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封村了!
起瘟疫了,叫什么“新冠病毒”,新闻里越说越严重的样子,腊月二十九武汉封城了。村里外出打工、上学的基本上都回来了。腊月三十,天寒地冻,一清早起来水瓮里的水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坨。大姐惊叹着,喊姐夫起来去井上担水。姐夫把水担架在肩上侧身出门时说:“老天爷,冻死人,还要起瘟疫,看你能把井冻实吗?”他说这话时,心里有点得意,因为再冷的天井是冻不了的。大姐说:“你和天爷斗啥气嘛,快去快回,今天火烧眉毛哩。”说着她把炉子上剩余的半壶温水倒进了锅里,准备煮猪头。
年三十晚上过得快快乐乐,儿子从西安上大学回来了,在院子里用疙瘩柴生了篝火,早早地贴好了对联窗花,吃过了年夜饭。初一不出门不待客,早上睡到大天亮,要睡去一年的陈瞌睡。初二村里的男人稀稀落落地来,要支麻将桌子。大姐家有小卖部,兼卖农药化肥、收购点山货,因此自然是村里人的活动中心。麻将桌还没支起来,队长风风火火走来,前脚一进门就说:“都啥时候了,还敢弄这事,你们不看新闻?!”有人反驳:“不过年吗?就这三二天……”队长严肃地说:“过个屁!乡上已经来人清查外地回来的了,好在咱村没有从武汉回来的。”“钱顺,你去把你的矿灯找出来,充好电。长青,去找几个小伙折柏朵。拴平,准备椽和彩条布。”众人问“干啥呀?”队长宣布:“设路障,盘查!”众人意识到,形势和 2003年“非典”一样。
又磨了一天,初四早上,村口的排查点就上岗了!村长拿着电喇叭,在村里穿梭着喊:“有瘟疫啦,不要出门胡跑!”来回就是这句话。偶尔遇见人,那人反问:“你说别胡跑,你出来胡跑啥!”队长笑答:“咱就是干这工作的嘛。”
出村唯一的水泥公路上横了一条腰粗的槐木椽,弯弯曲曲,上面堆了蒿草、酸枣刺,令人近前不得。路边核桃树下,彩条布搭了三角帐篷,门额上插着柏朵,里面支一张红漆方桌,几个村民躲在里面烤火。往年大年初几,路上车来人往,迎亲家,送女婿的,热闹。今年这山路上,一天了连个野兔都没过去过。寒风吹着院里的枯叶,无聊地翻飞。锅里蒸着甜米、粉蒸肉、红枣雪梨等等,黄昏的火光照着大姐的脸,红通通的。她听到对面山上村里有人家开始放焰火了,“咚——哧——咚!”有规律地响,心想等不到天黑,真心急!端了锅上的蒸笼,把碗盏放在冰箱里收拾齐整后,她出门了。去盘查点问话,“我想去给我爸送碗盏(家乡逢年过节做的主菜,如甜米饭、鸡肉等,放在碗盏里蒸,俗称“碗盏”),能行吗?”得到的回答是“连只雀儿也不准过”。
大姐对此不满。初五早上,天蒙蒙亮就收拾好行李,悄悄上路了,出村路过盘查点时,连人影都没看到,负责盘查的人估计还在家睡觉,没到岗。她缘着河道走,小河里冰冻得实实在在,有时还顺道滑滑冰,就像小时候那样。一路上冷得干巴巴的,没见一个人,只有野鸟在河道边半山上零碎地飞起、落下。到了村口,发现也设了点,躲在帐篷里烤火吸烟的人是三叔,他是队长。三叔起身抖抖军大衣上的灰,说:“丽娟,你咋来了?”言下之意一是说冷,二是说防疫关键期。大姐说:“我来给我爸送点碗盏,过年哩。”三叔让大姐进帐烤火,他去叫父亲。过了好大一会儿,父亲才来。三叔说:“东西一给,就各自回吧。”大姐说:“我和我爸隔河说几句话。”他们就隔河说了几句话,临别时父亲善意地责怪大姐不要到处乱走,还感叹道:“啥情况嘛,姑娘来看我,搞得就像探监哩”。
2
回到村,才是早饭时间。她听到有好几户人家传出乐曲,什么《套马杆》《美美哒》呀,《山谷里的思念》《站在草原望北京》呀,全是广场舞的调调,多少增加了年味儿。
上午给孩子找新衣服,从立柜底翻出了跳舞鞋,水红水红的,平底儿,套在上面的塑料袋都没撕掉。大姐拿在手里端详了鞋半天,那双鞋也呆呆端详了大姐半天。这是一年半前姐夫骑摩托带她到县城买的,那天逛到晌午,走了不知几个店,才买到这稀奇货。
村里静悄悄。
初六,没动静。
初七,没动静。
初八初九,一个样儿。
大姐心动了。天天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不成猪了吗?那干嘛,跳广场舞。“可是,我能行吗?”大姐心里犯难了,“这样当众一扭,老少爷们不笑话吗?”一整个上午,她都窝在炕上,玩手机,看微信、抖音、糖豆广场舞里的视频。城市女人跳得妩媚,农村女人跳得接地气,各有各的长处。大姐最欣赏的是对面村上——塬上村舞蹈队的表演。人家搞得好,十几号姑娘媳妇齐刷刷,人好看,心又齐。有舞蹈队长,专门建了微信群,负责录视频、上传的是正经的大学生呢。村里每年拨一万元支持活动,在乡上、县上频频得奖。大姐心里羡慕。她的眼光从窗玻璃望出去,院子里桃树杏树虽说光秃秃地,但是枝条的青色已经加深,能明显感觉到了。大姐心想,再有个把月,肯定要开花长叶了,瘟疫虽然流行,但总有过去的一天。
去年夏天,他们开车专门去塬上看人家跳舞。晚饭后,姐夫开着面包车出发了。大姐招呼了一车媳妇婆子。夏夜凉风阵阵,穿过山梁,穿过原野,送来了塬上村的灯火和音乐。《站在草原望北京》,热情、豪迈的旋律把一车人的心点燃了,勾引着他们出了村,过了河,又匆匆驶上了盘山而上的水泥路。两边田里烤烟、玉米散发出翠森森、凉丝丝的气味,车子快要飞起来了,女人们的心也飞了起来。
塬上村舞蹈队的阵势在村里大柏树下的小广场上已经拉摆开了。放眼望去,队伍里有削肩细腰的,有丰乳肥臀的,啥都不差,还有一群傻呵呵的小朋友调皮地跑来跑去。半人高的黑色大音响发出节奏感极强的乐曲,震天价响。高亮度的彩灯耀人眼目。一帮老人小孩,干完地里活儿的男人们在围观,在捧场。小卖部里人进人出,生意不错。她们真舍得,真认真,竟然做了专门的横幅,上书“塬上村山丹丹花开舞蹈队”,红底金字,像锦旗的样子。“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开一棵就美得很了,何况开一片。大姐他们一干人站在后面羞羞涩涩地观望,有一二个小姑娘禁不住跟着学了起来。中场休息,竟然专门有人送来了汤,塬上村的女人们热情地招呼大姐他们一起喝汤[ 家乡把吃晚饭、夜饭称作“喝汤”。一般喝的是米汤、面汤之类。]。两村的女人们嘁嘁喳喳、嘻嘻哈哈地交流了起来。大姐村里的女人齐声赞美塬上村女人们跳得好,为乡上人争了光。塬上村的女人们一致鼓动:“你们村也能行,要赶快搞起来!”
那晚的访问、观摩一直到深夜才结束。回村路上,夜色特别美,青纱帐在左右无边涌流,星光在头顶辉煌闪耀。村里的女人们都种下了一个念想。
禁止出门,也有好处。困乏的人,可以睡足觉。勤快的人,可以闭门做事。大姐关起厨房门,支起手机,跟着视频学起舞来。大姐家的厨房大,有四五十平方。这是供销社时期留下的老房子,前些年买了过来。修整了一番,一座房十几间,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小卖部,两间做卧室,更多的闲着。起初她声音小,脚步点地如蜻蜓点水。姐夫和孩子在隔壁看电视睡觉。
这天大姐一直学到夜深。结束时微微懊恼,记性不好使,动作老是忘。不过更要命的是,感觉自己腰太粗,身材不好,看上去太不美气。
早饭时,孩子忽然说:“妈,你跳得和塬上人一样……”大姐一愣,“一样啥?你好好写你的作业,别瞎操心!”孩子和姐夫一起说:“我们在门缝里都看见了。”大姐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姐夫趁机说:“在厨房跳啥,踢踏得灰土乱飞。在大厅跳。”
饭后,姐夫索性关上了商店大门。叫孩子拿毛笔写了“敬告:疫情防控期间,请走后门”的纸条子,拿浆糊往门上一贴。一同贴上去的还有微信、支付宝二维码。走后门也不能进屋来,要啥就从窗户洞递出去。这问题就解决了。留下商店的大厅,给大姐做舞台。
大姐扫干净了地,洒了水,继续练习。姐夫在隔壁房间修理农具,孩子有时在一边兼做动作导演,指指点点,有时看书、看电视。姐夫说,“反正不跳也吃饱了撑得慌。”
大姐一连练了四五天。跳得腰椎间盘突出都快要犯了。
一连几天,村里无事。不用回娘家看爸妈,也不用给外甥送灯笼,啥礼俗、手续都省了。派出所警车来过一回,查聚众赌博——特殊时期,聚众赌博,可不是小问题。县城亲戚家小区管制后,水管冻裂了,没水。武汉越来越严重,死了好几百了。电视上、手机里的新闻看得人忍不住冒泪花。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这是村里的庙会日。一年就一天。往年要闹社火、办晚会,邻里乡亲一起动手,欢聚一堂,今年就这样白过了。今天一天,大姐和姐夫都在想这事。
晚上大姐冷不丁说:“明天,我要去庙院跳舞。”
姐夫问:“想好了?”
大姐说:“想好了。”
大姐反说,“我能行吗?”像是在问姐夫,又像是在问自己。
姐夫想了一会儿,答道:“再不跳过几年咱就有孙子了,那时候就更没机会了!”
大姐说:“好,把舞跳起来!”
姐夫说:“跳起来!”
3
正月十五天一亮,大姐正式出现在村上庙院里。
庙院有小庙一座,供着佛祖和送子娘娘,香火冷清而不断。院里栽了松柏,新修了水泥地面,是跳舞的好场所。
不单要跳,还要录视频,就像人家做的那样。掌镜的是姐夫。姐夫执导,“站好”,“表情放松”,“开始”。
大姐朝手机镜头鞠一躬,手在胸前比一个心形,说道:“本来我不敢跳舞,但是现在我想跳。咱们中国遭难了,武汉遭难了。我弟在武汉读书时,我去过武汉。武汉有长江,有黄鹤楼,有热干面。”说到这里,眼窝红了,用颤颤的声音继续说:“特别是那些死了的医生、护士、他们死得太可怜了,我要把舞跳给他们……”
姐夫示意,不要说得太长,收住情绪。
大姐开始跳了,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她觉得乐曲、节奏特别合她的快慢、心意。她向左、向右,她挥动手臂、她抬起腿脚。天空本来就飘着的零星碎雪,在她投入的意识里,变成了鹅毛大雪,白生生,一片片悠悠地慢镜头一样落下,落满了院子,落满了屋顶,落满了山山岭岭,落到了遥远的地方。她的腿脚跟着风飞扬,跟着雪片回旋。姐夫忘了录得手臂酸困,感到仿佛回到了他和姐姐刚订婚的时光,她那时候多么年轻,身材轻巧地就像一只夏天的蝴蝶……
村长走过来,嘴上按着电喇叭喊:“赶紧跳,跳完了回去!”
每家每户门槛上,院子里碌碡上、树杈上,都站着媳妇婆子、小孩子,朝庙院里观望。一些媳妇大声喊:“娟姐,跳得好!”
姐夫把视频发在了抖音上。标题就是“村里胖姐献舞——武汉加油!”点击量很快就几千,天黑时过了万,还在噌噌涨。
手机上社交圈炸锅了,到处在议论、转发。大姐整个儿处在一种特有的兴奋状态中,姐夫也是。村微信群里,女人们接龙问男人们:“咱村女的跳舞咋样?”男人们一致回答:“比他塬上的跳得好!”于是,红包飞了一波又一波。
不仅如此。女人们有了更大,也更现实的梦想——把舞蹈队组建起来!到时候要有统一的着装,统一的领导,在她们心目中大姐是合适的人选,她是村里迈出第一步的人。等疫情一结束,漫山遍野花开草长时,就行动,就跳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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