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六个月零三天,我就二十四岁了。岚岚小我整三岁,出落得还可以,就是牙长得不整齐还有点发黑,我戏称她母狗牙,她那一次大发雷霆,还跺着脚,挥手刮了我一耳巴子,特响。仍不罢休,拽起我的一只胳膊下口狠咬一下,看着一溜青红的牙印,说:你是条最没良心的大公狗,我是狗太太。然后扑到我怀里呜呜啜泣。我说你别哭好不好。她说我偏要哭。我说哭就哭吧,反正掉的不是我的眼泪。一下就咬住了她的嘴。过了一会儿,岚岚挣脱我,开始捶打我的肩头,说你真坏。我就说你真好。你真有精神病。岚岚嗔我一眼。
岚岚她爸爸是精神病院的,只是一般的大夫,样子倒像我那教授爸爸一样。有次岚岚叫我去她家帮着拉煤,我说这煤真黑,拉起来挺费人的。不巧被她爸爸听着了,问了我几句别的什么,我玩似的回答着,他就说你可能有潜伏性精神分裂症,目前只属隐蔽性,精神上一遭刺激,承受不了就会发作的。我说大概是,然后讨好地说,你是精神病院的权威和这方面的专家,哪天有工夫老伯你帮我看看,琢磨琢磨,没准我真有精神病来着,如果真有,那我可就惨喽。他看我一脸愁相,说:行,没问题。我满口应着溜之大吉,心里骂道:“全是屁话。”后来跟岚岚说了这事,又说咱们分手吧,法律规定有这种病不能结婚,即使结了,后代保准也是精神病。岚岚听完咯咯咯抱着肚子笑弯了腰。
说:说得跟真的一样。
你爸爸亲口对我说的,我可没骗你。我装得极其严肃。
要是真的我也要嫁给你,给你生个精神病儿子,没准那样生活也就有意思了。
我一听吓了我一跳。
岚岚这句话让我思考了好几天,觉得这句话正中我下怀,犹如名人名言,让人听了透彻得和泉水一样。那时候,我感到生活太无聊,整天心情急躁、抑郁,看见别人干什么都羡慕,于是我也模仿别人去认真做好每一件事,包括吃饭、上厕所之类的不值启齿的事,总是先把情绪调解好,可每次擦完嘴或者系好裤带,就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烦恼、惆怅困扰侵袭着我,怎么也摆脱不掉。丁楠看见我这副德性,告诉我你是到了该找对象的时候了,不赶快找一个,弄不好你会犯罪的。他在我屋子墙上挂的那面镜子前左右看了一阵又把头发拢了拢,摔门径直走了。在门与框刚碰触上发出响声的一瞬,我脱口而出去你妈的。就拉了被子蒙住头准备睡一会儿,可我没睡着,我在想丁楠说的话,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某种道理的。我开始在脑子里蒙太奇似的闪过一个个女同学的面庞,最后选定了岚岚,原因是岚岚在校时一直对我不错,包括我到了西安美术学院上学每次放假回家,岚岚绝对每次都找个缘由见见我。这样一想,我就觉得岚岚眼睛里的确有那种内容,而且越来越清晰。
我开始一阵接一阵的激动和欣喜若狂。
岚岚是那年我毕业时被招进市宾馆当了服务员的。在这一点上,我自始至终认为她的工作不好,为什么不好,我说不出来或者说不便于说,那样会有损于这种事业的形象。其实为这事我思想上斗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最终我还是决定要找岚岚作为恋爱对象,理由是工作环境无所谓,关键在于人,人能对任何一件事起决定性因素。
当我把这一点的重要性想通之后,断定岚岚不会成为那种人,我当时面对自己的人格发誓,这点完全凭我对她的了解和认识,但我却忽视了我本人爱情意识的局限性。
但是,我脑子里又闪出这样一个问题:这就叫爱情吗?但我没去细想这个息息相关的问题。
晚上,我没做任何准备,很自信地去了宾馆。我知道岚岚今天上夜班,她曾经告诉过我她倒班的顺序。
果真不错,当我走进宾馆正装模作样地欣赏宾馆的富丽堂皇时,猛然看见岚岚提着一串哗啦啦作响的钥匙正给一位阔商巨贾模样的人开门,那人贪婪地牙一龇,给岚岚送一个生硬的微笑。岚岚这时已转身走了一截,没看到那人的笑,这样一来,那人的笑好像专门送给我的。我便小声却恶毒地骂道去你妈的。
岚岚终于看见了我,无比激动地嫣然一笑,动人得不得了。她说三子你怎么有空来了?
我好像没听见她的问话,自言自语地说懂吗?这样才叫微笑,这样才叫美。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呢?岚岚没看到那人的笑,当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又问三子,我在问你你怎么会想到到我这儿来呢?
我说我不知道怎么随便想起的,想起就来了。主要是想看看你。
岚岚冲我又嫣然一笑,说你真有意思,总爱莫名其妙的。
我说我是学画画的,思维方式也许和你不一样。
岚岚这回没笑。她说你这人真逗。神情极庄严,跟一杆枪似的。
我明白我刚才那句话在内涵上有引申意义,赶忙说,人和人在感情上几乎是一致的,没有多大差别,包括你和我是不是?其实我觉得我这时在说谎话,但不知为什么觉得是谎话却要说出来,也许它能旁逸斜出、歪打正着,反正是能帮我拯救她的心理和我与她之间的氛围。这就是语言的张力。在这方面我完全相信感觉这个东西。
岚岚果真又笑了,比刚才的还要动人。她拉着我的胳膊,说咱们进去说吧,小张被一位旅客叫去吃夜餐去了,就我一个。
我判断她说的那个小张是她的同事,一般旅店、宾馆都有明文规定,工作人员不准收旅客小费或赠送的具有价值的纪念品等等。这些常识我还略知一点。可小张怎么能私自脱岗陪旅客去吃饭呢?我想问问岚岚,理智却没允许我去问。
我就问了一个别的问题,刚才那个猪头是干什么的?
你瞧他那副嘴脸,一看就是个暴发户,满身的铜臭味,看见他我就恶心得要命。岚岚的嘴张合着。
这次我奇迹般地发现了她那口不整齐且有些发黑的牙齿,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呢?这真是美中不足,就像那幅油画《长胡子的蒙娜·丽莎》绝对没有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审美价值高。不过还好,这是一种变态的美,如果太完美了,肯定有更丑陋的地方,比如美丽的孔雀却长有一只令人难以置信的一沾即死的毒胆。就像越过真理一步或一点点,那肯定是谬论无疑了。这是马克思论证过的,而且经过了长期的确凿检验,我绝对不会持反对意见,我自信我相当聪明,要不然我不会去考美术学院的。
关于我们从此接触上的具体细节,我就不一一交待了,如果再交待的话一定会落入俗套。总之,一句话,我们开始的故事很顺利、很浪漫,至于结果,有待于故事的发展才能说清。什么?你不信?好!你不信我信。因为我已在前面有所铺垫,岚岚在校期间就和我关系密切。所有人都会说我和岚岚之间有潜藏了很久的感情基础,不会不牢固的,所以说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不会出现什么差错的,特投入。
这种判断无可非议,就像针对某一个真理。
说起我所生活的这个地方和全国的地级市城市相比,是相当贫困的,又是边远山区,信息闭塞不说,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很落后。当然,这与文化的普及和提高有关。不过,这个地方还算得上老区,当年,毛主席率领长征队伍路过这里,他老人家诗兴大发,还写了一首影响极大的词,叫《清平乐·六盘山》,所以,这里的人和外地人交谈,首先提及的便是这个具有革命特色的荣誉,说完后,脸部就大放光彩,无比自豪。
正因为这个地方是老边穷地区,1958年那阵子,党中央一声号召,全国各个地方的人只要想来,就来支宁了。我爸爸也是其中一个,用他现在的话说,他革命得最彻底,支宁支到这个最穷的地区,绝对没有反悔过。我倒是很替他反悔,并且感悟:人的出生地也很重要。怨不得丁楠到外地调一回货回来就对我说一次,老先人的眼睛让屎给糊了,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繁衍生息。口气愤恨。看来,我和丁楠在这个方面是一个心态:都不想在这里生活,但我目前已改变了这种想法,因为,岚岚已经和我谈上对象了。
关于支宁的人,现在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有一部分人是正儿八经来支宁的;一种是有一部分人是来混饭的混城镇户口的。我不知道这些人闲着没事干,怎么能想出这些很无聊、很卑鄙的话来。不管怎么说了,不管这些人当初各揣什么样的目的,总之,他们满怀热情来到这个最穷人们最不愿来的地方,这一点我想是不容置疑的。
现在这个地方经国务院审批,很需要一个教育重地,于是自然成立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孬好也算一所大学。我爸爸就在这所师专当教授,他是学中文的,又精研于中国古典文学,所以骨子里不免有一股傲气。听到这类谈话,他总是说一句:严重的地方势力,严重的地方思想。然后, 必是闭口不语或者掉头就走,绝不参与。
爸爸老是对我说,我那时来这里,这儿压根就算不上一个城市,连个像样的乡都算不上,一条直通通的街,几座烂城门楼子,又没通电,一到晚上就黑灯瞎火的,哪像现在这样既有舞会还可逛夜市,这些都通过什么来的,就是靠我们流血流汗换来的,为这,我从二十五岁大学毕业响应国家号召来到这里,就再也没回去过,都快到退休的时候了,可谓俯首甘为孺子牛了吧。每当说完这些话,爸爸的神情会立刻黯然下来,过一会儿又会恢复原样,依然对我说起这些,不厌其烦。爸爸说这话我信。
我爸爸是北京人,中国有句老话叫落叶归根,我知道爸爸想家了,因为前不久他的一个北京老乡加老朋友又调回去了,这就时不时地揪着他的心他的思念。
不过爸爸现在又不想回家,前年,在北京的二姑来信说,如果他想回家,她在那边帮着联系调动单位,可爸爸立即去信表示否决并且详细说明了自己不回去的充分理由,他再三说这个地方现在很需要像他这样的人。这件事就算搁置了下来,不了了之。那时我很想去北京,因为那时我心里还没有岚岚,可爸爸不允许,我清楚这事离了爸爸我是无能为力的。
但是,我没太过分地去追求那份想法,我想你越是刻意追求的,往往越是得不到的。话又说回来,在感情方面,我对岚岚绝对刻意追求,没有丝毫杂念。
我至今不明白,岚岚为什么对我具有这般伟大的吸引力。
不幸的是,爸爸好像凭感觉知道了我和岚岚的事。那天晚饭间他突然问我,岚岚好吗?我说挺好。他又问你们是不是经常在一块儿?我说是的。他就说岚岚好像缺点什么。我问缺点什么呢?爸爸没正面回答我,只是说你们先谈着吧,但你要冷静对待,不能凭感情冲动。我说爸爸你放心好了,我现在也大了,在这方面你不要过于操心。爸爸许久未吭声,认真地吃着饭,临了又突然对我说,爸爸在感情问题上是过来人,也就是说对生活有些许的认识和感受,人在三十岁之前是不懂生活的,等到你懂了也就来不及了,所以只有迁就着一错再错,错一辈子,许多家庭都是这个样子的。爸爸担心你也会错,当然,爸爸的这种担心或许是多余的,爸爸不会在这方面阻拦你们,但也不会让你们漫无边际的任意发展,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你看人、看事要看清本质,真正的本质问题,不是虚伪的也不是赤裸裸的。他又说你听懂了吗?我还没来得及答应,在旁边收拾碗筷的妈妈说你们爷俩吃饭都不老实,唠唠叨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爱情呀、感情呀,要我看,这些全是幌子,真正的是生活的实际问题,工资收入高不高,住房宽敞不宽敞,瞧,现在我的本质问题就是把锅要洗了,不洗,你再说它也不会自己干净。爸爸接着说:你妈妈是生活中最实际的哲学家,比萨特、尼采现实多了,说的全都是大真理。哈哈哈……我无言以对,就对妈妈说妈今天我洗吧。我端起妈妈收拾好的碗筷走进了厨房。爸爸和妈妈好像在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楚,我也不想听。他们的谈话无非是老生常谈,说过来不厌烦,说过去同样不厌烦,且还没有结尾,即便今天的话题被突发的事打扰了,明天还会接着上回继续分解。
说句实在话,我真有点烦爸爸这个样子,还是个教授呢,怎么和妈妈一般见识?但我这时候绝不会知道生活本身是最实际的。
我觉得我挺懂生活的。
我一直很喜欢油画的,可后来进了美术学院却学上了装潢专业。毕业后分到了一家广告公司,这个城市所有耸立的广告牌全是这家公司的杰作。
我觉得这些色调明朗的广告画完全可以体现出现代文明和时代思潮。幸亏没听爸爸的,这时我心里会立即欣慰起来,为当初坚定不移地抉择而骄傲。其实,我是为当初的主观能动性作了很客观的解释。
我从不关注生活本身的模样。
报到那天是去年七八月的事了。当时我很狂妄,简直有点目无一切,门也不敲就进了经理室。经理姓张,是个大个儿,长脸,细眯眼儿,鼻子极帅,特高挑的那种。年龄也不大,我估摸有三十来岁。一进门我就大言不惭地问:你是经理吗?
那经理只是笑笑,说请坐下谈。然后从桌上拿起一包烟拉出一根扔给我。说现在年轻人都会抽烟,味儿挺冲的。
我压根没反应过来他是在指桑骂槐,还觉得这经理够意思。连忙说谢谢。
经理问你是许教授的儿子吗?
我说是,你怎么知道的?
你爸爸来过电话,我是他中学的学生,姓张。忽然停顿,什么也不说了。
我噢噢了几声,想起爸爸以前是在中学里当老师的,后来才调进了师专。
你爸爸可是孔老夫子哩,可有学问呐!
我故作谦虚状。心里却嘀咕道有学问顶屁用。
你去上班吧。张经理突然又说了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就从这开始,我一直跟着别人当跑腿,像是专门打杂的,没正式搞过一次装潢设计,心里老憋着一股闷气。他妈的,这驴脸经理没把我当回事。我背地里跟岚岚这么骂,不知骂过多少遍了。岚岚说你这人真是,你刚来先让你适应环境。我说适应环境跟搞设计有什么联系,全是他妈小人当道英雄末路热血泡汤。岚岚每每这时就呼呼喘气,直翻白眼儿。我便忙说开开玩笑,你别当回事,你真跟你爸一样,老是认真样儿,是我错了不行,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该枪毙还不行嘛。只需一阵功夫,我定能把她逗笑了。完了岚岚还撂我一句你这人说话总是没头没脑的。有一次她说完这话,我说我是国家干部,说话不可能没头没脑,不像你,还是个小工人。说完,我朝蓝色的晴空吹了一声口哨,等回头瞅岚岚时,她早已走远了,喊她也不回头,这次可让我费了神了,讨了几天的好才缓过劲来。
我肯定这是爸爸和妈妈灌输给我的思想。在他们眼里,干部略高一筹,工人就低人一等。我感到潜移默化是个很可怕的词汇。我做梦都做到过,惊醒之后大汗淋漓,且冷冰冰的。
一个星期前,张经理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郑重其事地声明,这是我第二次到他的办公室,声明的作用是以免给自己带来出其不意的麻烦,我挺烦人与人之间那些鸡鸣狗盗的复杂事的,挺熬人的。
张经理仍是那种神态,那种语气,就连拿烟掏烟然后再扔给我也和上回一模一样。
然后他说,昨天计划生育委员会打来一个电话,让我们帮他们制作一幅有关控制生育的广告宣传画,我叫你来的意思,你大概已经明白了。
我故意说,我还没听明白呢?
我是说这幅广告画由你来担任设计制作,马上一年了,我看你已经熟悉这里的工作环境了。
我顿时感到很惊讶,这种惊讶来源于两种因素,一是我才感到可敬的张经理有头脑;二是岚岚也有头脑越发显得可爱。
是我没头脑吗?还是我介入了这种没头脑的环境,反而表现出他们有头脑我没头脑了。我感到迷惑不解,但我没有过多的去想这个细节。
当时我认为我找到了哥伦布当年的感觉,绝对是这种感觉,一点没错。我外表冷漠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边听着张经理干巴巴的语言忽然就想到了那幅广告画的主题。
后来张经理所说的话其实我一句也没听进去。由于一直忙那幅广告画,好多天不见岚岚了,我还真有点想她。这家伙倒能沉得住气,也不来找我。
下午忙完,没回家直接去了岚岚单位,可岚岚不在,说是已三天没上班了,请假。她那位女同事很客气地对我说。我说谢谢你了,我走了,再见!她说不用谢,再见!今天怎么了,怎么都这么礼貌?
然后,我绕路去岚岚家,一路纳闷:岚岚请假干什么去了呢?
开门的是岚岚爸,他一见我,乐呵呵的。忙说三子你这几天跑哪去了?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我说伯父我哪儿也没去,就是挺忙。他又说岚岚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一天到晚阴沉个脸,跟长白山似的,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来得正好!接着冲屋里喊:岚岚,岚岚,三子来了。
岚岚没出来。她爸嚷嚷道这死丫头犯了哪门子邪,莫名其妙地和谁较上劲了,谁惹你了?
我推开岚岚的房门,见她正低着头,也不看我一眼,我顿时觉得她这样子贼可笑,就不出声笑了一下。我想她肯定没看见。然后坐在她身边,认真看她生气的样子,这一看让我吃了一惊,她生气的样子居然比不生气的样子还要动人。
我俩一直这么坐着,我打算不先和她说话。我预计她耐不住这种空前的寂寞的,就乱想着一些与岚岚无关紧要的事情。
还是这么一直坐着,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寂静是一种什么东西了。这种东西能使你想起一切留在你脑袋里的往事,但绝对是没有任何秩序的胡思乱想。
岚岚果然说话了。
她说三子你来干什么?我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说难道我不应该来或者说来的不是时候。当然不是时候。她很干脆。又说我最近烦着呢。我一听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岚岚爸进来了,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水。三子,你喝点水,好好开导、开导她,帮我看看她哪根神经出了故障。我忙和她爸笑着说,这方面还得老伯您,虽然神经和精神是两个概念,但有联系,我恐怕不行,何况老伯还说我没准也有潜伏性精神病呢。
岚岚扑哧忍不住笑了一声。我回头看她,她爸却边拉门边说了一句:你准能看好。她爸一走,岚岚立即是一副悲怆状,痛苦不堪的似乎让谁挖走了她的心。我漫不经心但语气温和地问她,岚岚,你这是到底怎么啦?我可没惹你。
我知道你没惹我,可我惹你啦。说完她趴在床上哭了起来,气出得跟壶里的水开了一样。
你也没惹我啊?我不知道我这时和谁在说话。
我就惹你啦,就惹你啦。岚岚一下子坐起来,转身扑到我怀里,抱得死紧,开始淋漓尽致地哭。我更觉得莫名其妙。
我恨你,我恨那些是干部的人。呜呜呜。我的感情这时却一阵又一阵地往上涌,终于忍不住,顺手将她推到床上,整个身子压住了岚岚,疯狂地吻着她。正当我澎湃得无可奈何时,我看见了岚岚的眼睛里滚出一串清纯的泪珠来,沿着她的双颊流淌着,像一股洪峰巨浪将我肯定会任意发展的感情之火冲灭了。我像一具僵尸横躺着,脑袋里一片空白。
岚岚一下子翻起身,一把拽起我,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道:你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告诉你,我知道。三子,你不是个男人。岚岚句句斩钉截铁。
我惊恐地望着她,以为她疯了,任凭她随意撕扯着我的衣领。
岚岚,你冷静一下,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用你管。你马上走,立刻走,我不想再见到你。说着一把拉开门,将我推了出去,正好和她爸撞到了一块,她爸估计是听到刚才里面的吵闹声了。
我躲开岚岚爸,无地自容地走了,只听见后面“叭”的一声清脆的耳光,和岚岚爸厉声呵斥岚岚你疯了是不是?再然后就是岚岚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是怎么回到家的。一声不吭地上了床,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晚上,妈妈喊我吃饭,我没应,听见她走了过来,推开门说:三子,快起来吃饭,大白天的睡的什么觉?真是的。我在被子里大声喊我不想吃饭,我不饿!瞬间的平静后,妈妈轻轻拉上了门。一会儿,又传来《新闻联播》那熟悉的声音。我和岚岚今天下午的不明战争不也是一件新闻吗?记者为什么连这么重大的事情也不报道一下呢?我想。
过了许久,只听见妈妈在外屋喊,三子,丁楠来了。然后是爸爸、妈妈和丁楠这臭小子说话的声音。我猛地烦丁楠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早早打算装睡。可当丁楠进来后,一句话就使我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说:三子,我知道你特痛苦,看来我没猜错,真他妈神了。
神什么神?你知道我烦你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就像我去岚岚家不是时候一样。我没好气地将头跟乌龟似的伸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去岚岚家的?丁楠跟没事似的,没理会我恶语中伤他,大大咧咧地走到镜子前,把头发往上拢了拢,说。
我什么时候去你管不着。
咦,真是怪事,什么时候了,嘴还挺硬的。今天岚岚不高兴吧,她就高兴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告诉你,这事我知道。
怎么回事?快告诉我。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急忙问丁楠。他却不急着说话,坐下,递我一支烟,自己嘴上也叼一根,燃着,猛吸一口吐出来,霎时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你他妈知道就快说,不知道就别在这给我装腔作势,我他妈这会儿就是烦。
真烦?
真烦。
烦了就算了,改日不烦了再说,不然,烦上加烦,那可就痛苦了,你承受不了的。真的,你会痛苦的承受不了的。丁楠的语调完全是安慰性的。
我立刻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极严肃地看着丁楠的眼睛说:说吧,再痛苦的事情早晚都会痛苦的,晚痛苦不如早痛苦。然后就把下午去岚岚家的事给他说了一遍。
丁楠听完后,拍拍我的肩头。说你也别错怪岚岚,她现在也是痛苦得不能自拔,她需要你,我给你说了这事,你马上会理解她的。
他又燃着一支烟,说下午我碰到岚岚的一位同事,和我关系不错,给我说岚岚十几天前被一位省上来的厅长欺骗了,说是可以帮岚岚转干,岚岚就陪那位厅长喝酒,被灌醉后失了身。最近单位上传得很凶,影响挺坏的。
我终于知道了岚岚发火的缘由,但我还是不相信那些传闻。我不知道该怎样应付这件突如其来的事件了,我一时茫然无措。
我不相信岚岚会是这种人,我了解她。
我知道你不信,可岚岚毕竟被那位披着羊皮的狼欺骗了。欺骗,你懂吗?欺骗是一种很卑鄙的手段。至于为什么?这谁也说不清楚。不过,你应该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不管岚岚对你怎样,在她心里,我想是有你的,你千万不要逃避。
“我操你妈!”丁楠在我恶毒地骂那位厅长时一声未吭地走了。
我难受得一晚上没睡着,横想竖想怎么也想不通。世间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呢?
我们把世界看得太美好了,有好多脓包都长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你凭什么能看到呢?所学的知识没教你这些,有知识的人没法用在刀刃上,没知识的人却学会了在这些看不见的脓包里生存,他们学会了认识脓包都存在于哪些地方。这就是永远也缩短不了的差距,除非本质发生变化。你说呢,老伯。我给岚岚爸说。
岚岚爸却不以为然,说你还小,等再长大点会彻底懂生活的,也许你永远懂不了。
谁说我不懂,我都懂。
好,你懂,你懂岚岚为什么会上当受骗吗?你懂岚岚为什么要去自杀吗?你懂人活得好好的半道上却得了精神病吗?你压根就不懂,岚岚也不懂,她活这么大,要是能看透生活,看透人,她就不会去上当、去自杀,我就不会为她这么操心了。说着,他那疲倦的脸上涂上了一层黯然的神色。
我开始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楼道里来回过往的行人,他们似乎都长有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无动于衷地眨动着。我立刻被自己这时的感觉强迫认为自己一定患有潜伏性精神病。
老伯,我一定有精神病。我闭上眼想象这会儿岚岚不知在急诊室怎样了。
岚岚爸没动,也不正视我一下,依然是平日里高深的样子,对我说:三子,老伯上次和你开玩笑,这不是真的,要是真的话,大家都有精神病。
那么说,一切都是正常的,一切又都是不正常的。我突然说。然后低下头,我哭了,声音细得连自己也听不清,我无从埋怨,自己为什么要碰上自己压根就不愿碰到的这类事,我无法理解。
岚岚是上午进医院的。我本来打算第二天要去岚岚家,看看她怎么样了,可事与愿违,不幸的是她昨晚估计和我一样想不通喝了半瓶她爸爸的安眠药,这是我意想不到的,因为我一直认为岚岚比我坚强,可这次她却想不通喝药了,我想不通却没想死。确凿无疑地证明了我的认识是完全错误的,岚岚到底是个女孩子。
我在楼道的长椅上低着头偷偷地哭着,我以为岚岚爸不会听到我在哭,不想,他却拍拍我的肩头,说:别哭了,哭,只能代表你不相信这是现实。
真的,我不相信这是现实。我说。
后来,急诊室的门响了一下,一个白大褂出来了,态度冷冷的,对岚岚爸说:这是你女儿吗?是的。你去办住院手续吧,现在人已脱离了危险期。说着话走了,混在楼道里的人群中,分辨不出他是哪一个。
死鱼的目光充斥了整个楼道,白茫茫的,洋溢着一股潮湿的腥气。
岚岚爸办完住院手续,走过来对我说:三子,让你陪了快一天了,这下没事了,你回去吧,我晚上来照顾岚岚。我说:老伯,这哪行呐,你跑了一天了,还是你回去吧,晚上我来陪房。岚岚爸又要说什么,我却挡了回去,没事,老伯你放心,只要你相信我。岚岚爸没吱声,摇摇头走了。
一直到晚上,我的目光没有离开岚岚那张苍白的脸。看着那张脸,我在想:岚岚,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就恶狠狠地骂道:“我操你妈,厅长。”
那位厅长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听到我在骂他。
岚岚住的是四个人的病房,满满的,几乎全是农村来的,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的,各式各样,这哪儿是住院,完全是在避难。
隔一会儿,约摸九点来钟,病房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她不完全进来,一手扶了门,一手指点着病房里的人,指到我,就问:三号病床,是不是今天住进来的?我说是。她没说话,只点了一下头,又继续指下去,点完了,又把目光转向我,说:三号病床只许陪住一夜,按规定明天不允许陪了,听明白了吗?我说听明白了,心里却骂道:去你妈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趴在岚岚脚下睡觉,岚岚爸来了,推醒我,说:三子,谢谢你了,你回去休息吧。我只点点头,却没急着走。
岚岚晚上没闹吗?
我说:没闹,只翻了几次身。
那就好。那就好。然后又劝我赶紧回家。我忙说没事的。
岚岚吃过药后,岚岚爸又催我,一夜没回了,赶紧回家休息。我应了一声就失了魂似的走了。
回到家,爸爸一个人在,我无精打采地问:爸,你没去上班吗?爸爸不说话,只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打算回自己的屋里好好睡一觉,爸爸却说:三子,你先别急,这事丁楠昨晚告诉我了。我说昨晚丁楠来了?他怎么来了?我猛然间觉得丁楠不应该让我爸爸知道这事,可是,现在已经迟了。
我不知该向爸爸说些什么。
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了,现实告诉我们要怎样去面对它。爸爸当初不反对你和岚岚的交往,可这事出来了,影响弄得挺不好,岚岚又走了绝路。三子,岚岚现在抢救过来了吗?我说: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唉,这孩子为什么要去寻短见呢?爸爸同情地说。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爸爸突然又说。
我说:我没想我打算怎么办,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三子,这事你要冷静一点,不要凭感情冲动。
我说:我现在冷静不下来,我想不通那位厅长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事不能全怪那位厅长……
我一听爸爸居然这样说,非常气愤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难道怪岚岚,岚岚相信他,以为他能帮自己转干,这难道不是欺骗,爸爸,你说这是什么?
爸爸没回答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我又说:岚岚为什么要去转干呢?当工人不也好好的吗?难道转了干就高人一等了。说完这话,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曾多次在岚岚面前说她是工人而自己则是干部的话。我一下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可这是现实。人是有等级之分的。
我根本不相信这些,我不想再接受你们这种传统教育。我不想!我不想!
你不要和我争吵,这事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早上和你妈妈商量过,决定把你送回北京。
不,我不想回北京,我不能丢下岚岚不管,这样太残酷无情了。我要去睡觉。我几乎是在大声嚷嚷了。
我说过,你还太幼稚,还不懂生活的实质。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听见爸爸最后说。
我真想天天见到岚岚,可又天天见不着她。原因是爸爸、妈妈对我进行了严格的控制,跟踪,监视,跟电影里一样,这期间的争吵、分辩几乎天天必有,可无论如何也打动不了他们,在这种战火连绵的背景下,爸爸、妈妈和北京的二姑也进行着频繁不断的联系。同样为了我的事,从没回过北京的爸爸这次却一反常态,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就去了四次北京。
自从岚岚出了那事,爸爸利用了他的一切手段,包括我的工作调动,曾亲自找到他的学生我的上司张经理,请他换换我的工作把我拴住,于是,我经常外出画广告搞装潢的自由一下被控制在办公室了,整天坐班没法出去。唯一的接头方式是通过电话交流或者丁楠奔波于我和岚岚之间。岚岚也看出了这些,就失去了以往的热情,很少理我,这样一来我更觉得自己无比痛苦,岚岚更不用说了,她似乎一下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了。
有天,好像临近我二十四岁生日的前几天,爸爸把我叫到他跟前,语重心长地说:就算爸爸这次把你害一回,你也不用原谅我,但爸爸是为了你好。我说爸爸你是为了顾全自己的声誉。爸爸接着说:就算是,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一天能碰到几回,总要为自己设身处地的多想想,不要为了一件事毁掉自己一生的努力。我说这是爸爸太自私。爸爸却说:就算爸爸自私,也就自私这一回,等你刻骨铭心的惨痛之后,回过头来再认识一下,这一切都将显得无足轻重。这是认识的过程,也是认识的规律。
我说这是教条主义。眼也没抬一下。
不管教条不教条,我不和你去争论这个问题,现在你面临的问题是回北京后要听二姑的话,好好工作,重新生活。
我说我又没犯什么错误,为什么要重新生活呢?
正当我把这话无所谓地表露之后,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这是你的调令,又说为你这次调动,爸爸和你二姑可费了不少心机,你不能恩将仇报,过几天,爸爸和你一道回北京,陪你在北京玩两天。
我一下瘫软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眼泪却扑簌簌地滚下来。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还是岚岚的错,还是爸爸和妈妈的错,还是丁楠的错,还是那位厅长的错,难道我生活在一个错的社会,反而是我错了,我百思至少现在不得其解。你们救救我吧,爸爸常给我说起的萨特、尼采、孔丘们,我跪在地上磕头求求你们这些先辈、大师了。
后来,我对爸爸说:等我过完了生日再走好吗?爸爸这次雍容大度,说:行,生日在家里搞,叫你妈妈给你们做几道好菜,另外,把岚岚也请来,爸爸心里也不是滋味,总觉得对不起她。
生日那天,丁楠和岚岚如约来了,他俩来后,生日宴就开始了,除了爸爸、妈妈说话之外,我们三个一句话也没说。
岚岚消瘦得我都不忍心多看一眼。采用不同的方式所获取的内容也不同,我想起常给岚岚说过的这句话。我对岚岚进行的这种爱情方式,只是想得到更美好的爱情内容。可现在,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难过得抬不起头来。
生日蜡烛点燃后,大家都沉默下来,丁楠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站起来说:过两天,三子就要走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祝他以后的日子幸福、快乐。说完转过身,拿起装有一套很考究的西服的袋子递给我,又说: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妈妈在旁边说:楠楠,你太客气了,收这么贵重的礼物怎么行呢?丁楠没任何反应,接着说:三子,你一走,过几天我也要走了,想去深圳闯一闯。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爸爸、妈妈劝大家动手吃菜,可谁也没动手。岚岚冲爸爸和妈妈收敛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鲜红的手工裤带来,递给我,我知道岚岚在此之前曾给我说过,等我过本命年生日那天,一定给我送根红裤带,让我讲讲迷信,避避邪。
我双手接过红裤带,对岚岚说:谢谢你,岚岚。你的处境和心情我理解,可我不信这东西能避邪,因为,邪门的事怎么全都让我给撞上了,我永远也不信。说着话,我将红裤带伸到烛火上面引燃。
岚岚哭了。我也哭了。
那根鲜红的裤带,呼呼啦啦一阵燃烧,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立即变成了一条扭曲状的黑灰,谁也认不清它之前到底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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