前,那天早上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好像他就待在我床前,要跟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我却产生了一个冲动。所以,一吃过早饭,我就出门了。我并不是去看望固守在黑白镇的老同学们,而是打算去看看画家老头生活过的地方。那个地方如果还存在,它的年纪比我还要大。

  我从黑白镇东头向西头步行穿越。出乎我的意料,黑白镇在三年多时间里,蛇一样在不断地蜕皮和新生,除了建筑在到处更新之外,最明显的变化是黑白镇上有了自己的公交系统。我停驻在一个港湾式停靠站上,看公交路线的站名,有些站名,已经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发现,701路公交线路,从首站到尾站,中间竟要经过25个站点。其中一个站点正是画画老头过去住的地方,也是我十岁那年暑假经常去的地方。在停靠站,不少人正引颈向公交车来处望去。这些人,也全都是陌生人。

  701路公交车停了下来,不到一分钟,又启动奔向下一站。我没有上车。我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在满城的陌生人中,我要走着去,从现在走到过去,听起来像是一种时髦而科幻的时间旅行,其实原因仅仅是一种毫无理由的莫名心绪所致。

  这段路并不长,正常步行二十多分钟,我却足足走了翻了一倍的时间。一路上,我告诉自己,如果到了目的地,看到的是一片新楼,就是说我和画画老头的缘分便告终了。一旦真如此,意味着不仅老头的身体已经消失,连同散发他气息的所有物件也都消失了。那样,又是一件有始无终的事。

  那幢房子居然还在。黑白镇的蜕皮,尚未蜕到这一段。我老远就看到灰色的墙壁,和那个熟悉的门洞。在向老房子走过去的路上,我下意识地手伸进口袋去掏烟,却掏了个空。我稍稍环顾了一下,走进了靠近老房子的一个杂货铺子,买了一盒烟。我拆了烟盒,抽出一根,递给店主。店主是个陌生男子,爽快地接了烟,两个人对抽起来。

  看我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男子没话找话说,你不是这儿的人吧?没见过你买烟。

  我说,我住在镇子的东头。

  店主说,哦。

  抽第二根烟时,我说,这儿我以前来过,差不多三十年前。那时跟一个老头学画画。

  店主马上说,啊,我明白了,是那个残疾人吧?

  他边说边用手指着老房子。我点点头。

  店主说,老头死了,半个月前吧。他停了一下,又说,听说他是个怪人,都残疾了,居然画什么画画。

  我没有回答。

  店主说,听说他画画倒花掉了不少钱,可是一张画都没有卖出去。只花钱不赚钱。这年头,老人要身体健康,又能贴钱,才是个宝。可他,又是老人,又是残废,又是花钱,还不赚钱,唉!

  店主手一摊,又摇摇头。我还是没有回答。尽管如此,我还是和他抽完了第三根烟,然后走出了铺子。

  我并没有直接去叩门,而是沿着老房子周围不停走动。那些小路,看得出,虽然已经修过好几回了,但仍掩不住不可遏制的苍老。路边的树木,也在三十年的时间里老去,唯有树枝上的叶子,一如既往地翠绿,并且更加浓密。

  日渐中午时,我终于靠近了门洞。门里刚好有人出来,看见我,愣了一下,突然叫了起来,你是杨明?

  我是杨明。

  你脸上这胎记!那人指着我说,你这胎记,没有第二个人有!

  这时,我也认出来了,那人是画画老头的儿子,比我大五岁。我跟老头学画画时,还是一个童子,可老头儿子已经是少年了,正开始在黑白镇上指东打西,风云叱咤。

  老头儿子说,多少年没见面了?你在北京吧?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你怎么到了这儿?

  我一边听他连珠炮地问,一边跟着他进了屋子。

  我说,没想到老房子还在。

  老头儿子说,我们等着拆迁哪!这年头,拆迁值钱。

  我们一起喝茶抽烟聊天。老头儿子对我恭敬有加,因为我已经成了一个“北京人”。他的话题不断地围着北京转,北京的一切都引起他强烈的好奇,似乎光是听人说说北京的事,他也跟北京沾亲带故了。

  后来,我终于把话头拗到他父亲身上。

  他呀,死了,半个月前吧。老头儿子似乎羞于提起他父亲,你早半个月来,还能见着他。

  我说,有八十岁吧?

  老头儿子叹气,有。残废了三十多年,也拖了三十多年。

  我说,那是喜寿。

  老头儿子摇摇头。

  我又问,他画画一直画到去世为止?

  这回他点点头作答。

  我说,我算是他的学生,看看他的房间吧。

  老头儿子很不情愿地带我去老头的房间。我注意到,老头去世才半个月,可他的房间已经完全腾空,没有留下一丁点老头的任何痕迹。

  我在门口看了半晌,走到房间中间又看了半晌。

  我不假思索问,那些画呢?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我的问话里带着的一丝丝冒犯味。

  哈,那些画啊,老头儿子有点尴尬地说,唉,不瞒你说,我家老头的画不值钱,画了三十年,都没卖出一张。都成了周围邻居的笑话了。

  他停了一下,我等着他继续说。

  这不,我家老头去了,总算不让人再说笑话了。那些画,留着又不能当饭吃,还占地方,几天前卖掉了。

  卖掉了?有人来收购了?

  是啊,全部收购走了,一张不剩。那天,我好不容易等到那个收垃圾的人来,收垃圾的说,只能当废纸收。废纸就废纸吧。老头画了一辈子没挣到一个钱,死了后,哪怕当废纸卖,总算卖了几个钱。

  老头儿子尴尬地哈哈笑了起来。

  晚上,我睡不着,就在灯下看书。

  突然,玻璃上发出一声既轻又尖的响声,类似于甲虫撞击玻璃的声音。可是我眼光搜索了一下,没有发现甲虫。过了一会儿,这个声音又响了一下。我起身走到窗户前,透过玻璃往外看,似乎窗外有一个人影,就推开窗户,探出身子,发现一个小女孩站在窗下,正仰头往上看。

  看到我打开窗户,女孩扔掉了手里的一颗石子,向我招招手,又指指怀里。我这才看到女孩的另一只手抱着一个东西,从模样上看,像是一幅卷起来的画。我还明白了,原来是这个小女孩用小石子投击窗户玻璃,引我开窗。

  我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无声地张了张嘴,意思是找我吗?

  小女孩用力地点点头。

  我也点点头,又再次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然后用手指指下面,意思是我马上下楼来。

  小女孩一边用力点头,一边双手抱着那个东西,转过身子,往房子左侧向正门走去。

  我开门时,小女孩已经站在了门前,仍然双手环抱的姿势。我不认识这个小女孩。

  我开门见山问,你找我?

  因为我脸孔背着光,小女孩睁大了眼,仔细看了看我。接着她问,你是杨叔叔吗?

  我回答说,是啊。

  小女孩又问,你是那个跟我爷爷学过画画的杨叔叔?

  原来如此。这个小女孩是死去的画画老头的孙女。

  我说,是。

  小女孩出乎我意料地又问,你还画画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再画画了。

  不再画画了啊!小女孩像是回答我的提问,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一下子有些迟疑起来。

  小女孩咬了咬嘴唇,说,今天我看到你了,刚好放学回到家,看到你的背影。我曲里拐弯知道了你是杨叔叔。所以我过来了。

  我说,哦?

  小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不再画画了啊?紧接着说,可是我爷爷告诉我你肯定一直在画画。

  我内心感到惭愧,就转移话题问她,你爷爷刚刚去世吧?

  小女孩点点头。

  我说,你爷爷是个好人,他是我的老师啊。

  小女孩说,那就对了。我爷爷死之前,把画托给我,让我交给你。一定要当面交给你。

  小女孩把怀里抱着的画递了出来,交给我。

  我问,不是都卖掉了吗?

  小女孩说,其他的都卖掉了,可是这两幅画是爷爷死之前偷偷交给我的,我偷偷藏了起来。我爸爸妈妈不知道。

  她脸上露出了笑。我心领神会,问,真的两幅?

  小女孩说,两幅。

  我又问,你都看过了?

  小女孩点点头。

  我看了看已经到了我怀中的画,并没有打开画,却问小女孩,那上面都画了什么?

  小女孩摇摇头说,我不懂。你得自己看。

  那样啊!我仿佛自言自语。

  小女孩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说,这也是爷爷给你的。

  一封并不算厚的信。令人倍感好奇。

  小女孩大功告成,突然说,杨叔叔,我要走了。

  我一抬眼,面对满眼夜色,问她,这么晚,你怎么回去?我送你吧?

  小女孩说,我有车夫。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远处街灯下的街道。原来街道边上停了一辆摩托车。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正等着。

  小女孩解释说,那是我哥哥。

  哦。那我放心了。

  一分钟后,小女孩和她的哥哥消失在了黑白镇的深处,好像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似乎从未存在过似的。

  几乎像一个传奇。

  我回到卧室。

  我先看了信,然后看那两幅画。我可以打赌,任何人看到这两幅画,都肯定会留下深刻印象,但又无法用确切的语言来描述它们的本质。两幅画一样大小,结构也完全相同,都在画幅中央留下一块相同的空白,都不着一笔颜色,而且两块空白是形状和大小完全一样的人形。除了这些相同之处,不同之处更令人惊异,那是一种奇异的对比:其中一幅画在空白人形周围画满了各种鲜花,五彩斑斓,色调繁复,而另一幅画在空白人形周围则是清一色的骷髅,色调全是黑白,并且栩栩如生。

  我几乎彻夜未眠,仿佛聆听天籁。

  第二天一早,我就送两幅画去装裱。一个礼拜后,我带着这两幅画,离开黑白镇,坐着高铁一路向北往北京奔去。

  一路上,一切仿佛是电影的倒带:熟悉的江南风物徐徐往后退去,北国疏朗的风光渐渐涌来。这也像一幅画:线条不断简洁明朗起来。

  在漫长的旅程中,我的头脑不断回味着画画老头给我的那封信。在信中,他告诉我:

  ……

  你一定好奇过,我的腿是怎么残废的。那是1975年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武斗当中,失去了两条腿。这样的结果还是好的,因为有人在武斗中甚至丢了命。

  失去了双腿后的日子是灰暗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原来是黑白镇上小学里的一个美术老师,那个时候才四十出头啊,因为一双丢失的腿,突然就跟世界拉开了距离。不但拉开了距离,还被排斥出了大部分人的生活,永远地排斥出了生活。

  ……

  后来的情况你应该知道了:我走上了画画的路。以前教学生画画是一个养家糊口的饭碗,现在成了我的寄托。周围的人都认为我疯了,家里人个个都有意见。认为我疯了又能怎样?对我有意见又怎样?我什么都不管不顾,拼了命地投进了画画当中。

  你要知道,一件事情,只有你投入进去后,你才有可能发现它的另一副面孔。当画画不再是一个谋生的饭碗后,我突然发现了那些色彩的奥秘:它们其实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颜色,而是像人一样会呼吸,会跳跃,会笑,会哭,会让人失眠,牵肠挂肚……

  可能我的画毫无价值,但这不重要。三十年前你跟着我学画画,按老规矩算得上师生,你也是我双腿残废后唯一的学生,这真是一个缘分,所以我才写这封信给你。我马上要死了,这我很清醒地感觉到了。当然,我一切都准备好了。

  ……

  现在我来说说最后一年我做的两个梦。那真是奇怪之极的两个梦,而且两个梦是两个晚上连着做的。第一个晚上,我梦到自己睡在一张床上,可是床上满是骷髅,我就睡在骷髅之中,而且睡得那样香甜;第二天晚上,我同样梦到自己睡在一张床上,可是床上不再有骷髅,骷髅全部变成了鲜花,我就睡在鲜花之中。

  我为什么会做这两个梦?它们预示了什么?我一无所知,但是,自从两个梦出现后,我发现我的内心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宁,而且,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动,要把这两个梦画下来,这就是留给你的这两幅画,因为我知道我其他的画会一张不剩全部被家里人处理掉,如果我不早作准备,这两张画也难逃一样的下场。这我会安排好的。

  我只花了一个月时间,就画完了这两幅画。现在我知道了,作画,并不需要自己有什么明确的想法,而是一种类似光一样的东西,一闪而过后,一切便清楚了。画完之后,我每天对着这两幅画看,我又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一幅好的画,它真的有生命,因为我发现只有把这两幅画合在一起看,它们才有看头。而一旦拆开来,它们就变得死气沉沉,毫无意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画,我仅仅是把梦老老实实地画下来,它们就自己活了起来。

  我自己都不知道,一切都是画完后才发生的:两幅画结构完全一模一样,不一样的仅仅是骷髅和鲜花,还有黑白和彩色。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发现:骷髅和鲜花,黑白和彩色,仅仅是叫法不同罢了,这正如生与死,也仅仅是叫法不同罢了,它们指的其实是同一种东西。奇怪的是,它们本质相同,却又要独自存在,一旦少了一个,另一个便不再有生命。你看,看透了这一层,死亡就来敲门了。或者说,死亡来敲门时,就等着我看透这一层。

  还有一点,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十个骷髅,十朵鲜花;十朵鲜花,十个骷髅。我把它看作是十全十美。这是老派人的老观点了,也许你会笑。不过,我却很看重,因为我是画了四十年时间,才弄明白骷髅与鲜花的本质。如果没有这四十年,我肯定一无所得,仍然是个睁眼瞎,既老又瞎,然后死掉。

  现在,我就倚老卖老,再给你出一道题目,让你去解答:你的骷髅和鲜花在哪里?

  ……

  我的骷髅和鲜花在哪里?在高铁列车里,我无限惭愧地想:我甚至都从来没有想过骷髅,也没有想过鲜花。跟老头相比,我过着令世人羡慕的世俗生活,却总是有始无终。

  在高铁列车上,我还想起了一件十岁时跟老头学画画时的往事,这件往事,老头在信里没有提到,而我也已遗忘了三十年。

  那年暑假很热。有一天下午,老头说天太热,不画画,叫我把他的轮椅推到弄堂里乘风凉。

  在弄堂里,老头先跟我讲了一些画画的知识。后来,他跟我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古人,非常喜爱画画,他一天到黑地画,从来没有停过笔。他的画大部分都毁掉了,因为他都不满意。有一天,他终于画出了一张令自己完全满意的画画,他就把那幅画挂在墙上,一天到晚地对着画看。他实在是太喜欢这张画了,竟产生了要走进画中的愿望。这愿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不吃,不喝,就坐在画前,一眼不眨地盯着。又有一天,人们发现画家从世上凭空消失了。

  老头说:画家终于走进了那幅画中。

  那年,我才十岁,懵懂无知,听过便忘。现在,我已四十,终于领会,并且相信,历经四十年,跟那个画家一样,老头也走进了画中。

  漫漫行程到了终点。我下了列车,站台上,所有人的正面看上去都是鲜花,所有人的后背看上去都是骷髅。它们同时混沌地并存在天地之间的殿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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