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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婚约

时间:2023/11/9 作者: 湛江文学 热度: 11678
※ 谭 岩

  漫长的婚约

  ※ 谭 岩

  什么,要你拿钱?!那先是怎么说的?房子就没有本事弄好,还想娶老婆?!

  没有想到,男朋友借钱装房的事还没说完,摇着扇子搧风的母亲就跳了起来,一柄芭蕉扇在茶几上拍得啪啪响:

  一分钱都不能给!还说是借,那是刘备借荆州,一借永不还!你这么大了也不自己想想,他说借你就借?我看你是猪脑壳——

  叶心怡的男朋友朱大明在江心花园购了一套房子,两家商量好了,房子一装修完,俩个就办结婚。可是房子才装到一半,钱就用完了,朱大明问她能不能想想办法。叶心怡这几年节吃俭用,也存了几万块钱,可是这钱却不能由她自己做主,她要跟妈商量。她的存款不仅被妈管着,她的生活也是被妈管着,在母亲的眼中,她就是一只长不大的小鸡,永远需要她这只老母鸡张开翅膀诃护着。

  无端地受了一顿母亲的臭骂,叶心怡又急又恼,脚一跌,饭也没吃就回学校了。一人在办公室,想一想,还擦一下鼻子,心想这一边是母亲,一边是男朋友,自己夹在中间好难做人。好在别个老师这时都还有午休,没有来,没有人会看到她的狼狈样儿。那天下午,放在屉子包里的电话响了好几遍,她知道是男友朱大明打来的,是要催她拿钱的。他的一个电话就惹得自己白白地挨了母亲的一顿骂,正恼他呢,所以就任它在屉子里响,响得火急火燎也懒得理他。

  一直到了放学,她要看时间,才从屉子里掏出电话,一看果然是四五个未接来电,可没想到再一按键,那电话上显示的号码却让她很觉意外,那不是男朋友朱大明的熟悉的号码,是一串陌生的数字,一个从没有接过的陌生电话。

  是谁?还打了四五遍?莫不是打错了吧。

  正在疑惑,那个号码又打来了。

  喂,请问您找谁?叶心怡礼貌地问。

  你好!是叶心怡吧?

  对方完全是熟人的语气。这是一个非常——磁性的男中音!叶心怡身心一震,可仍是不相信似地迟疑道:

  请问您是?

  哈,怎么,大教授听不出我的声音来了?

  你说什么?我们小学是没有教授的。毫无生活情趣的叶心怡老老实实地纠正道,请问你是?

  对方叹了一口气,叶心怡感觉到人家是在说,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啊,接着就听到了一个让她心跳的名字:

  我是田小宝。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怎么不能是我?怎么不能有你的电话?哈哈,你不想我,也不允许我想想你吗?

  调侃着的田小宝在电话里开起了玩笑。

  你现在在哪里啊?还在水月寺中学吗?叶心怡觉得自己太敏感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掩饰说。他们那一个年级的同学,不少是委培生,大多分回了山区的乡镇,除了她这种本身是城市户口的人。

  哈,就知道你一点儿也不关心我——早不在那个学校了!

  田小宝告诉她,他已跳槽到一家企业工作——那是一家非常有名的企业,各国各地都设有分公司,现在他已是一个部门的经理,来聊城参加那个企业的中层干部培训班的。

  晚上有时间吗,聚一聚?

  电话那头,田小宝热情万丈地邀请道。

  还有谁?叶心怡的意思是说,还请了哪些同学?毕业后,也有几个本市户口的同学留在了聊城,可是叶心怡向来独身自好,很少跟同学们来往。

  没有,就我们两个!田小宝毫不遮掩地说。

  如果只是一般的同学,吃吃饭见见面也未尝不可。可是,田小宝,她曾经的恋人,应该说是被自己抛弃的人,再见面能说什么?再说只有他们两个人,搞得像约会似的,如果让朱大明知道她还在和初恋的情人见面,朱大明会怎么想?一时间很多的念头蜜蜂似的在她脑子中转着,电话那头的人也明显地感觉出她的犹疑来。

  怎么啊,这么多年了,还是见也不想见我啊?

  不不不——叶心怡急忙说。毕竟这田小宝是她的初恋情人,她人生的许多第一次都和这人相关相连,再说,她也不是那种能下得起面皮的人。

  对不起呀,我差点儿忘记了,今天晚上我还有事,不能来。

  是要到江心花园,看你们正在装修的新房吧?

  你怎么知道?!叶心怡一愣。

  电话那头大度地笑了起来,说,也好,你先忙吧,等你有空儿再说,我也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的。

  那好,有时间我请你。叶心怡突然溜出一句,说过后又觉得很后悔,仿佛一下背上了什么责任似的。

  算了,还是我请你吧,只要你肯赏光!

  回到家里,一进门,叶心怡的老妈就心痛地说:

  你看你!快三十岁了,还像个小孩儿,说你两句就使气!快,这碗银耳汤,快喝了——饿了吧,还有一个菜炒了就吃饭。

  老妈总是像个医生似的,说要给她补这补那的,不是这种菜好就是那种汤好,总之都很有道理。对于母亲这无微不至的关怀,叶心怡曾经也很幸福,很自豪,总是跟伙伴儿同学们说,我妈怎么怎么的,惹得人家一脸的羡慕,可时间一长,特别是她已年近三十,对母亲的这种关怀越来越不适应起来。她没有任何主权,不能在家发表任何言论,她话一出口,母亲总是说,你这个儿,怎么这样说——意思是说她很幼稚也很无知,特别是在婚姻的问题上,母亲基本上是大包大揽,她的那场自由恋爱,和田小宝在学校的恋情被母亲无情地掐断之后,她对恋爱对婚姻没有了任何兴趣,如果不是考虑到这世上人人在成个家,母亲天天在家的唠叨,她也不会去跟现在的男朋友朱大明去相见相识,而且这个朱大明,还是母亲先替她选中的。嫁任何人都是一嫁,母亲说了,这朱大明是本地城市户口,是公务员,单位好,家里也没有负担。总之,母亲说好就好吧。叶心怡端着早喝腻了的银耳汤,就坐在客厅里,汤匙碰得碗沿砰砰响,那是告诉母亲她在认真地喝,然后好抽个机会倒进厕所——这是她唯一反抗母亲的方式。正当她要站起身,装做倒残渣进卫生间的时候,电话响了,是男朋友朱大明打来的,他中彩了似的告诉她,他借到钱了。

  你知道,我找谁借的吗?朱大明十分兴奋。

  不知道。叶心怡毫无兴趣。心想,你找谁借与我什么相干?

  你的同学!

  我的同学?叶心怡好奇了。

  哇塞,你那同学真有钱!手提包里一沓沓的。你们在学校关系不错吧,一听说你是我女朋友,人家就眼也不乏地掏出了三万块钱,问我还要不要——

  竟有这事儿?!叶心怡忙问:

  我那同学是谁?

  叫什么——很土气的名字,哦,记起来了,叫田小宝!

  叶心怡差点儿倒噎一口气,是他!接着非常恼火地说,找我同学借钱,你怎么不先问问我?

  对不起对不起,是该请教老婆大人的!朱大明在电话里油腔滑调起来。

  谁是你老婆!叶心怡火了。

  原来,为装潢材料款的事,朱大明跟人家老板吵了起来,田小宝刚好有事到了那个建材店,便上去劝说,没想到朱大明就找到了一个借钱的。叶心怡知道朱大明有那个本事,他是一个见面熟,就是一个树桩也可以说上半天的话。没想到,他竟然找田小宝借到了钱,不知道他是怎么在田小宝面前说的自己!

  听见女儿在客厅里打电话打得很气愤,围着围裙炒菜的母亲拿着一把锅铲出了厨房,站在客厅那头,警觉地问:

  是不是朱大明打来的,还在说钱的事?

  他说找到钱了。

  这还差不多!母亲警觉的脸放松了,笑着说,房子本就该他搞嘛。

  他是找我大学同学借的!打完了电话的叶心怡还气愤愤的。

  管他找谁借!他借就该他还。

  他是找田小宝借的!

  田小宝?哪个田小宝?这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熟?

  你当然熟悉,当初是你把人家赶出去的!叶心怡突然有了一种埋怨。是因为田小宝事业有成,竟然象个大款了吗?她不愿意去想。

  是他,那个要跟你谈朋友,一年四季穿着双破球鞋的?

  叶心怡今天象是气没有地方撒,有意要气气自己的老妈,便说:人家现在发财了,是大老板了——哦,他?母亲那苍老的目光一时变得十分深远。

  这个田小宝的突然出现,一下打乱了的叶心怡的生活,也扰乱了她宁静的心。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克制着不去接田小宝的电话,可是接下来的几天里,一连好几个未接来电之后,就想,就算是出于礼节,也该主动打一个问候电话。

  男朋友朱大明找他借钱的事情,叶心怡第二天就打电话道谢了,可是田小宝却显得很不屑一提,如果再说道谢借钱,就显得自己俗气了。总之,那钱自己会找机会还他的。还是说点儿别的吧。

  电话一拨就通,电话那头也显得十分热情。

  ——不是说在培训吗,怎么不好好地听课,又跑出教室了?简单的问候之后,叶心怡说。

  听不进去!

  不是都请的名教授吗,人家讲得不好?你的要求也太高了吧。

  不是人家讲得不好,是我坐在那里心不在“马”。

  他说了一句玩笑话。这曾经熟悉的玩笑象针一样刺了一下叶心怡的心。这是他们恋爱时经常用的口头禅,也是性情刻板的叶心怡唯一接受和偶尔也用一下的开心笑语。

  为什么?她幽幽地问。

  想你啊!

  哈哈哈,不会吧。话虽这样说,叶心怡心里还是像吃了颗糖一样,甜得浑身舒泰,交流的兴趣也高涨了。

  说真的。我现在坐在这宾馆花园里的一条长凳上,就跟我们原来的学校里的那条长木凳一模一样,也是绿色的——

  叶心怡的某根神经突然被扯了一下。她仿佛看见一对学生,一对情侣,两人都拿着书本,在含情相视,两只手沿着那绿色的木凳,寒颤似地爬到了一起——陷入了某中往事里的女教师突然醒来似地,忙对电话中说,对不起,我要上课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一天要打好几个电话的田小宝,突然像消失了,一个短信也没了。到了上课的时候,叶心怡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拉开抽屉,拿出电话,看有没有什么漏掉的末接电话和短信,下课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打开电话来看。可除了男朋友朱大明汇报装房的电话外,再也没了那个人的任何消息。

  自己毕竟是当地人,要尽地主之谊不是?何况人家还主动借给了自己的钱,不能感谢的意思也不表示一下吧。叶心怡与其说是安慰着自己,不如说是在为躁动的心找一个借口。于是在放学后,办公室里一片空荡寂静的时候,落寞的女教师拿起了电话。

  过了半个小时,江边小学的叶老师走出了校门,她没像往常一样,到停车棚去骑她的那辆粉红色的女式自行车,而是朝校门走去。刚才,她在办公室里看看窗外没人,还悄悄掏出化妆盒来,对着那面小镜补了个淡妆。她一出校门就朝马路上张望,习惯性地望那些红色的出租车。正在她辽望的时候,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从她背后滑到了她的面前。她吓得一让,正恼火地想,谁开车不长眼,要压到了自己的脚呢,车窗门却缓缓摇了下来,露出一张多年不见的嘻笑着的脸:

  叶教授——哦,叶老师好!

  虽然她事前已经知道,他现在已一个大企业的部门经理了,但仍然一时不能把眼前这个看上去事业有成,一身的名牌,开着自己的轿车来接她的人和原来的那个寒酸的形象结合起来。啊,眼前的变化太大了,变戏法似的。学生时代的那个田小宝,一件衣服可以穿几年,一双球鞋可以从春天穿到冬天,接她吃个冷饮,多数是一毛钱一根的冰棒,还说那是纯天然的,不含色素什么的,很少买贵一点儿的雪糕;头发也是胡乱的搭在头上,为了图便宜,总是让学校门前的那个老头儿给他剪,剪得长一根短一根,难看死了,可现在一根根的整整齐齐地竖列在头上,有条不紊,不仅是精心修理过,还保持得很好,让人一看,就是个成功人士,是个有钱有势的,对生活丝毫不马虎的。变了,完全变了。

  看什么,不认识了?请上车啊。

  田小宝见这个昔日的恋人盯着自己,便也把自已从前胸望到了后脚,见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便微笑着拉开了车门,一手很自然地轻搭在叶心怡的肩头,推她上车。

  车里正放着钢琴曲,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那首《秋日的思念》。叶心怡一坐进车去,熟悉的旋律一下漫上身来,她像潜进了温暧的浴水一样,全身沉浸到往日的岁月里。

  你怎么还喜欢这首曲子?几年后出现在眼前的昔日恋人的形象,远出于叶心怡所料,虽然之前朱大明说过他怎么有钱,怎么气派,见了面,她仍然感到很意外,很惊奇,心中涌起种种不能言状的感觉,为了怕田小宝识破自己的内心,总要无话找话说。

  田小宝一面盯着倒车镜,熟练地倒着车,一面有意无意地说,我和别人不一样,喜欢上的就永远丢不了。

  这话说的叶心怡脸上像被什么钳了一下,感觉脸是红了。她像个傻子似的又说,你什么时候还学会了开车?这真的是你自己的车吗?

  田小宝打着方向盘说,难道我不配有车吗?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真见鬼了,自己怎么老说错话?叶心怡见了这份儿高贵和华丽,感觉自己一下矮了许多,说话也像不灵便了。真象梦一样,这世界完全倒了个个儿,昔日那个寒酸的男生哪儿去了?想到这个家伙昔日的那个穷酸样,叶心怡仿佛找到了一份自信,说,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算了吧,田小宝说,还是我请吧——我不习惯女人请男人的。

  这家伙还是这个脾气。就是在他最贫寒的时候,遇到付钱的事情也总是抢在前面。这一点儿和她现在的男朋友朱大明不同,就是俩人出去吃一顿饭,朱大明吃完了也是坐在那里,悠闲地拿着牙签剔牙,好象不记得还要埋单的,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儿。结果都是她坐得实在不好意思了,起身噔噔噔地去付怅,朱大明回家的路上就会显得十分高兴,酒足饭饱,像捡了什么便宜似的,话也会比平时多多了。嘿,怎么了,怎么老是把朱大明和他比?叶心怡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应该,便立刻打消了心底的那些让人遗憾的想法,装做轻松的样子说:

  行啊,你发达了,就该吃你的!

  叶心怡现在也记不起了,多年前,准确地说是六年前,俩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可能和俩人都当学校广播室的播音员有关吧。每次播音完,田小宝就要按上那个《秋日的私语》的磁带,校园里就到处荡漾着那钢琴曲的柔波。那是在大学毕业的前一年,播完了音,叶心怡一如既往地收拾桌上的那些播完的稿子,准备回家去吃饭了,那广播结束的钢琴曲刚响起来,说着话的田小宝突然按住了她那收拾着稿纸的手。

  我们——谈朋友吧。

  那个时候,同学中谈朋友的已不是一对两对了,两个人在广播室里,还常常谈论这个同学和那个同学的事情,可叶心怡从没想到自己也会走到这一步。就在田小宝拉着她的手的时候,门外有个叫张小玲的女同学喊着她的名字,约她一起回家。感觉到来人的脚步声了,叶心怡便在慌乱中急得点了一下头,扯出了自己的手,然后红着脸跑出了广播室。

  叶心怡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哇,你们一定是在谈朋友!那个叫张小玲的女同学无不羡慕地说,还踮起脚望了广播室一眼,是跟田小宝吧——你真幸福!

  不久他们便像很多到了大三的同学们一样,并不遮人耳目的谈起了朋友。学校公园,树荫下的那条绿色长凳上,成了他们相约相会的主要场所,有时是俩人坐在那里看书,一头坐着一个,互不相扰,突然有一个声也不作地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两棍冰棍或者一根雪糕,笑眯眯地来了;有时谈论修改着要播出的播音稿,俩人你一言我一语预播得绘声绘色,有一个突然意识到对方的脉脉含情,便害羞地低下头去。在一个月色如水,柔风轻拂的晚上,坐在那条树影长凳上,规划着未来,倾心长谈的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拥抱到了一起。

  可是甜蜜的爱情并没有维持多久。独生子女宝贝女儿谈朋友的事儿,很快母亲知道了。从她那放学回来过晚,情绪亢奋中,都是从这条道上走过来的母亲首先嗅到了蛛丝马迹,经过跟踪和观察,再一审问,毫无经验的女儿什么都招了。

  不行!母亲武断地说。

  为什么?!女儿眼中含满泪水。

  他是委培生,从山区来的,毕业后要回到乡下下,你愿意跟他到乡下去过一辈子?原来老妈像个克格勃一样,什么都调查清楚了。

  不是你教育我说,谈朋友是会选的选人才,不会选的选家财吗?

  我看那个田小宝也并不是个什么会成器的才!会写个广播稿,能播个音,就算是人才?!母亲教训起女儿的目光短浅,孤陋寡闻。

  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儿女反驳道。

  看着这小妮子真是鬼迷心窍了,当妈的怕闹出什么事来,就答应抽个时间叫那个姓田的小伙子来家一趟,认真调查调查。

  没有想到,母亲的所谓调查是在彻底打消对方的希望,不,根本是在做贱人家。叶心怡注意到,几天以后,当衣着寒酸,举止局促,没了在学校时的自信和潇洒的田小宝一跨进自己的家门,向来喜欢以貌取人和挑剔的母亲就皱起了眉头,嘴角挂起了鄙夷的不屑。

  你爸妈在哪儿上班?

  我爹妈是农民。

  你觉得自己有可能留在我们聊城吗?

  不可能,我们委陪生,合同上说,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你就安心,我们心怡跟你到山区受苦?

  我——田小宝额上流出汗来。

  考察变成了审察,询问变成了审问。在尚末确定的未来的岳母严厉的追问和犀利的目光下,算得上是能言善辩的田小宝变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以前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希望你们就此而止——你们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不是我们嫌你家贫,是我们心怡不可能跟你回到你那个山区,只有山里嫁到城里,哪有城里人睁着眼睛嫁到山区去的。心怡是我的独生女儿,我老了还要指望她;如果她不听,我们就断绝母女关系!

  听完这最后的通牒,田小宝像望着救命稻草似的望叶心怡,可是坐在她母亲身边的叶心怡始终低着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并不敢抬头来望他一眼。年轻小伙儿眼中燃着的急切希求的目光渐渐暗淡了。他站了起来,朝叶心怡的母亲鞠了一个躬:

  伯母,打扰了!

  这个时候,电光一闪,接着窗外下起了小雨。

  田小宝告辞出门,一直低着头的叶心怡,听见了窗外的雨点儿声,本能地抓起雨伞要去送他,可是被母亲一把扯住了,只听她厉声喝道:

  送什么送?你给我站住!你不要再和他有什么瓜葛!

  已走出门外的田小宝,听见门内的声音,只是站了一瞬,然后一低头,走进了冰冷的雨水中。

  怎么样,伯母身体还好吧。叶心怡见了田小宝,与他学生时代的形象判若两人,正在感慨万端,回忆往事,驾车的田小宝突然问道。

  嗯,早退休了——叶心怡一面应答着他的话,一面想,如果现在西装革履宝马香车的田小宝出现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她又会怎么想呢,会后悔吗。她叶心怡就感到后悔,感到一种从心底泛出来的淡淡的酸味儿,一屡屡与这钢琴曲一样泛动着的怨愁。怎么就那么听妈的话呢,叫不跟他谈朋友了,就不谈朋友了,叫不跟田小宝来往了,就不跟他来往了,为了避免与他的单独相处,学校广播室的播音也推辞不干了,跟辅导员说自己患了咽炎;一天要去坐好几回的那个公园的长条凳,从此也让它空寂在树影下,有时见田小宝一个苦苦等候的影子在那里呆坐着,不久,那里便成了另一对恋人聚会的天下;在校园里走着走着,突然远远地望见田小宝站在过道上,明显地是在等待着,期待着,她便绕一个道,绕一个大大的弯也不去见他,或者夹在一帮同学中,说说笑笑地一路走过,装做没有看见他那一脸的失望。田小宝给她写的条子,写的信,有时是看一眼就丢到一边,有时是连看也不看就原样退了回去。望着田小宝那段日子的失魂落魄和一脸憔悴,有时也很难过,可又一想,怎不能丢下妈去跟他处朋友啊,父亲去世得早,妈也没再嫁人,就是为了怕她受什么委屈,总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丢下母亲吧。再说,也不能真的就跟他到山区生活不是,自己这样好象很无情,其实也是在为他好,好让他早死了这份心。

  可没有想到的是,事过多年,他那一份执恋自己的心仍在燃烧,在田小宝那时而喃喃和时而自我调侃的叙述中,叶心怡知道昔日的恋人一颗灼热的爱她的心并没有变,也知道了自己当年对他造成了如何难于弥补的伤害。这既让叶心怡害怕,更让她感动,让她一份虚荣的心也感到了满足,这个被朱大明奉若神明,大家都看上去是如此成功的男人,仍然是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依然是自己至死不渝的追随者;她觉得,自己日后在朱大明的面前会更高大。或者那西餐厅摇曳的烛光,让人心醉的音乐,适合追忆往事,谈情说爱,或者自己当年那近乎残忍的绝决,对人伤害后的觉醒和对眼前这个痴情人的怜悯,或者本身就是喜欢这个男人,只是由于母亲的强扰才禁锢着自己的热情,当几杯红酒下肚,脸上泛起了红光,在一种追忆式的语调停下来的间歇,两目相对,女主人公害羞地低下头去的时候,男主人公适时地伸出了手,握住了女主公的纤纤玉腕。一种幸福的电流贯穿叶心怡的全身,她感到自己的心也在幸福又充满期待地颤抖着,她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月华如水的初恋夜晚。

  好梦——男人捏着她依旧白嫩的手,深情呼唤着,喘息声变得急促,他欲站起身来,将有所作为。

  不!

  叶心怡几乎是惊叫了一声,声音大的附近的客人都回过头来。这一声惊叫也阻止了田小宝的动作,他颓然回到坐位,不安地地问:

  怎么了?

  叶心怡意识到自己反映的过分和唐突,甚至缺乏修养。可是,自己是有男朋友的啊。她几乎是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下了决心似地说:

  对不起——不早了,你送我回家吧。

  当田小宝开车送她到家的时候,叶心怡象是要急于摆脱他似的,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说了一声再见,就穿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跑向自己的家门,也没有起码的礼节似的挥挥手,站在那里目送人家的远去,或者礼节性地询问要不要进屋去坐坐,她只顾逃离这辆车,逃离这个男人。在车窗里的田小宝不解的目光中,“啪”的一声,进屋去的叶心怡关上了铁门。

  不是说晚点儿回来的吗,怎么这么早?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眼镜,看着电视打着毛衣的母亲,见了问。

  叶心怡不理母亲的,径直进了自己的房,呯的关上了房门,给老太婆的感觉是不要来打扰,她是要备课,要工作了。她坐到了电脑前,有些慌乱地掏出了电话。她要打给男友朱大明,要朱大明来陪陪她,陪她说说话,或者陪她到江边去走走,总之今天晚上必须要和朱大明在一起;她仿佛已感到了什么危险,朱大明就是她安全的屏障。

  可是,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接,过了好一会儿,电话打回来了。

  老婆,我在打牌,有什么指示?油腔滑调的朱大明,虽然俩人还没结婚,但他已经觉得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了。

  听了叶心怡的话,朱大明不解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到江边去散步?!我说老婆,你今天就不去了吧,过一天我陪你行不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今天手气特好,已经赢了一台电瓷炉了。

  “啪”的一声,那头还在说,叶心怡已经关上了电话。庸俗,真庸俗!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庸俗的男人!叶心怡愤愤地想。接着她又想,自己难道不庸俗吗?不庸俗,会有今天的后悔?

  她突然感到一种难受。她的脸仍在发烫,她的心仍在乱跳。她双肘搭在电脑前的那一片桌上,撑着自己发烧的脸,望着台灯灯光外,那一片让人舒适又暗淡的空间,心想自己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几天里,男友朱大明单位组织出去旅游去了,临走,打电话问叶心怡要不要带什么纪念品,平时热情万丈的叶心怡,这次却冷冷地说,随便!前恋人田小宝也打来电话,说留在本市的几个老同学相聚,请她也参加。叶心怡接到田小宝的电话,竟然没做任何推辞,就爽快地答应了,原来自己是在那么期待这个人的电话。那一次的聚会,男男女女喝得天翻地覆,熟悉他俩谈过恋爱的人更是拿他们开玩笑,每一句玩笑叶心怡既觉得甜蜜,又觉得像针在刺着她;当田小宝送她回家上车的时候,她竟软软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以后便是经常的约请。

  有一天跟在外吃完饭回家,她母亲见了问:

  又跟田小宝出去的吧?

  叶心怡懒怠回答。喝了点儿酒,身子很泛,便软软摊坐在沙发上;母亲见状,便马上去给她冲了一杯糖醋水,说是解酒。

  人啊人,只怪当初我没长后眼——真比一百个朱大明强!

  母亲显得无比后悔。见女儿没做声,母亲又问:

  田小宝结婚了吗?

  她早问过他了,他说谈了朋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

  她妈听了,神秘地说,我看田小宝还在像以前样喜欢你。

  妈!你说什么?!我们只是同学!叶心怡没好气地说,不要想多了!

  可是,叶心怡叫母亲不要想多了,可她自己呢,一回家,嘴里念道的却都是田小宝这,田小宝那的;一提起田小宝,母女俩儿就有说不完的话题,一说起他,叶心怡的心就在笑,一直笑到了脸上。那个朱大明呢,仿佛在这个家庭里消失了,母亲天天追问的装修房子的事情,仿佛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很少提及了。

  在叶心怡过生日的时候,记性真好的田小宝请花店的给她送去一束鲜花,送到了学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男友朱大明送的——他,那个小气鬼?嗤——手捧鲜花的叶老师毫不掩饰一脸的蔑视;那一天,田小宝还拖她到名牌店买了一套昂贵的衣服,叶心怡推辞不要,田小宝说,他们恋爱时,他一直想送她一个什么纪念品,可是穷啊,除了送送冰棍,什么也送不起,现在是将功补过;田小宝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又说,你也穿得太——节约了。她知道,斟词酌句的田小宝是在照顾她的自尊。的确,在同学们的聚合中,她穿的虽然说不上最低档,但也绝对不是上档次的,很多以前并不起眼的女同学,也跟田小宝一样,一出场就明星样的惹人注目。如果她是田小宝的妻子或者女女朋友呢,她还会是那样让人可以忽视吗?她不敢想。

  在一个周六的晚上,俩人吃了晚餐之后,突发奇想,竟然开车穿了几条街道,找到了昔日的师院,悄悄溜进了母校的操场。在操场的那一片树林,那个公园,那昔日放置长条凳的地方,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时光。他们又像昔日那样,说说笑笑,回忆着往事,每一件现在都觉得幼稚可笑的细微的事情;不过不同的是,昔日人约黄昏,月上柳梢的那轮明月,是月华如水,了无轻尘,可现今,那柳梢上的明月已是残缺,也没有了昔日的冰清玉澈。

  在当晚回家的路上,俩人都像余兴未尽,兴致勃然,都沉溺在往事的兴奋中。叶心怡已是身心如水,她那一颗冷冻了多年的心,如今又被田小宝融化了。她已然悄悄决定,既然田小宝还如此爱她,她就要嫁给他,后悔还来得及。

  叶心怡把手搭在开车的田小宝的腿上,仿佛是要做什么强调:

  小宝。

  什么?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好几年了。

  什么话呀,说你爱我?开着车的田小宝偏过头来,仍是一脸的戏谑。

  不是。我想对我的母亲,对几年前对你的不公平,表示道歉。

  田小宝听了,渐渐收起了嘻笑的神情,什么也没说,仿佛在专注地开着他的车。

  我妈叫我跟你说,想接你到家去玩。

  有了时间,我会去看伯母的。

  田小宝说。夜色中,这辆银色的轿车穿过一团团迷离的霓虹灯光,穿行在城市这夜的长街。

  田小宝的培训学习结束了,一下又忙了起来,今天打电话,说是在广州,明天打电话,又到了北京,说是请他到家吃顿饭的,母亲像一件什么大事似的,在家准备了很久,可临时他又说来不成了;叶心怡知道,他在聊城,在江心花园的银坐,买了一套豪华的住房,说是要带她去参观的,也因为他的忙,没能成行。时间真快,一晃半年过去了;朱大明的房子已经装修完了,说是装好了房就结婚的,可一说到结婚的事,叶心怡和她的母亲就吱吱唔唔的。妈的,现在是四条腿的蚂蚱不好找,两条腿儿的女人哪里没有?并不笨的朱大明看出什么端倪,一发恨,转眼就找了一个医院的护士,闪电般地结婚了。

  听到朱大明结婚的消息,叶心怡没有任何表情,她的妈却像放下了心:听我的话没错吧,万幸那时你没借给他钱——哎,他借的田小宝的钱怎么办?

  说起田小宝,自从朱大明结婚以后,叶心怡基本是一天要给他打一个电话,俩人的关系像是倒了一个个儿。远在千里之外的田小宝,电话里虽是那么热情,却显得极其繁忙:实在对不起啊,我现在的确是有事,等我回来了我们再聚!

  妈问了好几回了,问她俩人的关系确定了没有,可她,做为女方怎么好老下脸皮说呢,求婚,历来都应该是男人的事儿。不过叶心怡确信,以她在田小宝心目中的份量,还有她的多次暗示,田小宝应该明白她的心。但是,这事儿不挑穿,也会让人心头发慌是不是,叶心怡就决定,等下次田小宝出差回到聊城,她就主动把这事儿提出来,也还管什么女方不女方,自尊不自尊了。也许,是那第一次恋爱,自己和母亲伤害了人家,让他不敢再提了。

  他不提我来提!

  女老师像终于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头一回要对自己的生活做主似的,抱着课本的脸上喜滋滋的一脸灿然,惹得学生们私下猜测不已。

  到了秋天,街头的树叶儿变成一树金黄色的时候,田小宝终于回来了。

  今天晚上有空吗,请了一些老同学,到某某宾馆聚聚,六点——

  有有有——,叶心怡显得迫不及待,也激动得语无伦次,她已经想好了词儿,问这个家伙打算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肯说出那些让人高傲又欣然的求婚的词。

  在一间豪华的宾馆餐厅,叶心怡很奇怪见到了那么多老同学,有的是市内的,有的是市外的,更让她奇怪的,是打着领带,西装革履的田小宝面前,站着一个同样打扮高贵的好象见过的女人,而田小宝介绍的话更让叶心怡惊呆了:

  这是我们的老同学叶心怡;这是我未来的夫人张小玲。

  原来,田小宝是在举行定婚宴;那个本应是由叶心怡站的位置,却站着叶心怡从来没有正眼瞧过的过去的同学,张小玲。

  在以后的很长时间,叶心怡一直跟她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她成了这座城市里乘女队伍中的一员;这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母女俩,坐在电视机前,常常半天不说一句话,结婚论嫁更像成了回避的话题;在花开花落的日子里,人们透过窗口望见的,也是一对沉默的身影。

  谭岩,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发表作品多篇。小说入选《小说选刊》、获新世纪第三届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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