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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槛

时间:2009/1/17 作者: 不再平庸 热度: 91698
  我站在这门槛上,不知是把左脚挪进去站在里面,还是把右脚退出来站在门外!在这门廊里我要等待多少时候?敬畏在我们之间竖起的屏障才能倒塌,以便有足够的阳光,透过您明亮的眼睛,看清楚我能够展示出的心迹。
  
  一
  
  叭叭叭叭……
  
  电光炮的轰鸣声震憾着村中各个角落,淡蓝色的烟雾中起飞的沙尘飘向空中,毫无目的随风远去。爆炸轰得无辜的大地全身痉挛,炮弹碎片一样的纸屑落满了大地,空气中漂浮着刺鼻呛人的火药味。几个强壮有力的男人在人群的吆喝与嗡嗡声中,用手拉车把“睡”在棺木里的伯父向墓地送去。
  
  伯父铺着没有棉絮的褥子,盖着没有的棉花的被子,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身旁是生前他喜爱的旱烟锅和阿兰新缝的布烟袋;布烟袋是一块灰白的涤纶布缝成,绣花的彩色金线在两边缝着对称的心形的图案,四周色彩斑斓的花边,恰似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放射着金色的光芒。
  
  棺材大头小尾,从头部到脚部慢慢小下去,小尾比一般棺木大些。它是按伯父的遗嘱做成相似于床的形状;两边偏大头的地方安着两块玻璃窗,里面挂着红色的窗帘,其它地方是发亮的黑色。棺木大小档的两头刻着古朴庙宇般的图案,上面立体的长廊和仆童栩栩如生,底座四周凸现着简洁质朴的花边。
  
  阿兰的右手拉着晓喻的左手跟在棺木后边,手里拉着献祭柳树条,一身白孝服,头上围着白布巾,鞋面上缝着白布片,在一步一步的行走中,几许阴影,几许凄凉,能听见柳树条磨地的呜咽声。
  
  我在阿兰和晓喻身后,我的阿芳姐拉着小妹小芳的手在我左侧,我们从头到脚一身白,手里的柳树条用白黄纸剪的锯齿形状粘着,活象无头无脑的小精灵。
  
  我脚边是走路翘着尾巴的小狗阿黄,它活拨可爱,嫩黄的毛色油光黄亮,毛耸耸的脑袋上长着两只黑色的三角形耳朵,四只黑色的脚爪间露出不太明显的白毛,嘴巴和眼睛上的黑圈,象熊猫似地露出无限的憨劲。
  
  这是伯父生前给晓喻和我买回一群小狗中最大最勇敢的一只,取名阿黄。我偷偷扯掉我妈妈的一快白丝绸布料,把它做成相似于我们头上的白布巾,围在阿黄的脖子上,用一个二指宽的铁书针钉成洁白的项圈,以表示我对伯父的双重思念和阿黄对伯父的记惦。我踢了一脚咬我裤洞的阿黄,它凌空翻了几个跟头,起身面不改色,玩味更足地冲向我来。
  
  阿芳耸耸她的黑眉毛,神色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对我从未有过的野蛮与残忍露出不解的神情。小芳抱起阿黄,把脸蛋贴在它的身上,很不高兴的瞪着我:“你怎能么能这样呢?”她质问着我,惊奇我对四个月大小狗的行为。
  
  “对不起,我错了。”看着小芳怀中的阿黄对我吐着红舌头,摇摆着它的小尾巴。我对自己感到十分震惊和迷惘。
  
  阿兰抹把脸上的泪水,涂了一脸的眼泪钻入口中,口里满是咸味苦味。她看不清坟坑旁柿树上的叶子和绿翠苦涩的柿果。晓喻黑眼睛里透出心底许多凄凉,心里结了冰似地感受着生与死无奈的间隔。
  
  微风轻拂而过,树叶间嘶哑的声响,好似和着墓坑深处的寂静。墓穴深七尺三寸,座落东北面向西南。
  
  东邻居的媳妇抱着她一岁多的糼儿,被这深沉的悲哀感染得要哭泣,感到在这么多人面前流泪有伤大雅,低头佯装看怀里吃奶的小儿子,顾不得是否卫生,小儿子把从她脸上到身上的眼泪和奶汁一齐咽到肚子里。
  
  阿兰比晓喻大两岁,她十三岁,晓喻和我同岁,阿芳大阿兰三岁。我们常吃一锅饭,在一个盘里夹菜,我和晓喻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童年时代我们一直未分开过。我们手拉手去看被批斗的伯父,看聚集在一起那么多的人。那群情激昂扬数千人一阵阵口号狂涛。天真幼稚的我们很好奇,觉得一切象猴子搞恶作剧一样,挥舞着链枷,把周围的一切捣毁砸烂。
  
  不论怎样,我们无法把豁达大度的伯父想像成坏人和阶级敌人,也看不出主席台上坐的是怎样的好人。我爸爸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像吃了炸药似的,他情绪极端化地声泪俱下,要和人民的公敌---他的哥哥划清界线,批倒批臭而打倒他。
  
  文化大革命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全然是泥途荒滩,群体生命的沉陷;是表现主义最伟大的演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乐于疑神疑鬼,风声鹤唳,它们对立和斗争,有意寻找那种精神病症的疯狂表现。朝鲜战争和伊拉克战争扩充了我贫乏的地理知识和眼界,我在历史崎岖地带及随后发生的许多战事,明白了38度线的些许历史意义。
  
  我们既有大国盛世的骄傲辉煌,也有世界上最长的长城城墙,同时怀有被蹂躏被瓜分国的子孙。从“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后,我们豪言壮志,自我膨胀,满意于谴责帝国主义力量的罪恶,长大准备解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资产阶级人民。
  
  我严肃地问爸爸:“你和伯父划清界线,是要把我扔到线的那一边?我可无法和伯父一刀两断。”
  
  “我也不想那样,可讲真话太危险了,我必须这样。”他模棱两可的说:我至今无法理解。我无法想像爸爸人性中凶狠和良善占着怎样的空间,他的情感血肉和怎样的骨骼支撑着他的生命,属于造成国家混乱的那类人。
  
  伯母受了一年多的污水横泼、头发被打乱、衣服被撕破的凌辱,她无力抵抗疯狂的伤害,她洗净叠好伯父阿兰晓喻的衣服,用自已的长发给阿兰和晓喻做成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吻过两个孩子,离开了这个家……是伯父战胜着生活中的许多苦难,抚肓大了阿兰和晓喻,也累坏了他的身体。
  
  阿兰和晓喻无忧无虑的日子无踪无影了,离去的母亲让她俩挂念,两颗稚嫩的心盼望妈妈能回到她们身边,心存依靠等着钻入母亲的怀抱。失去了伯父,她俩在不幸中无所适从。
  
  客桌上方是毛泽东主席的大头像,他还是那样慈祥微笑严肃地充满活力,他在一条艰难、坎坷、要求很高的道路上,以惊人的智慧和毅力建立了新中国,世界的舞台上完成了些新的东西。
  
  我妈妈给了阿兰一张帐单,我爸爸在帮阿兰他哥哥的葬礼时,花掉了他的一百元钱。妈妈差点没忍住她的想法,现在要一百元钱可不是时候。
  
  阿兰还想呼吸学校里的空气,还想看看学校里的风景。教室里座位上身体的余热还未散尽,求知的心聆听着老师的讲课,梦中痴心地做着功课。不能上学了……阿兰背着她的布书包,书包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毛笔体的红字。她本属四类分子的子女,有很多限制,不能入少先队员,受到许多歧视。她走到教室门前转过身,左手抓着门边,啊!这将不属于她的教室了;这里有欢乐、有希望、有憧憬和幻想,青春的友谊在这里有种天然的无法割舍的亲密之情。
  
  “学友们,祝学习进步,再见了。”话语声象从天外飘进来一样,她消失在校园中,慢慢走出校门。
  
  那条通向故乡的公路,两边是高大的梧桐树,它们手拉手形成天然的拱顶,枝叶间滤过明媚的阳光,把这条长长的公路变为一条绿色明亮的隧道。
  
  阿兰似乎望见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椿树,年复一年,它见证了一百年的风云,端正的树身高大挺拔,枝叶繁密茂盛,那上面落下了许多黑背白腹喜鹊的家,它们在蓝天白云绿叶间欢快的鸣叫,幸福的在那里生活着。
  
  阿兰生活毫无着落,弟弟晓喻要人照顾,她想起小狗阿黄和早已忘却的布娃娃;该给阿黄洗澡了,它离开了它的妈妈要人照顾,给布娃娃要换洗她花绿的衣服,梳理它长长的黑发,擦净它粉红的小鼻子和嘴巴,那永远含笑的眼睛有没有忧伤,她回家和她们不分离了。
  
  阿兰长长的睫毛,眼稍微向上翘,黑眼睛里露出傲然的坚强,有角有棱的嘴巴,突出了刚强和坚毅的神情。她眼睛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她伴着毫无矫揉造作被不幸痛苦所纵容的舞姿,唱着自己的歌,声音是涌流出来灼人的眼泪。
  
  “生命美丽的彩虹,  
  充满着荆棘难行。  
  小草青青小花开放,  
  自然、平凡、美丽可爱,  
  和谐地装扮着世界。”
  
  “人生的港湾彼岸,  
  伤痕累累亦欣然。  
  心碎拼彩虹,  
  自尊、自信、有爱,  
  为了天空、大地和绿色。”
  
  二
  
  《走进新时代》嘹亮的歌声唱响大地,唱红了大江南北,中国最艰难动荡不安的一个章节拉下帷幕,开始了崭新的局面。
  
  土地的主人由衷的欢呼,他们摆脱了束缚,有了自由,憨厚的脸上露出心底纯洁的微笑,他们浑身是劲,心里充满一种从未有过自由与美好的希望。
  
  阿兰怀念着家的氛围和温馨,怀念着父母给过的那么多的关心和爱,她意识到生活中简单的事情结果非常困难,感受到生活像蹩脚的雕刻家一样,不是刮去多余的丑陋与不幸,而是往上越粘越多,使雕塑与雕塑家雍肿与疲惫。生活之路她不知道怎样走下去;她把收集到的旧衣服给晓喻改了改,晓喻象穿新衣服一样快活,他心里有种透过阿兰双手母亲般的温暧和慈爱。
  
  阿兰在他和晓喻的土地上栽了四亩苹果树苗,发展种植业。她购回有关资料认真钻研、浇灌、施肥、除草、修剪,付出相当的艰辛。他俩农闲时打工挣点钱,维持着两人的生活和学习的费用。她把自已的书包洗净,晓喻高兴地背着它上学了,他的笔记本练习薄是阿兰用过的和别人丢掉的,他反面用。晓喻因学费交不够,休学回家离开了学校。
  
  这时,我父亲和别人建成煤矿企业,用简陋的方式挖掘地下的矿产资源,企业取得了空前的效益;我爸爸成为一部分中先富起来的人,我们家在后排新建带花园的宅基。
  
  伯父去世不长的时间,我的爸爸妈妈给我们家南墙上安了一个大铁门,给两家的中央线上打了一道黄土墙,她们语言不祥,闪烁其词,说是为了庭院的严密和防止盗贼,实际是不愿意见到生活在艰难中的侄女侄子。我用红颜色机制砖块,在黄土墙近窑洞一米多高的地方隔了一个脑袋大的方洞,以便我隔墙相望,能望见阿兰晓喻和阿黄。
  
  德国有堵柏林墙,还有正忙着建造的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隔离墙。我不知道那些墙的形状,它所建筑的地方和建造它们的原因;人类似乎对建造墙槛乐此不疲,好似国家维系的尊严需要城墙表示出来,才能维持某种平衡。
  
  德国人在我心中一直是凶手的形象,八国联军觉得中国的财富适合刮分有德国人,政治上东西分裂和杀害三千六百万犹太人,是历史很大的憾事。
  
  那个“勃兰特”总理跪下国躯给犹太人谢罪,真诚地忏悔,承认历史风云的错误,德国从历史中吸取了教训,得到了受害者和世界各国普遍的宽恕。
  
  对我来说,这道不高的黄土墙比那个柏林墙和巴以的隔离墙重要多了。这道黄土墙的阻隔,使我感到了我、阿兰、晓喻和阿黄间难分难散的距离,和从前一样,我还是喊阿兰姐,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我们还在一起玩耍,从每一件事情中都能找到乐趣。
  
  国庆节间,我的阿芳姐要出嫁,她二十一岁。我爸爸给阿芳购置好家俱家电等嫁妆,阿芳又要一套上等雕刻的仿古桌和八个配套的太师椅。阿芳给我妈妈提示:阿兰家门外那棵粗壮的椿树,经过了一个世纪的年轮,木质细密光滑,木纹经络分明,雕刻是上好的材料。
  
  妈妈眼睛一亮,有些相知太晚的懊悔,她心里总有些想要得到的东西,自己怎么没有看到那棵椿树,亏得自己在那里乘了几十年的阴凉。给自己心爱的女儿做嫁妆,满足她的愿望,她心里高兴极了,她和爸爸谈椿树,爸爸没有回答椿树是自己家的财产,还是阿兰家的,妈妈派人挖树去了。
  
  爸妈出生在建国前的三十年代,中国去掉了一条辫子和最后一个皇帝,那时的女童很少有受教育的权利。对于不识字的爸爸和不会写自己名字的妈妈来说,她们未能超越时代和地域的局限。她们无信仰,相信神鬼,也害怕鬼神,听天由命,凭个人的神话心理作为对世界的理解。她们迟钝混乱的思想里,只有身体好,丰衣足食,能唱刚劲豪迈的秦韵,一生就幸福了。
  
  母亲生下小芳,让阿芳照管小芳,阿芳在我妈的宠爱下,任性、自私、骄纵,不管阿芳的行为多么蛮横,爸爸从不正确管教,我妈无限度的庇护。我称阿芳是自以为是的“土皇帝”,对这个绰号她特别受用。很小的时候,阿芳在家里和我玩耍,把我的左边脸挖得满是血渠,到现在,我脸上的疤痕还一目了然,成了童年生活明显的印记。
  
  为了了解情况,阿兰和晓喻义正词严地阻止了砍伐,这下可惹恼了我妈和阿芳。
  
  妈妈穿件浅蓝色上衣,灰色的裤子没有熨平不整洁,一头跟脖子一般长微黄的头发,把天才演员的形象相似得天衣无缝。她认为:树是我们的曾袓父所栽,已经一百多年,即使在属于阿兰家的土地上,有我们家的一半,树枝的一部分长在我们家的地界上,所欠的一百元连利率计算,这棵树不够抵债。
  
  妈妈一发怒,在眼睛下面颊的位置上,裸露着两只飞标似的图像。她对阿兰和晓喻阻碍挖树的行为感到吃惊,惊异于阿兰和晓喻小草一样惹人生气的古怪行为。她双手扯着阿兰的衣服,脸上露出未有过的愤怒表情,把自己上衣的两个扭扣弄开了。晓喻过去护阿兰,我妈伸手打了晓喻一个耳光,他脸上一片红晕,一脸无奈的表情。
  
  阿芳看到我妈发怒和敞开的衣襟,火冒三丈。她像一只斗架的红脸公鸡,扑过去把晓喻掀倒在地。她双手拿起斧头,砍着椿树的跟部;雪白的木片飞落在挑出土的洼坑里。
  
  阿兰心里一阵凄凉,她想不到叔母和阿芳会有这样的行为,会为此发怒失常,没有讲道理的可能,种种不祥的恐惧袭击着她的心。她深深地吸口气,感到必须平息叔母和阿芳的愤怒。她伸出双手扶着我的妈妈,深切违心地道歉:“叔母,对不起,我和晓喻太不懂事了,惹您生气了,我扶您回屋歇歇吧”。
  
  阿兰这种息事宁人的姿态,这件事平铺直叙发展,树没有放倒。阿芳感到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怒气冲破她的天灵盖,她扔掉斧头,走过来指着搀扶着叔母的阿兰骂到:“你们俩个混帐东西,欠债不还,你们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怎么这样可恶”。阿芳的话象鞭子抽打在阿兰的心上,她从剧烈的痛苦中还未回过神来,我妈的脑袋达聋在阿兰的肩上,粗线般的嘴唇发出突突的声响,血压骤然升高。
  
  阿兰心里打了个冷颤,心窝里透出粘乎乎的汗渍,不幸与痛苦交织在一起,她在困惑和痛苦中,很想看清楚隐藏在这些东西之后的什么,试图明白那无聊无可奈何的纠葛与不幸的伤害--伯父的身影出现在阿兰的面前。
  
  伯父魁悟高大,眼睛里利剑一般的光芒,使人看得出他脾气倔强;他脸上的皱纹和宽阔的额头,如同黄土高原的特征,既有粗犷的冷峻与雄伟,也有蓬勃的生机与顽强,更有坚韧的宽厚与坦荡。
  
  我妈妈被阿兰扶着躺在床上,阿兰倒了杯茶水,说:“叔母,不要生我俩的气了,我给您去看医生”。
  
  阿兰走到院里的花园旁,给晓喻说道:“去通知挖树的人,让他们挖掉,给阿芳做嫁妆吧!我们不要考虑那棵树了”。
  
  我们家早已搬到了后排建成的别墅里。我爸爸回到家中,妈妈气憋住昏厥过去,爸爸看着妈妈脸上颤抖着飞标似的图像,敏锐地感到自已受到了莫大的耻辱。怒不可竭地想到:“稻草般的阿兰和晓喻,没有给她的叔母一点情面,坚持成了核桃一样的东西,应该砸碎吃掉”。
  
  妈妈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清醒过来,眼睛里噙了一圈泪水;她连哭带诉,扬言阿兰大骂她的叔父叔母,晓喻扯掉了她的两个扭扣。愤怒烧红了爸爸的眼睛,他也看不见两个完好无损的扭扣,他拿了根木棒,到前排庄基打阿兰晓喻去了。
  
  木棒打倒了扑来保护晓喻的阿兰,阿兰惨叫一声,木棒又落在了晓蝓的头上身上……晓喻顾不得木棒的袭击,用自己的身体挡驾着木棒,保护着阿兰-----。
  
  晓喻把阿兰的左臂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右手握着阿兰头上的伤口,阿兰的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头上的血渗在晓喻白色的衬衫上,他感到热乎乎的温暧,他咬紧牙关,尽力使自己坚强些,不让眼泪掉下来。他搀扶着阿兰……,他想阿兰多年给他的关爱;想起阿兰被秋雨淋湿的身影;那被寒冷冰冰肿的双手;那为他的学费背着他伤心流泪的神情……他忍着眼泪,不让它从眼睛中掉下来。如果生命中没有阿兰,他不知道自己将会是什么样子。让晓喻痛苦的是他不能免除姐姐被磨难的伤害。
  
  我爸爸在乡亲的谴责声中平息了风波。
  
  我转身仰望,我极力拓远目光的视线,在天地的延线外,是一片无比巨大能量的永恒苍穹。我在思想的丝线中看到伯父;伯父魁伟高大,眼睛里利剑一般的光芒,使人看得出他脾气倔强。
  
  他口里衔着大理石烟嘴,冒出芳香刺鼻的烟味;他右手抓着吃得发红的铜烟锅头,烟嘴和烟锅中间的细木筒上,用红线绰着心形图案的布烟袋,里面是满满的一布袋烟叶。
  
  伯父坟地的周围站着一大圈送行的人,人群里有伯父生前的几个朋友,很多人手里拿着铁锨,给要下葬的伯父填几掀黄土。东邻居的媳妇停止了她的眼泪,小孩儿和着空气的馨香咽下了甘甜的乳汁。许多老人和儿童站在埝畔上,目送着最后一刻的伯父。
  
  棺盖的弧形处发出刺眼的光亮,抬着棺木的人用粗粗的绳索把隔着玻璃的伯父慢慢地放入狭窄的坟墓里,关上石门,伯父孤单地躺在那里。那里除过泥土的芳香和空气的潮湿,伯父能否点燃他喜爱的旱烟斗?拉开红色窗帘,伯父透过那两块玻璃能看清些什么?原先挑起的黄土,人们把它送回原处,随着墓的隆起,插上了挽联花圈、糊着纸絮的枊树条。
  
  我们跪在坟前,阿兰点燃了烧纸、纸柜、纸糊的电视机;她用一节枯枝撩拨着火纸,火焰更大了,在她眼里,也有堆燃烧的火焰。在我身边坐立的小狗阿黄,它眨眨大大的黑眼睛,看着飘荡的灰烬,它动动它的鼻翼,嗅着面前的空气。
  
  乡亲们匆匆忙忙办理完埋葬伯父的每一件事。他们不浮华,朴实厚道。他们友爱的品德是比友谊还深刻的感情,比亲情完美得更完善更温馨。他们诚实充满智慧,把生命的缝隙用鲜血拧成的红线缝补起来,用粗糙的双手抚平,看不出愈合的痕迹;对于苦难和失败,他们另换一幅眼睛和心肠,把苦难和失败当作空白翻新过去,他们在严峻的自然条件下战天斗地,使每一片黄土地长上了美好的希望。
  
  三
  
  我妈喝了点冰镇水,系好她的两个纽扣。她和阿芳一改往日对阿兰和晓喻的冷若冰霜,变成了嫉恶如仇。阿芳因为我支持阿兰和晓喻正确,更因为我和晓喻不决胜败而不理我,她对我吃里扒外叛变的行径大为恼火。挑起这场纠分高潮我的爸爸,他眼睛中漠然的目光消失了,充满些悔恨歉疚的神色,即使他后悔对阿兰和晓喻的行为,也没有人知道。他把阿兰头上的伤在医疗站包扎好,开了些药剂,把伐倒的椿树和乡亲们抬到阿兰家院里。
  
  想起姐、妈和爸爸的行为,我的心肺被泪水溶解了。我在似忧似怨的痛苦中渡过了好些日子,我很长时间没有去黄土墙壁上的砖洞口,也没有去阿兰家。我害怕见到阿兰和晓喻,害怕见到小狗阿黄;总觉得一切不该发生又让人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地想掏出心里话,把自己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因为这件事,我真正感到我们家和阿兰家的隔阂,我看着这道黄土墙,亲人给阿兰和晓喻新添的痛楚,我心中一点也不能平静。
  
  那么多的痛苦造就的隔阂,它揪在我的心头,又似远在天边,又像雷达般地困拢着我的心,仿佛是一片透明我却不能穿过的雾让我迷茫。
  
  我想起我们童年一起的时光,想用阳光灿烂的童趣填平心中的痛楚,用月光下的捉迷藏藏住我的痛苦,牵扯阿兰和晓喻的事总压在我的心上。
  
  晚餐的香味充满餐厅,阿芳摆上爸妈的酒具、全家人的餐具,她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目光不怀好意地瞧着我:
  
  “晓蓉,我迷惑又恼火,你是个傻瓜,你和家人咋有那么大的隔膜,你对社会一无所知!你怎能站在阿兰晓喻一边?他俩伤害了母亲和我,我气得无法忍受,和阿兰未干一仗我懊悔无穷”。阿芳那双眼睛象冷酷的法官,带着挑衅的神态和缺乏教育而残留的粗鲁味,她愤慨地说:”埋葬伯父时,你给小狗阿黄扯掉妈的白丝绸布料,我早该告诉妈,让你吃顿皮鞭子。我看你软得没有筋骨和脸上的疤痕,没有姑娘能喜欢你的。”
  
  阿芳的眼睛露出得意的微笑,肯定着她完全正确的结论。以前的生活她对阿兰和晓喻面子上还客客气气,骨子里也没有瞧不起她们的意思,而现在成了厌恶。我明白她为之咬牙切齿的并非我或她们本人,有着某种不能用道理说清的东西,置于我们之间的些恶和冷漠,赋予一种庸俗的另人不快的现实主义。
  
  我身前身后是一条没有方向的道路,只有那么几步路,隔着可以相望,伸手能够触摸,却无人能够渡越。
  
  最爱吃零食的小妹小芳,咬碎一颗无花果,露出信心十足天真无邪的神态。她模拟着老师在讲台上的动作,说:“老师说,拿别人的东西是坏孩子,坏孩子要受到惩罚;第一,一个礼拜不能吃零食,第二,不能穿新衣服,第三,打三下屁股。”她搬着她的小指头,继续说道:“那棵树长在阿兰家的地界上,你们要用,要她俩同意,为什么把阿兰打得头破血流?你们都是坏孩子”。小芳盯着阿芳问:“你可以选一条,可以抓阄,要不我给你选第三。应该让阿兰和晓喻在场,我做执行官,你必须听话接受惩罚。”
  
  阿芳忙着端汤,她瞪了小芳一眼说道:“我不理你这性子别扭,贼头鼠脑的小芳,大人的事你无法理解,不要发表意见,也不要你这执行官,你把我惹火了,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小芳双手使她变成立眉竖眼状,吐出他红红的小舌头,表情滑稽有趣,给阿芳做出鬼相脸。爸爸妈妈看着小芳的怪模样,笑着坐在餐椅上。
  
  我想自己平静些,我不会说假话谎话。我浑身发热,张口结舌,我像牙刷广告般地露齿微笑,怀着痛苦和愧疚轻声说:“这些年,阿兰和晓喻无依无靠,两个孤儿需要人照顾,我们是她们的亲人,却给他俩雪上加霜,我们又怎样和朋友邻里公众与世界相处。她俩洁身自好,自尊自重,她们坚毅的品质,正是人生希望闪烁之光、欢乐之光。为什么不能用纯洁诚挚的友情和睦相处?”
  
  阿芳用筷子敲击着碗,敲打着我们之间的隔阂。她眼睛里仍是一直消损我情感冷漠的悬崖峭壁,她恼火地说:“和阿兰家发生冲突,我没有了理智,你会认为我意识麻痹,举止粗暴,死抱着‘梁山般’的积习不放。你我生活在真实的世界环境里,我们现在一月的经历比我们父辈的一生还多。你要我站在经过“改编剧本”的生活里,我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任何喜剧和令人高兴的场面,你不要在我们之间挖开一道无法填平的鸿沟!你有思想会很优秀,然而你会到处失败碰壁,放下你自以为是的良善和假仁假义的遮羞布吧,核武器旁的鲜花并不会减少伤口的长度。我们应该为我们共同的利益战斗,是战斗,你明白吗!”
  
  小芳头上扎着蝴蝶结,穿着她漂亮的裙子花枝招展。她抱着她的电动猫,拉着我的手,要到阿兰家和阿黄一起玩。两派观点分明,态度明硧,气氛紧张到不能同桌用餐的程度。
  
  临近高中毕业考试,阿兰晓喻与我一起去了县城的考场,她在考场外的树荫下和书店中等我俩考完了各门功课。分数公布出来,我们穿过繁华的街道,在公佈榜前,晓喻的成绩是这个考区三千多名考生中的第一名。证实了这个成绩,我和晓喻手拉手跑到人群外,大声喊着跳起来相拥在一起,阿兰兴奋地过来搂住我俩,眼睛里充满着高兴的激动。她想起晓喻这些年,那片土地上有晓喻劳累的汗水,他在灯下熬过多少不眠之夜,练习薄正反用完,从未浪费过一页纸张,他十七岁的心灵,心头没有孤苦忧伤,没有不能自食其力的自暴自弃。
  
  阿兰把无助无奈的叹息藏在心底,在她微微呼出的气息中,出现着伯父在那个初秋去逝的情景:阿兰抓着爸爸的双手,她看着爸爸干枯脆弱的皮肤,心里火燎一般。她无法相信爸爸会离她们而去,她伸直发疼的脖子,感到胸脯发涨,喉咙发疼。她徉装出笑脸,用不许哭的声音讲:“爸爸,院里的桃儿熟了,你吃一个!”“兰,爸爸太爱---你们了,爸爸---永远---爱你们,照顾好晓喻,做---正直人。”伯父动了动他蜡像般的手,无奈的痛苦分散着眼里坚强的视线,黑色瞳仁里坚韧的目光无法消失,他断断续续地给耳朵放在他嘴上的阿兰说:“爸太困了,只想睡---一会儿,我多想在---生活过的土地上---走一圈。”
  
  伯父去世了,跪在伯父身旁的晓喻哇地哭出声来,眼泪淌下来了。阿兰感到自己和晓喻被抛进命运的狂风暴雨中,她伸出双手,用尽全力,怎么也保护不好晓喻。她很想大哭一场,可她一哭,晓喻会更加伤心。
  
  灵堂设在东边的窑洞里,白色清白剪纸的纸絮装饰和舞台上的幕布一样,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奠”字。香烟缭绕,烛光飘摇,这幕场景沉重也哀伤,生与死的界限一目了然。伯父一生不知疲倦的表演结束了,幕布谢了,灯光暗淡了,死一般地寂静,两个小观众在舞台的另一边不知所措。
  
  伯父的照片放在灵桌的正中央,一生就这样慈祥地微笑着,没有悲伤,没有怨言,一生经历了百味皆备的艰难困苦,用微笑面对生活。
  
  灵桌下面点盏长明灯,伯父穿着黑旗袍寿衣,脚上穿着伯母给他留下的黑帮白底布鞋,双脚用一些红线绑着,脸上盖着一片红布,静静地躺在灵堂后的木板上,他对生活过的土地太留恋却不能走下一段了。
  
  阿兰缝好布烟袋,晓喻双手揉碎烟叶,捡净里面的烟梗和杂质,用口吹净里面的烟末和尘土。他把烟叶装进烟锅头,把烟叶装满布烟袋,心里忧伤怎样才能闻到爸爸的气息芳香的烟味。晓喻把烟锅烟袋双手递给阿兰,一张真实的孩儿脸,怎么也掩饰不住孩子般的心思,他把自己的悲哀藏在眼睛后面,流过的眼泪似乎把针挑刀挖的悲痛带了出去。
  
  阿兰在不幸与痛苦中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她很想表现出一个长大姐姐的完美形象,各种念头在她脑海里翻腾:姐姐不会让你饿着;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会供你读书,她同时又想说道:“姐姐除了你再没有什么了,没有你,姐姐只是孤儿,而不是一个家了。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不论它是富贵还是贫穷,幸与不幸,它居于全世界任何人的心中,人们会用爱的努力覆盖它。
  
  晓喻深沉的眼睛望着阿兰,无以言表的神态,充满力量的心灵,象天才画家的肖像所要表达出来的内心世界在阿兰心中引起颤斗。他平静地望着阿兰,轻声说道:“阿兰姐,我再不会有眼泪,生活总要继继,只有面对这一切,爸爸说过,我们有金子一样的土地,有智慧,有勤劳的双手,能获得财富和幸福。”阿兰紧紧地把晓喻楼在胸前,紧握着烟锅布烟袋,她把脸蛋贴在晓喻的脑袋上,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
  
  此时,也结束了阿兰和晓喻童年时代那快乐的一切。
  
  阿兰忍着发热的眼圈,她想起爸爸去世后,晓喻在坟前站立的夜晚,小狗阿黄蹲在他的脚边,也不贪玩了,它像一个懂事的小精灵,望着天边最亮的星星,偶而也眨眨它明亮的眼睛。
  
  而此时,阿兰的眼睑也不能动一下,要不会牵动出太多的眼泪。周围是些吵吵嚷嚷的同学,有和父母一起来的,有高兴大喊的,有伤心哭泣的。我在心里想到:“如果伯母在这个家,这双纤指尖尖的玉手,或许在攀登知识的高峰,用智慧修饰生命,也许在做她心爱的工作,创造快乐,也许和她深爱的人在一起,享受着甜美的时光。
  
  我们手拉手组成一个圆圈,晓喻嘴角露出鼓舞人心的微笑,他说道:“祝贺你取得了好成绩,你的伯父会为你感到高兴。”
  
  阿兰请我俩喝凉爽的露露,我们在太阳伞下喝着冰凉的饮料,阿兰若有所思地说:“我没有完成爸爸简单的愿望,晓喻所受的教育如此,我们要受的教育远没有结束。我们给自己的身心制造着痛苦,给我们带来庸俗渺小的人生;我们谁承受了更多的苦难?我们的思想,还是我们的历史?是往日的祖父袓母,还是昨天的父亲母亲,或是今天的我们?我们历史的文明令人神往又让人心酸,人类自身有许多值得向往的境界,应该有更高尚的存在。”
  
  在家里,我收到了清华大学录取的通知书,全家太高兴了,认为我成了货真价实的秀才。我妈和阿芳包饺子炸鱼,爸爸拟定到新纪元酒店举行亲友聚会的日子。阿芳耿耿于怀未受教肓的事实,她认为这是重男轻女的的老朽思想作怪,是最愚蠢的缺憾。这样,爸妈除过溺爱她,这个债无法澄清了。
  
  阿芳的婚礼按期举行,仿古桌和太师椅从商店购回做了嫁妆。那棵伐倒的椿树,毁坏了树上喜鹊的家,不知道它们流浪去了哪里。阿兰和晓喻把树卖给家俱厂,还清了我们家的一百元钱,爸妈未收法定的利。
  
  我忘不了阿黄,它通人性的动物心灵,摇摆尾巴彬彬有礼的神情,庄严的神态,表情中饱含着毫不混杂的真诚。
  
  阿黄这时早已不长了,再不是那毛耸耸摇着尾巴总要吻人的小家伙了。它个儿很大,身体也很结实。它接见我们的举止象绅士一样有风度,跑步到你面前,两只黑耳朵恭敬向两边斜直,摇头摆尾快乐的姿态中,用它半边熊猫似的长脸在你身上抚摸一下,回头给你带路,完成它优雅的礼仪。
  
  开学了,我们全家人阿兰晓喻阿黄送我上学,大小包阿兰和晓喻装上车,小芳和阿黄一起玩耍,我爸给出租车司机叮咛送我到咸阳机场的地点,我妈象老母鸡咯哒的样子,好象她的宝贝儿子要永远离开她似的,她反复叮嘱,让我放假很快回来,她要见我。阿芳和她的丈夫一同送我,顺便去几个城市去游玩。
  
  我叮嘱阿兰照顾小芳,要晓喻看好阿黄,我把所有的书本留给阿兰和晓喻,晓喻也决定随后去我上学的城市打工。我们讲好假期一块出去玩,我们在闭塞的日子中太久了,烦恼地渡过了好些日子。
  
  我过去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抱着阿黄,我吻着它湿润的鼻子低吟到:“阿黄,不论我走多远,我都爱你。”它摇晃着尾巴,歪着头颅的圆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我试图弄清楚自己感觉到的和阿黄所要表达的是什么?
  
  我坐进出租车里,阿黄的前爪搭在车里我的右手上,我弯腰将头放在它的脑袋上,它皮毛丝绸般的柔情滑过我的心房,我感到酸涩的甜密和暗香浮动的緾绵,我窥见了猛烈揪动我心弦的乞怜和愀然。
  
  汽车渐渐远去,我看着身旁的村庄树木田地、我的亲人和阿黄,我在一种无为的状态中,有一种全新的体验。我心灵深处一片淡淡的雾霭,它环绕着雾汽蒸腾的我可爱的家乡,我出生时已呼吸这种雾,我的心灵被这种雾霭缠绕着。
  
  四
  
  为了看家护院,妈妈和小芳取得阿兰和晓喻的同意,给我家花园南边的地面上打了一个铁桩,做好皮带圈,用绳索把阿黄拴在上面。我爸请设计师规划,计划给阿黄建一个与庭院相匹配的狗屋。
  
  小芳把肉块放在阿黄的食槽,把牛奶给它倒在水缸里。这家伙一点不吃不喝,不摇它的尾巴,哭丧着它的熊猫脸毫不领情。它和小芳不起摩擦,也没积怨,对小芳只是相识一般,没有不相识的隔膜,好似她俩不认识,从小没玩过。
  
  小芳给阿黄好话说尽,用尽开导的手段,把食槽放在它的黑嘴上,阿黄不嗅一下,也不正眼瞧一下,那种死狗不上墙不吃不喝的姿态令小芳大为恼火。
  
  小芳的脸涨得通红,她生气地扯下阿黄头上的红蝴蝶结,把它扔在地上,踩在脚下。她指着阿黄黑眼圈中间的位置,嘴角向上一翘,生气地说:“你小不点的时候,想你妈妈的时刻,我经常抱你,吻你的小嘴,安抚你和你玩耍,和你同吃一根香蕉。晓蓉哥不在,你就不和我好,吃也不吃一点,我会拿木棒打你的脑袋和脊梁,让你没有自由,直到你吃喝为止。”
  
  妈妈喊小芳两次吃饭了,阿黄不吃她也不吃。她习惯说的和做的一致,她让它相信,她可不是说着玩的,更不是开玩笑。
  
  她找到爸爸失去理智打过阿兰和晓喻的那根木棒,拿给阿黄看,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和迫切性。阿黄傻乎乎地看着杜鹃花上的蜜蜂,给蜜蜂继续耸眉瞪眼,诉说它因绳索失去自由和它必定争取的自由。你小芳说一不二,很可爱,我不理会你,对你不屑一顾。阿黄眼睛的余光判断着这根木棒在小芳手中即“兴”发挥的力量。
  
  可是,阿黄总有办法,巧妙地弄开皮带圈,跑到阿兰和晓喻身边。
  
  小芳放学回到家中,看不到阿黄,她生气地从文具盒中拿出小刀,割断皮带圈,她泪眼朦胧,不知不觉中割断了它漂亮的书包带。为此,爸爸给她另买了一个书包。
  
  礼拜六的晚上,早睡的人们进入梦乡。小芳和爸爸看故事片,妈妈坐在沙发中给小芳针织秋天的毛衣。
  
  “爸爸,我闻到了塑料的焦味。”小芳喊到:我爸爸深吸一口气,没闻到异样的气味,电视机荧光屏闪电似地划出亮光,没有了图像,电视机后盖起了火苗。火苗瞬间引燃了电视机上的绒布面罩,引着了组合柜上的保丽板。火焰随着油漆上窜下跳,向两边快速扩展,燃着了组合柜和周围的物品。我爸拿起沙发面罩扑打火苗,他打一次,火苗向两边强有力地扩张一次。
  
  我妈呆坐在沙发中,她唠叨般地喊到:“小芳,快去喊阿兰和晓喻,赶快灭火呀。”
  
  组合柜中的火焰愈来愈大,满屋的浓烟夹着刺鼻的烧焦味。小芳拿了旧庄基的钥匙,跑去喊阿兰和晓喻。我爸慌乱中不知所措,回到房中拿着帐本和木椅。我妈跑出来,她坐在东边橱房中的餐椅上,眼睛失色瞪得老大,口里发出低沉可怕的颤声。
  
  因新别墅在后边,把紧挨伯父家的窑洞开了个后门,放些杂物。小芳跑到旧庄基院中,在隔墙的砖洞中喊到:“阿兰姐晓喻哥,我家起火了,快去灭火呀。”阿兰放下手中要凉晒的衣服,向我家跑去。晓喻放下手中的钢笔,向我家跑去。阿黄跑到大门口,它停住了,守护在敞开的黑茫茫大门前。
  
  干燥易燃的板材愈燃愈旺,阿兰进去关掉总电源,拔掉电视机的电源插座,挪开火焰旁边的鱼缸。晓喻和我爸搬着未燃着的茶几和真皮沙发,小芳忍着烟熏火燎的疼痛,她打碎组合柜上的一块玻璃,拿出我和她的照片,从柜中拿出布娃娃和电子猫。她跑到橱房中,我妈神情混乱,半成品的毛衣同织针掉在地上,她双手哆嗦的毛线团中,怀中又多了照片布娃娃和电子猫,不知怎样弄开了开关,怀中的电子猫咪咪叫,亲呢地撒起娇来。
  
  阿兰顾不得擦发涩的眼睛,晓喻身后的柜板倾斜,电视机要掉到地上,阿兰快步过去抱起电视机,向门外走去。火焰烘烤着她的面颊,头发烧掉了一截,胳膊上烙出水泡。她走到门外喊到:“小芳,拿条被单,灭电视机上的火焰。
  
  无力的板材带着火焰坍塌下来,火星从火焰中迸发出来,花瓶的破碎声在烟雾中刺耳响亮。
  
  阿兰快步走到花园旁,她的脚被曾拴阿黄的铁桩绊了一个趔趄,双脚失去了平衡,身体的重量集中在怀抱中,她身不由己地把电视机扔在了我家的门槛上。她转过身的同时,抓着小芳的双肩大声喊到:“快离开这儿。”随着轰的一声巨响,电视机在热膨胀与强烈的撞击中爆炸了,毁坏了我家的门槛门廊。机壳的碎片打碎了二楼上的几块玻璃。阿兰被强大的冲击力推翻,倒在花园中的血泊中。
  
  “阿兰姐。”晓喻惊叫一声,飞也似地向阿兰身边跑去。惊慌、疲惫、疼痛,他被剧烈的痛苦压跨了,倒在花园旁。
  
  小芳起身抱住阿兰惊得大声痛哭起来,乡亲们过来抬走阿兰和晓喻,很快扑灭了大火。火星和烟柱从废墟中往上升腾,整个房子烧得一塌糊涂,也没有人再受伤。
  
  阿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恍惚中消失了许多时间。她在透不过气的睡梦中,觉得自己被铁桩拌倒的那一刻,她把容易燃爆的电视机扔到了很远的地方,那燃烧的电视机怎么象纸张般地漂浮,也听不到它破碎的响声。她在一种心力绞瘁的感受中,怎么也迈不动双腿双脚,她要转过身赶快离去,她要扑灭大火,保护晓喻,她答应晓蓉照顾好小芳。
  
  她伸开双臂,做着自身的身体旋转,转过好长时间,她面朝下爬在地上,地球和她一快转动着。这是童年曾经过的生活。她手里握着彩笔画呀涂呀,她画着童年的理想希望,画着母亲的心,画着爸爸的爱。这些无形的东西,是无法比拟的幸福。
  
  幻觉中,妈妈谢芬过来抱起她,向温馨的家走去。她和小伙伴们玩得太久了,忘记吃晚饭了,妈妈出来找她,就那样抱着沾满黄土的她。妈妈的脸贴在她的脸蛋上,长发罩住了她的脑袋,她感受着长发抚爱的温馨,感受着母亲怀中无穷的魅力所能感觉到的温暧。她伸出双手搂住妈妈的脖子,试图把妈妈装在心里,印在脑海里。什么也无法代替的母爱啊!阿兰想念她的妈妈,她现在更加想念她。
  
  她直觉地越过意识,妈妈冥思清晰般地给她说:“孩子,坚强些,不要为坟墓里的我们痛苦,我们从未叹息过,心智没有裂缝没有断痕。我们一生都在期待,每个人在太阳下的位置,不要在太阳下看不清自己,爱即使穿过星群也会到达你们的心中。”
  
  母亲的爱抚和严厉一点一滴回到她的心里,她感到抚慰和陶醉;母爱是其它东西不能赋于的幸福心动的力量,它结示着生命本质和力量的奥秘,也是我们一生无法回敬回报不了的情感。
  
  阿兰头上缝了七针,肋骨断裂六根,腰椎骨严重受损,两天时间里她一直在昏迷中。
  
  阿兰清醒的时刻,感到一连串的时光里没有见到晓喻,她想见晓喻,听他喊一声阿兰姐。她想起晓喻童年的神情,那个倔强天真快活的小身影,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映射出阿兰从他身上领受到的快乐和幸福。
  
  母亲走后的那一年,也是亲人大面积疯了的那年,伯父被拉去批斗,没有拿烟锅烟袋。阿兰拿着烟锅烟袋拉着晓喻,去找爸爸。月光下,走过一长段路,晓喻仰起头,举起双臂说:“阿兰姐,我饿,我走困了,抱抱我。”阿兰开玩笑问道:“姐姐抱你,谁抱姐姐呀!”晓喻双臂鼓足劲,天真严肃地说:“姐姐现在抱我,等晓喻长大了,姐姐长小了,我再抱姐姐。”阿兰把烟锅烟袋递给晓喻,她蹲在地上,使劲地抱起晓喻,去找爸爸了。
  
  阿兰看到晓喻,从她们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她在痛苦中识别了也在忘却一辈子最大的伤痛,她们在痛苦荆棘路上的一切创伤----即使是自己造成的,也已痊愈。
  
  阿兰腰椎骨伤损,坐在轮椅中活动,生活依靠晓喻照顾。她们在生命的光华里,理解了友善、关爱、同情的含义,也明白了自己许多的感受。没有眼泪,痛苦击不垮,倔强而勇敢,任何人心中埋藏不了的只是不灭的爱。这种爱是知觉情感意志生命彩虹的图画和雕塑,这个图画和雕塑,欲穷毕生精力去完成,非得用打碎的心来拼凑。
  
  五
  
  到了春天,一切被温暧融化了,雪消了,寒冷也消失掉了。满地的小草绿了,菜花黄了,杜鹃花依旧生机盎然芬芳宜人,仍旧热烈地开放。精耕细作的土地像一片巨大无垠的海绵垫,温着发芽的种子,孕肓着美妙的生命,大自然与勤劳的美景覆盖着大地,展示着无比巨大的内涵。
  
  蜜蜂在生气勃勃的田野中更加忙碌,它透明的羽翅在劳动的嗡嗡声中闪闪发亮。它爬在那棵又大又圆的油菜花上,吻得油菜花左躲右闪,花蝴蝶风儿跑来偷看,引得遍地的油菜花翩翩起舞。
  
  大雁不分昼夜列队飞过高山、河川、平原,它们发自心灵激昂的声音响彻天空,小草摇曳向它们招手,小花热情给它们祝福,它们共同创造寻求理想的栖息地与美丽的环境。
  
  那段给伯父送终的小路总使我的心激动无比,小路边清淡的戎花白里透红,美得你看一眼它羞嗤的要消失似的,它把空气的精华吸附在生命当中。
  
  牵牛花小巧玲珑,丝一般的花蕊探出粉红色的喇叭口,想尽力把声音与美赠给恋人却羞得脸红。大自然是按照美的原则设计一切,它准硧无误搭配颜色创造着美,它的启示总能超越我们感受到的生活。
  
  我多想见青草下面“躺”着的伯父,还有坚强勤恳充满爱心的伯母,她们一生经历了许多艰难酸楚的困苦,生命的场景中出现过许多裂缝和塌陷,别的什么东西透过裂缝渗进来了,有着怎么样的心里感受,我们叩诊着心灵,用什么东西填充裂缝塌陷,是否能在里面找到一些我们自己的东西---不容易被任何东西所污染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虽说现在是一种和伯父伯母她们所知道的截然不同的现实世界。
  
  萧瑟的墓地繁花似锦,青青的小草点缀着小花,香浓幽幽。酸枣树长在贫瘠的陡坡上,锋利和铁骨不怕寒冷毫不做作,生长着茂盛的绿叶和酸涩的甜果。那棵古老的柿子树,树枝龙状般地曲折蜿蜒粗壮不一,褐色磷状的树皮斑剥脱落,对岁月刀刻斧砍及龟裂毫不在乎,它生长的果实红亮大而脆甜。
  
  每次去看伯父,却总不能见面,心窝里那些隐隐约约的痛楚一直緾绕着我。心里的遗憾,总像伯父的一生浓缩成碳素笔在心房划出的短线图画。这根单调的短线图画,没有能画出它的东西;没有颜色涂抹它的版面;没有言语能够叙述它;它与我们充满情感表达的心灵与我们的回忆我们的痛苦息息相关。
  
  那里有让阿兰心发热的东西,无私的爱坚定的信心,自强不息竭尽全力的生活;也有构成我们之间深情的东西,无私的关怀、生命、尊严、价值与仁爱结合的完美;还有我们之间割不断的纽带,刚正不倔及高尚的道德品质。这些质朴的爱以永不枯竭的心灵为源泉,是串联我们生命动力的链条。它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
  
  我们从坟丘上站立起来,撒上带着的果品,用铁掀添些新土。这几把新土及风雪掩盖不住1970年共同命运遮蔽的灵魂,我不能够明白他们的什么撞击着我的心扉,是什么使我更震惊。似乎刚才从我们的记忆中剪下一段偶而可笑的片段,我们将主要情节的画面对接好。
  
  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每年的这天,阿兰、晓喻、阿黄、我给伯父上坟,在历史习俗里祭祀我们心里“欲断魂”的思念。
  
  这是一个温暧和煦的早晨,太阳辉煌,空气澄澈,树叶墨绿青翠,天空的彩云和树叶象快乐的音符在舞动。小鸟轻盈敏捷穿过树丛,落在那枝丫般的章节上欢歌暇想。蜜蜂花蝴蝶在花丛中戏嬉玩闹,一切琼瑶仙境般地音舞画境。我擦掉鞋上的尘土,梳理整齐好自己的头发,向阿兰和晓喻的家走去。
  
  小猫咪站在这家门楼柱前,它拱起背,擦面舔毛,认真梳妆,与春天赛美。它把圆圆毛耸耸的脑袋放在两只前爪上,眼睛斜乜着门柱上贴着的瓷砖上比它颜色还亮的狮子,它抖动着几根长长的胡须,嘲讽人类相信狮子避邪避恶的主意,迷惑算卦的巫术对有些人拿什么主意所起的影响,可怜的人类怀着宿怨族群之间相互残杀的悲剧。人类许多永不泯灭的本能,它不知道人们愚蠢地还是比愚蠢的人们称为迷信。
  
  这是一只狼猫,神气威严又骄傲,比一般家猫大得多,一身灰黄相间斑马似的花纹和冷峻表情,把一种自然质朴、原始野性的美和力,显示得完美完善。
  
  花猫感慨人类智慧超前的侵犯,文明推土机挖掘机的猛攻,动植物濒临绝境,扼杀动物却把那些假动物明目张胆地摆在眼前,把错误用美丽的假像当做真实,阻碍我们认识和享受自然美妙的真谛。
  
  花猫期待的那些场景很难出现,包围在我们身边的不是地球星际间宇宙的寒冷,而是心灵的沙漠和灵魂的荒芜。地球壮观美丽、广褒无边,它漂亮的曲线、晶莹透亮,它本身没有边界,没有民族和种族之分,在整个人类的家园中,她是家而不是什么国家。花猫的尾巴气愤地颤抖着,为它们种族的减少,环境日益的恶化深感愤怒。
  
  是啊!我们大言不惭,自以为是,我们从浅薄、乏味、空虚和疲惫的氛围中脱不出身来,生活在一个充满事实没有真实的荒凉世界上,在一种不知是适应还是改造中艰难前进。
  
  我们已成为进化的主要力量,不仅是拥有核威慑力量,不仅是计算机的飞速发展,不仅是极小但很神奇的纳米技术,不仅是我们培养的品种和基因改变的品种。我们以空前的速度在地球上飞奔,所有的道路都已被跑坏,却不能到达美好的理想世界。我们力所能极地到达别的星球,在一种无引力和重心的地方头带面罩,没有可供我们思考人生的安全环境。
  
  在充满变化与挑战的人类世界上,一切看起来都有可能!世界真正的形式是一道道门槛,又被围以樊篱,我们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的位置。其次,世界是些无形的隔膜,无限铺陈而去。国与国的;宗教的;人与人的;思想的;文化的;组织的;资本的----,我们在不情愿中被奢侈的东西束缚着,在庸俗中给我们自身铸成一幅锈迹斑斑的链枷,我们得不到力量,也没有安慰。我们在脆弱的平衡间与不平等中清除着思想行为的隔膜,却简单的越来越复杂,人类在相同的人性中到处是不同的方面,我们确定心坐标的东西是极有限的。
  
  花猫听着屋里飘出央金兰泽唱的《遇上你是我的缘》的曲调:它难得湖涂的尾巴随节奏摆动着,稀里湖涂象晃动着的彩色水柱。
  
  我走到花猫身边,和蔼地说:“您好,花猫,春天和您一样美妙,您的美超越了我所想的程度。”花猫老成持重地转动着它的圆脑袋,睁圆它温柔的大眼睛,那时钟转盘老态龙钟的神情,流露出对人类的不屑一顾。看清我的面目,花猫还是露出欢欣的表情。
  
  我的坦率和礼貌取得了花猫的好感,我弯腰将手凑在它的小鼻子前,它吻了吻我的手,纤丝般的胡须拨动我心的快感。我相信我的眼睛流露出“我们一块散步去”的神情。我抚摸着它漂亮圆滚滚的身躯,它的小鼻子和胡须动了动,并排走在我的右边。
  
  我心中美滋滋地想:“有这么个优雅得体的家伙一块散步,今天将是我今生中最美妙的一天。”
  
  到阿兰家门口,面前是绿荫高大的梧桐树,那棵挖掉椿树的地方成了被拓宽的村道。我举目远瞧,什么东西总回响在我的耳畔,这么多的树上找不见当年的喜鹊窝,见不到黑头黑身子白腹的喜鹊,童年时在喜鹊窝里怎没有留意它们长着什么颜色的脚丫,那喊出脆亮声音的尖嘴还是浅黄色吗?我的思绪总是回到鸟巢旁,回到我和晓喻躺到鸟巢树枝上的情景。
  
  阳光象碎金般地洒在我们身上,微风和树叶轻抚着我们。我们海阔天空,唱着儿歌,那些喜鹊,它们是否还记恨我和晓喻扔到它们鸟屋上的石头。
  
  来到门廊下,我不是迎接新的痛苦。在这里,在烟雾的火药味里,最后一次看着伯父,“睡着”的伯父是否会被惊醒?那个厚重的大手抚摸我的脑袋另我深感满足与快乐的伯父;那同时托着我俩强壮的肩膀、给我俩制做玩具的伯父;那个无数次在门里门外欣赏我俩玩弹球打纸炮的伯父,许多生活的细节被时间吞噬着,也吞噬了伯父。
  
  假若伯父还活着,还能找出原来的样子!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们与生俱来的那种生活己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使之适应现在,而不是反应过去,而现在和过去充满面着敬畏,希望我们通过一扇更崇高更威严的大门走进历史。
  
  我头顶的门廊上是具大无比的苍穹,生活中一幕幕情景象一面镜子翻版在我的眼前,揪心的痛楚还没有消失。我回头看看花猫,看着我美妙的伙伴。我右脚跨过门槛,左脚和花猫还在门外,阿黄矗立起全身的毛,眼睛射出两道凶光,露出它所有浅黄色的獠牙,它大声吼着,径直扑向我来。
  
  “站住,阿黄。”坐在轮椅中的阿兰大喊一声:声音中充满着紧张惊异。
  
  阿黄冲到我面前,直立着两只黑耳朵,它的黑嘴锋利的尖齿对着我的心口,锐利的目光像砍到我心头的斧子。
  
  晓喻哈哈大笑,他推着阿兰,走过来双手拉紧阿黄的尾巴,说:“阿黄,你的绅士风度呢?他是晓蓉,你怎能没有礼貌。”
  
  阿兰转动着轮椅给花猫打着招呼说:“感谢你的到来和你带来的小伴侣,大自然神奇的法则总有不断真实的美和纯洁的赤裸。你的伯父肯定责备我们了,以为我们将他忘掉了。”阿兰手里拿着小竹蓝,竹蓝里放着果品、纸和火柴,上面盖着干净的白布。
  
  阿兰梦寐以求着现在难以回到无隔膜童年的时代,那些曾是生命中那时不在意的一片精神的乐土,单纯、舒畅、可爱的实在,现在在生命思想性格中要消失,成为一种艰涩的迷恋失缺很难重返的天真自然,被我们渐渐增长的智慧所改变;被我们膨涨欲望的成熟所扭曲;被许多让人沮丧的隔膜所夹裹,在不知不觉丧失自我中打造出一个自己不能认识的自我。
  
  阿兰的面颊上现出美丽的彩虹,相映得身旁的桃花摇摆羞笑。她披散着井然有序的长发,黑又亮的眼睛庄重娴静,她傲然的神态中洋溢着最美的青春。她指着祭品说道:“伯父伯母是否可触摸到这些东西,他透过左右那两块玻璃能否看到今天的景像?是不是看到了我们身边的这道黄土墙?是否听到了柏林墙的倒塌?是否在为巴勒斯坦以色列扩建的隔离墙伤心?现在,在此之前的事情显得清晰多了,最简单的事情蕴藏着多少教悔啊!阿黄为我们共同的惭愧和耻辱而无可奈何。”
  
  阿黄毫不退让,晓喻拉直它的尾巴,不好意思地说:“有些动物有我们人类有的一切情绪,这家伙和我们之间的隔阂,让我们如此尴尬。它横在大门的出口,在我们中间形成难堪的隔离屏障,我们无法接近也不过于遥远。”
  
  晓喻拉着阿黄的尾巴,它无可奈何地站着,没法忍住它的愤怒,颇像一个士兵严肃冷酷神气活现的样子。它喘着大气,红着眼睛,耸着眉睫和耳朵,脸上没有一丝往日的可爱与温柔。
  
  看来,我把左脚挪进去站在里面,或者把右脚退出来站在门外,憋着一肚子火气的阿黄敢把我撕碎。我没有见过阿黄对他不认识的人象对我这样过,它不肯宽恕违反情感法则的过错。我清楚死亡隔不开圣洁之爱,仁爱胜过强大的武力,而在活着的冷漠中,充满着比死亡更可怕的冷漠。
  
  委屈的眼泪在眼睛里翻滚,血直往脸上涌。我有些站立不稳,我想伸手去抓门边,给不稳的身体一个支点,站直我软弱无力的身体,我像被抽掉肋骨似地抬不起双手。
  
  让阿黄锲而不舍的愤怒,或许是我们心灵的爱被冷酷麻木的隔膜所扭曲,距离生命相去甚远,它断然不能理解的表现;我更相信它是对所有人类历史源远的过去和一个尚未察觉到该出现的未来一个预警的责备。
  
  花猫潇洒地做了个猫洗脸的动作,把腰弯得象一张弓,悠闲地晃动着它的花尾巴。那幅十足旁观者的表情,流露出对一切有生命东西所具有难以形容的疑虑。它和我是否一样,隐隐笼罩在一个我们不情愿的由鲜血、苦难、背判、不公平构成的历史之中;没有一个生命仅仅为其受伤害而活着一样。花猫公然用它大大温柔的望远镜似的黄眼睛,观赏着我和阿黄间无法解释的残酷事情,又以显微镜般的仔细界定现实和文明之间有多大的距离。
  
  我对友谊是真诚的,对情感是诚心的,我担心花猫对我做它的朋友而丧失信心。这真让我为难,我可不是轻易受别人影响的人,不在乎狗东西给我的脸色。我露出笑脸,笑出生命当中最苦的笑(或许花猫和阿黄能理解些那样的笑)我自己象白痴一样,不想我和阿黄的隔阂让花猫感到不快,也不至于我生命当中“最美妙的一天”而成为“最糟糕的一天。”
  
  我的喉头发紧,鼻子发酸,我心口象被什么堵住似的。我两脚骑着门槛,不知是把左脚挪进去,还是把右脚退出来,我掩饰不了我意想不到的惊异。
  
  阿兰的喊声,阿黄理性般地没有攻击我,是阿兰的吼声?还是晓喻拉着它的尾巴?抑或花猫弓身出箭利剑般的目光相遇而持的缄默!我宁愿被阿黄撕碎,也不愿在这门槛上在花猫面前给我这个尴尬的难堪。看着它没有一点通融的表情,看着晓喻使劲地拉阿黄的尾巴,我难以言语的感觉涌上心头。
  
  阿兰走近阿黄身边,我看到她深邃坚强美丽的目光中,有一种逼人的生命的亮度和自然、巧妙、流畅不竭的动力。我不惊慌,也不恐惧,站在那儿,我像一个疲惫不堪的拳击手,带着伤痛顽强地掩饰着我厌恶的无望。
  
  我站在这门槛上,不知是把左脚跨进去站在里面!还是把右脚挪出来站在门外,在这门廊里我要等待多少时候?敬畏在我们之间竖起的屏障才能倒塌,以便有足够的阳光,透过您明亮的眼睛,看清我能够展示出的心迹。
  
  好似在这种强大的踫撞后,我的血液中渗透着难以言表的颤栗;这个有限的冲突踏遍了我灵魂的整个区域,把我们之间某些与其不相干束缚在一起的绳索被斩断了似的;我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强烈震颤和永不满足的渴望。
  
  阿兰、晓喻、阿黄、花猫、我,还会有新的开始吗?我等待着,相信不会象我当初讲述“门槛”的时候,还有我和阿黄间令人烦恼可怕的尴尬,也不至于可笑到我在花猫面前我本不该的沮丧与沉重。我耸了耸双肩,试图让自己平静自然些,能保持内心的庄重泰然。
  
  我恍然醒悟,我感到我们之间有着某种相通无法解释却很强烈的联系,有种从未感到过的亲近,在她身上寄托着我的一片深情和情谊。
  
  我心里默默地说:“阿兰,我们是新世纪的人啊!我们处在各种文明共同进步的世纪,处在一个科学和真实的世界当中。我们面对的是无法预料奇妙的未来。我们应当有所感悟,渴望人类爱的善义理性,迎接时代给我们的挑战。这个世界爱你的人和你需要的人会站立起来,我心无隔膜,也没有门槛,祝您身体很快能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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