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辛丑年秋天最尽头的一天。
老祖宗创造的节气该是踏遍青山的巧遇吧，虽没了空气发酵一样的纳闷，也没了头发梢燃烧一样的焦虑，但双脚呢，还踏在又明又灭的炎热里。
那火的星星就抖动着小尾巴，直往文秀岭的脑门上撞。嘭嘭，嘭嘭——，一拨拨正确的思想与不太正确的想象，夹杂着一些歪的事、斜的物，卷入时间螺旋柱子的惯性里，急剧地旋转。
那墨绿的意识流就膨胀起来，发散而去，突破天的界线了，继而汹涌，继而澎湃，又一叶轻盈，摇啊摇啊！
谁能说得清、道得明呢？在这南方的南方，在没有季节之界的季节里。
文秀岭依然如故，进行着广阔的有条不紊的光合反应。一片随风起伏的叶子，就是一个能量无穷的反应堆，琐碎繁杂，但蜂巢格子一样的程序一个都不能少，都微缩在枝桠里。
记得今年夏天第一次到文秀岭，漫山遍野的荔枝红了。那妃子笑，黑叶，桂味，糯米糍，白糖罂，披着挂着，将五月的枝头压弯了。
一抹轻轻的笑，从紧抿的小嘴里泌了出来，那乳白的心思怎能抵抗？就颤着抖着打翻了一只糖罐子。
我急切切地剥开一个，往嘴里塞，太成熟了，甜的尽头就是酸，更是醉人的味道。满树的妃子笑，笑了。
这一树是桂味，三个一串，四个一簇，挂在高高的枝丫上，掩在绿叶里，又大又红又丰盛。我拉开架势，往上一跳，却跌进了一个落叶与牧草掩护的坑。
谁稀罕你这狼狈的样子呢？一个鲜艳的花裙子的老太太，一边推轮椅，一边拉开嗓门唱：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老翁呢呢喃喃，是说又到了文秀岭？大步流星的日子虽被尘封在轮椅上，但还在山路上。
文秀岭农牧场的路很开阔，还不是铁丝网限制了荔枝树的肆意生长？可仍有一些枝条不受约束，从铁丝网的上空伸出来，捧出饱满的梦。可我一跳再跳，还是够不上。
这可不是寻常的爱。
当收获与观赏并重的季节可以拉得更长的时候，扫荡式的采摘就是一种错误，甚至是一种掠夺。
又如人生的风景，一步登天的奇峰式的完美，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村又一店的希望，那是携手前行，一路芬芳。
所以，文秀岭所有的果树，包括荔枝、木瓜、柠檬、橙子、树菠萝，都不是为了单纯意义上的采摘。而那肥美的黑山羊、狮头鹅，也不是为了现代肉类加工厂的奉献。
文秀岭的初心是给黑山羊圈一块土地，修建遮风挡雨的羊舍，播种茂盛的牧草。而荔枝树就是无拘无束的牧羊人，那伸展的枝条就是绿色的长鞭，尽情地挥动，呵护着一片蓝天。
这是何等的惬意！咩咩——，午后三点的牧草最嫩最香。咩咩——，新朋友、老朋友都到了。
甫哥爱交朋友。规整的平头，透着山水的热情与潇洒，但说话轻声细气。
他是文秀岭农牧场的主人，1995年得了一场大病，无法坚持公安派出所所长繁重的工作，就到了父亲承包经营的文秀岭。
年复一年，他成了地道的山民，血液都融进了这山、这水、这贫瘠的砂砾与土地。
“山顶上有几棵桂味，又大又甜，等着你们来摘呢。”
砂砾路的尽头处，山坡缓缓，天高云淡，没有围栏的限制，更显宽广。远处还有一幅湖水，如白色的、细长的流水线。
那一棵一棵的荔枝树，可是一叶一叶的轻舟了，托着金色的阳光，嫣然一笑，又嫣然一笑，在蓝色的安逸的大海中荡桨。
猛烈的山风到哪里去了？我想起了一行文字：宇宙很谦虚，明明拥着一切，却叫太空。
这就是文秀岭的最高境界！
但斜坡拐弯处的一棵荔枝树，却被拦腰一斩，那是什么风的横行霸道？它生命的断裂处又长出繁茂坚韧的枝条，挂满红色的果子，仍与枯枝拥抱在一起。
都说山高风大，但文秀岭山顶上的风是徒有虚表的空壳，是欺软怕硬的两面人。你顶天立地，举重若轻，万物不絮于怀地瞪它一眼，它就绕道走了。而斜坡拐弯处的生长，正好撞上它壮胆的冷枪，就遭遇恶运了。
看来自然界的规矩是可以修改的，或者根本上就没有，而是人们凭空的想像，说风不见风，说雨不下雨。而当你高枕无忧的时候，风雨却来了。
我异想天开，将文秀岭大的风、小的风、横行霸道的风，以及没有风的风，全都扯下来，装进薄膜袋子里，连同那棵重获生命的荔枝树。
我提着沉甸甸的丰收，回到文秀岭农牧场的场部，那座两面采光、三面透风的吊脚楼式的简易建筑。
甫哥的妻子捧来一大扎的鲜花，插在花瓶里，这吊脚楼立刻多了一份家的温馨。
我问甫哥，承包文秀岭的经营权还有多少年？五年。可以突破这个界限吗？比如说再延长经营权三十年。甫哥不作声。
我知道，这个问题应该由他的儿子来回答，但年轻人正忙着给我们安排午餐。
文秀岭早已是甫哥一家子的家了。
它和所有的山林地一样，都是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三分设，但依然是一块土地，孕育着无数生物的家，创造着色彩斑斓的世界。
甫哥说，文秀岭的水电设施已经完善，道路已经畅通。你看，又来了一队乡村游的小汽车。你们要经常来。
是的，我们又来了，还将“湛江市作家协会文学创作基地”的牌子挂上了。
吊脚楼什么时候改建呢？该是一座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现代气派。
甫哥满蘸美好的心愿，在一张白纸上飞龙走笔：
福气，文秀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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