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黄瓜园搭公交去南京中医药大学仙林校区,要一个小时车程。那里有大片格桑花,我寻花而去。本与友人相约同游,可惜她偶染风寒,无法赏花。我只好一人独赏。这里的格桑花种类多,有波斯菊、硫华菊,有重瓣、单瓣。颜色也极丰富,黄色系有金黄、金橘、橘黄,红色系有玫红、紫红、酒红、深红,橘红,而这之间还有淡紫点缀,这些颜色相互渐变,深浅各异,绕是同一品种的,颜色也不尽相同。还有纯色白花,亦有边缘为红色,或者脉络为红色的白花。格桑花瓣边缘成锯齿状。花瓣上散落着花粉,是蜜蜂采蜜时撒落的。花田中有一座木制茅亭,想起安房直子的《手绢上的花田》。菊屋酒店里有一把奇特茶壶,只要把手绢放在茶壶边上,唱一首呼唤小人的菊酒歌,小人就可以在手帕上种菊花,酿菊花酒,然后美美地喝上这世上稀有的菊花酒。
菊花田,在这篇幻想小说里是诚信美好之象征,如果起了贪婪之心,将受到命运的捉弄和惩罚。
待游人渐稀,有花田老人骑三轮车而来。走进花田,手持木棍击打格桑花,让枯枝败花掉落下来,然,也有好花无辜落下。
花田不远处的坪上挖了个低矮的池塘,芦苇丛生,芦花飘飞。三棵笔直的银杏,两棵相依相伴,一棵孤单伫立。小鸟多而可爱,不时成群飞往空中,又自由降落。银杏叶随风晃动翻飞,远望仿佛一树欢腾的鸟。池边几株木芙蓉,花朵已近残败,只余两朵完好。沿池而行,有长亭,爬满紫藤,浓密厚重。亭中漫步,忽闻鸟鸣声重,原是鸟们把巢做在浓密的紫藤中。出了长亭,再往前走,有多对情侣在识着草木,那里是药苑。
药苑里有各类中草药植物,药学院的学生还可以辟一块地种上喜欢的植物,亦有机会跟老师上山学辨药采药。
南通博物苑里也有药坛。我曾在那里跟居大叔识过花草名,泽兰、垂盆草、紫苏、薄荷、芍药、火炭母、刘寄奴,每一种植物都有特殊的香味。“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母亲一度想培养我与植物昆虫打交道,将来致力于植物学或者昆虫学专业,“与植物昆虫交流,比与人交流有趣得多。”母亲大概有些不善交际而得来的结论。可惜我未能从命,我的兴趣仅仅停留在观赏层面。自从有一年夏天在天目山,也是跟着居大叔,遇见一群学昆虫学专业的研究生,带着捕虫网、玻璃瓶等用具猎取标本,我非常不忍,一点考虑的余地也没有了。不要说猎虫子,就是猎植物我也不愿意。但母亲似乎并不介意我的想法,依旧带着我在野外各处玩耍。
家乡的军山东南麓有一片自然生态园,我们每年要去几次,挥舞着打蛇棒,穿过密林草丛探险。幸好一次也没遇到蛇,我们都是极度怕蛇的。我装模作样带一本植物图谱,那些叶子在我眼里也差不多,我好像也没能记住几种植物。倒是秋天的龙爪花记得很清楚,没有叶子,像从地里变魔术似的钻出来。有很多,这里一丛,那里几簇。颜色是火红色。此种植物花叶永不相见,如果单纯看叶子,我是认不得的。有一种叫薜荔的植物我是认得的,当时读到《离骚》的诗句“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知道是一种香草。薜荔匍匐于地,攀爬树上,缠缠绕绕的,到处都有。孟郊在《送豆卢策归别墅》中写道:“身披薜荔衣,山陟莓苔梯。”青苔、薜荔多的地方一定是深山荒野,也是隐士追寻的避世之地,但那个薜荔叶子制衣服,实在不可为,叶子太小划不来,只不过是一种象征而已。山麓下,有个东奥山庄,是张謇曾经的别院。张謇曾在这里会友待客,并写下了多首和山庄有关的诗,如《题东奥山庄花屏》(12 首)《重九集友与退翁会饮东奥山庄》《独游》《宿倚锦楼梦中得句醒足成之》《倚锦楼月下诵张子野乐府,有感而作》《九月六日置酒东奥山庄奉邀滕县师暨诸友好小饮》等。如今山庄已荒废,但周围都是苍苍古树,繁茂植被,一派隐逸之气。张謇是很会选址栖居之人。就是在这一片生态区,著名古人类学家周国兴教授撰文呼吁保护东南麓的生态环境:“此区内比较著名的野生草本植物有:何首乌、金钱草、野芝麻、野豌豆(小巢菜)、野燕麦、马兰、野蔷薇、野苋、大蓟、野菊花、野胡萝卜、夏枯草、金银花、清明菜、蛇床子、龙葵、苍耳、车前草、枸杞、茵陈、毛茛、萝藦、牛筋草、葛根、葎草、菟丝子、鱼腥草、青蒿(苦蒿)、马齿苋、白茅、木贼、海金沙、凤尾蕨等。其中如何首乌、夏枯草、野豌豆、络石、一年蓬、车前草、金钱草、野草莓(蛇莓)、虎杖、金银花、野芝麻等物种已形成较大的自然群落,错落有致,相互依存。野生草本植物中多为野生药材,而且还有众多的种类可以作为野菜食用。”而今听说那里真的被围护起来,在打造植物生态园,希望原来的沼泽地、崎岖小路依旧存在。
友人昏睡半日终于醒来,给我来电。我关切问她,可要去医院就诊?她回我,这点小病,中医药大学的学生还要去医院吗。我笑,也对呀,母亲给我准备的行李中就有紫苏叶子,感冒了用开水冲泡当茶饮。以前在家里也是时常喝中药,刚过的一个暑假一直煎白花蛇舌草的水三顿服下,微苦,不难喝。学校的花田药苑随处都有中草药。听说很多学生都跟着老师在喝养生茶,红枣、大麦、山楂、枸杞等寻常物泡在保温杯里每日饮。
从学校出来,坐公交车从仙林到鼓楼,仍是一个小时。上车时还是亮天,路灯次第亮起,不久天完全暗下。公交车经过一个个路口,繁华盛景,月亮不知是否泊在天空。一个人听着歌,呆呆地看着这座我将生活四年的城市,也很好。
二
黄瓜园作为将艺术与自然融于一处的“伊甸园”,引人入胜处不可不提到四季之花。虽身处都市,植物花卉却绝不输于金陵一些景区。初春回校时刚过雨水没几日,还是该穿羽绒服的天气,迎春花却已沿着山坡开了金黄的一路,在瑟瑟的风中招摇。美术学院门口有一片花林,是我最喜欢的一处地方。迎春开的时候,蜡梅已逐渐残败,梅花成为与寒潮对抗的热烈之花。绿萼、宫粉、密骨、玉蝶,都是好听的名字,聚在一处,不显凌乱,反而有羁绊之美。密骨色泽最深,瓣片最厚重,绿萼的浅黄绿与玉蝶的透白却让空间里多了几分喘息的余地。后来我去梅花山赏梅,游人太多,梅花被修剪得小巧精致,或嫁接得矫揉造作,全然不及黄瓜园里肆意生长、热情奔放的梅花来得动人。“梅以韵盛,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石者为贵”,此为事实。
其实金陵最佳的赏梅胜地,是黄瓜园里的古林公园,如若在春寒料峭中找个有太阳的日子去,便宛若进入仙境。拜梅亭的梅花多是古树,枝干生长得很开,或斜挑,或横出,复蕊繁枝,衬得竹林愈发绿得滴水。梅林里极静,细听会有或远或近的鸟鸣,绿色绣眼鸟在梅枝与竹叶上蹿跳,伶俐非凡。这里简直是鸟类的天堂,啄啄花瓣,喝喝露水,岂不媲美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理想生活?
黄瓜园里通至百岁泉的山坡上有整齐划一两排樱花树。三月初,台湾朋友来游玩,惊愕于这里的樱花还在沉睡,一点萌发的迹象也没有,而台湾的樱花已全然盛开。我们对于今年樱花花期的推迟也感到抱歉,然而,植物有它们自己的岁时节令。他们走后没多久,一夜春雨,樱花全开了。从宿舍窗外望去,是一片粉白的云雾,朦朦胧胧,几近透明。
樱花的花期很短,要算起来,三月的黄瓜园还得是白玉兰的天下。美院的花林里最不能缺的就是白玉兰,从低洼处一直探到三楼的窗口,空气里满是软软的香气。走过群雕,走下青砖石阶,花瓣总是会缓缓飘散到发梢或是衣角,抑或是去装饰清一色的雕像。音乐学院的杏墙旁也有几株盛开的白玉兰与紫玉兰,伴着琴房里如水的乐声,成为另一处怡情之地。
花种在黄瓜园里,也被镀上了一层艺术的光,就算是简单卑微的油菜花,也变得与乡野间的不同了。油菜花的感染力极强,与二月兰相间错落而生,黄与紫互补了各自的单调乏味,又有唐塔、石狮林立于花田中,一切都凝固静止了,只有清爽的风在证明时间的流逝。在我心里,与其一同开放的桃花、茶花,远远不及这小片花田。
黄瓜园里的花事就这样在时光里一轮轮地交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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