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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婆娑

时间:2023/11/9 作者: 连云港文学 热度: 15758
马浩

桃,作为一种果木,身上所散发的气息,尤其是人文气息,为其他花木所无。在我心里,她的意象,大约是竹外桃花三两枝而外的一抹留白。

  人间花木,或以花胜,或以果胜。花的好看,果的美味,差不多也就止于此了,少能更进一步者,而桃则能把人带入她的精神层面。美好的东西,看的不仅是外表的华丽,而是能让人感受到内在质感。这就好比“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美好可以说平淡人生的欲言又止,令人若有所思,旁逸出生活的趣味。

  闲散时,我喜欢漫无天际地胡思乱想,便觉得世间的神秘有趣。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绕来绕去,也绕不清楚。人天生好奇,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说来,还是古人可爱,而今的人,凡事问科学,也不管它科学不科学,古人是把想不透的事物推给神话。桃便是乘着神话的翅膀飞落到人间的。

  上古时,有个叫夸父的有志青年,看着每天的日升日落,顿起好奇之心,想一探究竟,便去追赶太阳,跟太阳拼速度,离太阳越近越炎热,太阳的火焰差不多烤干了他身上的水分,夸父口干舌燥,跑到渭水边,一口把渭水喝干,又跑到黄河边,又一口把黄河饮干,他想着到西边的大湖去补水,在半道上渴死了,手中拿着的手杖掉落在身旁,化作一片桃林。桃这一非凡的出场,似乎便被人赋予了美好愿景。

  桃花开了,春也就妖娆了起来,若少了桃花,春天会是什么模样呢?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其实,春天的门户也是桃给打开的,想想看,我们的春天是不是从新年开始的,新桃换旧符,春便涌进了千家万户。

  桃的神奇,还不仅如此,在民间,桃可以用来辟邪。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在我的印象里,杨柳风拂面,草如烟,花乱红,一条青白的蜿蜒小道,年轻的妈妈怀抱着孩子回娘家,小家伙包在大红的毛毯子里,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眼睛眯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招人心疼,惹人怜爱,小孩子是需要爱护的,除了大红毛毯,妈妈的手中,少不了拿着一根青枝绿叶的桃条子。这一习俗,不知始于何时,至今依然不绝如缕。

  桃的这种美,似乎可以理解为桃树的德,是根植人心的某种敬畏,对大自然,对生命,对烟火人间的世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当然,桃花本来就是美的,其色,白里泛红,当起一个媚字,是二八少女的笑靥,笑靥如花的花,非桃花莫属,眼见着桃花,不由你不浮想到人面,想到崔护,想到一首诗,恍惚之间,思想又被桃花带跑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桃花一嫣然。

  在花木的果实中,桃子的滋味是鲜甜的,只此一点,就够其他水果眼红了。梨子的酸,苹果的涩,李子的苦,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桃子滋养人,怎么吃都好,吃多少都不会害人,不像柿子,吃多了坏肚子不说,还会在胃中形成结石,也不像梨子,有忌讳,不宜分而食之。桃子,不但是鲜物,更是仙物。桃,不但可以在人间栽种,还能在仙界种植。王母娘娘便经营着一片广袤的蟠桃园,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不知是桃创造了神话,还是桃本身就是神话。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广为人知,五柳先生为我们勾画了一个乌托邦,一个诗意的栖居地,桃花夹道,芳草鲜美,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那种静虚之美,让人变得很轻很轻,如水中落英,青烟一缕,鸿毛半羽,又似一眼清泉,濯去积年的俗世尘垢,洞见初心。多美的桃花梦,难怪唐伯虎要建桃花庵。谁不想“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

  桃花盛开的地方,或是我们心灵的家园吧。

梨园,是实指,亦是代指。在汉语的语境里,一词多义,乃寻常事,一般情况下,人们看到一词语,第一反应是它本来的意思。譬如说野花,就是野地里的杂花,再去品味,方看到更深远的一层含义。梨园一词,似乎一反常态,看到它,实际意义被莫名地忽略掉了,一眼望见的是唱念做打的戏班子。

  实梨园,可以满足人们的胃口,名梨园,可以滋养人们的心灵。实际上,这是一件事物的两个面,各有侧重,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就像写文章,两条线贯穿,一名一暗,亦表亦里。

  追溯梨园的典出,原来梨园真的出自梨园。这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感觉有些不像话,或许这便是汉语的魅力吧,不然的话,就让你好看。说实话,从我知道梨园指的是戏班子那会起,直觉就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后来,“所以然”也被我破解了。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相传大唐时,唐明皇醉心戏曲歌舞,便在大明宫的梨园里创办了剧团,一度明星云集,李白、贺知章都曾在剧团做过编剧,一时之间,梨园名满海内,于是乎,梨园便成了戏班子的代称。另有一说,有个名叫庚光的人,善歌舞,受到唐玄宗的赏识,赐李姓,让他到宫中教坊做了音乐教授。李光喜欢吃梨,便在歌舞团的大院里大量栽植梨树,因而,戏班子便有了梨园的别名。这个故事出自清人孙星衍的《吴郡老郎庙之记》。此二说,都少了点趣味,姑且听之。

  世间的事,有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梨园与戏班子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因唐玄宗的个人喜好,机缘巧合,梨园的内涵就变得丰盈了起来。当初,戏班子若是设在枣园、桃园、葡萄园之类的果木园中,戏班子怕是另有别称了。机遇往往决定着命运。

  梨花院落溶溶月。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剧团的大院中,就有一棵高大的梨树,不知是先有的剧团,还是先有的梨树。剧团在我家隔壁,在院中,便可看到剧团的梨树,春看花,夏看叶,秋看果,冬看枝。剧团排练的时候,锣鼓雷动,丝竹悠扬,听着打狗上墙头的年岁,听到锣鼓的响动便往剧团跑,是一种游戏的心态。稀里糊涂地看,稀里糊涂地喜欢,古装戏,时装戏,排练什么看什么,看什么都觉得有趣。

  时装戏是相对古装戏而言的。时装戏也就是现代戏,用地方戏曲演绎现代故事。喜欢看有关战争的戏,用摔雷代枪声,摔雷,一种没有引火线的炮仗,往地上用力一摔,雷触地的一刹那,“砰”的一声炸响,“鬼子”应声倒地,看一次,惊一次,乐一次。古装戏彩排时,在化妆间看演员画脸谱,穿高靴戴蟒靠挂须髯,看青衣舞水秀,三花脸挤眉弄眼……而今想来,就像在梦中一样,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正式演出,戏台就在剧团的大院中,高大的梨树也就成了观众。一道大幕把现实与戏分开,戏台前边吊着两盏汽灯,那两盏汽灯明亮的光束,如同一条条时光隧道,把观众带到戏中的岁月风尘中,跟着剧中人物,哭一回,笑一会,怒一回,悲一回,愤一回,直到大幕缓缓地落下,汽灯渐渐地变暗,才感觉脚踩在冰冷的大地上。

  梨树下戏台的锣鼓喧闹着。村东,一眼望不到边的梨园,一树树梨花亦在回忆里盛开,像一场浩大的雪事。梨园的西边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河滩的草色尾随着河流,企图给春冬画条边境线。河滩上,摆满了蜂箱,放蜂人就像蒙面大侠,来去无影,梨花落了,雪融化了,冬去春又来,一切都像一场梦,神秘的大侠也不知所踪了。

  一梦醒来,河边的梨园被砍伐光了,河水流成了一条丝线,村里的剧团亦不知何时落了一地梨花,风流云散。村中,梨花依旧年年开开落落。

春,实在是个好字眼,一想到春,满脑子都是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汉字的魅力无穷,其实,无穷的是文化。

  桃李争春,在春天里,花木似乎都在争春。大千世界,太有意思了,美好的东西大家都争争抢抢,唯恐落后,好像落后一步,便失去了一切,却不问所抢的,到底是从何而来,是不是,抢到手便拥有了,春光没有谁可以占尽,桃不能,李亦不能。杏树与桃李不同,杏感知梅花的暗香,便决定把春的消息绽放在枝头,可以说是杏把早春迎到人间,默默地干起了迎春花的活。

  杏,是有君子之风的。不知因何,李渔却不怎么待见她,说杏生性好色。据说这个结论,还是从他的实践中得来的,若杏树只开花不结果,可用少女常穿的裙子扎在杏树上,便可挂杏满枝。李渔真是个有趣的人,怎么会突发奇想,想出如此香艳的招数来,还好意思说杏树风流。

  李渔论花,倒是有一套的,“花者,媚人之物,媚人者损己。”斯言妙哉,又岂止是花呢?他论杏,不由得不让我存疑,不过,倒也不失是一种别开生面的妙思,新异又有趣。

  杏,枝干如老梅,苍劲秀拔,姿态俊逸,树形洒脱,优雅非同流俗。杏树成林,自然也就非同凡响。孔子曾在杏树林中设坛讲学,杏坛,便成了教育的隐喻,不,是明喻。相传,三国时期,有个叫董奉的郎中,精通岐黄之术,为贫苦的乡民治病,不要钱,就像而今病人给医生送锦旗一样,当时,病人是在董奉的诊所边载杏树,以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还是古人似乎更懂得生活情趣,渐渐的,童郎中的诊所便被杏林包围了起来。从此,杏林便另有了所指,派生出诸如“杏林春暖”、“杏林高手”之类的词语。

  教育,令人健全精神,医学,让人健康体魄。无不关乎着人的素质,这一切,都与杏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世间的事,就是这么神奇。

  过去,山乡野村,杏林并不鲜见。家乡的村东,有块地名曰杏树林。为了便于记忆,乡人会给土地起个名字,多以某标志物为基准,诸如沟东、河西、松林南、大堰北。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标志物湮没在岁月的风尘之中,有名无实了。就像家乡的杏树林,在我记事时起,就没在杏树林看到过一颗杏树,倒是家前院后、水塘边、山脚下,常能见到,仿佛在为杏树林做注脚。

  那时,尚有不少边角野地,不属于任何人。杏树亦不是谁专门栽植的,野生野长。在村头的大汪边,不知何时,杂树丛中也混进了杏树。东风从村口吹进村子时,大汪已悄然盈满了绿水,就像从空中飘下的一方蓝天,连带着片片白云,围着水汪的杂树,像刺槐、苦楝、杨柳、梧桐尚身着冬装,杏树已穿起了春衣,一树花开,临花照水。杏花素雅,花瓣白中隐青,有着绢的质感,灵动的水意,黄色的花蕊,从花心中四散弹出,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春日,没少在大汪边的杏树上折花枝,插在玻璃的酒瓶子中。“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读着陆游的诗句时,我就想,当时怎么就没想到,采一栏春色去叫卖呢?

  杏花好看,杏子可食。杏子青青,隐藏在绿色的杏叶里,卵形的杏叶,圆圆的杏子,杏叶好像天生就是为了庇护杏子的。青杏生来干净清爽,不像桃子,满身的绒毛,粘到皮肤上,刺激着皮肤发痒。小青杏,人们叫它杏疙瘩,性酸。牙轻轻地抵破青皮,浓烈的酸意袭来,瞬间清水泉满了口,企图来稀释酸味,为时已晚,酸得人龇牙咧嘴,欲泪欲笑,偏偏有人要这种感觉。

  杏子熟了,明黄的,橘红的,馋眼。杏子成熟,肉质和软,轻轻一捏,肉与杏核便分离了,肉质香糯甘甜,时间让酸涩转化成了干软,自然而然。

树木之中,我偏爱柳。

  喜欢某种事物,有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就说这柳树,何时何地,与其初相遇,怎么喜欢上的,我实在没有什么印象,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绝不会在诗文里!那是后来的事了,纸上的柳色,烟色朦胧,如梦。

  有时,记忆似乎亦如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雾里看花。隐藏岁月深处的孩童,爬在家门前的老柳树上,环抱粗的树干,皲裂的树皮,沟沟壑壑的,黢黑,枝干五股八叉,盘结遒劲,一如枯墨写意,柳枝亦非柔弱的垂丝,而是翘起头来,向上生长。那时,在北方的乡村,好像少有垂柳的身影。

  柳似乎比别的树木对季节的变化更敏感一点。春意隐含在寒风中的时候,柳便已觉察到了春意,开始泛青吐芽,嫩绿的柳枝在树上摇动着手臂,似在招呼着孩童。孩童们顾不了“下树剌油”,纷纷爬上树,折柳拧柳笛。

  多年之后,读到刘亮程的一段文字,大意是,一个孩童爬到树上,在树上吃住,任谁喊都不下来,不知过了多少年,一阵风吹过来,小孩子不见,留下一只父母亲送饭的空篮子,半吊在树上,随风晃荡着。读此,总觉得那树就是一株老柳,而树上的孩童感觉好像就是我,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不留神,就长大成人了,可记忆却定格在那时那刻,在岁月的风尘中青涩着。

  儿时的乡村,似乎随处可遇柳树。家前院后,池塘路边,河畔堰头。春日,用柳笛吹出心底欢快,柳笛无腔,吹的是趣。悠悠的柳笛声中,水牛在河滩悠然地啃草,小孩子便成了牧童,此时,可以坐在牛背上,亦可以跟随牛的左右,看着牛伸出大舌头卷草。河水在缓缓地流淌着,倒映着披头散发的柳影。

  夏日,用细柔的柳枝编成柳帽,顶在头上,俏皮活泼,平添几分童趣。编柳帽,好像是无师自通。不知因何,我始终觉得,编柳帽是跟电影学的,或是受电影的启发。战争影片里,解放军都会戴一顶树枝编制的帽子,埋伏在草丛中,小孩子看着有趣,见事学事,至于,因何用柳枝做材料,那就有些说不清了,估计一来是柳树多,再者是柳枝柔软。

  柳树,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一般的树木,没有根是栽不活的,柳树却能落地生根。随便找来一个鲜柳枝条,把它剁成节,一拃多长,插在田边地头,不用问,它自会生根发芽。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时,用柳枝插一圈篱笆,不经意间,就长成了大树。陶渊明,自号五柳先生,我怀疑那宅边的柳树,或是他当年插的篱笆。新鲜光滑的柳木棍,栽到土地里,不久,便会吐芽冒枝,撑起一方浓荫。有时,柳树成材了,砍伐下来,为了不让树木干掉,就会把木材丢到水塘里,树干就会在水中发芽。暑日,在池塘里戏水,骑在长满绿枝条上树干上,以木为舟,似乎可以缘木求鱼了。

  初夏,柳树吐絮,纷纷扬扬,随风在地上打着滚,滚成一卷卷的白絮。捧在手上,漫无目的地抛向空中,乐此不疲。柳絮飘飞时,或让大人觉得心烦,对于小孩子来说,却充满了莫名的欢愉,那种轻柔、素洁、空蒙、梦幻,无疑是孩童心情的写照。柳絮如雪,似乎比雪花更飘逸,更洒脱,更有生机,更随心所欲。晋人谢安,在一个纷扬的雪天,吟出一联:“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子谢朗对曰:“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笑着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是懂雪的,更懂柳絮。

  后来,走出家乡,来到江南,见到轻扬的垂柳,有几分陌生,又有几分欣喜。柳的家族中,又多了一名成员,莫名地联想到家乡有种名曰簸箕柳的柳,学名杞柳,乡人用以编制簸箕,故称簸箕柳。儿时,曾在簸箕柳林中玩捉迷藏。

  植柳可以邀蝉。蝉,天生喜欢柳,家乡人把未蜕变的蝉虫唤作截柳龟。用小麦嚼成黏胶,用以黏知了,是少年时的一项玩乐。这种乐趣,可以说是柳赠予的。

  读书时,纸上的柳,更是摇曳生姿,在这里就不去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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