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居地,在客家话里是“祖居地”的意思。在人的精神家园里,根居地是独特的文化密码,也是有强烈指向的心灵皈依。在刘岸卷帙浩繁的长篇小说《子归城》(130万字)四重奏里,第二部《根居地》所写的正是发生在“根居地”子归城内外的人和事。
子归城,这是一处什么样的根居地?开篇就是惊悚的传说和骇人而奇特的故事,林拐子(林闽嘉)的悲惨遭遇和卧薪尝胆、层出不穷的报复手段,紧紧揪住了读者的阅读兴致,然后荡开一笔,在沙枣梁子的花香里铺陈小说主人公刘天亮的酿酒传奇。小说的背景是民国初期,故事就是在这个背景里展开:刘天亮的酿酒之路非常坎坷,其中既有地痞恶霸肆无忌惮的打砸和抢夺,也有结拜兄弟没有底线的算计和背叛,还有官府的压榨与欺凌,也有技术因素方面的制约把酒酿成了醋带来的误解与冲击。面对一次次的挫折,面对官府的荒唐判决,刘天亮没有气馁,挺直腰杆,与地痞恶霸、贪官污吏、奸商作有理、有节的抗争,并以宽容和悲悯之心对待结拜兄弟的“错误”以及酒坊员工的自私与懦弱,不屈不挠地将酿酒大业进行到底,即使酒坊被毁,也信心饱满地重新创业,在“重生季”里如枯死的胡杨般复活生命和创业的双重传奇。在刘天亮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热血青年血气方刚、铁骨铮铮的秉性,看到了一个有识之士的坚韧、胆识和才干。而在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如匠酒经》,给刘天亮的酿酒传奇笼罩上一层神秘的气氛。小说里,还抬梁架构般写了官场倾轧、官商勾结、商人唯利是图互相挤兑、球形地牢的怪异、罂粟花的汪洋恣肆和鸦片馆的繁荣、风月场所的风情世态、洋行里你死我活的争斗、哥萨克马刀兵入侵、生灵涂炭、沙海墓地的诡异、鬼节的血腥恐怖、本命年的蹊跷、达官商贾家道的变迁、林公渠的前世今生、都督的为官处世等等场景,间杂明霞秀月、奇闻异事,并加以浪漫情古朴、清丽璀璨的点缀。这些场景,有的浓墨重彩,有的是“简笔画”,有的是大写意,或云卷云舒,或石破天惊,或雪雨横飞,或波翻雪涌,或蜻蜓点水,繁简搭配得恰到好处。这,得益于刘岸不但是一个颇为优秀的小说家,也得益于他深厚的书画功底——刘岸的书画功底有祖传的涵蕴,也有他自身的努力,他在文学与书画方面的造诣和成绩,可从他既是中国作协会员又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这两大“招牌”中窥见一斑。顺便提及一下,刘岸还是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和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
在阅读《根居地》的文本时,我脑海里多次闪现出一个名字:“诗鬼”李贺。李贺的诗风,沉郁、奇崛(“黑云压城城欲摧”;“天若有情天亦老”);李贺的想象,大胆,丰富,诡异(“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诗歌,是需要想象力的,而小说家更需要有丰富的想象力。让我惊异的是,透过《根居地》所展现出来的想象居然是那么奇特,那么诡异。据说,刘岸小时候曾离家出走,在大风沙中迷了路,跑进一个破城圈子里,神思昏幻了两天两夜,想象出了子归城的故事……半个世纪后,他把自己小时候离家出走时在破城圈子里想象的情形和故事写成小说,书名就叫《子归城》,我对此半信半疑。想象对于小说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作用,是小说创作的灵丹妙药。刘岸是如何把自己小时候离家出走时在破城圈子里的奇思妙想加以提炼并化为小说意义上的想象?我们不妨借用他本人在文学论著《小说家的技巧》里的真知灼见:“所谓对生活的提炼和想象,并不仅是指寻找和处理素材,它还包括写作者对生活的感悟建立在感悟基础上的对生活脉动的敏感,自身的文化素养和知识结构对其眼界的影响,对社会发展趋势的了解与理解程度等多种因素所构成的将素材上升为题材的能力。”想象是否丰富,想象是否奇崛,想象是否有力度、深度、广度,决定着一位作家想象力的高低。刘岸在创作《子归城》时,不可能将自己小时候离家出走时在破城圈子里想象的情形与故事照本宣科般地化为小说的文本,而是赋予小说层面的想象,通过“移花接木”、“素材相加”、“虚实相间”、“由此及彼”、“展延浮想”等多种手法,进行立体化的处理,使想象丰富起来,奇峭起来,并具备力度、深度和高度。
我们再看《根居地》里的人物,多数是“扁平人物”(也称类型人物,人物性格比较简单),也有“圆形人物”(人物性格比较丰满,人物具有复杂性和多面性),“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在小说里交替、交汇,多维度地展现“根居地”的复杂性。按英国著名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所言,扁平人物容易辨认容易记忆,而圆形人物,其性格是多面体,显示多向、多义的特点,立体感强,非常耐味。
人生,确实需要酒神精神,人,应当学会在一切苦难之上站立、行走、奔跑、跳跃、攀登和跳舞。何谓酒神精神?面对痛苦、险境和未知事物,精神愈加欢欣鼓舞。《根居地》里的刘天亮具有酒神精神,具有旺盛的内在生命力,不会屈服于命运,不在人生的悲剧面前逃避、自欺、颓丧,而是足够坚强去面对去创造去迎接挑战去赴难。人生在世,从整体上来说是一场悲剧,充满矛盾,不时面临绝望。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在《生命的悲剧意识》一书里说,只有通过炽热狂烈的、不顾一切的献身行动,人才能得以击破与生俱来的矛盾和绝望。显然,作为文盲的刘天亮,不可能背诵《如匠酒经》,更不可能像哲人一样用高深的理论来指导自己的行动。他的拼搏,他的悲欢,都是根植于子归城这个根居地。
“子归城人多胆大妄为,做事无法无天。”在这个大背景之下,刘天亮被毒打被追杀,被结拜兄弟背叛和糊弄,被贪官污吏投入监狱被施加残酷的“连环刑”,靠借高利贷一手辛辛苦苦创办的酒坊被打砸被哄抢被抵押被夺走,悲剧一个接着一个。而诸多善良的人,被肆意凌辱、欺压、虐杀,活得毫无尊严,譬如,海黑子的四姨太被哥萨克奸污而上吊自杀,九泉之下的双喜坟墓被挖遗骸被肢解,又譬如,急公好义的神拳杨(杨公义)一挫再挫,忠贞不渝的四格格死不瞑目。子归城这个根居地,充满悲苦、凶险、狠毒、强权、暴力、卑鄙、无耻、荒唐、血腥、恐怖……从整体上说,子归城是悲剧的根居地,然而,悲剧之间,杂糅着大量的喜剧,且看:尔虞我诈的商场交易,飞短流长的街坊传言,怀疑射进窗口的阳光是谋杀的利剑,赌场牌桌和妓女床第的乱象纷生,“发财门”的毁灭,球形监狱的巧夺天工,高达八丈的可以鸟瞰全城的塔楼式衙门的建造,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内外勾结、黑恶势力之间的群殴、风流女子的野合、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算计、罂粟花的绚烂和鸦片的繁荣,啼笑皆非的空城计,省军的外强中干,靖安营的滑稽,荒唐可笑的判案,弃城而逃的无耻和狼狈,妻妾之间的争斗,邀功请赏的不择手段,光天化日之下哄抢主人遗孀财物,合富洋行内部没有任何道德和公平正义可言的殊死较量……所有这些丑剧和闹剧,诠释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绝对真理”,构成了乱世群魔乱舞的图画,破坏着世道良心。借用《根居地》的一段话,就是:“心受伤了,看什么都苍凉,旱柳树上枯萎的牵牛花迎风飘摇,像一树的烂伤疤。”子归城外虽有涅槃河,但肮脏的灵魂无以洗涤,也不可救赎。
在子归城这个奇峭诡异的根居地,各色人等以各自的面具登场:坚韧刚毅恪守本性坚守底线的创业者刘天亮,勤劳善良持家有方的淑女云朵,做梦灵验的迎儿,随民族英雄林则徐入疆打过分裂势力阿古柏荣获“巴图鲁”封号最终潜隐的高士钟爷钟则林,命运悲惨、装神弄鬼、一路坎坷、被侮辱被伤害的林拐子,魂不附体死得窝囊的洋行经理铁老鼠,暴死的红胡子雅霍甫、神出鬼没的幽灵般的美貌女子柳芭,淫荡狠毒颇有心计惯耍手段工于巧取豪夺且喜欢搞恶作剧的绝色女子赵银儿,一生都在背叛结拜兄弟且与赵银儿通奸的二窝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为人处世都“肉”的独眼龙,奉行羁縻牵制为官之术的都督杨增青,贪婪残忍又昏聩无能、好大喜功、以大兴土木为能事的县长金丁,志大才疏、忘乎所以、试图借力打力挟洋谋反的野心家马麟(小军阀、绥安营营长),心理阴暗、嗜血成性、大开杀戒的皮斯特尔,架空乃至囚禁洋行一把手图谋篡夺权位攫取利益最终暴死的索拉西,有奶便是娘频繁变换枕边人的胖厨娘,败光家业最后为复仇而不顾一切纵火的何坨子,横行霸道、欺软怕硬的帮主山西王,混世魔王姚麻子,侠肝义胆的神拳杨,把无耻和见利忘义看作天经地义的洋行账房先生赖黄脸,睡过无数男人最终出家为尼的黑牡丹(赵金儿),鲜廉寡耻的妓院老鸨汪妈,市侩妇女驼二婶,精于算计的经纪人钱老三,唯利是图的各色奸商,墙倒众人推各怀鬼胎的酒坊雇工,哄抢主人遗孀财物的混混,浑浑噩噩的店铺伙计,都督的心腹股肱诸葛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杨修和蒋干,人模狗样的省军押运队头目后来升任子归城警察局长的张一德,疑似卧底的马麟副官马福山,逞能、凶残、贪婪的马麟军师杨干儿,是非不分浑水摸鱼的衙役,逞凶施暴的打手,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残暴毒辣的哥萨克马刀兵统领契阔夫少校,本分老实却无端遭受不幸贱卖宅院远走他乡的海黑子,在血染洋行“改朝换代”中死于阴谋的希卡小头目拉孜,冷血杀手库力·热西丁……这些人物,无论是主要角色,还是次要角色,抑或是跑龙套角色,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刘岸是中国先锋派作家里数得上号的作家,他笔下的子归城,带有魔幻的气息,《根居地》也隐隐约约带有拉美作家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韵味,小说第一章《惊悚》,就把读者带入一种魔幻的氛围,而小说里众多的事项,譬如迎儿之梦的一次次灵验、刘天亮在墓地意外挖到自己的200两银子、铁老鼠在石屋里的幻觉,在自然科学方面很难理喻,我们只好将之归结为命数定数。小说里一些人物的活动片段,则显得荒诞不经,类似于爱尔兰戏剧家缪尔·贝克特悲喜剧《等待戈多》里所要着重表现的,是人的心态、人的心理活动障碍。魔幻、荒诞手法的运用,使《根居地》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但撩开面纱,我们可以看出,《子归城》归根到底还是现实主义作品。
在子归城的芸芸众生里,冷漠的看客比比皆是,对他人的不幸津津乐道乃至幸灾乐祸。对外敌的入侵,不要说同仇敌忾,连最基本的抗争意识也没有,实在是可以套用鲁迅先生对阿Q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至于军方和官方,让人鄙视和愤怒。哥萨克马刀兵没有遭遇任何抵抗,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子归城;哥萨克马刀兵开拔离开子归城时,也没人放一枪。期间,作为子归城守备部队的最高长官马麟,不放一枪就拱手相让子归城,还一直想与哥萨克马刀兵合作,借以成就自己的霸业,而作为子归城最高行政长官的县长金丁,根本不顾百姓的死活,臆想以“空城计”退敌,敌军进城后,仓皇逃出城外,自投罗网被哥萨克马刀兵俘获,被释放回城之后,继续骑在民众的头上作威作福,过着骄淫的日子。
《子归城》洋洋洒洒130万字,刘岸担心我看得累,就只把第二部《根居地》和第三部《天狼星下》发给我先看,我在阅读的过程中,不但不觉得累,反而觉得有阅读的快感。《子归城》采用复线立体结构的叙述方法,聚焦一百多年前发生在“丝绸之路”核心地带子归城的故事。小说之美,或雄浑,或柔婉,或悲怆,或旷远,或荡逸,或洗练,或氤氲,或怪异,或奇崛,或超然脱俗……不一而足。而《根居地》带给我的是美感是既悲怆旷远又奇崛超脱,还氤氲着诡异的气息,诸多审美情趣杂糅在一起,相得益彰。而作者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时不时停顿下来,穿插进现实生活,以当代的思维和术语来观照小说里的人和事,显得是那么睿智而风趣,这,无疑增添了阅读的兴致。书中的不少章节,看完之后,我又倒回去再看,读到精彩处,不由得发出会心的一笑。
常言道:文如其人。刘岸生于新疆,长于新疆,十几年前以人才引进的方式来到厦门工作。厦门、闽西两地共同主办的“红土地·蓝海洋”笔会,起始于1990年,延续至今,共举办了21届,被称为海西文化的一道新景象,也是目前全国唯一的同一命名、同一主题持续时间最长的文学笔会。因了“红土地·蓝海洋”笔会之故,我有机缘与刘岸相识,随着交往的深入,俩人相知相惜,发展为可以推心置腹长谈的挚友。每逢在一起参加文学活动或文学会议,在会议的间隙或闲暇时,我俩总会自然而然地凑在一起,或无拘无束地交谈,或散步,当然,有时候也会推杯把盏喝喝酒。他给我的印象是爽朗、直率,有浩然之气,为人善良,待人真诚,重情重义,与他交往,可以把心交给他,而且,他做人做事大气,性格稳健,谈吐睿智而风趣,时有妙语,与他相处,不亦乐乎?这些,映射在他的小说里,就造就了他行文的风格。
“苏州司业诗名老,乐府皆言妙入神。看似寻常却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他来厦门工作后,做过心脏搭桥手术,这,或多或少影响了他创作大部头。2015年8月23日,第16届“红土地·蓝海洋”笔会暨第二届“红土地·蓝海洋文学论坛”在龙岩举行,与笔者同为这届笔会“策划兼导演”的刘岸居然缺席了,一问,才知他不久前去某地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在走下动车前往出站口的路上,被一位急着赶动车的年轻女子所拉的行李箱撞伤了脚踝,而住院治疗。又过了一段时间,笔者特地去厦门探望他,其时,他已在家中静养,行动不便,但依旧谈笑风生,依旧爽朗豪气,依旧达观,创作的“野心”也依旧。尽管伤痛在身,但他依然孜孜不倦地在创作《子归城》,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意志、坚韧、毅力和激情!
功夫不负有心人。《子归城》全书书稿完成后,其中的第一部在,《福建文学》全文刊发,接着,第二部即《根居地》在《黄河文学》全文刊发。有人称誉《子归城》“是一部让人满目瑰丽光泽的长篇小说,是一部集史诗性、先锋性和寓言性于一体的小说”。敦煌文艺出版社慧眼识珠,出版发行四卷本《子归城》。2021年3月31日,第34届图书订货会在北京中国国际展览中心开幕,刘岸的四卷本《子归城》业已引起书商和读者的瞩目,我相信,刘岸的这部大部头将给读者带来期待和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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