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苡

　　我承认我算不得一个好人，但我天天想做好人，做梦都想。昨天夜里的梦颠三倒四，反反复复。但说到底，我都是在极力做好事，很费劲的，很吃力不讨好的那种做好事。最后，我被人家一脚踹出去老远，把我给踹醒了。

　　醒来一看，离起床时间还有半小时。以前手机闹钟响的时候，我都半闭着眼睛，眼缝中透出窄窄的一束光，迷迷糊糊关掉闹钟，恨不能可以天天睡到自然醒。最近一个月，我是天天在闹钟前面醒，但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这个月底，我的签期即满。我可以回国了。

　　我在这里待了三年时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比起中国，这里的经济至少落后二十年。越南是一个传统型农业国家。在习总书记“一带一路”倡议的带动下，这两年旅游业做得好。经济发展较快，但比起中国，那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我是个中国驻越南的导游，我住的出租房，早上有时候要打个车，能等得我骂娘。我只能跳上“客先死”，相当于我们中国的人力三轮车，他们这车的设计，没有中国人力三轮车科学，客人坐在前面。我坐那种车真的没有安全感。刹车又不受我控制，身前却无一遮挡物，真的随时都有大祸临头的感觉。所以说我在这里出行真的是个大问题，我总不可能在这里买辆车吧，这里的车贵得吓人。越南是个摩托车王国，可是一辆摩托车都要几万块，更不谈买辆汽车，在中国也就四五万的车，在这里能卖上二十几万，因为这里的摩托车和汽车都是原装进口的。越南人造不出来。

　　三年了，我没有代步工具，上班都委屈我的双脚，这种艰苦的日子，也只有我这个四川人能熬得下来，上海北京大都市来的导游，他们最多待上个一年，就走了。

　　那么现在，这是我带的最后一个团了，站好这最后一班岗，我终于可以回国了。

　　这天我一出电梯，我脖子上挂着的貔貅“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我捡起来左看右看，貔貅倒没损坏，但这貔貅我几乎天天晚上和它说话，也常常检查挂线的牢固性，一直没出过任何岔子，我心里当时就“咯噔”一下，觉得这最后一团绝不寻常。

　　这貔貅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我差不多每晚都会和它说话，它知道我的苦衷，中国有戴貔貅招财的说法，在越南同样如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也对我的貔貅说了，我爱钱，希望它能给我带来财运。记得去年春节，我没买到回家的机票。我老婆说，要不她和女儿来越南，和我一起过春节，我想她们两个一来一回，机票接近万把块，就让她们别过来了，反正还有几个月我的签期就满了。从那以后，我觉得我和我老婆之间就跟以前不一样了，这不就是钱惹的祸？所以我就要在这里拼命赚钱，我的大部分收入当然来自客户的购买力。

　　这貔貅的奇怪脱落，难道是这最后一个团购买力不强？估计没这么简单，三年来，我带过形形色色的团，再精明的客户团我都带过，有些客户不仅自己不买，还怂恿同来的人，千万别上当。

　　我上车后，嘱咐驾驶员，这次我有不祥之感，千万要小心点。我还没见过越南驾驶员会说中国话的，那驾驶员却一直不停地在重复：小心点，小心点。他这样不停地重复，说得我心里毛毛的。

　　出发没一会儿，我们刚从加油站加完油出来，一辆小汽车居然从我们右边超车，结果我们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换的车才过来了。当然车上所有人的心情都不好。

　　在等换车的时间，我尽量给大家讲些笑话，可是很明显，大家都不耐烦。这车游客，两类人居多，一类是五十几岁的女性占多，还有一类是年轻的小两口也不少。我一边给他们讲笑话，一边在心里盘算他们的购买能力。我对自己也挺嫌弃的，都最后一团了，业绩好差应该无所谓，况且车都出事了，这情况下，我还惦记着我的业绩，简直有点无耻。可这是我长期的工作习惯，每带一团，我跟他们相处的时间不过三四天，我要迅速和他们建立感情，只有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取得游客的信任，游客才会忘记旅游前在家发的誓。现在的游客都是一股子风，去哪旅游都是要告诫自己，不要上导游的当。

　　带团的第一天，是绝对不可能讲产品的，我讲了越南的地形地貌，越南分三个区，分别是越南、越中、越北。越中地区最狭窄，最窄的地方只有五十公里，真的一抢可以打到老挝去，是这个国家的小蛮腰。

　　这一天，我还讲了点私人故事，我讲到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在一年前去世了。这一年里，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我的父亲，我对我的父亲非常愧疚，这也是我天天晚上要对我的貔貅说话的一个重要原因，人有三魂七魄，我不知道我父亲还有几魂几魄留在这貔貅上，可我就是相信肯定还在。

　　我愧对我父亲的事因为一只手表，我的祖父是个大干部，由于历史原因，在我父亲这辈出现了教育断层，导致了我们一家都生活在一个小山村。最能象征我祖父曾经的辉煌的是我祖父手腕上的那只浪琴表，在我祖父年轻的时候，手表是个奢侈品，我祖父这手表是全村唯一的一只。全村人那时都靠我祖父那手表计时，每当村上人问我祖父时间，我祖父都要抖抖手腕，抖掉衣袖，漏出他那只名表，那手表就外形而言，简洁中不失优雅。我父亲几乎从小到大就看着这块浪琴表展示的所有风采。自我懂事后，我就看出父亲是多么想拥有这样的一块表。我懊恼的是，依我前两年的经济能力，我应该有可能帮父亲圆这个梦的，可这事怎么就一拖再拖，就拖到一年前父亲去世，我都没办呢？

　　第一天大家去了珍珠岛。面对美丽的大自然，大家也让自己自然了，干瘪的丰腴的都穿着泳衣下了水。也是很奇怪的，陆地上和海水里的审美标准不一样，海水里以自然为美，大道至简，陆地上多以做作为美。陆地上人类化妆打扮穿漂亮衣服，皆以越能掩盖自身缺陷为美。

　　这一天下来，没有再出任何意外，当我晚上躺在出租房时，我终于放松下来了。就在我美美地憧憬着马上就要回国了，马上就要妻儿团聚的时候，手机来了一条微信，是我的客人的。为了方便联系，我白天已让车上客人加了微信，且都要用实名。这位叫秦拉的客人，我印象不深，不过看她微信头像，有些面熟，是一位不起眼的女性，说不上有什么特点，如果硬要说一个特点的话，那么没有特点便是她的特点，她长相一般，个子一般，不算高也不算矮，不活泼也不沉郁，一天她没和我说过任何话，但也笑微微地看着我。我猜不出她的年龄，说她年轻，她却有着中年人的沉稳；说她年老，她脸上皮肤细腻亮白，笑起来还有着孩子般的稚气。微信内容是这样的：阿新，你跟我们住同一宾馆吗？

　　我猜不到她这微信的意图，应该没什么大事吧。白天我跟客人说了，晚上尽量不要外出活动，如非要出去，女性一个人不要出门，最好带上男士，这里的“飞车党”可是出了名的。我把这里的秩序形容得恐怖，也是带有私心的。晚上出去闲逛，大街上满是这里特产，且比我带他们团购的要便宜得多，那样团购那天我的业绩肯定不理想。

　　我想她应该没有什么麻烦事，我这样回复：我住在外面。摁出发送后，我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也可以打车过来。

　　她很快就回复了：哦，那不用了。以为你和我们住一起，想听你讲故事的，你讲的故事很好听。

　　新鲜事。我当导游以来，有请我晚上出来喝酒的，有请我出来喝咖啡的，就是没有听到要我讲故事的。喝酒我一般都拒绝，我在这里三年，没出过任何纰漏，跟我的谨慎有关，我时刻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但喝咖啡也不一定比喝酒让我好受多少。记得上一次带团，有一对夫妇给我印象最深。

　　这对夫妇，浑身上下穿的名牌，男人的手表，女人的手镯都价格不菲，当然看人不能只看外表，有些特能装的人也不少，就像两年前我有个客人，脖子上带着的金项链足足有我的小指那么粗，整个行程中也拽得不像样子，结果下海时，他的金项链居然浮在水面上，他自己也羞红了脸。但这对夫妇不一样，除了一身的行头，他们的言行举止是那么得体，那么有涵养。带团几年下来，别的不说，看人还是较准的，甚至哪些真夫妻，哪些是假夫妻，我基本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对绝对是真夫妻，有一个小动作，能羡慕死所有已婚男女，那男的把一根烟刚衔在嘴上，手在自己的裤兜里绕了一圈，停留了下来，那女的就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打火机，给男的把火点上，就因为这个细节，我晚上回去跟老婆视频了好一会儿，我对老婆说：“等我们到了他们这把年纪，也要这样的恩爱。”

　　这真的是让人羡慕的一对。晚上，那男的微信我，说请我喝咖啡，我满口答应了。明天的行程是购物点，我还仰仗他的支持呢。

　　我来到约定的咖啡馆，男的已到了，一个人。我问：“嫂子没来喝咖啡？”因为我觉得他们那么相爱，理应出双入对，何况在这异国的咖啡馆。男的说：“我请你喝咖啡聊男人们的事，她没来。”

　　聊男人们的什么事呢？他却不急，他喊来服务生，要了两份最好的咖啡，两份点心。他说：“阿新，你在这里慢慢喝，我到对面去一下，对面有个俄罗斯姑娘，可漂亮了。”

　　我看了对面，是一酒吧。我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俄罗斯姑娘的？”

　　他侧过身子来，低声说：“我昨晚去过了，我们昨晚约好了。”说完他接了老婆的视频，说他正请导游喝咖啡，让他老婆别打扰，聊会儿天再回去。

　　他让我慢慢吃，自己去了对面酒吧。我那天是慢慢品咖啡的，一杯咖啡喝了我平时喝咖啡的两倍时间之多，我左看右看，他还不来，我又把那杯几乎快凉了的咖啡喝了下去。那么贵，我不想浪费。他还没来。后来我两杯咖啡都喝下去了，点心也吃完了。我也不好一个人干坐下去了，我就回去了。

　　次日的这对夫妻又是那恩爱有加的模样，怎么也没有昨晚发生了点什么的痕迹。男人做到这份上，我实在服了那位大哥。

　　这就是我喝咖啡的故事，这咖啡喝得我心里忐忑，真不比酒好喝。现在好了，又来了要听我讲故事的。

　　我也不知道秦拉说的我讲的故事好听，是指哪部分，导游的话筒都是带了录音功能的，我车上讲话也是挺注意的。

　　既然不是什么急事，我也就回复：好的。明天见。

　　在整个第二天，秦拉并没有靠近我，没有单独和我说一句话。昨晚不是要我讲故事的吗？她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样子，静静跟着大部队。

　　这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很平静地过去了。晚上回到出租房，我很愉快地和我老婆聊天，视频聊天。秦拉又来了微信。她说：我在默默祝愿大家明天大力购买，大力支持你。这微信有点让我摸不着头脑，如果这是一个真诚的祝愿，它让我惭愧。如果这是一句讽刺，它让我心虚。虽说我不是最坏的导游，越南当地的导游很多都不喜欢跟我搭档，他们说我心太好，对游客太过仁慈。但对于游客来说，我怎么着都算是有私心的。他们购买力强，我打心底里偏心地喜欢他们。我回复：为什么要在意我的业绩？写完这句话又被我删了，觉得不妥。我换成这样的回复：也没关系啦，大家买多买少，我都开心的。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这显然不是我的真心话。要不然白天我为什么要帮那个咋咋呼呼的胖女人拎包呢？凭我工作以来的经验，就是那种年纪半百上下的女人，出手比较大方。这次肯定能狠赚一笔。秦拉回复：我希望你有一个好心情，你有了好心情，你就愿意为我讲故事了。

　　这样的游客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到。怎么绕来绕去，又回到讲故事上了？

　　我回复：你到底要我讲什么样的故事呢？

　　讲你自己的故事。

　　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秦拉不正常。她到底是来看越南的还是来看我的？

　　我不知道她为何对我感兴趣。说实话，就她样子，也不像是我重要的客人，我对她没有过多的热情。

　　说来我挺不是东西的，一个对我感兴趣的女人，我的注意力还是放在我的利益上。如果她让我看出她是个有很强购买力的客人，我想我会不会是现在这个态度呢？

　　我回复：我其实经历也很简单，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值得讲的。

　　我这样回复她之后，又和老婆聊天。

　　很快，秦拉又回复：哦好的，阿新，白天你挺累的，你睡觉吧。晚安。

　　这句带有温度的话，让我觉得怪怪的，像友人，甚至像母亲，但其实我和她除了微信上这几句，两天来，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决定第三天主动去和她说话。第三天行程是购物，早上一出门，就不顺利，有一客人穿着拖鞋，走路时不知道眼睛看在哪里的，居然上台阶的时候，脚踢到台阶上，掀翻了大脚趾的指甲，我心里恨不得上去抽他，就不能不给我添乱吗？

　　购物这一天是我神经最绷紧的一天，公司也时时关注我们的业绩。我忙前忙后，像饭店里的店小二。这边喊：阿新，你帮我看看这手镯；那边喊：阿新，你帮我看看这观音。我觉得我跟店小二神似，都是愉快地回答：哦好的，来喽。那些吆喝我的声音是世上最美的音乐，让我畅快无比，我不能形容我当时的贱相。可我做得毫不犹豫，我努力工作，我拿到报酬，我没什么错。但最关键的是我不该劝他们买更好的，我说得相当诚恳，既然买个东西，就不要让自己后悔，买东西佩戴，本来是体面的事，不要因为一时的省钱，把体面的事变得不体面了。我的这一番很专业的话，常常让客人银行卡里的钱像水一样，悄悄地流走，遇到特别感性的，比如我给她拎包的那位，她干脆说的，阿新，你帮我选个手镯吧，我憋着劲帮她选了只五六万的手镯，她试戴后，我又说了一大堆好玉如何养人保平安的话，我看见她是刷了两张卡，原来她不如我想象中的有钱，。招呼完买了的客人，我又去找没出手的人做思想工作，来一趟越南不容易，这辈子估计也就来这一次了，总得买点什么，回去做个纪念吧。一般这样的说辞，又能打动几个客人的心，我看看还有几个没掏钱袋子的，像没有潜力可挖了，我放弃了，今天的业绩也算可以了。那个胖女人来找我聊天，说，阿新啊，你看我这次旅游用钱超标了，我下个月等发工资了才有钱花了。我听后心里一阵哆嗦。满脑子业绩的我，把秦拉忘到一边去了。秦拉也买了点小东西，位于这团队中等水平，在她请我帮她参考时，我问她，怎么不见她来找我讲故事。她说她见我那么忙，觉得不好意思。

　　这一天忙下来，我确实有点累，晚上，当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来了微信，是秦拉的。她说明天的自由活动时间，她请我在宾馆对面的星巴克喝咖啡。我想都未想，回复了一个字：好。

　　因为这一天我实在太累了。我给老婆只去了一条微信，告诉她我要睡觉了，未等她回复，我就洗澡上床了。

　　这三年来，无论多忙，我都会每晚和我老婆联系，我很爱我老婆，当初结婚时她家条件比我家好，她不顾父母反对和我结了婚，为这事，她三年没能进娘家门。后来，她父母看见婚后的我很努力，才原谅了这不孝女。我当然要努力，虽然我老婆当时说的，哪怕跟我一起喝西北风，她也要嫁给我。那么我就不能让她喝西北风，这些年我多多少少也有些我自己认为不光明磊落的行为，但我真的不是最坏的那一个。

　　到了第四天的下午，秦拉问我这个时间点有没有空去喝咖啡，我答应她好的。

　　这是个阴天，下午五六点钟的沉香路依然有点拥堵。我到星巴克门口时发微信给秦拉，告诉她，我到了。她好像在酒店大堂等我，星巴克和他们酒店就隔一条马路。我看见秦拉穿着一条天蓝色的长裙，从马路对面向我走来，她微笑着看着我。我突然觉得秦拉其实算得上一位美女，她的浅笑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她的举止十分优雅，我还在沉浸在对秦拉的欣赏中，一辆摩托车撞倒了秦拉。我惊呆了，马路上顿时乱起来，围观的人迅速围成了一圈。我冲上去，扒开人群，秦拉趴在地上，我赶紧把她抱起，她脸上血肉模糊。我抱起她，迅速拦了一辆车，带她去附近的医院。车上，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她说，阿新，谢谢你!

　　我忽然泪水滚滚而下。她笑着说，阿新，不哭，没事的，我还要听你讲故事呢，你有家国情怀，回去后我要写你。

　　原来秦拉是位作家，我在作家眼里是个有家国情怀的人。

　　我没法说出我的心情。后来秦拉会不会写我，我不知道。但我决定，几天后，我回国一定向公司申请，给我一个别的岗位，我再不要带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