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一棵树,去看一棵乌桕。
冬天里的一切,都有远意。满山都是掉光叶子的麻栗子树,树干黝黑,枝条僵硬地伸向四围并不宽阔的空间,以及头顶微茫的天空,一股子凛然之气。别说风,连阳光都又稀又薄,淡淡地敷在天青色的曲折山路上,似一柄弯刀泛出的冷冷寒光。有些冷,邃裹紧厚重的衣衫。满眼寂寂地掠过同样寂静的山林,似乎走在幽深幽远的孤寂里。
直到视线被一棵树牢牢锁定。那是怎样的一棵树呢?可以忽略掉它灰褐色带有裂纹的树干,因为它太普通,也可以忽略掉它密实地向外舒展的细枝,因为它也太寻常。但是,你想忽视也忽视不了的是它满树密密的乌桕子,远远看过去,分明就是江南二月的杏花啊,白,泛着微光。一树杏花,满眼的春意。如吴冠中画里的江南,并不富丽,寥寥几笔,灰白的设色,却又透出执拗的生机。一时有些呆了。那时,我并不知道,它就是乌桕。
小城高速路边有一个小公园,人迹罕至,那是我小小的乐园。小公园没有亭台,没有楼阁,只有腰身细长的小河,流水潺潺,袅娜地穿过一方眉目精致的小石桥,小石桥边,俏立着一棵树,旁逸斜出的浓枝密叶,掩映着小桥流水。甚爱此处的清幽,每次来,总会在小桥边站一站,看水,看桥,也看树。清风中婆娑的树影戏水,分外生动。那时,我还不知道,它就是乌桕。只是,这卵形的叶片,在风中翩翩的场景早已封印在脑海里。
一年夏天,在大伊山石棺墓边,遇到了一位老人,据老人自己说,他是看守这石棺墓的。平常,这被高大石台围拢着的石棺墓并不开放,只因他栽了几棵南瓜秧,勾连成一片天,他才时不时来打理。老人便给我们讲起“古”来,句句都是“聊斋”式的神奇与玄幻。我很疑心他也是打“聊斋”里走出来的。临走,他随手折了几枝叶片鲜嫩的枝条来,说,这叫杜仲,煮水泡脚,疏经活血很有用。接过老人的一番美意,细细打量:卵形的叶片,在风中翩翩。一瞬间,开了封印般,想起小桥边的那棵树来。噢,它叫杜仲啊。那时,我还是不知道,它就是乌桕。
当车流与人群逐渐隐去时,今年秋天的一个寻常的黄昏里,我知道了一棵树的名字,它就是乌桕。我认识它时,它正穿着一身色彩浓郁得化不开的袍子,端坐在一群树中间,华贵,灿烂。树上,层层叠叠的艳红与金黄,树下,也是叠叠层层的艳红与金黄,流光溢彩着。该是收藏了多少炙热的阳光啊,才能如此任性地热情,点燃了周身的奢华,也照亮了这一方天地,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去赞叹。还能说什么呢?难怪有“乌桕赤于枫”这样的诗句来赞美它。
饱览一通秀色之余,赶紧拿出手机让“识花君”帮着认一认,原来它是乌桕树。哗啦啦地,乌桕的一生便辗转来到我的眼前,春秋两季叶色不输丹枫的红艳,夏日风中幽寂的吟哦,冬日乌桕子似杏花春雨江南。认识这棵树,居然,我用了这么多年,就像,认识一个人,从葱茏始,至白发苍苍,辗转一生中,过山,涉水,岁月的沉淀中,情意亦越发深厚。
忽然想起当年看石棺墓的老人来,不知他此时知不知道他当年折下的是乌桕?不过,我却知道了乌桕却是和杜仲一般,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
乌桕美了一生,又积极“用世”了一生。一个人,若能如此,也不虚此生了吧。
闲暇时,不妨去看一棵树。与树相对,心,也就慢下来了。
男人如叶
我说:女人如花,男人如叶。人曰:俗!不说这美人如花隔云端,单说这男人如叶,就俗不可耐。
我懂他的意思,男人如叶,有衬托呵护之意,取的是共性,大家都这么说,自然是俗。但世界上怎会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叶子千姿百态,正如世上的男人百态千姿。
翊鸣在《又自在又美丽》一书中提到,她在一个林场的旧址平房前的草丛中,带泥挖出几棵紫苏,拔了一根莎草当绳子,又找来一张构树叶子把紫苏包起来,绑好带回。构树是咱们常常见的,山上,沟渠边,家前屋后,都能随意地长上一棵,我们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总之,它很心安它的家,美滋滋地舒展身心,高攒着它橙红色的小果子,一脸的明媚。但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没有,它的叶,阔大,而粗糙不堪。如果我把构树的叶子比作糙汉子,你一定不会介意。他做不来细致的活,说不来细致的话,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偶尔想到家里的老婆孩子,也会憨憨笑上一笑。这样憨厚的男人,让人安心,然,总少了一丝兴味。
咱们还是来看看《诗经》中的那首《女曰鸡鸣》吧: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这真是个可爱的小女子,她一定有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一张能说会道的小嘴,以及一脸的好颜色。她温柔地催促着丈夫:“公鸡已打鸣,你该起床啦!”而丈夫兴许还贪恋着温柔乡,一脸的不快:“天还没亮呢,不信你推窗看看天上,满天的明星还在闪闪发光呢。”小女子嘴巴一嘟:“宿巢的鸟雀就要飞起来了,整理好弓箭快快去芦苇荡。”做丈夫的生怕妻子恼,赶紧着收拾起来,小女子趁着这股热乎劲,温言道:“等野鸭大雁射下来,我做个好菜,再来点美酒。我们好言好语的,相爱一辈子。”似一阵暖风拂过丈夫的心头,看着眼前人儿,做丈夫的心头一热,解下身上的杂佩——“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真是知冷知热,贴心贴肺般地,莫不静好。
如果用一种植物来形容这样兴兴的小日子,我觉得是三角梅花开,永远一副丽日晴天,江山如画的好模样。三角梅,在南方,花常开,叶常茂,一直开,一直要开到天荒地老的样子。《诗经》中的这对小夫妻实在是像极了三角梅,在时光深处生动着。每看一次,都能让我们惊艳,让我们移不开眼,这实实在在的小日子,这春光明媚的三角梅。男人如叶,当是三角梅的叶。叶,是锦上添花;花,是锦上添叶。
女人如花,是玫瑰,是栀子,是桃是李是桂是梅花。万种风情,千娇百媚,花开时节动京城。好花,怎可尽长在自家门前?他说啊:“我爱月亮,所以我远远地看着。”远远地看着,在小巷的转角处,远远地看着,一个穿着绿旗袍的女子身上落满了桂花的香,高跟鞋踏着青石板,格格作响。她不惊他不扰。风起,有一万个孤独,也有一万个苍凉,也有一万个柔情弥漫在他的心间。男人如叶,我说,他是菩提叶,智慧,光明,又隐忍。菩提叶里有佛性,爱里,也有;菩提叶里有人性,爱里,也有。
青衫少年白月光,当是如眉的柳叶。万物萌动,柳叶初剪成,也刚刚染了一点色,鹅黄,嫩绿,闪着莹莹的光泽,天长长的,怎么都能生发出一点意气风发来。
男人至中年,只有梧桐渐老可相衬,秋风一阵紧过一阵,岁月一日碾过一日,心,也一天慌过一天。上有老,下有小。小心谨慎着,生命枝头的叶子呀,你再坚韧一些,风霜雪剑莫相催。梧桐叶越发深沉,叶脉里斑驳着日晒月蚀的痕迹,似虫蛀。
至于老年,虽有枫叶之美,熏透了夕照与晚霞,但叶落的凄清还会让人惆怅一把。
男人如叶。无责任心的男子当是浮萍,职场中尚且不谈,哪个女人遇上他,也算是倒八辈子的霉了。君子当是兰,德行高洁,风雅不俗。隐士高人当是松,松下坐禅,连他的小小童子也有了禅意。是艾草的男人身上散发着一股略带苦涩的草药味,是大白菜的男人最相宜,跟谁在一起都能打成一片。
常常想,是不是每一朵花都可以对应一个女人,每一片叶子都可以对应一个男人?
也许,大概。
男人如叶,君是哪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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