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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街

时间:2023/11/9 作者: 连云港文学 热度: 16078
卜伟

1

窗外就是女人街,透过窗户能看到街的全貌。潘丽阳站在窗边,眼睛盯着街口“女人街”三个字,目光空洞。她有心思。有些事情来得毫无征兆,却也能发现一些痕迹。原本不平静的生活被两个陌生女人掀起了波澜。

  王大为在最东头的那个卡座。潘丽阳过去三次,他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一只手敲键盘,一只手接电话。

  一场春雨如约而至,把街上的树和花全催开了。这条街也就成了风景,如诗如画。春分后,路上的颜色忽然鲜艳起来。随便哪个犄角旮旯站着的叫不出名字的树都攒着劲开花,明晃晃的,在你眼里流连。冬日里,它们就是一根根木头。而现在,每个枝、每片叶都楚楚动人,让你惊艳。桃花红、梨花白,杏花茂盛。潘丽阳不记得是哪段评剧里的唱词,父亲生前唯一的爱好是听评戏。

  潘丽阳看到几个孩子追逐着落花咯咯地笑,头上沾了各种颜色的花瓣;她还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坐在樱花下抠脚,如痴如醉。

  大厅里那对男女还在争吵,面红耳赤。桌上摊了一堆票据,男人右手举着几张发票,在女人鼻子边晃,女人歪头瞪着男人。潘丽阳把目光放到别处,她怕女人眼里发射出的刀叉棍戟会刺中她。女人长得不难看,但因为气愤,整个脸显得狰狞,尤其是眼珠子,就要脱离眼眶喷出来。如果前面放一根火柴,一定会自燃。

  王大为来参加“长三角青年律师大会”,明日他有一个讲座,讲座一结束,就回北京。潘丽阳也是律师,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更多的工作是去找案源。这个案子是孟川给她介绍的,案子很小,潘丽阳却感到无形的压力。

  手机响了,是孟川打来的。五分钟前刚和他通了电话。孟川今年应该四十岁了,四十岁的孟川显得非常啰唆。或许,啰唆和年龄没什么关系,他小时候是不是就很啰唆。潘丽阳在记忆里搜索着,寻找着蛛丝马迹。

  咖啡端了过来,咖啡杯是专属于潘丽阳个人的。

  “姐,尝尝我专门为你打造的咖啡,看看能不能尝出我的……”小齐比画了一个爱心,狡黠地笑。

  进门的时候,她和小齐用眼神交流过。小齐是这家转角咖啡店的服务生。咖啡的味道很淡,还有一股清甜。这种口味适合小齐的年龄,而她,更喜欢品尝咖啡里的苦。

  看着小齐一脸期待。她说:“味道不错。”

  那个男人忽然咆哮起来:“上个月,就在女人街的美食广场,你还吃过烤冷面和烤香肠,不是一元一根的面粉肠,是大肉肠,这钱也要算。”

  女人歇斯底里:“算,都算,一分钱都要算,从此各不相欠。”女人脸色阴沉,她一挥手,桌上的票据都被扇到了地上。

  “晚上,我会一分不少的转给你。”

  “现在就转”。

  女人哼了一声,迅速站起来从那堆票据上踏过,走出店门。男的薅草一般,十分娴熟的把桌上、地上的票据塞到包里,追了出去。

  潘丽阳手一抖,咖啡溅了出来。

  小齐过来擦桌子,给她续满。

  “不害怕的,姐。这对活宝在这都演过三回了。上次比这猛,全武行,男的脸上被抓得没一块好肉。这次文雅,没动手。”小齐笑。

  “姐,你晚上都去楼上学会计?”小齐问。

  潘丽阳点头。

  “姐,今天下午老板不来,喝完叫我,无限续杯。”小齐一脸灿烂。小齐眼睛小,眼神却清澈,还散发出一种温暖。

2

女人街。一个长相斯文的男人要扫潘丽阳的收款码。

  “50 对吧?”男人问。

  “50?”潘丽阳莫名其妙。

  潘伊阳在一旁笑,笑的夸张,都要看到他的胃了。

  今天是春分,风吹到脸上依然冷,但已不是凛冽,甚至还有点和煦。潘丽阳的朋友圈被春分的诗句包围,有一句,她记住了:趁取春光,还留一半,莫负今朝。

  春分是弟弟潘伊阳生日,她喊他一起去吃饭。潘伊阳故意和她保持一段距离,街上很多人的目光都跟着潘丽阳走。

  手机振动一下,潘丽阳收到一个红包,孟川发来的,50 元。她回了一个问号。孟川回:看后面。

  孟川从后面跑来,一脸坏笑。

  “行为艺术必须支持”。孟川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潘丽阳一头雾水。

  潘丽阳大衣后面粘了一张A4 纸,纸上写着:抱一次50。

  “潘伊阳”。潘丽阳喊。

  潘伊阳早溜了。

  “这小子发信息给我,一起吃午饭。”孟川说。

  “走到这里,很多回忆都被翻出来了。”孟川望着她。

  的确,太多的记忆都和这条街有关。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了无痕迹,但和这条街的记忆一直储存在那里,时不时冒出来触碰一下……

  她忽然大声唱起歌来,像金属划在玻璃上。孟川吓得一激灵,从二八自行车的大杆上跳了下来。

  “别唱,你别唱。”

  她不理他,继续跟着音箱里的音乐唱:

  祝你平安喔祝你平安,让那快乐围绕在你身边。祝你平安,喔祝你平安,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有人从她面前经过,对着她笑;还有人停下来,听她唱歌。她的鼻涕都快流到嘴角了,她使劲把鼻涕吸了回去,用手在鼻子上抹一把,再擦到袖子上。有了观众,她唱得更大声、更卖力气。

  孟川的脸在太阳下像个烂柿子。他推着车,她坐在车后。周围是三三两两的人,把他们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

  “不要再唱了,求你了,现在我就去买棒棒糖。”

  孟川把车腿支好,站到了稀稀拉拉的观众里。太丢人了。

  稀稀拉拉的掌声,她也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

  “再唱一个”。站在孟川旁边一个胖子喊。孟川乜斜那胖子,胖子的护胸毛都长到了脸上,一脸凶相。头顶上留着一圈头发,头顶中间地带都裸露在外。如果手里再拿着个降妖宝杖,活脱脱一个“沙师弟”。

  “你给五块钱就唱。”她奶声奶气地说。

  “赶紧回家吧,下回你要让我再带你出来,你就是猪八戒她妹。” 孟川把她抱到大杆上,自行车都开出风驰电掣的感觉。实在太丢人了。

  孟川听到人群发出笑声。

  那年,孟川初中一年级,潘丽阳小学二年级。

  回忆到了这里,潘丽阳自己笑了。

  孟川家从院子里搬走的时候,潘丽阳刚过十岁生日。走的时候孟川给了她一包棒棒糖。

  “等我吃完了,你再搬回来”。潘丽阳由于那包糖,很兴奋。她对离别还没有概念。多年以后,她已经体会多次的离别,甚至是痛彻心扉的生死离别。

3

第四次经过的时候,王大为已经打完电话,依然是用一只手敲键盘。白发已经占据他头顶的大部分区域,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王老师您好。”潘丽阳站在门口。

  王大为迟疑地望着她。

  潘丽阳双手递过名片,王大为漠然接过名片,扫了一眼。

  “哦,潘丽阳律师……潘丽阳?”

  王大为思索了半天。“潘律师,我们认识?”

  “我是您律所的实习生,十年前在您的律所实习。”

  “十年前?”律所每年都有实习生,他怎么能记得住?

  “潘律师有事?”王大为问。

  “看您在这边,过来和您打个招呼。”

  “哦”。

  “明天,我们全所的律师都会聆听您的讲座。”

  “谢谢”。

  “您的书,我每本都会购买”。潘丽阳从袋子里拿出十几本王大为的书。

  王大为以为要签名,他从包里拿出笔,翻开最上面那本。王大为愣住了,没有可以签名的地方。书上密密麻麻的笔记。

  王大为又翻了一本,如出一辙。

  “潘律师,你很用功,字也很漂亮”。王大为对眼前的这个律师心生好感。他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一笔一画在扉页上面写:赠潘丽阳律师,王大为。

  “这本书是我刚刚出版的,送给你。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们明日见。”

  小齐端一杯咖啡过来。

  “老师,这是专门为您特制的,请您品尝。”

  “为我?你认识我?”王大为一脸狐疑。

  “我不认识您,但您是我姐心中的神。”

  小齐指了指潘丽阳。“她是我姐。”

  王大为笑。他关掉电脑,尝了一口刚端来的咖啡。

  “哪有什么神?只要功夫到了,人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神。”

  小齐又说:“看着您就感到亲切,您和我舅长得实在太像了,我真想喊您舅舅。”

  王大为哈哈大笑。“潘律师,你弟真有意思。如果有什么想问我的,就请尽快。”

  要是自己的弟弟也能向小齐这样……潘丽阳走神了。

  “潘律师。”王大为盯着发呆的她。

  “对,是舅舅。”潘丽阳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

  “你是说所有的财产都是男方婚前财产?”王大为问。

  “婚后女方一直没出去工作”。潘丽阳回答。

  “日常开销都是男方提供的?”

  “是的,男方在女人街上有三套门面,租金……”

  王大为站起来。

  “好啦,我问完了。”

  潘丽阳恍然大悟。

4

女人街其实应该叫步行西街。步行街是由三条街连在一起,分别是步行东街,步行中街和女人街。不知道当时是谁灵光一现,非要将“步行西街”改叫“女人街”。女人街这名字并不高雅,甚至有点让人想入非非。叫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大俗大雅。女人街以出售女人商品为主,消费主力却是男人。

  潘丽阳回律所的时候,车载广播正在播一档法律节目。一个同行正啰里啰唆地解答观众提问。那个咨询者?吴小美?对,就是吴小美。

  广播里几乎全是答疑解惑节目。人们的困惑越来越多,困惑的内容也五花八门:情感上的,身体上的,工作,子女教育……不管你有什么困惑,总有一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或真或假的专家,给你似是而非的解答。潘丽阳就遇到过“斜杠专家”,上午是心理咨询,中午是房产中介,下午把席牌掉过来又变成法律顾问。

  孟川告诉潘丽阳,小美婚姻很失败,追根溯源他有责任。他是个医生,不懂法律,所以……

  关联词的奥妙在于关键部分都在转折那里。潘丽阳的压力也来源于孟川的转折,即使他后面什么都没说。

  “在茫茫人海中,小美的背影我一眼就能认得出,但错过了就错过了。”

  孟川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的。

5

盐河路上,杨花漫天。孟川伸出手,白色绒毛落在手上。他看到一团柳絮飘在了吴小美的头上,赶忙伸手去掸。有个妇女骑自行车飞一般的过来,差点撞倒了小美。小美瞪起了杏眼,孟川也瞪眼望那个妇女。

  孟川的脸色尴尬,他小声喊:“妈”。声音很低。小美愣住了,等怯生生发出“阿姨”这两个音节的时候,钱桂兰只在柳絮里留下一个背影。

  钱桂兰第一眼看小美就不喜欢。那小腰,在风里看着都胆战心惊;那小腿,还没有孟川胳膊粗。钱桂兰不喜欢小美这样弱不禁风的,她喜欢看起来就健壮的,或者说和她一样大头大脸的。按钱桂兰选儿媳妇的标准,每一条都成功地把小美排除在外。

  孟川一毕业就去医院当了实习医生。孟川是钱桂兰的骄傲。因此,她对未来儿媳的挑选就异常严格,已经严重脱离了家庭实际。为此,孟川的爸爸、孟川的爷爷以及孟川都和钱桂兰发生过争执,最终都败下阵来。目前,只有孟川一个人还在坚持战斗。两人只要一说到小美,就像点了炸药包,从第一句争论开始,一直吵到结束。而且还是一个敞开式结尾,没有结果。

  孟川对钱桂兰说:“妈,明天小美来我们家吃饭。”

  钱桂兰不语。

  孟川又说:“小美不吃韭菜,不吃鸡蛋,其他都吃”。

  钱桂兰去倒水,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小美的爸爸吴怀中同样也看不上孟川。也不是看不上孟川,主要是对在百货大楼卖鞋子的钱桂兰不满意。吴怀中是小学老师,快退休了,空闲时间很多。常常会溜出校门,去学校对面的百货大楼闲逛一圈。就是干逛,什么都不买,完全属于打发时间。他可能比百货大楼的经理都熟悉各个柜台情况。百货大楼是国营商场,营业员见了顾客都爱理不理的。这些营业员中,钱桂兰的态度又最差,吴怀中常常能欣赏到钱桂兰“舌战群儒”。

  吴怀中唯一一次在百货大楼购物就和钱桂兰发生了战争,也亲自领教了钱桂兰的厉害。

  那个下午,吴怀中在批发市场买的皮鞋,鞋底和鞋面彻底分离了。吴怀中一瘸一拐地来到鞋帽柜,他报了码数,让钱桂兰拿双皮鞋,试一下,不合脚。又让钱桂兰拿一双,还是不合适。等到钱桂兰拿第四双的时候,不耐烦了:

  “你这人还真难伺候!”钱桂兰恶狠狠地说。

  吴怀中也火了:“你说我怎么难伺候了?这鞋不合脚我能买吗?买回家供起来?”

  听了这话,钱桂兰如同收到了挑战书。她的嘴立马上了发条,各种恶毒的语言密集地向吴怀中扫射过来。站了一圈闲人嘻嘻哈哈地看热闹,也不是来看吴怀中的热闹,就是来看钱桂兰骂街。钱桂兰能骂出境界,不知道这属不属于特长或者绝活。吴怀中和钱桂兰的其他对手一样,很快就仓皇败下阵来。最终,他是光着脚逃离了商场。当他知道,商场那个卖鞋子的就是孟川的妈,吴怀中打了几个寒战,后脊梁发冷。

  素颜的小美安静地坐在孟川家狭窄的客厅里,一袭白裙,像个小仙女,电视里放《新白娘子传奇》。钱桂兰在厨房菜刀剁得案板乒乓响,边包饺子边在心里骂,小狐狸精,穿着一身白裙,吊孝来了。

  饺子出锅了。小美小口咬。“呀”,她立刻吐了出来,鸡蛋韭菜馅的……

  吴怀中站在防盗门里,孟川站在防盗门外。

  吴怀中说,你不要再来了,这事没商量。你家就是用飞机来接小美,我都不答应。

  孟川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外,他听到小美的哭声……

  又到了杨柳絮飘飞的季节。孟川走在盐河路上,远远地看到小美和一个高个的男孩手牵手。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目光都飘移到别处。擦肩而过,如同路人……

6

潘丽阳心情很好,王大为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她的困惑。

  潘丽阳决定晚上犒劳自己。她打电话给潘伊阳,晚上一起出去吃饭。他又有事了,不知道都在忙什么,几天没回家了。要不要约孟川或者小齐?算了,还是自己犒劳自己吧,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那个女人就坐在烤肉店临街窗户的位置。透过玻璃,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到她。不,应该是他们。女人虽然画了精致的妆,乍一看也还可看。但却经不住细看。潘丽阳也是女人。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敏感得多。岁月这玩意在脸上抚过的痕迹,即便在脸上打上二十层粉底,也隐藏不了。那个女人已经不年轻了。

  她正把一块烤肉送进对面男孩的嘴里。潘丽阳打了个寒战。

  潘丽阳的视线一直没离开他们。男孩给女人挑面条,哆哆嗦嗦的,几根面条直接飘到了女人头发上。女人却不恼,还笑出了声。男孩赶紧去擦。

  潘丽阳祈祷男孩能朝窗外看一眼,能和她的眼神对视一下。但他们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彼此,一直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

  那个男孩是潘伊阳。

  “你在哪里?”潘丽阳拿起手机。

  “我忙呢。”潘伊阳答。

  “回家,我有事情。”潘丽阳的语气里透出不容置疑。

  “我现在走不开,电话里说。”潘伊阳不耐烦。

  “今晚必须回家……”

  潘丽阳话没说完,潘伊阳已经挂了电话。

  她想冲进去。她是律师,律师是理智的。潘丽阳抬脚猛踹路边的石墩,石墩纹丝不动,她脚趾一阵钻心的痛。

  月亮升起来了。不是满月,只有淡淡的月牙,整个城市流淌在如银的月色之中。月光清亮亮的,静静地泻着银辉。山峰之上,那月孤高得明亮。

  潘丽阳站在阳台,她又给弟弟打电话,没接;接着打,电话挂掉了;再打,手机里传来一个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过往也好像打开一个缺口,那些记忆一点一点被打捞出来。

  研一那年,潘伊阳哭着打电话给她,每个字爆发出的威力都能击垮她。

  “姐,爸要不行了,你快来,快来呀……”

  弥留之际的父亲像是被风干了一样,蜷在床上,她眼泪哗哗落下来。

  父亲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阳阳,我对不起你们。你弟弟,弟弟……”父亲的手抬到一半就抬不起来了,眼里满是泪水。

  她只看过两次父亲落泪。还有一次是母亲去世的时候,吊唁的人都走了,父亲把自己关在屋里号啕大哭……

  父亲在世时,潘伊阳没少挨揍。打得最凶的一次,他把父亲房间里的观音换成了奥特曼,父亲拜了一周才发现。父亲拿了扫帚追了他半条街。

  他没和她商量就退学了。她不知道弟弟在哪里,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收到几百元的汇款,附言上什么都没写。她知道是弟弟寄来的。每次收到汇款单,她都会跑到学校的湖心亭对着湖水大哭。

  她听见了开门声,回忆戛然而止。

  潘伊阳哼着歌开门、开灯。潘丽阳站在屋里瞪着他,吓得他一激灵。

  “姐,这样会吓死人的。”

  潘伊阳又问:“姐,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潘丽阳喊。

  “我的电话都让你打没电了。”

  “那个老女人是谁?你俩什么关系?”潘丽阳的声音很大,声音在空气里带着火星。

  “什么老女人?你晚上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

  “我可没有你那样好命,有烤肉吃。”

  潘伊阳愣了一下:“睡觉睡觉,困觉了,明天再说。”

  “不,现在,就现在说。”

  “你烦不烦呀?”潘伊阳不理她,进了自己的房间,猛地关上门。

  潘丽阳忽然哭起来,哭声像从胸腔里滚落出来,砸到地板上,刺破黑夜。

7

清明前的第四天,那个女人竟然跑到律所来找潘丽阳,她叫林媛。在古城最老的一条巷子里开了一家民宿,潘伊阳在民宿隔壁的奶茶店打工。下班后,潘伊阳会去民宿帮忙。

  “姐”。那个女人喊她。

  “你不要客气,不要喊我姐,我不一定比你大。”潘丽阳冷冷的。

  “姐,我问过伊阳,您比我大。”

  “那你知道伊阳多大吗?”

  “当然,我比他大六岁”。

  “六岁!”潘丽阳几乎是喊出来。

  “我就这一个弟弟,他还很不成熟,九月,我要送他去技校学个手艺。”

  林媛说:“我和伊阳交往快一年了,伊阳他有自己的想法,挺成熟的。”

  “成熟?成熟他就……”潘丽阳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她不想和她纠缠,纠缠的结果一定是不欢而散,或者是剑拔弩张。

  “你请回去吧”。潘丽阳冷冷地。

  被这个女人搅和一下,潘丽阳心情很乱。她去了步行街,没有目的闲逛。一个人瞎溜达,其实挺没意思的。

  “姐,今天咋这么闲?”

  小齐在路边,手里拿着瓶可乐。

  “姐,请你喝饮料”。

  “不喝。”

  “姐,我和你一起逛街吧”。小齐的眼里像汪了一摊水。

  两个人并排走着。

  “小齐,没谈女朋友?”潘丽阳问。

  小齐摇头。

  “你这个年龄应该去好好地谈一场恋爱。咖啡店的小姑娘都很漂亮,你要抓住机会。”

  “不要,她们太黏人,太作了。”小齐说。

  “我喜欢姐姐这样的,有事业、有魅力。”

  潘丽阳怔住了。

  林媛又来了。这次,她从包里拿出一瓶牛肉酱。

  “姐,这是伊阳做的,是他花了一年时间琢磨的。”

  林媛打开瓶盖,酱的香味在房间里流淌。

  那是潘丽阳以前最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如同钢针刺在心里,潘丽阳眼泪落在心里。父亲生前的工作是做各种酱,尤其牛肉酱。大多的时候,父亲听着评戏安静地做酱。父亲经常听的那个戏,对,叫《花为媒》。

  林媛说:“伊阳对我说,要把爸爸的牛肉酱做成品牌,就用爸爸的名字。”

  眼泪一直落在潘丽阳的心里。弟弟从来没和她说这些。父亲去世后,她从没未真正走进弟弟的世界。

  潘丽阳看着她,眼神依然是冷冷的,心里的冰却开始融化。

  “我不同意你们继续下去”。

  她说话的声音尽管很大,声音已经温和了许多。林媛听不出声音里的变化,脸色很难看。

  “姐,你是律师,知道婚姻是自由的……”

  本来潘丽阳想说,既然你来问我,我只能表达自己的意见。但是……

  潘丽阳望着林媛,林媛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形。这张夸张的脸她一定在哪里见过,一定见过。那双可以点燃火柴愤怒的眼睛。对,想起来了,在咖啡店。潘丽阳亲眼看见和人谈分手的那个女人,就是她,就是眼前的这个林媛。恶心!真恶心!潘丽阳觉得心里有一团火要喷射出来,她的声音在空中打颤:

  “走,你走,赶紧走。”

  同事惊得哆嗦了一下,手里的笔掉到了地上。

8

潘丽阳替吴小美打赢了官司,对方请的律师是本市著名律师老常。老常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结果,被弄得措手不及。有人神神秘秘地告诉老常,潘丽阳的舅舅是王大伟。老常说,那难怪,我输得不冤,心服口服。

  赢了这场官司以后,潘丽阳在业界名声大振。慕名而来找她的,都是来找她打离婚官司的。

  其实,潘丽阳自己的生活早就出现了补丁。她报了个注册会计师的班,每周一、三、五晚上七点到九点上课。潘丽阳对会计没有任何兴趣,她就是不想待在家里,她觉得自己的家像是个山洞,潮湿、阴冷。

  结婚的时候。她已经29 岁了,结婚对象是个公务员。她们认识不到三个月就结婚了,两人甚至连对方的性格都不十分了解,完成任务一样匆忙结婚,如同一辆没加油的汽车被人硬推着上了高速。后来的一些时候,潘丽阳坐在律所看窗口的落日和晚霞,回忆这段婚姻。这段婚姻连交情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交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更像公务交流。起初这种交流还有,你一言我一语,各讲各的,不在一个频道,讲的内容对方都不感兴趣,引不起共鸣。后来,俩人十天半个月都不说一句话,日子枯燥无味,难熬!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两个陌生人,心里都没有给对方留出位置,哪怕是一点点。最初,潘丽阳出差时会发条微信给他。他还会回:注意安全。还会问,什么时候回来?后来,只回答一个字:知。再后来,潘丽阳即便出差十天八天,互相也不会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

  “我们离了吧。”一次出差回来,潘丽阳对他说。

  “嗯,好。”男人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在回答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房产你不要吧?”男人说:“那是婚前买的。”

  “不要。”潘丽阳说。

  那一天是潘丽阳的生日。离开的时候,他只拿走了自己的两箱衣服。出门的时候无比轻松,她想起了一句话:风是抓不住的,花也会凋谢,人总要学会和不属于自己道别。

9

潘丽阳早早去了培训班,小齐坐在教室里。

  “姐,我也来学习了。”

  小齐靠着她坐,递了瓶苏打水给她。

  “你来学会计?”潘丽阳笑:

  “我信你个鬼,你知道什么是借贷吗?”

  小齐笑,露出小虎牙。

  “这里的老板我认识,我今天没事。就是过来陪你。”

  潘丽阳望着对面这个男孩。嘴上的胡子已经茂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嘴上还只能算是绒毛。好多次,看着在店里忙碌的小齐,潘丽阳眼前都出现潘伊阳。

  “小齐,我们都属老虎吧。”

  “嗯。”

  “姐姐比你大12 岁,你比潘伊阳还小。”

  “我知道,姐姐看着真年轻。”

  “那是你没细看,我的鱼尾纹都出来了,你还是个大孩子。”潘丽阳说。

  “我都上班三年了”小齐说。

  三年?我还能工作几个三年?天呐,他不会看中我这一点吧。

  潘丽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

  潘丽阳说:“姐姐管弟弟可比妈还唠叨。潘伊阳可烦我了,已经开始不接我电话了。最近,他交了个女朋友,比他大六岁。那个女的,你也不陌生,在咖啡店和前男友分手的那个。这样的女孩,我……”

  说到这里,潘丽阳激动起来,她忘记小齐这档事,所有的思绪都集中到弟弟和林媛的事情上。

  潘丽阳不知道小齐听她讲话没有,她自顾自地说,其实是在发泄。说出来,她心里就痛快了。说出来,小齐或许也能听懂她的意思。

  “不可能的呀。”小齐打断她。“那对活宝我们店里的人都知道,我出来的时候,俩人刚进咖啡店,现在一定还在那里。”

  潘丽阳愣住了。

  那对男女果然还在咖啡店。那男的吃牛排不用刀叉,上去一口,半块牛排没了,嘴上还带着血丝。潘丽阳一阵恶心。

  她拿起电话。

  “潘伊阳,你在哪里?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你马上到步行街的咖啡店来,我就在这里等你。对,马上。我让你亲眼看看……”

  潘伊阳是和林媛一起来的咖啡店。小齐和潘丽阳正盯着店里吃牛排的那对男女,他们就坐在正对着门的位置。潘丽阳的眼神没离开过他们,生怕一眨眼,俩人就会凭空消失。

  “姐。”潘伊阳喊。

  看着林媛,潘丽阳愣了。

  “那个,那个……”小齐指着吃牛排的俩人结巴起来。

  “姐”,那个吃牛排的女人对着林媛喊……

10

女人街新开了一家怀旧主题的商店,卖的是小时候让潘丽阳流口水的那些零食,商店门口放着一辆老式二八大杆自行车,音响里放的歌是“祝你平安”。

  隔着玻璃,背对着她的孟川手里拿着几根棒棒糖。一阵风过,樱花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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