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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埠头一画痴

时间:2023/11/9 作者: 湛江文学 热度: 11749
◎龙 鸣

  大通街繁盛于清初。旧时铺砌路面的青石、苔藓斑驳的商铺,以及梯级踏跺式的古埠头都还在,只是旧瓶装了新酒。繁忙嘈杂的新日子,过久了也成为立体复印的寻常生活。可是,自2015年10月27日开始,人们突然感觉不同了。五号埠头附近的那间四壁萧然小房子的灯灭了,大通街上,华珠踽踽行走的身影消失了。零星分布老街各处的古井,依然只眼望天,可它们的凝视中,再也没有华珠的倒影。在这里生活超过十年的人,潜意识中会以为已经习惯的寻常生活会永远重复。可是,华珠退场了,人们感觉少了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虽然单调、单纯,但是悠扬,优美。人们感觉少了一层色调,春夏秋冬,大通街上的枇杷树虽然不乏色彩变幻,但是远不如华珠所展现得丰富。少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没想到如此扎心。华珠的死,其实是赤坎古街上的一次精神事件。

  判断人的社会价值有个简单方法:看哀荣。华珠一生孤苦,身后哀荣却异常隆重。他的独特与执着感动了无数粒柔软的心,捐款者逾百上千,皆取于升斗。孩子们也受到感染,收敛顽皮嬉闹,省却嘴边零食,对逝去的老画家郑重致敬。街坊们专门成立委员会,为他办画展,出画册,完成他一生的奢愿。一时间,一阵华珠风起,电视报道,报刊发文,名人唁电致哀,朋友著文追悼……华珠生前从来没有如此风光!

  华珠是个苦人,姓梁,祖藉茂名,流落湛江。初中毕业后到湛江市博物馆就职,跟随画家钟锦涛学画,文革中失去工作,又患疾病,从此陷入死循环:无工作——无收入——无体面——无妻无后,孤苦无依。最苦的那些年,冬天盖报纸取暖,在控制不住的牙齿咯咯声和报纸瑟瑟声中,度过漫漫长夜。幸而,湛江的冬夜虽然寒湿,却少了夺人性命的严酷,才把他留给翌日的太阳。雷州半岛,是可以把生活成本压得极低的地方。华珠是个孤身男人,又出入艺术殿堂。对女性美自然会有欣赏和追求,就他的情况而言,这种追求只能是单向的。他在深街古巷追女子,眼睛里放着光,让人忌惮或害怕。很快就有绰号加身:花痴。

  梁土富先生在悼文《伤逝》中说:“华珠日子好过些,是自认识老友胡贤光开始。”

  胡贤光祖藉浙江,在赤坎老街长大。从小在街上跑,隐约有“花痴”的故事从耳边飘过。直到2004年,在市工商联工作的老胡开始分管赤坎广州湾商会旧址,经常举办一些书画展览。住在附近的华珠天天跑到商会,缠着要卖给他画,以济炊米。

  胡贤光翻看华珠的画,喜欢,更多是同情。便声称要”收购“他画,并动员爱心人士购买华珠的油画。梁土富说:“有能力就支持,当做善事也罢,老友开始了每月定期资助华珠,为其呼吁有关部门、朋友的赞助,以改善其生活”。

  华珠无缘专业训练,但一直追求专业色彩。他潜心临摹世界名画,最心仪的是19世纪俄罗斯杰出的风景画大师列维坦。列维坦满怀深情地把伏尔加河畔的天空、森林、河流、土地分别置于黄昏、傍晚暮色中,用一幅幅惊世杰作揭示大自然与心灵的神秘联系,在每一个细微处与它们深情对话。列维坦的生活也与华珠一样,凄凉、惨淡。他在画面上发出的余温,表达的愿景,一把一把地扯动着华珠的愁肠。只要能吃饱,华珠就整天蜷

  在他十平方的小房里,呆呆地盯着列维坦的画。此时他的灵魂飞出贫病交加的躯壳,飞过四壁萧然的蜗居,飞越嘈杂的赤坎市井,飞向那辽阔的荒野。阔海边,巨流旁,星空下,往往有一座孤伶伶的小屋,或者一条单薄的小船,在大自然的辽阔中,渺小、孤独、凄美。那里似乎有人烟,有温情,有慰藉沦落人心田的暖流。华珠钻入画中,久久盘桓,直到蹲麻的腿和辘辘饥肠把他唤回小屋。华珠有这样一幅画:天空云层交叠,极高处黢黑,中间层是岩石般的钢色冷蓝,与地平线相交的低端云层得到夕阳晖润,散发出温暖的柔情。云层下,草地上,光与影和谐之处,有两个渺小的人儿深情相拥。华珠题此画为《天空也温暖》。读此画,想想华珠身世,想想他的花痴”绰号,真使人情绪涩滞,泪腺酸塞不得畅流。华珠一生足不离大通街,可他在画中却走得很远,且看他为画作题的名字:《远方的路》《金色的原野》《湛蓝的天空》《春的脚步》《静湖》……

  老友的呼吁和推广成效显著,有人来看望和资助华珠。华珠腰包偶尔鼓起来,脸上就会泛出红潮,眼神迷离,胸中欲望奔突。这时他会离开蜗居,四处乱走。一种陌生的幻像吸引着他,他大量购买彩票,想把眼前浮现的海市买下来,这种心神不宁的等待让他多日不碰画刀,直到希望破灭。

  这时的华珠,最渴望有人欣赏他的画,让他沉浸在被人尊重的价值感中。老胡说:“从华珠多彩的画面中,你可以感觉他的内心是快乐幸福的,他永远会陶醉在作画的欢娱中。每当画画,他就活在这幅画里,外面的世界与他毫无关系。”老胡的“收购”让华珠变得勤奋,他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这里没有妄想、算计、猜忌、等级、敌意、谄媚,只有信任、兴致、追求和诗意。老胡和朋友给华珠铺展开一块绿草地般的画布,足可放养他的兴致和诗意,任他画出心中的浓绿与苍凉。梁土富说,有了生活保障的华珠,“画面那层灰暗的天空少见了,色彩变得明亮灿烂起来”。给老胡交了画,华珠会把没有捂热的钱分出一点,到市场买两条虾,举着走过街市,遇到古井他会往里面端详半天,照一下自己幸福的身影。

  老街坊们接力似经久不息的佑护,使华珠有条件,有精神进行高贵的心灵追求。十余年间,华珠的人设慢慢被修改:从“花痴”到“画痴”,再到“赤坎老街上的梵高”。

  一个好奇的追问一直盘旋在所有人脑际:华珠的画,艺术价值如何?有人说他清醒时画得好,有人说他糊涂时画得好。为此,我把华珠的画册拍成照片,专门请教我高中的同学,曲师大美术学院院长,著名画家张炀。张教授说:这位老画家的画有特色,但一些画太“行”了。这是美术界的术语,张教授解释说,所说“行”,是随行就市的“行”,有媚众的意思。我理解,华珠“清醒”之时,为换取稻粱,心目中挂上画商和无数双大众的眼睛,在他们的品评中,用学到的技法不断修改画稿,偶尔追求俗套的流行样式,把自己胸中奔突的想法丢到一边。所谓“糊涂”之时,是他创作生涯最为珍贵的时刻,此时,他完全放松,忘掉功利,不管技法,也就挣开了枷锁,画刀随意切涂,挥洒胸臆,把从心中长出来的情感意像涂在画布上,留下只属于自己的精神风光。翻看老胡的收藏,这样的画不在少数。

  后人阅读这段历史,会感到华珠像一颗孤独的流星缓缓划过赤坎老街历史的天空,不太明亮,但悠长。在那些与他生活在同一风俗画框中的人们心中,在雷州半岛的绘画史上,留下长长的光痕。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说:假如生命有根基,那么它就是记忆。华珠历尽磨难的肉身已去,其独特的形象却存在于那么多人的记忆中。等这些记忆消失了,那些画还会流传。或许在几百年后,还会有收藏者沿着传世的画作追寻、追忆作者生平。这么说,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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