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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落春寒

时间:2023/11/9 作者: 连云港文学 热度: 15265
李兴

  一年一度梨花白。梨花诗会如约而至。初来乍到便被眼前宏阔灿烂的花海镇住了。

  六千亩梨园铺设在背靠梁王山的万溪冲,遍野的梨花一片银白,耀眼得有些眩晕。如果没有点缀其间的殷红桃花,我会疑心自己来到了北国雪野。花事萦心,各种联想便跳出思维,环顾四围,我突然有些心不在焉,恍惚中总觉得这里似曾相识。手机微信的震动打断了我的臆想,江西的战友发来了我和他与连长的合影,并附言:“今天是连长的忌日。”这个揪心的日子,让我瞬间从梨花季的温馨中回到了倒春寒里的冷凉,百思不得其解的纠结也很快有了答案。背靠梨园的山脚下虽然被鳞次栉比的房地产占领,在那熟悉山形下,二十七年前驻训过的营区还是浮出了我的记忆。岂止似曾相识啊!

  已经过了盛花期的梨花纷纷扬扬,如雪花飘落,契合我黯淡的心情。我拖着沉重的步子从花海中抽身而退,穿过万溪冲社区的仿古街道,经过一个新建小区,便来到了当年驻训的部队营区。眼前,已经搬迁多年的营区残垣断壁疲惫不堪,但还保持着原有的布局,使记忆被轻松复苏。

  太多不确定性里充盈的无数巧合,使人生多维而鲜活。当时梨花正开,虽然具体时间不再记得,但我确定自己是二十七年前这个季节来到这里的。作为预提军官培养对象,我被任命为杨成铭所在连代理排长。杨成铭何许人也?他可是部队的先进典型,虽然只有初中文化程度,杨成铭却通过严格训练和刻苦钻研,成为全旅首屈一指的导弹“维修”专家。不但多次立功受奖,还直接从志愿兵破格提拔为上尉连长。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我十四年的军旅生涯中是唯一所见。对于这位标杆连长,我未见其人,却早闻其名。派我到他手下“镀金”,足见政治部领导的良苦用心。

  担任代理排长不足四月,我获益匪浅,甚至受益终身。在工作上,他是好连长,在生活上,他是好兄长。虽然是代理排长,但是在专业技术上我却是不折不扣的门外汉,总是显得笨手笨脚手忙脚乱。杨成铭看在眼里,将我叫到身边说,连队所属专业必须经过半年的专业培训才能胜任,而你到连队锻炼的时间却只有四个月,指导员在外学习,连队的政治工作有点掉队,好好发挥你这个机关来的“笔杆子”的特长,放开手脚,明天开始主抓这项工作。作为宣传科新闻报道员,搞宣传教育我自然得心应手,有连长的支持更是如虎添翼。次月,在旅政治部组织的外训连队歌咏比赛、演讲比赛、黑板报比赛中,我们连就夺得了两个第一名和一个第二名,在连队史上尚属首次。当年部队节假日会餐,干部可以适量饮酒,连长杨成铭在“五一”劳动节会餐时破例奖赏了我一口缸“老白干”,我豪迈地一饮而尽后便翻江倒海狂吐不止。醉得其所,我感到荣光。

  家住重庆涪陵三峡片区的杨成铭,兄妹众多家境贫寒,在官兵眼里,他是严爱相济的兄长。作为年近四十的最老连长,他事事处处以身作则,生活上从不搞特殊,工作中第一个到岗,训练时第一个到位,就连高强度的武装越野训练,他都坚持与二十郎当岁的战士一个考核标准。律己生威,实干垂范,部队的标杆连队就是这样立起来的。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这句歌词在杨成铭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诠释,每个与他共过事的官兵都能从他那里感受到手足亲情。给我发来微信的江西战士多次说,成为杨成铭的兵,是他的福分,我相信他代表了很多战士的心声。杨成铭资助过很多家庭困难的战士,也为驻地很多困难群众送去过温暖。曾在他连队的一名陕西籍战士转业后遭遇车祸去世,他给家属寄去了自己整整一个月工资,而当时妻子正下岗待业。部队要表彰驻训先进个人,众所周知,按实绩非杨成铭莫属,他却说服连队党支部支委成员,将先进个人指标让给了我,意在为我的即将提干增加筹码。

  如愿提干并经过半年的军校培训后,我回到了旅里,按规定必须到基层担任排长。我心仪于县城里的通信营,除了生活条件和工作环境的因素,关键还在于经常可以与部队机关打交道,便于到邮局投递稿件,于是私下找比较熟识的教导员谈了自己的想法。教导员说,求之不得啊,我们通信营就缺你这样的新闻报道骨干,好好给我们营宣传宣传,我去跟政治部主任要人,明天就来报到。教导员跟政治部主任是老乡,而且还是高中和大学同学,我心想这事已是八九不离十了,心里美滋滋的。可是,事与愿违,我被分到了大山沟里的技术营,居然还在杨成铭所在的技术一连。其实,人生中的很多巧合都是人为定制出来的,包括我再次回到杨成铭所在连。据说,杨成铭早已捷足先登,找政委要了我。

  我成了杨成铭手下的一排排长。虽然钟情于政工,但杨成铭却一门心思要把我往军事上带。他多次暗示我,要将自己那些绝活全都传给我。三个排长中,我是最苦最累的那一个。年底,我们连被评为标兵连队,荣立了集体二等功。营里要将一个三等功指标给杨成铭,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何况杨成铭这样“护犊子”的人?他的条件是必须将这个三等功留在本连队,而且只能给带兵的排长。心想这个三等功非我莫属,等着好消息的到来。杨成铭与指导员一合计,居然将这个三等功给了二排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杨成铭耿耿于怀。杨成铭将我的不满情绪看在眼里却视而不见,依然给我交任务,压担子。

  春节一天天临近。西南高原的大山沟里,月黑风急,寒气袭人。夜深人静,查铺的杨成铭见我还在俱乐部埋头写稿子,便将我叫到操场上。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按理说这个三等功应该给你,可是二排长的工作能力和成绩也非常不错,关键是他在正排位置上已经干了两年半了,这个三等功如果给了他,可能很快就晋升副连了。杨成铭紧接着说,有困难要上,有荣誉要让,这是革命军人的胸襟和情怀。一种羞愧感蓦然袭来,我突然感到无地自容。这个三等功更应属于连长,可他高风亮节,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部属。而我,心里却只想着自己。这件事也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做人做事,无论因私因公,心里都要装着别人。

  我不能对火热的军营生活置若罔闻,繁重的训练和管理并没有使我丢下新闻报道。担任排长的一年时间里,我相继将驻地拥军优属的事迹写上了《人民日报》,将本营的训练成果写上了《解放军报》。采写连队哨所的报告文学作品《山恋》被《火箭兵报》开发后,还获得了本报的年度头奖。采写连长杨成铭的报告文学作品《青春在舞动》也获得了《火箭兵报》征文二等奖。锅巴香了,火候就到了,机会就不远了。我很清楚,调回政治部宣传科担任新闻干事只是时间问题了。果然,政治部调我的电话打到了营里,营里又打电话征求连长的意见。我清晰地记得,由于当天下雨无法训练,杨成铭便为连排干部讲装备课。在场者都能听见电话听筒里传来的营长洪亮的声音,在杨成铭的片刻犹豫中,我感觉调回机关的事十有八九会在他这里卡住。在座的谁不知道,让我担任一排排长,杨成铭是要将我作为接班人培养的。再说,新任干部必须在基层工作干满两年才能调进机关,而我到这里还不足一年三个月。短暂的沉默之后,杨成铭用眼神跟指导员交换了意见,意思还是放我走。他紧接着对营长说,我们同意这个同志调动。要挂电话时,他又对营长说,这个干部可是我们技术一连培养的哈。

  事后,我问杨成铭,您既然铁了心要将我培养成接班人,又为什么要放我走?杨成铭却语重心长地说,你有当一个优秀指挥员的潜质,当时确实舍不得放你走,但是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机关的发展前途更好,拿笔杆子更适合你。

  我如愿回到旅政治部宣传科担任新闻干事。杨成铭则在当了一年半连长后,再次破格晋升为副营长。杨成铭所在的营区与我所在的机关有数十公里,我们的相聚只能在他半月一次的回家属院期间。只要杨成铭在家,我和一个由他手下副连长调任司令部参谋的小伙子就一定是他家里的座上宾。我们期待这样的日子,除了可以从他身上学到做人的道理和部队的本事,更重要的是能够感受到家的温暖,享用到他亲自下厨烹煮的正宗川菜。每每此时,我们都会在酒意轩畅中谈天说地意犹不尽。而杨成铭,在豪饮中也尽显一名军事干部的特质,都会在先干为敬后倒杯亮底。

  在杨成铭担任营长的时候,我调到了两百公里以外的基地机关。其间,我们都要想方设法每年聚会几次。即便电话联系,他也总是嘱咐我好好干,在他的唠唠叨叨里,我感觉自己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个血气方刚的兵。铁打的营盘,也要在日月流转中新陈代谢,这是战斗力的要求,也是军队建设的铁律。在杨成铭升任旅副参谋长两年后,我俩不约而同地脱下戎装转业地方。不同的是,杨成铭要回到原籍重庆涪陵安置,而我则随老婆户籍省城昆明就地安置。在我精心安排的送行晚宴上,杨成铭和我都酩酊大醉,我看见他眼里不断有泪水流出。我深知,这是他对军旅的不舍。

  转业时间不久,杨成铭就查出了癌症,但他一直瞒着我和一众战友。在此期间,我每年都能收到他寄来的腊肉、香肠、黄花、木耳等土特产,也经常能从手机中听见他带有磁性的惯有语调。患病期间,杨成铭曾两次回到部队,遗憾的是我俩一次也没有见上面。第一次,我正好在省外出差,重任在身。第二次,原本是可以见上面的,但他考虑到我刚去一个边疆县级市任职,为了让我安心工作,就没有告诉我。

  起风了,我从破旧营房摔碎的瓦片声中回过神来。梨花,也正随风飘落。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后。”倒春寒,这股来自西北地区的间歇性冷空气侵袭,蚀骨般寒冷。此刻,它在与南方暖湿空气相持不下中脸色骤变,阴雨便潇潇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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