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前几天,野外很热闹,人们忙于“整山”。在大陆最南这一带,清明节前去铲除已故亲人的坟墓周围的荆棘乱草、给坟添新土、涂描墓碑上的文字,就叫做“整山”。
这天忙于“整山”的人不少,陈本良已在野外忙了半天,他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一顶历经风打雨浇的草帽盖在他的头上,疾风一阵,草帽歪了,他瘦削黝黑的脸被灼热的阳光蜇了一下,他眯了一下眼睛,赶紧扶正草帽。他一手捧着碗,一手拿着毛笔,给墓碑上的文字一笔一画地涂上鲜红的油漆。完了,他退后几步对着墓碑上的字左瞅瞅右瞧瞧,然后又上前补上几笔。
董怀先与他的员工在野外作业,就在陈本良附近。骄阳蛮横地扫射大地,董怀先的军用水壶已空了。
“整山”的人陆续归去,董怀先发现陈本良还在那里磨磨蹭蹭,他不由得向陈本良那边望了一下。烈士之坟!董怀先看到墓碑上的字,像触电了一般,饥渴瞬间没了踪影。
“年轻人,这烈士是你什么人?”董怀先是一个外乡人,只因自己的公司在这里开发项目才来这里,对这里的乡民没认识几个。
“他是解放海南岛的战士,在船上,他用身体挡住飞向我爷爷的子弹,牺牲了,但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董怀先有点困惑了,他父亲当年曾随部队驻扎在陆地一隅的角尾,解放海南之后,父亲转战朝鲜战场。后来每年的5月1号这一天,父亲一大早起来总要面向南方鞠躬三次,戚容满脸。父亲说他很多战友要么被埋在海南,要么葬身琼州海峡。在角尾这个地方葬着解放海南的烈士,董怀先第一次知道。
“还有几个烈士葬在别处,我爷爷活着时每年都给他们扫墓。”
董怀先与陈本良一起祭拜了散落在不同地方的烈士墓。两座葬在海边的烈士墓不时地被海水冲刷,随时被海水冲走的危险。悲悯涌上董怀先的心怀,他为此不再安然入睡。
一场强台风把海浪推上岸,几段堤坝被冲毁,海边的两座烈士墓被海浪削去了一大半。悲情酿制的责任在董怀先的胸中澎湃不已,终于他与陈本良一起迁移了海边的两座烈士墓,葬在四十军当年曾经训练的地方。
几天后几个汉子冲着在野外作业的董怀先而来,面带愠色。
“董总,你怎么不经我们同意就把两座墓迁到我们的土地上?”
“兄弟,有话好好商量!”他摸出烟,一人递给一支,为首的那个中年男子用手臂挡开了董怀先的手!
“你要立马迁走那两座墓。”中年男子气势较大。
“你们凭什么说那里是你们土地?四十军当年在那里训练,是四十军的基地!”这个外乡人董怀先本来是想与他们好好商量的,那汉子的话撩起他的犟劲,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你一个外乡人来这里不是想干啥就干的,得问问我们!不跟你啰嗦,你得迁走!”
“那是烈士墓!”董怀先有点理直气壮。
“因为是烈士墓,我们才对你这么客气。”
“烈士护国魂断这里,我们不能丢下他们!”
“你可以把他们葬在公地,不能用我们的私地。”
那几个人气哼哼地走了。
蓬薯港是一个古港,从大汉开始,这里曾经是一个来自五湖四海的客商云集的地方,商人们把中国的商品运往东南亚,又把东南亚的特产带回中国。这是一个曾经繁华热闹、迎来送往的贸易古港,也是一个英雄的港口,因为当年解放军四十军就是从这里出发登陆海南。所以蓬薯境管辖的七个村庄,也是英雄的村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蓬薯境就有了一个由七个德高望重的乡民组成的社团,管理或者解决境区的公共问题。
陈本良带着董怀先造访了这七位乡绅。
“蓬薯港附近的大部分地是蓬薯境的公共地,约十亩吧。若建纪念园,场地小了些,如果加上陈大山家两亩多地和陈安生家的两三亩地,场地就宽大些。”社团大佬陈文将一听到董怀先想建纪念园的打算,就坚定地支持。
“当年您们先辈与解放军情深意浓,现在您们仍然继承先辈的精神为烈士们做事,太感谢您们了。”董怀先知道要建成纪念园,离不开他们的帮助。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当年给解放军训练的蓬薯境区这片场地属于整个蓬薯境区的,是公共的,陈大山与陈安生也不敢阻拦。”陈文将面对四十军后代的董怀先有了几分敬重,内心有些感激,在这里建纪念园,是角尾人在解放海南时丰功伟绩的凭证。
“本来我只想迁移海边那两座烈士墓,但本良小兄弟带我看了几座烈士墓,听说在别的村庄还有几乎被遗弃的烈士墓,就有了在这里建一座纪念园的念头。”
“你的这个想法我们都支持,我们代表角尾人民谢谢你!但土地的问题我们得征求乡民的意见。”众老七嘴八舌,董怀先很感动。
“我知道当年也牺牲了您们不少船工。解放海南,功在徐闻,角尾乡民功不可没!”董怀先动情地说。
“是的,我父亲就是运载解放军的船工。”
“那个找你的陈大山的爷爷就是船工,他爷爷牺牲了,他爷爷叫陈朝海,当年是划船好手。”
……
“大山兄弟,那次我的话有点说过头了,你别介意!”董怀先拎着一瓶酒和一包烟走向陈大山的家,一到院门口就拉开了嗓门。
陈大山闻声抬头,一看到是董怀先,一时感到意外,也有点尴尬,但还是起身迎接。
“我问了,那块地的确是你家的,抱歉了!”董怀先抱拳摇了几下。
“你迁移的是烈士墓,本该支持的!”
“那些烈士舍身护国,抛家离乡,客死他乡,葬身的地方连亲人都不知道。”董怀先唏嘘不已。
“我爷爷当年是船工,听说他与解放军感情好着呢,可惜他也牺牲了。”陈大山不知不觉地与董怀先聊到了一起。
“你爷爷也是烈士?你是烈士的后代!”董怀先又抱拳,做一个敬意。
“我父亲当年就是在这里出发登陆海南岛的,听他说有一名船工叫做陈朝海,常教他们游泳,有一次我父亲溺水沉在水里,就是这个陈朝海救起来的。我父亲曾想过回来找他,但终不能成行,我父亲去世了。”
“啊?我爷爷就是陈朝海!我没听说过这事。”陈大山站了起来,有点激动。
“董总,其实这地说是谁谁的也没人说得清楚的,大家心里都默认是公共的了。”
陈大山这话一出,董怀先有种与他相见恨晚的感觉。一个大海的儿子,船工的后代,和一个解放军的后代,从相怨相吵到一起喝茶倾心交谈,六十多年前解放军与角尾乡民共酿鱼水之情、同担解放海南的重任、共赴死亡的悲壮画面一一回映,月亮已高悬半空,他们毫无倦意。
董怀先在野外看着刚刚完成的设备安装,公司的运作很快就进入正常轨道,他舒了一口气。这时陈文将来电说,乡民基本同意无偿奉献十五亩地给烈士们安息。一阵凉风吹拂而来,吹散了炎热,海浪轻涌,董怀先举起军用水壶,咕咚咕咚地喝个痛快。
董怀先怕夜长梦多,决定马上把纪念园的场地围拢起来,并同时迁墓。在陈大将众老的指引下,钩机“轰轰“地作响,把叠加交错的荆棘乱草仙人掌快速铲除,一个妇人叫嚣着小跑来到钩机前,不让钩机工作,说这是她家的地,她不同意。
“彩花,这是公共地,给烈士们用的。”陈大将铁青着脸。
“我家两亩多地就在这,你们问过我吗?就随便把我的地让给别人,你是不是得到别人什么好处?”彩花的草帽被海风一吹,凌乱的头发飞了起来,她手指陈大将,毫不示弱。
“彩花,你胡闹!安生,把她拉走,钩机司机,继续工作!”虽说陈大将年近七十,但他声如洪钟,严肃起来,倒也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陈安生胆怯地向彩花移步,伸手要拉她,她一下子坐在地上边哭边骂开了:“陈安生,你个没用的东西,总是任人欺负。我嫁给你受苦受累了一辈子。陈大将,你个狗东西,帮着有权有势的外人,欺负我这贫贱之人,老天看着你!你们抢了我的地,应该给我赔钱才是正道。”
董怀先看到热心的陈大将无端地受污蔑,很是过意不去,他把陈大山拉到一边询问应该给彩花赔多少钱。
“董总,其实这地已荒废几十年,什么都种不了的。但是彩花她一个儿子小儿麻痹症,从小一条腿就残了,公公在床上吃喝拉屎已有几年了,他们的生活挺不易的。要不就给她两三千元,就当是救济她。”
董怀先向彩花走去,在彩花的身边蹲了下来,彩花愣了一下,便停止了嚷嚷。
“你冤枉了陈大将先生了,这样好不好?我陪你五千。”
董怀先话音刚落下,一丝惊喜掠过彩花眼角,但旋即她摇了摇头,说:“不行!得赔六千!”
“好!明天你去我们风电场办公室找我,我给你!”
“你没骗我吧?”
“我一个爷们,骗你干啥?”
“老总!您给的钱太多了,还您一半。”两天后,陈安生在挖掘烈士墓的现场找到了董怀先,怯生生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束钞票。
“啥?拿回去!待彩花好些!”董怀先对着陈安生挥了挥手。
陈安生站着不动,看着董怀先与陈本良,还有他几个同事一起举着锄头、镢、镐、弯刀,想把压着烈士墓的海麻树弄掉,他们挥汗如雨,已气喘吁吁,但海麻树还是死死地盘根在地下。陈安生拿过董怀先手中的镐,挖了几下,才知道这红土地太坚硬了。陈大山远远地叫喊了过来:“董总,这活不是您们能干的,叫挖掘专业队干!”
董怀先把七位烈士遗骸分别装在七个瓷缸里,在众乡民的帮助下,烈士们终于在纪念园里相聚。一座又圆又大的烈士合墓坐落在纪念园中央,气势恢宏,烈士们纵使卧倒,也有气吞山河的气概在天地间盘旋。
面对八百斤重的烈士浮雕,董怀先准备叫上吊机来安放,陈大山阻止了,说怎么能够给烈士五花大绑呢?一大帮年轻力壮的后生在陈大山的呼叫下很快集结纪念园,几阵吆喝声响过之后,烈士浮雕安然落下,矗立在烈士墓后面。
渡海作战纪念碑在纪念园最前面,凌云直上,瞭望着海南!烈士浮雕、旋风亭相继落成,一百多株椰苗在纪念园里落地生根,她们是为英烈们才在这里安营扎寨!
“你现在去纪念园给椰苗浇水了?把这两个西瓜顺路带给董老总。”彩花把两个浓绿的黑美人西瓜放到一个袋里,递给了陈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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