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叔叔,人死了会做梦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穿透了严密的防护服,扎进了严正的耳朵,奶香味的余音在洁白的病房里回荡。心顿时酸得厉害。
严正转过身,一双清澈纯净的大眼睛忽闪,正殷切地询问着他。叔叔,我奶奶说,人死了就是睡着了,要睡好久好久的,你说会做梦吗?小女孩见他发呆,又重复问了一句。瘦弱的小身子半躺在病床上,本来狭窄的病床显得很宽大。
严正在努力地笑,面部和鼻子被口罩和护目镜长时间挤压,酸痛发麻。他笑得很吃力。虽然脸上的防护罩会把他的笑挡回到面部的肌肉里,病人是看不到的,但他决定还是要笑。他笑的味道是甜的,带点薄荷味。这是病人最需要的。
让他感觉最糟的是,每个病房里都活跃着两只巨大的黑色蜘蛛——沮丧和恐惧,它们吐出沾湿的蛛网,密密麻麻缠绕着病人。医护人员的乐观情绪会通过无形的介质,传播到病房的角角落落,化成利刃,杀死那两只黑色的蜘蛛。
会做梦的!会做好多好多的梦!严正思索了片刻,艰难地做出了回答。
为什么会做好多好多的梦呀?小女孩又问。
哈哈!他笑出了声,这次是开心地笑,他让小女孩逗乐了,亲切地抚摸着她的头说,因为要睡好久好久的呀!
出来病房,他痛痛快快哭了一会。
小女孩叫悦悦,与他的女儿欢欢同岁。是他抗疫援鄂救治的第六个病人。
他在心里诅咒,这个病毒太可恶,太歹毒了,狡猾阴险,不择手段,竟然连这么一个天真可爱的小生命也不放过。他恨得咬牙,又心疼得发颤。
2
医疗队进驻武汉,接管感染病房后,严正基本上是连轴转,算上吃饭和睡眠,每天休息时间不到五个小时。紧张繁重的工作,汗水和密不透风的防护,让他常常浑身湿透,身上起了湿疹。这些小小的红色颗粒还是比较人道的,在他工作时,它们会老老实实待在皮下酣睡,不捣乱;在他休息时,它们很快活跃起来,搅得他浑身刺痒。但他太累了,懒得涂药,照样酣睡。
爸爸,我们幼儿园里的老师和小朋友,都说你是英雄。他与女儿欢欢视频时,欢欢自豪地说。
爸爸不是英雄!爸爸只是一名普通医生。严正难为情地笑着说。对于媒体上的宣传,他不好意思接受。高尚,无私,奉献,逆行者,英雄这些字眼,他看起来刺眼,听起来刺耳。他认为自己就是一名普通医生,吃的就是这碗饭,职业就是救死扶伤,份内之事,应有的责任和义务,与这些高大上的词语有什么关系呢?
要说他的特别之处,就是作为医生,他的心软得像河蚌的肉体,见不得别人痛苦,受不了病人遭罪。他的身上长着一根根肉眼看不见的触须,这些触须是有形的,又是无形的,总会在他不知不觉中,扎进病人的身体里。病人的症状及喜怒哀乐,都是以最直接的方式,通过这根导线传递进他的神经系统里。
武汉疫情刚爆发时,心软的他通过媒体时刻关注着疫情信息。晚上看电视新闻时,他身上的那些触须常在他神情专注时,刺破了画面和屏幕,扎进了病人的身体里。病人的痛苦让他呼吸困难,失眠噩梦。他受不了这种折磨,冲进书房,挥舞着双手,试图把这些触须扯断,但他失败了。这些触须再生能力太强了,越扯越多,一团一团的,多得让他害怕。他知道,他必须冲到抗疫一线,否则,他会疯掉。
院长,恳请院党委尽快研究,批准我去武汉。疫情不能等,病人不能等!他第一个向医院提出了申请。还说了一些他自己感觉酸掉牙的话。他这人太纯净了,一说冠冕堂皇的话,就会脸红,心跳,嘴发干,仿佛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晚上回到家,他把申请去武汉的事给妻子说了。妻子是医院的护士,听了他的话笑了,说我也要申请,我是护士长,要带头的,大家的眼睛都看着我,我必须冲上去。
那咱俩一起去!
那孩子咋办?
要不,就先送到我爸妈那里。他思索了一会说。
过了两天,院长把他叫到办公院,进了门,他发现妻子也在。院长说,你们夫妻俩让我很感动,也很为难。这次任务比你们想的要艰巨得多,抗疫援鄂是战场,是真枪实弹的战场,是用生命去厮杀。你们有孩子,我不能不考虑实际情况,你俩只能去一个!
我去,女人在家带孩子比男人靠谱。他坚定地说。
3
快快快,上设备!抢救!凌晨,病房里转来一位危重病人。这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并患有高血压并发症。抢救中,严正身上的触须不知不觉扎进了老人的身体里,高烧,头痛,憋闷——他的心随着病人的痛苦颤动着,迅速掌握了第一手的病情资料,果断地采取抢救措施。
突然,触须传递过来一条特别的信息:求你们别救我了,床位紧张,让给需要的年轻人吧。都这把年纪了,不值得再救了。严正浑身一震,眼窝顿时热热的。
他在喃喃说话!一位参与抢救的同事盯着老人的嘴说,仔细听听——噢,他在说,别救他了,把床位让给需要的人。
严正没有说话,只是通过触须传过去一条信息,老人家,谢谢您!每个生命都是一样的,我们一定救您!请配合我们。
窗外起风了。这是一股特别的风,一冷一热两股空气纠缠在一起拼命厮杀,搏斗中的呐喊声震得窗玻璃呼呼作响。渐渐,热气占了上风,把寒气逼退。风停了,天暖了。
紧张的抢救,有条不紊的操作,黎明时分,老人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严正松了口气,看看时间,离早班还有三个小时,不能回宿舍休息了,他穿着防护服,就地躺在医生办公室,一会儿就打起了小鼾。
梦里,他回到了童年。儿时的他喜欢医院的味道,准确地说,他是喜欢医院到处散发的消毒水的味道。每天放学,要经过一家医院,他常跑到门诊大厅,张开鼻孔使劲吸。陪他一起去的同学叫嚷,什么味,好臭,好臭!他就会脸红脖子粗地争辩,这哪里是臭,这是香!长大后,他对这种味道的感觉更浓了。他认为,医院这种淡淡的消毒水味,比世上任何香水都要好闻。
高考,他毅然报考了医学专业。他想,也许他天生就是做医生的料。
老人病情稳定了,但情绪很差。拒绝护士给他喂饭,水喝得也很少。护士和病友都做他工作,但老人很坚决。如果营养跟不上,抗病能力就差,后果很严重。
我从食堂订的都是他平时爱吃的饭菜——还是劝不下饭,护士小芳急得掉眼泪。
严正默默地坐在了老人身边,启用触须与老人展开了交流。
孩子,我不是不想吃饭,我是怕吃了饭以后解手。我年纪大,又邋遢,让这些年轻的女孩照顾我,我难为情,解不下来。
我们都穿成这样,您分不出男女吧。
我也想假装分不清,却骗不了自己的心。我眼睛分不清,心里却辨得准。
老爷子,我能理解。您放心吃饭吧,以后解手我来照顾您!严正忍不住笑了。
老人也开心地笑了,饭吃得特别香。
以后的日子,严正得空就找老人聊天,老人的情绪变得很好。老人说,他靠做小生意养家糊口,一生尝尽了人间冷暖。老两口省吃俭用,供养儿子读了大学,又公费出国留学。没想到这个白眼狼学成后留在了国外,丢下他与老伴不管不问,也枉费了国家的培养。老人受到的打击很大,心变凉了。
一名优秀的医生帮助病人康复,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在与老人的交流中,严正总结出,每个感染病房都是封闭的,病人的生活也是封闭的,没有陪护,更没有亲属的陪伴。但病人是渴望交流的、陪伴的。交流和陪伴能使病人心情愉悦,有利于身体的康复。这个空缺只能医护人员来填补。
4
叔叔,我的病什么时候好呀?我害怕,我想爸妈,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早上查房时,悦悦哭得双眼红肿。护士小芳正焦急地在病床边哄。他心里酸酸的。无奈!这病毒太歹毒,传染力太强了。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住院治疗,确实让人怜惜心疼。
悦悦,咱们做个游戏好吗?我手里有根棒棒糖,你猜猜,是在左手还是在右手,猜对了就奖给你吃。查完房,他又回到了小女孩身边。我想爸妈!我要回家!小女孩眼里包着泪,对他的提议不感兴趣。
悦悦,你知道爸爸的手机号码吗?严正只好换个话题。
知道呀。小女孩漫不经心地说。
那我与你爸加个微信好友,天天让你与爸妈视频好吗?谢谢叔叔。悦悦开心地笑了。
太阳悄悄从云层中钻出来,抖抖精神,唰的一声把温暖的光线撒进病房。明晃晃的光子把悦悦包围了。她的头发,脸颊,身上全罩着一层金色的光晕。这层光晕随着她奶声奶气的说话声,上下左右跳跃着,病房里的空气就变得波光粼粼了。严正心里的乌云散开了。
叔叔,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回家。与爸妈视频完,悦悦又闷闷不乐起来。
悦悦,商量个事,好吗?他拉着小女孩的手说。小女孩点点头。
从今天起,在这病房里,我给你当爸爸好吗?临时的爸爸。我再给你找个妈妈,瞧,这位穿得像机器宝宝的护士阿姨叫小芳,给你当妈妈。新的爸爸妈妈天天给你讲故事,给你买好吃的。说到这里,他呵呵地笑了。
我在这里有爸爸妈妈啦!小女孩愉快地说,你们穿的都是一个样,都像白白胖胖的机器宝宝,可我能认出你的声音。又指了指他身上的黑色字体说,我也认字,严正——
我以后在白色隔离衣上画上个大头爸爸,进门你就能看见。对了,严爸爸家里还有个与你一样大的小妹妹,你想与她交朋友吗?
好呀,好呀!小女孩高兴地叫起来,我要与她视频。
护士小芳端着一盘悦悦最爱吃的新鲜草莓进来了。悦悦抱住小芳的胳膊,快乐地说,谢谢小芳妈妈。
突然,严正看到一群呲着尖牙的怪物追着小芳的影子跑,他有些疑惑,这些怪物平时只在病人身体上和病床上跳舞狂欢,一般不会追逐医护人员的。他忽然想到,肯定是小芳防护没做好。心里顿时一惊,赶忙把小芳推出病房。
出来病房,仔细检查才发现,原来是刚才洗完草莓,有一个防护细节疏忽了。幸亏发现及时,这些怪物只是追逐她的影子,还没进入她的身体。小芳惊出一身冷汗。
窗外的垂柳已经吐绿,有两对花雀儿飞到窗前,轮番朝窗内鸣叫着,小女孩看得出神。悦悦,你知道鸟儿说什么吗?鸟儿在说,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
严爸爸,你能听懂鸟的话?
当然啦,严爸爸是鸟儿的好朋友。
我以后也做鸟儿的朋友,我要做好多好多小动物的朋友。
窗外的花雀儿笑了。
5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户,老人从病房上苏醒了。窗外,鸟语花香,万物复苏。老人的心也从冬天苏醒了。孩子,我想看看春天。当严正进来时,老人说。
是啊,春天来了,春天不会遗忘病房的。严正扶起老人,搀着他走到窗前。阳光一下子盯住了老人,把光线化成了温暖,包围了他。老人大口大口吮吸着春天的新鲜空气,脸色顿时红润起来。
风和日丽的春天真是一剂良药。严正把老人扶回病床时想,要让每个病人都晒晒太阳,近距离与春天亲近。
傍晚,悦悦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呼吸困难,白嫩的小脸憋得发紫。严正急得一头汗,他扎进她身体内的触须传递着微弱的信息,严爸爸,我好难受,是不是快死了?
不会的,我的孩子,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他是位来不得半点虚假的人。在他的心里,女儿欢欢与小患者悦悦重叠成了一个人。有时候,他会把悦悦叫成欢欢,也会把欢欢叫成悦悦,两位小女孩都乐得嘎嘎笑,都会说,爸爸,你又叫错了。悦悦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他就感觉是欢欢在痛苦挣扎。
又是一场紧张的抢救,他脸上的汗水混着泪水流进了脖子里。在与病魔的较量中,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划过,悦悦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看看时间,已是晚上8点多,参加抢救的同事们下班了。严正不放心,仍留在悦悦病床前。他知道,这个病毒太霸道了,反复无常,他只有守在这里,才会安心。
半夜时分,他正靠在悦悦床前打瞌睡,猛然被触须传递过来的一个信息惊醒了,爸爸,我难受!好难受!他睁开眼,看到一个与悦悦一模一样的透明小人儿,正想挣脱悦悦瘦小的躯体,往空中飘浮。躯体抽搐着,使出浑身的力量,想把她吸进体内。
赶快抢救!他大叫了一声,值班医生和护士以最快的速度涌进病房,又一场紧张的战斗打响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在大家都筋疲力尽时,严正突然看到那个透明的小人儿,被一群长着尖利牙齿的丑陋怪物扭缚着,推出体外。透明小人儿已离开了瘦小的躯体,漂浮在了病床上方。
千钧一发!匆忙奔跑的时间,被月光绊了一个跟头。他揉着永远乌黑的头发,坐在月光下发呆。突然,他从背后勒住了月光的脖子,月光快要窒息了。她憋得面色发白,明晃晃的,在原地跳跃。顿时,清凉的光线铺满了树梢、草地,山川、河流。所有一切都静止了,只有穿着白色隔离衣的天使在紧张地忙碌着。
透明小人儿依然悬停在病床上方,严正急得心里喷出了一股火焰,整个人变轻了。他飘了起来,飘到病床上方,抱住漂浮着的透明小人儿,使劲往下按,在快按到床上那具小躯体上的时候,躯体内那群怪物龇着尖利的牙扑上来。严正愤怒得发抖,他喘着粗气叫骂着,你们这群可恶的混蛋!我跟你们拼了!
月光化为一把明亮的手术刀,从窗户上扎进病房,严正——接刀!是空中的月儿在呼喊,她一反原有的柔美,声音里透着严肃和力量。严正浑身一震,伸手接过刀来,拼尽全力厮杀。他杀得很畅快,积压已久的愤怒,随着刀起刀落,得到了宣泄。怪物横尸遍地,溃散逃窜。他终于把透明小人儿安放进躯体内。
严爸爸,我刚才迷迷糊糊看见你了。悦悦醒过来时说,你背上长着一对大翅膀,翅膀上长着白色的羽毛,在我床的上方来回飞。
翅膀在哪里?是这个吗?严正呵呵笑着,低着头,把双臂往背后伸去。在他眼罩和口罩遮掩的脸上,流着幸福的泪。
6
在紧张与活泼,痛苦与欢乐,凄凉与温暖中,病人一个个康复出院了。老人出院时,握住严正和同事们的手流了泪,孩子们,我的眼睛干涩多年了,流不出泪,今天,我高兴,本来不想哭,眼睛却流泪了,它不再干涩了,它明亮了。
严正看到,老人的泪珠一点也不浑浊,它是清亮透明的。它冲走了老人眼里积存的尘埃。
好消息接连不断,悦悦的核酸检测也第一次呈现阴性。
严爸爸,我病快好了,我现在不难受了。悦悦虽不懂得检测结果,但她能感觉到身体的康复。
严正望着她白嫩的小脸,心里那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他眼里含着泪,一句话说不出来。这些天来,他所有的疲劳和辛苦全都溶解在这奶声奶味的声音里。他拿出手机举了举说,现在给你爸妈报喜。
病房里响起了掌声。
第三次阴性检测结果出来,正赶上悦悦的生日,严正提前给她订了生日蛋糕。病房里的医生和护士都来给她过生日。严正打开视频给她的爸妈现场转播。
祝你生快乐——Happy birthday to you ——欢快的生日祝福歌在洁白的病房里回荡着。悦悦,许个愿吧——所有人都热切地盯着她。
我要严爸爸做我永久的爸爸!要小芳妈妈做我永久的妈妈!不是临时的!悦悦把愿望大声说了出来。大家都忍不住流了泪,但心里暖暖的。
愿人类尽快战胜这场灾难!愿每个人都幸福安康!严正也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愿望在病房里打个旋儿,化成一只白色的小鸽子,穿透窗玻璃飞向了蓝天。
悦悦出院时,严正特意避开了。虽然悦悦痊愈,他又快乐又激动。但他怕自己的心无法承受这个送别场面。他躲在窗帘后面,听见悦悦在大声询问,严爸爸呢,严爸爸去哪了?
一只白色的小兔子冲出他的胸膛,蹦跳着向外跑去。它跳到悦悦肩上,抱住她的脖子,吻吻她的脸颊,又跳了回来。悦悦愣住了,大声说,严爸爸来了,刚才我闻到他的气味了,甜甜的,带点薄荷味。众人都在扭头看,没有啊,悦悦,你太想严爸爸了,看花眼了吧。
严爸爸肯定来了,你们看不到。悦悦肯定地说。
严正心里暖暖的,看着悦悦上了车,渐渐走远,他才默默说了句,健康快乐!孩子。
手机铃响了,是女儿欢欢打来的,爸爸,我发烧了,好难受,妈妈不让我给你说。
发烧?严正脑子一懵,快说说,怎么回事?
她昨天洗澡晾汗了,有点小感冒,吃了药没事了。怕你分心,不让她给你说。这孩子,她是想你了,撒娇。妻子接过了手机说,放心吧,老人和孩子都是严格按要求宅家的,没出过门。
虚惊一场,挂了电话,严正心里还怦怦乱跳。
窗外,春意正浓,百花盛开。严正突然感觉两肋间鼓胀胀的,他抬起双臂看了看,一对粗壮结实的翅膀,正从体内钻出来。他浑身轻松,精神抖擞,有股源源不断的力量在全身涌动着。我们会胜利的!我们一定会胜利!他信心坚定地走进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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