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邹小芹,缘起于我写的一本书。
前些年,我用两年多时间,连续走访同一座监狱,深入采访了八位从官场蜕变堕落的服刑罪犯,然后结集出版了《谁悲失路之人》一书。
那天晚上,大约是九点钟左右,我正在散步。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按了接听键——
“是吴老师吗?”
“你哪位?”我听到是个甜柔柔的女声,问。
“您好,吴老师!我姓邹。”
“你找我有什么事?”
“吴老师好!我看了您的书《谁悲失路之人》,所以就打听到您电话了。”
哦,又是一个粉丝!我那本书出版以后,给我打电话或者来信的读者不少,他们有的称我为记者,有的称我为作家,叫我老师的也有,但不多,这是其中一位。
“请多指教。”我谦虚地回了一句。我对陌生人都非常客气。
“吴老师,冒昧问一句,我能跟您聊聊吗?”
“聊什么?就现在吗?在电话里?”
“不是的,我想跟您约个时间,好好向您请教。”
“请教什么?写作的事?我可不会当老师。”
“不仅仅是。”
“如果是写作的事情,我觉得我真的不适合,也没有空,这段时间手头事多,我建议你另请高明。”我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点,语气和缓。
“吴老师,我知道您忙,可是……”对方欲言又止,然后说,“吴老师,我想向您了解一个人,您书中写的。”
“谁?”我来了兴趣,问。
“邱向东。”
“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是我一个亲戚,我一个亲戚托我的。”
“你那亲戚是他的家人吧?或者是朋友?同事?为什么不自己去看他?可以探监的。”
“她……她不方便。她住在另一个城市,很远。”
“告诉你那亲戚,不管怎么远,都应该去探探监,现在老邱还没有完全调节得过来,还很失落,很悲观。”我觉得对一个犯罪服刑之人,亲人的关心抚慰非常重要。
“您说得对,吴老师。谢谢您,我另找个时间约您,咱们见个面。”
“你哪里人?”
“与您同城。”
“哦,再见!”
“再见!”
2
邹小芹,或者她的亲戚,为何想要了解邱向东呢?
在我采访写作的这八个人中,邱向东是最不配合的一个。正由于这一点,我对他的采访次数最多,也最为艰难。
与另外那七个人相比,邱向东年纪最轻,官龄也最短。他并不是一出道就从政,而是先当教师而后为官,大概属于学而优或者教而优则仕的那种人。同他接触,我有一种感觉,他的外表是忧郁的,他的内心深处仍留存着那么一点点知识分子的清高和纯粹。对这样的人,我的采访可想而知,是不可能顺畅的,得有耐心,讲技巧。事实上,采访这个人,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按计划进行,尤其是第一、第二次采访,我就如同唱独角戏。他并非完全不配合,也不是一问三不知,因为有监狱民警的帮助和干预,他不能做得太过,不能不给我面子,但是,他总是你问一句他就答一句,用词简短、简单到最简,仿佛就一棵光秃秃的树,没有树叶,只有树枝,甚至连树枝也只有粗疏的枝桠,因而我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零敲碎打,所得信息量也是干巴巴的。
第三次采访,我改变了方式。我征得监狱的准许,把邱向东请到了一间干警用的小办公室,像老朋友一样,一边叙茶一边交谈。这样的安排,虽说仍然还是在高墙内,但环境清雅多了,气氛也显得比较轻松。这次采访,我收获很大,我想探问的东西,邱向东几乎都向我坦陈了。在着手构思写他时,我又去见了他一次,补充了解和核对了一些事情。也就是说,我写邱向东,一共采访了四次。
邱向东被判的是受贿罪,有期徒刑10年。与其他贪官相比,邱向东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单纯”的罪犯。一般来说,贪官相伴着贪色。许多官员往往是栽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是为了博取美女的以身相许而铤而走险,以至于一发而不可收的。邱向东没有这方面的情况,至少从我掌握的材料上没有这方面的反映。我采访他和走访他以前的同事时,都没有听到这方面的事情。
事实上,邱向东贪念并不强。
法庭认定他收取的第一笔贿赂,邱向东是在没有一点概念的情况下形成的。
那年,邱向东带队出国到“新马泰”考察(那些年盛行公款旅游),在马来西亚云顶赌场,在自由活动时,邱向东被一个企业小老板怂恿着,也试水赌了一把,最终输了两万块。当时,邱向东身上没带有那么多钱,全都是由那小老板先垫的,说好回国后就还老板,但回国后,那老板电话不接,接了也说是出差在外,如此三番五次地见不着人,邱向东渐渐也就不紧要了,或者不在乎了。后来,在一次乡科级干部调整中,邱向东受这位小老板之托,遂了两名干部的愿,一个从乡下调上县里来任职,一个平调到他想要去的局继续当一把手。邱向东管着人事,做这样的事情轻而易举,也顺理成章。事后,那老板请邱向东喝酒,邱向东又提起了赌资,那老板乐呵呵地豪笑,说邱老板你活得累不累?那几个小钱也值得你放心上?我一单生意就搞掂了,不值一提嘛,我早都忘了,就当我请领导喝酒洗脚花了,以后再不要说了,再说就不够兄弟了!那时候,有点实权的领导,往往都被人唤作老板,领导听起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反,还含有亲民、亲商的意味。
邱向东认了小老板这个“兄弟”,事情就算过去了。而且,这位小老板后来除了喝喝酒、打打牌,再也没有麻烦邱向东做过什么。法庭知道有这件事,还是邱向东自己倒出来的。法庭拿这个意外收获去核实,才知道那小老板受那两干部的请托,收了“活动费”,所以这就成了邱向东受贿的事实。那两干部,后来均受到了法纪追究,另案处理,在此不提。
邱向东后来接受的贿赂,是在他调到市里以及再下派到县里担任一把手之后发生的事情。贿款也就三笔。一笔是他在市里担任某局党组书记期间单位采购设备时收受的回扣,另两笔是他下到县里以后给建设部门打招呼,致使某工程建设公司在招投标时最终拿到了巨额城建项目建设工程,公司老总事后分两次送给他的所谓“劳务费”。收受这些回扣和劳务费,都不是邱向东开口索取,而是老板自动送的,送的理由让邱向东听起来一点都不难堪。比如回扣款,老板到邱向东办公室送钱时,邱向东不要,老板就说,这是公司业务运作费,所有业务关系人都可以使用,这次设备销售非常顺利,几乎用不着公关,就成事了,非常感谢邱书记帮忙说话,本打算请邱书记等领导们好好吃餐饭,又怕耽误领导宝贵时间,所以就……老板说得推心置腹,最后仍似乎觉得不吃饭不成敬意,所以又提请邱向东书记什么时候有空了,帮他请请客,感谢感谢大家对他们公司的支持和厚爱。说完,他把信封留下,就匆匆告辞了。送劳务费也有理由。第一次送,是老板借邱向东出国考察的机会,送美元,说是领导忙,没工夫去兑换外币,身上没有几个外币,碰上好的东西人民币是买不了的,所以就帮兑了。第二次送,就不是现金了,是银行卡。老板送的时候,没说多少钱,只说了密码,就是邱向东的手机号。邱向东也大意,拿了卡,一直都没有用过,以为里面最多也就两三万块。没承想,就是这张银行卡,使邱向东受到了重判。这让邱向东悔不当初!但,人世间哪里有后悔药吃?
现在的邱向东情绪很是低落,甚至有自暴自弃的倾向。
3
周末上午,我到办公室加班赶稿,顺便等邹小芹。
虽然已是初秋,但南方的天气依然闷热。我的办公室开着空调,门没有关。
十点整,邹小芹准时到来。
“您好!是吴老师吗?我是小邹。”
我循声从电脑荧屏前抬起头来,望见来者留着齐耳短发,上穿白色短袖衬衫,下着黑色西裙,肩挎紫色坤包,手提一个牛皮纸袋,端端正正地站在我办公室的门口,轻轻地问。
我招呼她:“进来吧,小邹,我正等你哪。”
邹小芹穿着高跟鞋橐橐地走进来,很大方地伸出手同我相握,然后将牛皮纸袋放到我办公桌上,说:“吴老师,打扰您了,第一次见面,送您一饼普洱茶,不成敬意,请笑纳。”
一饼普洱茶,说贵也不很贵,我若推辞,反而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请邹小芹坐到对面沙发上,然后用一次性纸杯给她倒了杯刚煮好的红茶,开玩笑说:“谢谢你送我好茶!我这不算受贿吧?我这个写反腐败的,这回也腐一次败了!”
邹小芹双手接过茶,红了脸,说:“吴老师真幽默。”
我说:“不是幽默,是你太客气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喝茶呢?”
邹小芹说:“你们当记者、作家的,有哪个不喝茶抽烟,经常写东西,需要提神嘛——抱歉,烟我可没给您带。”
“我不抽烟,你幸好没带,带了你还得拿回去。”我说。
“不抽好,不抽好,现在很多人都不抽烟了。”邹小芹连连点赞。
我到办公桌拿了我的茶杯,坐到邹小芹旁边。我注意到她化了淡淡的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从她身上飘散出来。她30多岁的年纪,面容姣好,媚而不俗,想必是个有较好职业的女性,但我猜不出她是干什么的。我问:“你也写东西吗?”
“我哪会写呀?会就好了!”
“谦虚吧?你在哪工作?”
“在城东温泉国际大酒店。”
“好啊!那是个很高档的酒店!”
“您住过?”
“没有。只在那待过半天,是去见一位来访的朋友,大概是在两年前吧。”
“很遗憾,我没机会亲自接待您!我是去年底才到那里的。”
“你在那负责哪方面?”
“贵宾部,负责接待重要客人。”
“你之前是……”我想问她在到酒店之前还干过什么,话刚出口忽觉不妥,这像是在调查人家,于是改口道,“真抱歉,现在是我接待你,可惜太简单了,对不起喔。”
邹小芹又是两颊绯红,说:“吴老师真逗!今天是我来打搅您,害得您不得休息了。”
我把话截住,说:“好吧,咱们言归正传!小邹,你想了解邱向东什么事呢?”
邹小芹沉吟了一会,说:“吴老师,您书中写的八个人我都看了,我觉得邹向东大哥太落难、太悲观了。”
我记得她说过不认识邱向东,现在称老邱为大哥,我忽感有戏,问:“你叫邱向东大哥?你们?”
邹小芹意识到自己什么了,定睛看了我一会,然后坦诚地说:“不瞒您说,吴老师,我也是青山县人,而且和邱大哥是同乡。”
我“哦”了一声,说:“难怪!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吧?”
“没有。邱大哥读书出来早,比我们大。他在我们那里很有名,四邻八村几乎没有人不听说过他。”
“你和他同村?”
“没有。是相邻的一个村。”
“噢,那你……”
邹小芹没等我把话说完,问:“我想知道,邱大哥真的像您写的那样吗?”
“我写的都是事实,小邹!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说。
“对不起!吴老师。我不是那意思,我指的是邱大哥家中的变故和狱中的情况。”
“哦——这个也是真的。所以,老邱,需要振作起来,不应该一蹶不振。”
“他曾经那样优秀,那样善良,不能就这么——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邹小芹似在自言自语。
我站起身,去提过茶壶,为邹小芹续茶,又从桌面拿过一本《谁悲失路之人》,翻看。
邹小芹说:“吴老师,您不送我一本吗?”
“你不是有了吗?”我说,“你都看完了。”
“我要您亲笔签名的,收藏。”
“那就送你一本吧,谢谢你看得起哟!”我把书拿到桌前,提起笔,问:“邹小姐尊姓大名呀?”
“邹小芹。邹,文绉绉的绉去掉扭丝旁右边加个耳朵的邹;小,是大小的小;芹,是芹菜的芹。”邹小芹一字一顿地解释说。
“多好的名字哪!通俗,接地气。”我夸赞了一句,然后在书的扉页写上“邹小芹女士雅存”,并签了我的姓名和时间。
邹小芹接过书本,连声道谢,我则返身去找另一本《谁悲失路之人》。我要重新浏览一下邱向东。邹小芹关心的问题,我大体还记得,只是有些细节模糊了。
邱向东犯的罪代价太高了,令人扼腕。
邱向东曾经有一个幸福之家,但在他犯事之后毁了。
邱向东是1984年考取大学的。他原就读的高中并不是重点中学,升学率不是很高,他复读补习一年,考两次才考上大学。大学录取通知书邮到学校后,学校敲锣打鼓把它送到邱向东的家,闹了很大的响动。邱向东离开村子去省城上大学的时候,家里宰了一头大肥猪,办了场欢天喜地的升学宴,把所有亲戚和邻居都请来了。邱向东有四兄妹,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家境还算可以,所以热闹一回有这个能力,也应该。毕竟,邱向东是在恢复高考以后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这在四邻八村也是凤毛麟角的,可喜可贺。
邱向东大学四年,在学校里湮没无闻,学生会、班干部都没有他的影子。毕业后他却捡了个大西瓜,被分配回本县一所重点中学,教高中政治课程。他非常用功,任教不到三年就成了学科带头人,性格也有了变化。第四年,学校让他兼任政教处主任。两年后,他被调到县委党校任教。再两年后,又被下派到乡镇担任副书记。此后,他几乎两年或者三年就换一个地方一个职位,最后坐到了出事时的位置。他仕途一帆风顺,是不是有什么后台和靠山?我采访他时,试图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他一口就否定了,说他完全靠的是运气,迷信一点,就是祖宗保佑,祖坟冒了青烟。
我算了一下,邱向东出来从政正式踏入仕途是在1996年。这一年,他30岁才冒头。古人云:三十而立,成家立业。他业算立起来了,但家还没有成,也就是说,婚尚未结。他有没有女朋友谁也不知道。他一米七一的个子,皮肤白皙,戴着副镜片厚厚的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应该有女人缘。可没有谁见过他单独同哪个女孩子在一起,也没有见过有哪个女孩子专门来找他。他这个年纪没结婚,若在农村就属于婚姻困难户了,在城市,哪怕是在县城,也还说得过去,并非绝无仅有。
有人猜想,邱向东是一心奔着做官,等官做大了,再娶个百里挑一的嫩美女。
其实,邱向东的心没有那么大。
他当上乡党委书记第二年,闪电一般与乡卫生院的一名护士结婚了。
邱向东结婚后不久,又迎来了升迁的机会,被异地交流到另一个县担任县委宣传部长。他的妻子稍后也随他调到了这个县,但不再进医院,改到县卫生局工作。同一年,他的儿子降生人世。他母亲从老家来随他生活了一段时间,帮他照看孩子,但隔一两个月总要回去一趟。他父亲在他大学毕业不久就病故了。母亲回老家口头说是挂念他大哥在家辛苦,实际上是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母亲来去自由,邱向东悉听尊便。就是母亲来了,他也照顾不到她。他在这么个职位上,会议多,出差多,在家的时间不多,家里没法指望他照顾谁。事实上,邱向东从孩子出生直到上学读书,他都没有仔细照料过儿子。他大部分时间是在外面过,经常是他回到家时孩子已经睡了。家,像是他的旅馆。但他的妻子从没有抱怨过他。家婆来与不来,妻子都能够把家打理得干干爽爽,把儿子调教得乖乖巧巧。从这些方面去看,邱向东绝对是娶对了一位相夫教子的妻子,一位贤妻良母。我采访邱向东时,问起他的家庭情况,他止不住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现在的邱向东,儿子没了,妻子疯了,母亲也去世了。这一连串的打击,都是发生在他出事之后。
听到丈夫被“双规”,邱向东的妻子如闻晴天霹雳。丈夫在她心目中一向为人正派,群众口碑也一直很好,怎么也会有问题呢?是不是组织搞错了?她心想丈夫很快就会回来的。她告诉儿子说是爸爸出差了。等到丈夫被正式批捕之后,她觉得天真的塌了,整个人仿佛向着黑暗深深地沉下去。但她仍然没有告诉儿子真相。她打电话给邱向东的大哥,商量着要为邱向东请最好的律师。而就在这个时候,儿子摔死了。
儿子还在上小学。那天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后,一帮同学在教室走廊里打闹。一位男同学忽然指着邱向东的儿子说:“你爸爸是劳改犯!”
邱向东的儿子向来为自己有个好爸爸而骄傲,平时听到的都是别人夸他父亲,何曾受过这般谩骂侮辱,于是也指着那同学叫喊:“你爸爸才是劳改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让,直至扭打起来。结果意外发生了。
由于这座教学楼走廊的栏杆不是很高,两个学生又都是高个子,双方用力失控,于是一齐翻栏坠下楼去了。三层楼哪!学校迅即拨打120急救车,但最终还是救不过来!
这起事故,学校当然难辞其咎,负了校内伤害主要责任,除了被处罚赔偿,更被社会舆论纷纷指责和讨伐。政府也因此对全辖区内中小学校和幼儿园进行地毯式安全大检查,发现隐患立即整改。
但人死不能复生。儿子没了,邱向东妻子精神一下子崩溃了,随之而来的,是人们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像祥林嫂一样在街头扯着行人问:你见到我儿子吗?
邱向东的老妈、大哥、大姐和妹妹悉数从老家赶来,看到这种情景,何止是悲伤而已!他老妈原本就心脏不好,一口气顺不过来,也走了!
邱向东戴铐回来奔丧,无颜面对家人,双手直砸自己的脑袋。遭此大变故,邱向东人也傻了一般,从此寡言少语,默默垂泪。
据狱警披露,曾与邱向东同一监室的几个囚犯是人渣中的人渣,夜里经常欺负邱向东。他们也许对当官的特别忌恨,得知邱向东进来前是个不小的官,他们更觉得报复的机会来了。他们安排邱向东睡在最靠近大小便的地方,大小便时还有意无意触碰到邱向东,目的就是不让邱向东睡个安稳觉。言语中,他们总是挑逗、侮辱邱向东。邱向东想发火又不敢,他们人多势众,硬碰硬显然要吃亏,只好退避忍让,以沉默来抗议。邱向东耻于与这些人为伍,但又由不得他来选择,心想自己也是人渣了,只能隐忍着。真的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有一次,他们中甚至有个人直接小便到邱向东睡觉的地方,邱向东忍无可忍,终于老虎发威,爆发了,结果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眼肿。如果不是狱警闻讯迅速赶来,后果会更严重。发生如此暴力,那几个人渣当然最终也没有好果子吃,邱向东换了监室,但自尊心几乎被摧毁了。他心中的懊悔、自责和无奈,难以言状。但是,又悔之晚矣!这种沮丧心态,在他家里发生一连串悲催事件之后,变得更加一发不可收。他把家中所有的不幸全部归责到自己的头上,心想如果他不出这种事,不被关进来,家里就肯定没有那样的事。他痛心不已,痛心到要把自己不再当人来看。他觉得自己猪狗不如。退一步而言,他可以百分之一百、二百甚至三百去承担他受贿的责任和处罚,但是对于儿子、妻子、母亲的罹难以及由此而承受悲痛的任何一个家人,他觉得他今生罪责难还,也无法清还。他想到了死。死是最大的谢罪,也是最大的解脱。但监管严密的监狱里,他不是想死就能死的。所以,在如此生不如死的心境下,邱向东深深地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痛苦中,被动地、落寞地、消极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这是我对邱向东的解读。
我把这些感觉写到了文章里。我没有夸大其辞。至少在我采访邱向东那时候,邱向东的内心就是这个样子,有他的悔恨为证,有他的神情为证,有他的沉默少言为证。
邹小芹说:“吴老师,您要想办法帮帮邱大哥,不能让他就这么消沉下去,要让他走出痛苦,重新做一个热情、有作为的人。”
我想了想,说:“你和老邱是老乡,要么,你去看看他,如何?”
邹小芹说:“我不是不可以去,但我隔好多年都没有见过他了,可能他都记不得我了,所以……”
我问:“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老邱的?怎么认识?”
邹小芹认真思考了一会,说:“吴老师,我跟您讲个故事吧。”
“好啊!我最爱听故事了。”我对邹小芹笑了笑,说。
4
下面,是邹小芹讲的故事。我发现,这故事藏着另一个邱向东——
我最早认识邱大哥,是在2004年8月。
这里,先得说说我妹妹邹小青。如果没有她,我们或许同邱大哥无缘。
2004年,我妹妹小青初中毕业,参加了中考,成绩公布了,考得不错,可以报读县里的重点高中。可是,小青又不打算上高中了。
按当时的宣传,一个初中生毕业,如果要继续读书,有两条路选择,一条是读高中,一条是读职业技术学校。读高中,主要是为了考大学;读职校,是学技术,学什么都有,出来后一般可以马上找到工作。相比之下,读高中,最后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确定,考上了还要花四年的学费和食宿费,毕业了也得找工作;读职校,国家有补助,学校是按社会需求办学,甚至搞订单教学,也就是帮一些企业、行业培养技术工人,毕业后可对应对口就业,虽文凭不高,但有一技之长,想赶紧找工作的学生适合走这条路。
我妹妹小青想去读职校。
小青产生这个想法有她的道理。本来呢,读高中需要参加中考,读职校不用考,直接报读就可以了。但小青参加了中考,又要放弃读高中,我不想给她放弃。
让她参加中考,是我的主意。小青当初也没有反对,初中读了三年,她也想考考自己的能力。可考上了又不想去读,我的想法就不止单单是可惜了。
我对自己最最遗憾的,就是没有读过高中,更没有读过大学。我初中毕业后,去读的是职校,学的是宾馆酒店管理专业。我选择走这条路是因为家庭情况不允许我有更高的选择。如果我不去读职校,就只有弃学去打工。我爸爸原来是工厂的工人,工厂倒闭改制了,爸爸下了岗,都五十多岁了,花了家里全部积蓄办了个汽车修配厂,由于竞争激烈,结果办不下去了,亏了大本,只得到处去找零工短活做,一个月也挣不回几个钱。妈妈是农村妇女,在老家种十几二十亩地,年轻时能干,到老了就不能了,还得了风湿病,疼起来时动都动不得,吃药的钱比买菜的钱还多。我初中毕业了,不敢多想,对爸妈说去读职校,还好,他们没有反对。我想,他们也对得住我了。到了我妹妹小青,我想要有改变,不能同我一样,要读高中,要上大学。我比小青大五岁,她初中毕业,我已出来打工两年了。是在一家私营大酒店当服务员,负责营销业务。工资不高,一个月底薪只有一千元,提成八百到一千五不等,这和业绩挂钩。
我对小青说,妹,你要读高中,姐供得起。
小青说,姐,我不读,读了考不上大学白浪费钱。
我说,你不读怎么知道考不上?你一定能考得上。
小青说,考上了毕业出来还不是找工作?
我说,那不同,大学生文化不同,毕业了找到的工作不同。
小青说,切,现在大学生多的是,种田养猪的都有。
我说,你要听姐话,先读高中再说。
小青说,读就读,你先让我去跟你打打工,我要自己挣学费。
就这样,小青报读高中之后,从老家跑出来跟我住了一个假期,我找老板安排她进酒店端茶端菜,当临时服务员。
有一天晚上,酒店接待了一桌比较重要的客人,有几位是省电视台的记者和编辑,我们老板认识。
这一桌客人由我妹妹小青来服务。
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好好的。可在中间帮客人换骨碟的时候,小青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小汤碗,汤水沿桌边迅速流下来,淋脏一客人的裤子。这客人是电视台的编辑,大概平时也特爱干净,这下子可不得了,他一边扯过大把纸巾擦拭裤子,一边大声训斥我妹妹小青,然后又说叫老板来,查她是不是童工,毛手毛脚的,必须辞退。小青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都快哭了。我闻声跑进包厢,忙不迭连声向客人道歉,同时亲自动手帮忙收拾干净桌面。小青闲在一旁,冷眼看我,倒像没事一般。我叫她出去拿热毛巾来,她出去了便不再进来。我出门找她,见她站在门外过道边生闷气。我用家乡话劝她忍一忍,回包厢里去。小青说她不服侍那种人,狗模狗样的,恶死!
恰好这时,同包厢的一个客人出门接听手机回来经过我们身边,听到我们讲家乡话,也用我家乡话问:你两个妹子是青山的?
要知道,会说我们家乡话的人并不多,就是在青山县,说我们这种话的只有邻近的几个村,其他地方的人听起来还以为我们是讲外语。
这个人见我们没有回他话,又继续用我们家乡话说,刚才你个妹子也不是故意的,什么客人都有,不要在意他,以后注意就是了。
他说的家乡话非常地道。我觉得是遇到真老乡了,便同他交谈起来。
他递给我名片,这下我更加惊喜了,原来他就是我们早就听说的邱向东,我们邻村石上村人。他名片上写的职务是:中共天都市新阳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难怪包厢里他坐在主位。
老乡见老乡,而且见到的是我们心中的榜样人物,我和小青深感意外,也特别高兴,正想多说几句话,这时从包厢里走出来个人请邱大哥回座,说是客人想走了。
邱大哥回头对我和小青说:来,你两个同我进去。
进了包厢,邱大哥端起酒杯,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接个电话长了些,没办法,人家不放电话嘛,我自罚一杯。
邱大哥说自罚一杯并没有喝。他拉过我和小青,介绍说,兄弟们啊,刚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两个靓妹是我的小老乡,真正的同胞两姐妹,不容易哪,从小山沟到大城市来打工,请大家多多支持,多多理解,多多包涵。他举杯专门对向那位编辑,说,陈大编辑,我替我老乡向你致歉,我敬你一杯。
陈大编辑连忙说,不客气不客气,刚才都是酒话,都是酒话。
于是,全桌人同喝了一杯酒,气氛又再活跃起来。
邱大哥邀我和小青坐下来一起陪客人。他说他们是专门来请电视台的朋友吃饭,县里与他同来的有广播电视局的局长和两位记者,但他没有具体介绍。大约坐了十来分钟,酒席也就散了。邱大哥他们送客人出门,直接回客房休息。
邱大哥他们在我们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和小青早早等在餐厅。邱大哥下来吃早餐时,我送了他两纸箱家乡特产大头咸菜。
邱大哥并没有推辞。他看着小青说,你个妹妹还小嘛,应该去读书。
小青说,这是暑假,开学了就回去上高中。
邱大哥问小青读几年级了?
小青说,还没正式上高中,初中刚毕业。
邱大哥问中考考得怎么样?
小青说,还不知道,分数还没公布,可能试卷还没改完。
邱大哥又问报读哪所学校。
小青说,青山一高。
邱大哥高兴了,说有志气,上一高就等于准备上大学了。他说他在一高教过书,那里的老师都是他的老朋友,他鼓励小青好好学习,有什么问题和困难可以打他电话。他还批评说,现在有不少男孩子特别是女孩子,甚至连初中都不读就跑出去打工了,不知他们的父母是怎么想的,太可惜了,人生一辈子,读书少年时,这有他们后悔的。
听邱大哥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想:要是他还当老师,多好。
小青读高中后,每逢放假都跑过来跟我住,目的就是想多找几个钱。我爸妈也同意她这么做,毕竟家里不宽裕。补充说一下,我和小青都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唱歌。我还会弹吉他,在职业学校读书时,我是学校文艺队的骨干,常常参加演出,也常常自娱自乐。小青歌声柔软,喜欢邓丽君,邓丽君的歌她几乎都会唱。从高二起,小青放假过来同我住,主要是为了晚上一起出去唱歌赚赚钱。那时候,我们这座城市管理还没有这么严,街边夜宵饮食摊点非常多。南方嘛,天气热,待在屋内闷,街边凉快,设摊的成本也低,所以很热闹。特别是沿河路一带,一眼望去,真是灯红酒绿,花天酒地。我和小青拿着自制的歌本,一摊摊游过去,我弹吉他,小青妹妹唱,客人点一首歌10块钱,也有收8块、6块、5块的,这要看具体情况,看地段。小青也真够努力的,她学了好多歌,新歌老歌都有,新歌一出来,是热门的,流行的,她马上就会了。我真不知她平时是怎么读书的。我曾叮嘱她、警告她,千万别耽误了读书。她乐呵呵回敬我,说她学习、唱歌两不误。
小青读到高三第一个学期,家中发生了非常意外的事情,遭了难。爸爸在街上被三轮摩托车撞倒,伤着了脑袋,去医院也没有完全救过来,回家后就一直卧床不起,成了废人一个。开三轮车的肇事者也是个下岗职工,态度还算好,可就是没有钱,家里也穷得叮当响,勉强支付了我爸爸住院的医疗费,后续的赔偿连我们都不敢再指望。他那个人还算个男子汉,不耍赖,不回避责任,每个月都自己跑去我老家一趟,帮我爸抹抹身子,熬熬中药。我爸我妈都没有怪罪他了。
家里弄成了这么个样子,小青就打退堂鼓,想辍学回家照顾我爸。我爸不出声,我妈巴不得有个人在家帮她,说不读就不读,一个女人家书读再多嫁了人还不是围着锅台转!但我坚决不同意。我对着眼泪汪汪的小青妹妹喊:你回来又能做得什么?你照常把书读下去,争取考上大学,不能中途作废,作废了就全输光了,你傻吗?我对着我妈吼:反正是要嫁出去,你叫她回来干什么?服侍你一辈子?我回过头轻声告诉我爸:爸,我希望我们家能出个大学生。我爸使劲点点头,眼眶湿润了。
高中毕业,小青参加完高考,自信能考上大学,所以只回家待了两三天就跑出来跟我,想抓紧攒钱凑够学费。她知道,如果她不来的话,我自己是不会出去的。她来了,我们晚晚都出去,风雨无阻。
那时候,我又换了工作,到一家移动电话公司门店当导购员。跳槽到这里来,并不主要是为了收入更加稳定一些,而是因为上班时间比较有规律,我可以只上白天班,晚上全由自己掌握。
就是在这段时间,我们第二次遇见了邱大哥。
我清楚记得,那是2007年7月26日的晚上。
那天晚上,天气变得凉快了一些,有风,还下了一阵毛毛细雨。但街边的夜宵摊照常开张,并没有受到影响。我和小青妹妹像往常一样,依旧要到街边各处规模相对较小的摊点先扫一轮,然后再去河边那个地方。一般来说,客人听歌,多是在喝了一定的酒以后才有兴趣,酒喝得越多越高兴越大方,不过小动作也越多,越不文明。我和小青妹妹出来唱歌,也要事先防着客人胡来,即使是在大热天,我们也要穿长衣长裤,都不敢穿薄薄的衣衫和裙子。遇到客人喝醉了,要出洋相了,我们惹不起躲得起,不跟他们纠缠,另去别的摊,避开他们就是了。
那天晚上,我和小青来到一处叫做“坡顶”的地方,这里有三个夜宵摊,相邻排在一起,起的名字也都是三个字,一个叫“客回头”,一个叫“醉八鲜”,还有一个叫“鱼世界”。我和小青首先走进“客回头”,转了一圈,都没有一桌客人肯花钱听我们唱歌。我们又走到“醉八鲜”,也没有人请。到了“鱼世界”,见里面才坐了四个客人,我用家乡话问小青还进不进去,小青也用家乡话说进去试试吧,反正都来了。
这真是缘分天注定。如果我和小青妹妹当时放弃这桌客人,我们肯定就没有机会再次见到邱大哥了。
邱大哥当时穿着白色T恤,同另外三个人围坐在一起,正好面对着我们。
他看着我们走进来,又说着家乡话,也用家乡话跟我们搭讪。
我和小青以为他是冒充的假老乡,懂不了几句我们的家乡话,如今挖空心思讨女孩子喜欢的花心男人太多了。
但是,当我们走近一看,双方都惊讶了。邱大哥认出了我们,我们也认出了邱大哥。
整三年未见,邱大哥身材变化并不大,还是戴着副眼镜,面容清瘦,文质彬彬。
旁边的人唤他邱书记,特地郑重向我们介绍。原来,邱大哥已由宣传部长升任县委副书记了。
我和小青几乎是同声喊:邱大哥,邱书记好!
邱大哥连忙打住,说不叫书记,还是叫大哥,书记那是外人叫的,我们是老乡、同乡,也可以说是同村,自家人也那样叫就见外了。
邱大哥请我们坐下来一起吃鱼。他叫服务员加来碗筷,他旁边的一人主动从邻桌扯过两张凳子给我们添座。
邱大哥说他们到省城来是要拜访客商,刚到,就住在这里附近的宾馆。他改用普通话介绍同来的三个人,一个是县招商局长,一个是接待办主任,一个是司机。
我和小青因为还要唱歌,不喝酒,婉谢了,不入座。
邱大哥问小青高考考得怎么样,准备想上哪所大学。他记性真好,没有忘记小青已读了三年高中,毕业了。还得感谢他,小青高二分文理科班时,没能进想进的重点班,是我冒昧打电话给他,我说我是石下村的邹小芹,我们在省城吃饭时见过面,他一听就想起来了,我把小青的情况和愿望告诉他,请他帮一把。结果,小青进到了她想进的班。
小青说估分不错,就怕考上了也没有钱去读。
我心里责怪小青乱说话,但听邱大哥追问小青为何这么说,也就不相瞒,将我爸瘫痪的事全说了。我最后说,家里虽然这样,但小青一定要上大学,我爸也是这么想,除非小青考不上。
邱大哥沉默了一会,说:你家里毕竟还有你妈,困难会有,但从长计议,你的想法是对的,我赞成,知识改变人的命运,小青能考上大学干嘛不去读呢?
他对小青说:小青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办法总比困难多,大哥提前祝贺你,你可是咱们那山沟沟里的金凤凰,一定要飞,展翅飞起来,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邱大哥说完从我手中拿过吉他,拨弄几下,说他来弹,由我们唱。
邱大哥弹了一曲《我们拥有一个名字叫中国》。他弹得音准不是很到位,但我们都听得懂,于是一齐跟着哼唱起来。
邱大哥弹了一曲就不再弹了,说好久不摸吉他了,全生疏了。
邱大哥让我们唱几首歌听听。
我和小青一共唱了五首歌。我记得其中两首是邓丽君的,最后一首是张韶涵的,叫《隐形的翅膀》,是首流行的新歌。小青唱歌,我弹吉他。小青唱完《隐形的翅膀》后,邱大哥他们热热烈烈鼓起掌来。
告辞时,邱大哥又对小青说,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别忘了告诉他,他要看着家乡的金凤凰张开翅膀,飞向灿烂的未来!
那位广电局长掏出钱包抽出一张100元送给小青,我和小青连连摆手。
邱大哥说,干嘛不要?这是演唱劳务所得,拿去!
小青考取大学后,邱大哥托他大哥送来一张银行卡作贺礼,里面有3000元。此后,每个学期初,邱大哥都向银行卡打入1000块钱。
在我家陷入困境的这些年,邱大哥的资助,如同雪中送炭。我和小青打心眼里把邱大哥看成了自己的亲哥哥。我们心想,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就首先把邱大哥的钱还上。可是,邱大哥现在这样子了,我真后悔好久好久都没有主动去见过他。我是想不到啊!但不管怎么样,邱大哥永远是我和小青的大哥,亲大哥!
小青读的是师范大学,毕业后报名去到西藏支教。如果她知道邱大哥现在这样子,也一定会伤心的。我还没有告诉她。
5
监狱张警官到省城出差,我请他吃了餐饭。他郑重邀请我元旦到监狱去参加他们举办的文艺活动,说我写到的那八个人搞了个合唱,太有意思了。他还说,特别是那个邱向东,比较有点文艺细胞,自报了个自弹自唱的节目,这些天正在苦练吉他呢。
我答应他,说到时候我一定去,而且,我去了还要写篇报道。
张警官很高兴,说我够仗义,相当于他们的编外教导员,我去了就是帮了大忙了,是对监狱工作的最大支持。
他的话说过头了。我知道,他这是变相绑定我,让我届时不得不去。
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新闻由头,作为一名联系法制这条线的记者,他不请,我若知道了也会自己寻过去的。
我心里还想着,这回要把邹小芹带去。老邱看来是逐步走出生活的阴影了。
上次,邹小芹同我见过面之后,我就感到眼前像有个亮光,这个亮光应该可以照到邱向东的内心去,让老邱慢慢振作起来,走向新的生活。
当时,邹小芹没有立马同意我带她去见老邱。她说要等小青妹妹回来后再一起去。
我只好等。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看稿,邹小芹悄悄走了进来。
一个暗影罩过来,我抬头一看,既高兴又惊讶。
邹小芹还是那么端庄秀丽,但脸上却显着疲惫。
我招呼她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
邹小芹没有接我的话,而是说:“吴老师,我是来求您的。”
“什么事?”我感到意外,问。
邹小芹从包里探出一个白色的瓶子,说:“吴老师,我想请您帮帮忙,看在省城能不能找到这种药。”
我接过瓶子看了看,瓶子上面写的是英文,我的英文水平没帮到我,我只好问邹小芹这是什么药。
邹小芹说,这是一种特效药,主要针对精神分裂症,进口的。
“哦?你要它干嘛?”我问。
“不是我要,是给邱大哥的爱人。”
“哦?你去看过她?”
“是的。”
“她现在怎么样?”
“她现在住她母亲那里,总算没那么遭了,但情绪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以帮做做家务,坏的时候就自顾自的说话,见谁都害怕。”
“她家干嘛不送她去医院?”
“她母亲不让去,她说她懂得女儿的病在哪里,要养在家里慢慢调理。”
“她母亲是医生?”
“不是,是个农村妇女。”
“这不是瞎胡闹吗?她应该送女儿去医院的——对了,邱向东家里是什么态度?我是说他哥、他姐、他妹,都不管不顾吗?就这么丢给娘家?”
“不是的,他们都去看过,不止一次,也主张送医院,并且表示共同分担医疗费用,只是她母亲,邱大哥的岳母不同意,坚持她的意见,她的做法。”
“哦,那可难办。她不相信科学。如果去医院,病情会好转得更理想。”
“可是,她母亲的法子还真管用。”
“哦?”
“她母亲每天都陪在女儿身边,就像女儿还没长大似的,不让她见陌生人,专教她织毛衣,织成了又拆,拆了又重新织。”
“哦?”
“后来,又加上吃这种药,病情就慢慢稳定下来了。邹大哥爱人有个表姐,表姐和表姐夫都是医生,给她母亲带来了这种药。”
“到底还是吃药管用嘛。”我说。
“都有用的。”邹小芹说。
“那为何让我帮找药?她表姐那不是有吗?”
“他们是在县医院,小地方,这种药不是经常有,现在就没了。”
“哦。”
“所以,请吴老师在省城这里帮找找。我去好多个药店问过,没有,去医院,人家不外卖。”
“哦,那我试试看吧。”
“谢谢!谢谢!”
“谢什么呀?我还不一定有办法的。”我不敢保证。
“你关系广,面子大,一定能买得到的。”邹小芹给我戴上高帽子,说。
“这种药为什么药店没有卖,是不是禁药,得问问,进口的东西,大概也贵,不轻易买得到的。”
“他们家说是500块钱一瓶,一瓶可以吃半个月。”
“这么贵呀?这可不是一般的药,难怪外边没有卖。”
“试试吧,吴老师,请您一定帮帮这个忙。”邹小芹几乎是在求我了。
“好吧,我试试。”能不能办得到先不管,我得先让她放心。
邹小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说这是药费,2000块,先帮买四瓶。
我不接,说等真买到了再说。
邹小芹把信封放到我桌面上,看着我笑,说:“您不拿就是不想帮,我求您了。要是邱大哥爱人全好了,您就是大恩人!”
“恩人谈不上,帮帮老邱倒是应该的——对了,若是邱向东的爱人恢复正常了,对老邱绝对是个极大的安慰!”
“我也这么想。等邱大哥爱人好了,我就带她去看看邱大哥。”
“好主意,小邹!”我真心夸奖。
邹小芹又露出细白的牙齿浅笑起来。
“对了,小邹,我们一起去看一看邱向东,如何?”我问。
邹小芹还是说等她妹妹小青回来后再一起去,或者,等邱大哥爱人病好了再去。
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去包里找,掏出一封信来,递到我手上。她说小青妹妹那边发生了雪崩,道路不通,学校也被雪水冲毁了一部分,她得参加抢修,所以要等到春节才能回来了。小青给邱大哥写了封信,却不知道怎么寄,就先寄到了她那里,想要通过我转给邱向东。
我接过信,说:“好的,我一定尽快转送给老邱。”
邹小芹离开的时候,又再三感谢我。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想: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如果嫁给邱向东,是不是也会疯掉?
6
邹小芹交给我的信,信封没有封口。姐妹俩的意思,或者邹小芹的意思,显然是可以让我看。这是她们对我的尊重和信赖,我乐意充当这个鸿雁传书的信使。信的全文用钢笔书写,字迹整洁、娟秀。如今年轻人基本都使用电脑写作了,邹小青还用手写,足见她对这封信非常之重视。
邹小青的信无一处直言邱向东入狱之事,但字里行间却充满了一个小妹妹对一位大哥哥的感激、伤感和期盼——
敬爱的邱大哥:
您好!
我现在是在西藏羊卓雍湖畔一座学校的帐篷里给您写这封信。
这是一封不该迟到但迟到了太久太久的信。我对不住您,邱大哥!
今天姐姐跟我说到了您,我有千言万语涌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此刻,夜已深沉。帐篷外万籁俱寂,大地苍茫,低垂的天空布满星星,它们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这样的夜晚,我注定难以入睡,也无心入睡。握笔窗前,遥望星空,我多想有一双飞翔的翅膀,让我飞越千山万水,飞回到家乡,飞去看您。
可是,我没有翅膀。我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祝福您,向您道一声:大哥啊,请您千万保重!
世事难料,人生苦短,唯有健康快乐最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邱大哥,在您面前,我举笔如椽,说什么都是苍白的,只能背背诗文俗语,让您见笑了。
但是,今晚我又特别想和说您说说话。我一想起您,心里头就有一种暖暖的感觉。邱大哥,我一辈子都感谢您!
多年前省城的两次不期而遇,我有幸结识了您这位心地善良的邻村大哥,从此,我的生活如同有了亲哥哥的关照一般。是您的鼓励,使我曾经犹豫不决的心变得不再犹豫;是您的资助,让我的学业得以更加顺利地完成。在我们那一带山村,您知道,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尤其是像我这样困难家庭的女孩子,能够读上大学,是不多见的。我非常幸运。
回想这些年来,我家的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家人吃的苦似乎就没有个头。我妈是那个样,我爸是那个样,我却要上学读书,苦扛苦撑的是我姐。我姐是个要强的人。她自己有梦,但没有办法去实现,便想寄托于我。我家没有男孩子,我姐就是我家的顶梁柱。没有她,我不会有今天。所以,如果说要感恩,我第一个感谢我姐,第二个就是您了。您的出现,您的帮助,不只是帮了我,同时也是帮了我姐。
我姐曾对我说过,您是我们家的恩人。但对于您这样的大哥,我们又无以为报,也不知何以为报,所以除了口头说声谢谢之外,我唯有发奋读书,争取成人成才,才能不辜负邱大哥您的好意。
如今,我大学毕业已经两年多了。我选择到西藏来支教三年,然后回到家乡工作。这是我和组织人事部门签订的协定。
再过两个多月我就可以回去了。回去后,我希望能到青山一高当一名语文教师,需要的话,还可以兼课教教音乐。我喜欢一高,那是我的母校,也是您工作过的学校。我高中时的班主任马文飞老师课讲得好,待学生也特别好。他知道我是您的同乡,常常在我面前提起您,说您学识水平高,责任心也强,为人又热情、开朗、和善,可惜改行了,如果继续在学校干下去,在教育界发展,肯定是位非常优秀的老师,绝对的桃李满天下。现在我回过头去想想,觉得马老师说的话太对了。我多么愿意您一直是一名老师啊!当老师,没那么复杂。与学生们在一起,会单纯得多,快乐得多,心态永远年轻。
我现在是越发爱上干教师这一行了。想当初,我之所以报考师范大学,是因为考虑到有国家政策扶持,毕业后就业相对有保障。如今看来,我的选择更没有错,是百分之百的正确。我一个女孩子,太适合当教师了。如果说,读大学时,我还有些心猿意马,到现在出来实践之后,我是心无旁骛了。
我现在支教的学校是所小学初中连在一起的学校,学生不多,只有百来个。西藏的乡村学校规模都很小。我教的是汉语文。这里的学生年纪相对比内地大一些,所以我用不着婆婆妈妈,只要认真备课、上课就行。我的课也不多,因为老师足够,我有的是时间,可以做点别的事情,比如写作,比如旅游,等等。当然,去旅游是要调课的,不过,学校允许,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从内地来支教的老师,学校还鼓励我们多出去走走,去看看西藏各地的风光和风土民情。
西藏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难怪许多游客拼了命都想来看看。这里严重缺氧。我刚来的时候也有些不适应,整天头晕晕的,像患着低烧。现在习惯了,适应了。两年来,我去过西藏的许多地方,藏南、藏北,城镇和乡下,首府拉萨去了好几次。我们学校距离拉萨才70多公里,路还算好走,就是曲曲弯弯多了些,还需要翻过海拔5000米多的岗巴拉山口。毕竟是高原,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地方,西藏到处都是浑圆的大山,泥石混杂,可是不长树,只长短草,稀稀疏疏的,灰不溜秋,与我们家乡全然不一样。我们那里一年四季花开不断,草木葱茏,水秀山青,这里一年到头大部分是冰雪世界,夏季很短,绿色像是昙花一现。但是,正是由于这样,才显出西藏的美。西藏就是一个纯洁的地方,空气纯净,老百姓纯朴。这里的老百姓几乎都信佛,房屋、树上、路旁的石头,几乎没有哪里不挂着经幡,佛寺内佛寺外,甚至在路上,随处看到老年人手拿转经筒不停地转着。信佛的人,心地都是善良的。我到过一些学生的家,他们住的房子不高,很多就只一层,墙面上还巴着一饼一饼的牦牛粪,他们的生活不算富裕,但人很知足。他们招待客人,家家差不多用的都是干牛肉、青稞酒、酥油茶。这也是没办法,在这样干冷高寒的地方,新鲜的蔬菜瓜果和鱼肉实在是难得一见。我觉得这样也好,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简单也是福。
我学校的旁边,就是著名的羊卓雍湖。西藏人把湖叫做“错”。 羊卓雍错,是西藏第三大湖泊,面积约700平方公里,仅次于纳木错和玛旁雍错。我去看过纳木错,那里海拔更高,达到5000米多。羊卓雍错水面海拔据说有4 441米,名副其实也是天上湖了。西藏人把这些湖泊视若神明,称为圣湖。能够住在这样的湖边,是有幸的,远望群峰积雪皑皑,近观湖面倒映天光云影,空气格外的清新,心胸格外的辽阔,直如到了远离尘世的神仙世界,心中往往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邱大哥,以后您也来西藏旅游旅游吧,我可以当您的向导。只要您来到西藏,您会觉得人非常渺小,天地非常广阔,什么荣辱得失,什么烦恼忧愁,都不值一提,活着就是硬道理,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就像这里的小草,虽然一年之中才闪绿一小段时间,但冰雪融化之后又重新钻出地面,举一星点绿色,继续展现自己的精彩,向天地表明自己的真实存在。小草的生命是顽强的,人的生命绝对比小草更加顽强!我说得对吗,邱大哥?
西藏的天气真是捉摸不定。前段时间,这里突降暴风雪,农牧民受灾严重,我们学校也塌了几间房子。我考虑到我很快就支教期满回去了,既留恋这里,也希望能够多为学校做点事情,所以暑假没有回家。等到了新年,春节之前,我一定去看您。我要高高兴兴地向您汇报我在西藏的学习、工作和生活,让您看看我这个小妹妹是不是长大了,是不是飞得起来了。您说过的,我是我们那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这是您当初对我的祝愿,我把它当作您对我的期望和鞭策而一直铭记在心。我想成为真正的金凤凰,能够飞翔的金凤凰!
好了,天快亮了,就写到这吧。
衷心祝愿邱大哥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一周之后,我专程去了趟监狱。
张警官派人去帮我叫邱向东,并简单介绍了邱向东的近况。他说,邱向东已经不那么消沉了,监狱发挥他的长处,让他负责狱内黑板报和小期刊的编写、编印工作,他很积极,也很认真,还亲自写过几首小诗和几组表扬好人好事的快板词,文采确实不错。
门外响起脚步声,我站起身来,到门口迎接邱向东。
老邱显得越发清瘦了,短发已然全白,一身囚服松垮垮的,仿佛架在衣架上。
见了我,他主动伸出双手,我连忙也伸出手,同他热情相握。
我说:“老邱,好长时间不见了,今天我到这里走走,顺便来看看你。”
“谢谢!”
坐下来后,我首先询问他最近身体状况和工作上、生活上的事。
邱向东一一作答。
之后我特别说到了他爱人现在的情况,请他放心,不要多想,等他爱人全好了,她就会来看望他。
邱向东听了,分外高兴,连声说感谢,感谢她岳母,感谢各位亲戚,也感谢所有关心他的朋友。
“另外,我受人之托,给你带来了一封信。”我看时候到了,说。
邱向东抬起头,茫然不解地望着我。
我问:“你还记得你那两个小老乡吗?”
邱向东还是茫然地望着我,不说话。
我说:“邹家姐妹,邹小芹,邹小青,还记得吧?”
邱向东嘴角嚅了嚅,视线移过另一边,似乎在思索,之后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邱向东的这个反应我看在眼里,猜想他是在犹豫,是感觉无颜再见邹家姐妹。于是我也就不再往下多说什么,直接告诉他,说姐妹俩都惦念着他,希望他好好保重身体,她们将找个时间一起来看望他。说完,我把邹小青写的信交到他手上,让他回监室后再慢慢看。
张警官陪着我们,不发一言,只是一直在用眼神鼓励着邱向东。
邱向东离开时,表情有些木然。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让我转告两姐妹:不要来监狱看他,他不认识她们。
7
新年元旦这天,我上午十点钟出门,绕城一半,到城东温泉国际大酒店去接邹小芹,顺便把买到的药带给她。
怕她酒店忙,我提前几天就约了她,好让她请个假。邹小芹很高兴,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车到酒店大堂前面,邹小芹已在那里等候。我按下车窗玻璃,招招手,她就快步走了过来,高跟鞋哒哒的,体态婀娜。她穿一身紫色的长裙,胸前飘挂着淡蓝色的丝带,手提一个灰白色的纸袋,一束鲜花从袋口探出头来。
邹小芹自己打开右边后车门,钻进车来,一股清香旋即填满了整个车厢。
几乎是一路无话,车行半个多小时,我们便到达了目的地。
监狱大门口挂起了四个大红灯笼,从左到右,分别贴着“庆祝元旦”四个金色大字。哨楼上、围墙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彩旗。
演出场地布置在平时狱警和囚犯们打篮球、打气排球、做操的小广场上,没有搭建起舞台,只是在地板上铺了一大块方形的青灰色地毯权且充当。地毯前面,是观众席,分多个方块整整齐齐摆满了塑料小矮凳。中间两行的凳子稍高一点,有靠背,竖排到底。
文艺演出于下午三时正式开始。监狱长宁强首先走上地毯,登“台”致辞,然后就交由节目主持人主持节目。
我和邹小芹被安排到中间有靠背的塑料凳就座。我看节目单,安排演出的节目有合唱、独唱、相声、快板、小品、二胡演奏、吉他弹唱、舞蹈等。其中,相声、小品和舞蹈三类节目,据监狱领导说,是请了外面的文艺团体来客串。
第一个节目,是全场大合唱。“台”上“台”下,全体起立,齐唱《我们走向光明》。刘副监狱长站在“台”中间的凳子上,亲自打拍指挥,手势虽然比较单一,但果断有力。
接下来,节目便按节目单依次进行,都在“台”上表演。
邱向东他们八个人的合唱安排在节目的第七位,连唱两首歌,一首是《祝酒歌》,另一首是《明天会更好》,没用专人打拍,只由其中一人先发声,总体上唱得还可以,应该是他们合练过多次。
邱向东的吉他弹唱被安排到节目倒数第二位,算是压轴演出。
主持人报过节目之后,只见邱向东手提吉他,身穿白色长袖衬衣,衣脚插进裤头里,精精神神,健步登“台”,向观众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坐下来,稍稍酝酿了一下情绪,便轻拨琴弦,数声过门之后,他边弹边唱了起来,而且愈唱愈入情,愈唱愈有味: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飞过绝望……
歌是心灵的诉说。邱向东太投入了。他的歌声,摇摇曳曳,飘飘荡荡,仿佛也长了翅膀,盘旋在观众的心头,承载着悲欢,也承载着梦想!
我的双眼湿润了。
我偏头看邹小芹,邹小芹已是粉脸垂泪,低声啜泣。
在邱向东的弹唱即将结束的时候,连我也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只见邹小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捧鲜花,径直地,向着邱向东走去。
刹那间,全场的目光像被电光火石吸引了一般,一齐投向美丽的邹小芹。
所有的声音一下子都静止了,就连邱向东的弹唱也戛然而止,停住了。
邹小芹迈着优美的步子,穿过人群,踏上地毯,双手把鲜花捧到邱向东的面前,哽咽着喊:“邱大哥!”
当邱向东做梦一样接过鲜花时,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随即,掌声暴起,在整个监狱的周遭和上空,如惊涛拍岸,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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